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強
來到西湖,雙腳輕輕地踏上那條不知美麗了多少人心情的蘇堤,總會想起蘇東坡。
不敢想像,以“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這樣溫婉的一個詩意比喻開始的,竟是呈給最高統(tǒng)治者的火漆公文——《乞開杭州西湖狀》,也正是這樣一個溫婉的詩意比喻,卻成了西湖建設(shè)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也正是這樣一個溫婉的詩意比喻,使西湖在宋代這樣一個中國歷史上并不強盛的朝代,得到了生態(tài)式的呵護,否則她早已湮滅于歷史之中,我們也只能在詩文中慨嘆西湖之美了。
單從文字角度講,這篇“狀”讀來是比現(xiàn)在一些干癟的公文確實讓人舒服多了,仿佛作者很隨意、很從容地就把人引入了一個詩意的境界。但千年前,這道傾注這位關(guān)心國是與民瘼的太守心血的奏折寫得并不輕松。在蘇太守的心頭,水涸草生、漸成葑田的西湖和杭城鄉(xiāng)親父老的渴盼神情交織一起,歷歷在目,他知道自己的這一管筆,這一紙奏折,牽動的是民眾的生息和一處美景的未來命運。
朝廷終于傳來消息,蘇太守放下手中一切,盡力畢志,投入其中。據(jù)說,在杭州任太守期間,是蘇東坡文章寫的最少的時候,這個能寫千古文章的太守,暫時放下了自己鐘愛的那管筆,從而騰出時間,從事了同樣能傳千古的那場保護西湖的偉大事業(yè)。
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寫下“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蘇太守深知人生短暫,歲月易逝,雖然因烏臺詩案被貶,但他沒有溺于宦海沉浮的苦悶之中,而是僅用半年時間,就在杭城之眼上辦了這項澤被后世千秋萬代的好事。從這一點上,也許西湖一方面要感謝他們在千年前有了這樣一位好太守,一方面也許還應(yīng)該感謝王安石,這個蘇東坡的政敵,無意中竟成全了西湖,成全了蘇堤。
蘇東坡不愧是蘇東坡。他在疏浚西湖的同時,提出了一個詩意的方案——他把那一方方湖泥連成了一條長長的蘇堤,從此,湖北的寶石山和湖南的南屏山才有了“北山始與南山通”的便利,才有了這條繞湖的六曲畫橋,有了這首穿行在粼粼碧水上的長詩,有了這幅飄動在款款清波上的長卷,才有了這美麗了一代又一代游人眼睛的名勝。
不知何時,微風(fēng)過處,我身畔的柳枝拂了一下我的臉龐,我從對蘇太守的回憶中折回現(xiàn)實,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向北走過了大半個蘇堤?;厥走@條長堤,雖然我沒趕上江南三月晨曦微露、草長鶯飛的動人春曉,但眼中這仲秋金風(fēng)輕搖柔絲萬縷的煙柳,遠處不時傳來馥郁桂子的馨香,卻也讓人有些微酡了。
世間萬物總有一個平衡點。當(dāng)蘇太守給西湖帶來蘇堤的同時,西湖也回饋了他幾年快樂的生活。據(jù)說,蘇太守經(jīng)常在葛嶺下面的壽星院辦公,風(fēng)光如畫的寒碧軒和雨奇堂,留下了他閱讀公文時的身影。有時他在涌金門把儀仗隊趕上大路,讓他們繼續(xù)虛張聲勢,而他自己卻僅帶兩個老役,登上一葉扁舟,在普安寺棄舟,西去丹垣綠樹、翳映陰森的冷泉亭辦公去了。大熱的夏天,更是自在,他一轉(zhuǎn)身躲進祥符寺,在好友維賢方丈的禪室里小憩片刻,然后才三下五除二地處理那些公事……怪不得蘇東坡在后來曾寫下了這樣充滿留戀的詩句:“居杭積五歲,自憶本杭人。故家歸無路,欲卜西湖鄰?!?/p>
蘇堤已盡。我站在蘇堤北端的孤山腳下,再一次回望西湖時,突然看到西泠橋下正有兩只清淤船在揮動長臂,探入湖底,轟轟作響地挖掘湖泥,這機器聲傳入我的耳畔,我的腦海里卻回環(huán)著那句“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蓋不可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