楊蒙生(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北京 100084)
清華簡(叁)《良臣》篇管見
楊蒙生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北京 100084)
新近公布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中收有一篇記述黃帝至春秋之間眾多賢臣的晉系古文獻①,整理者因名之曰《良臣》②。
從總體而言,本篇在形式上突出與明君圣主對應之賢臣;在篇章布局上注重將時代順序與國別分域相結合③。但是,從文中人物的名稱和排列情況來看,事情似乎并非如此簡單。我們以為,這是一個涉及簡文性質的重要問題。因此,有必要予以深入討論。
目前,學界關于清華簡《良臣》篇性質的意見主要由以下3種:
(1)整理者:簡文與《墨子·尚賢》《漢書·古今人表》相合,寓意相近;
(2)陳偉先生④:簡文可能與《韓非子》中的《內儲說》和《外儲說》的經相似,是一篇提綱性的文字。性質上似乎與后代史書的人物列傳,尤其是專題性的人物合傳相關;
(3)韓宇嬌先生⑤:《良臣》篇應該就是一種匯集賢君名臣(師)的、具有“談話技巧”性質的材料匯編。
按,從簡文內容和竹簡本身所提供的各種信息來看,《良臣》篇性質的推定似乎還存在其他可能。為便于討論,現將簡文揭示如下:
堯之相舜=(舜,舜)又(有)禹=(禹,禹)又(有)白(伯)(夷),又(有)嗌(益),又(有)史皇,又(有)咎囡(囚)。
吳王光又(有)五(伍)之疋(胥)。
宋[襄公]又(有)左帀(師)。
從簡文的行文特點判斷,它很可能是一篇與湖北江陵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所出《史律》篇⑧有著密切關系的史學文獻。進一步講,它在現實中很可能是一種實用性較強的史家文本:用戶既可乘其文字短少之便而教授史學童,又可置于案頭、以備自身平日翻檢之用。但是,從我們現在所了解的情況看,清華簡中的這個版本似乎只是用于陪葬,并不實用。理由如下:
第一,簡文行文簡單,臻于極致。
本篇內容以人名為主,其中所列圣王、名公、名相均為于其國、朝有巨大功業(yè)者,多可與《漢書·古今人表》相對應。同篇之中亦有不見于典籍之人物,如文王之臣南宮夭、周之遺老宦仲、子產之輔子剌和王子百,更可補史之闕文。
令人疑惑的是,本文內容簡略,除人物名號外,余皆不詳。描述用詞多為“某某又(有)某某”,至多只是“某某之相”、“子產之師”、“子產之輔”,或是“以為太宰”之類,而敘事最詳者,亦不過“鄭桓公出邦”一條。全篇描述既是如此簡單,那作者的用意何在?它在現實中又究竟有何功用?
考慮到文本創(chuàng)作必須面向一定受眾的事實,我們初步認定:本篇很可能是一種實用性較強的史家文本——用戶既可以其文字短少精悍而教授史學童,又可置于案頭、以備自身翻檢。與之同卷的《祝辭》篇在現實中應該也具有類似的實用性質。這些正與墓主“歷史學家的身份”⑨相吻合。
我們既然談到了史學童,又不能不聯想到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所出之《史律》篇。該篇共有簡十三支,自名為“史”,內容涉及“史、卜、祝的培養(yǎng)、選拔和任用”⑩。篇中在提及對“史學童”的具體要求時云:
試史學童以十五篇,能風(諷)書五千字以上,乃得為史。有(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其八體課太守,太史誦課,取最一人以為其縣令史,殿者勿以為史。三歲壹并課,取最一人以為尚書卒史。 ——第475-476號簡
眾所周知,歷史文化是有傳承的,漢人學術祖楚的觀點是有其確證支持的11。像《史律》這樣一篇歷史文獻,也必然如此。以本文論之,《良臣》與《史律》很可能存在著密切的關系。依常理推之,《史律》要求史學童所用之“十五篇”中應該有類似《急就章》那樣的識字課本,只是要求有些不同:此書既要便于識字,又要利于習史,就像后來的《三字經》那樣。《良臣》篇很可能就是這樣一種時代較早的、因人物名號不同而無法將押韻要求考慮在內的類似文獻。我們的這一猜測或許可以從篇中常在含有三字的王、公、臣名后面斷句的形式中得到證實。與一般的出土文獻相比,簡文如此安排的直接目的應該就是為了層次分明、并便于記誦和覽閱。這和郭店簡《語叢》中部分文句的表現很像12。
趙平安先生認為13,從張家山漢簡《史律篇》看,當時的“‘史’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其中“包括‘卜’和‘?!?;“而在《史律》內部,史、卜、祝是分立的。 史、卜、祝的分立起源很早,因為性質相近,古書中也常常類聚、連稱?!边@正與《良臣》、《祝辭》二篇并見一卷而分作兩篇的事實相合。
第二,簡文記人、記事,隨意性較大。這體現在:
(1)簡文所記同一人物重出。
這方面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文中既有“君奭”,又有“召公”;既有“子犯”,又有“咎犯”。
對于前者,李學勤先生以為14,“簡文前舉君奭,后面又說召公,可能是為了表明周公、召公并佐成王的緣故?!?/p>
按,先生的觀點很有啟發(fā)性。簡文“君奭”后面的“召公”應是因與前面“周公”并稱官職而承前省名。這與后文既有“子犯”又有“咎犯”的情況不同。我們推測,簡文子犯、咎犯的并見很可能是出于書寫者的隨意。畢竟,為隨葬而抄書且有錯訛的情況在出土文獻中是的確存在的。
(2)簡文中存在著較為明顯的脫字、脫句現象。
前者的表現如 “宋”下脫 “襄公”二字15、“同(種)”前脫“夫”字16,后者的表現如“楚恭王”一條17。
一般來說,如果書手發(fā)現脫字,之后會在有關字的旁邊以小字補之。若是有漏的句子,則會在簡背補之。相關例證上博簡等材料中有之,可以參看。但此篇書手并未按照通行慣例來辦:他先是漏字而不補,再是漏句而后綴。從張家山漢簡《史律》篇的記述來看,這種錯誤對習史為吏的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如果對歷史的記憶出現如此大的偏差,他將無法勝任史官之職。如此看來,簡文很可能是一篇沒有實際使用過的作品。換句話說,它有可能只是一個由書手抄寫、專門用來陪葬的版本。
綜上所述,清華簡《良臣》篇在現實中應該是一種實用性較強的史家專業(yè)文本,但目前所見到的這一版本則是一個只用于陪葬的本子。
如果我們的這一觀點成立,清華簡《良臣》篇書寫者的身份應該可以推定:他很可能是一位對歷史有一定認識的三晉讀書人,本慣用晉系書法,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流落楚國,為養(yǎng)家糊口而成為抄手。
在本文的最末,我們還想順帶提及的,是簡文中的一位賢臣名號——黃帝之師“女和”。
此人文獻無見。我們懷疑,他有可能是“羲和”異稱。戰(zhàn)國人尸佼所著《尸子》中有“造歷者,羲和之子也”一句,其下《索隱》云:“《系本》及《律歷志》:‘黃帝使羲和占日,常儀占月,臾區(qū)占星氣,泠倫造律呂,大撓作甲子,隸首作算數,容成綜此六術而著調歷’”18,或可為說。
注:
① 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 8期,第71頁。趙平安:《戰(zhàn)國文字“”的來源考辨》,《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第61頁。劉剛:《清華叁<良臣>為具有晉系文字風格的抄本補證》,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3年1月17日發(fā)布。
② 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 8期,第70頁。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中西書局2013年。引按,為行文方便,下文引自《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者,不復出注。下注所引《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六號墓]》格式仿此。
③ 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 8期,第70頁。
④ 陳偉:《<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良臣>初讀——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三)>成果發(fā)布會上的講話》,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網站2013年1月4日發(fā)布。
⑤ 韓宇嬌:《清華簡<良臣>的性質與時代辨析》,《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第90-93頁。
⑦ 關于“夃(股)”字的釋讀過程,詳參拙作:《釋“夃(股)”小史》,《出土文獻》第四輯,中西書局 2013年,第 172-176頁。
⑧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文物出版社2001年。
⑨ 李學勤:《初識清華簡》,中西書局2013年,第1-8頁。
⑩ 趙平安:《新出〈史律〉與〈史籀篇〉的性質》,《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87-297頁。
11李學勤:《簡帛佚籍與學術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5-27頁。
12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2005年。
13趙平安:《新出〈史律〉與〈史籀篇〉的性質》,《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87-297頁。
14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 8期,第71頁。
15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 8期,第70頁。
16陳偉先生以為,“大同”的“大”也有可能是“文”字的誤寫。參:陳偉:《<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良臣>初讀——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三)〉成果發(fā)布會上的講話》,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網站2013年1月4日發(fā)布。
17李學勤先生曾指出:“‘楚共王’一段似系后加?!眳ⅲ豪顚W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8期,第70頁。按,先生之說甚是。楚恭王在位時間為公元前590年至559年,子產于公元前522年前后去世,而清華簡的時代大致為 “公元前305±30年”(李學勤:《清華簡整理工作的第一年》,《清華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第4頁)、“公元前278年……白起拔郢之前”(李學勤:《國學熱中談清華簡》,《三代文明研究》,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68頁)。如此可知,簡文“楚恭王”一條必是因遺漏而后來追加無疑。
18尸佼:《尸子》卷下,清平津館叢書本。
【責任編輯:向博】
2013-09-14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清華簡《系年》與古史新探”(10&ZD091);清華大學自主項目“清華簡的文獻學、古文字學研究”。
楊蒙生,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