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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行車

        2014-03-31 03:44:50孫文然
        十月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飛虹少帥李莊

        孫文然

        好長時間以來,我都想講一講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這個故事就像寒冬臘月里剛出爐的烤白薯,我一想起來就饞涎欲滴,但要是沒點兒耐心等它熱勁兒降一降就咬上一口,那準會燙掉幾顆大門牙——請各位看看我現(xiàn)在的門牙模樣,就會知道我以前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了。我曾經(jīng)想過,要是按照時序一點一滴從頭講起,那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就是一部冗長沉悶的歷史——按照我的脾氣,我寧愿把這個故事講失敗了,也不愿意這樣講故事。我還曾這么想過,要是從最輝煌的時候講起,那么,接著再講發(fā)展階段和沒落階段的故事時,各位就該打瞌睡了。左思右想,我最終決定,還是從我們李莊有史以來誕生的第一輛自行車說起吧。

        第一輛自行車誕生在綿羊家

        我們李莊的第一輛自行車誕生在綿羊家。

        綿羊不是一只羊,而是一個人,小名叫綿羊,因為從小就長個大個子,又細又高,腦袋又尖,所以我們李莊的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紅纓槍。綿羊的爹叫李瓶蓋,他娘叫王糖精,當然這都是外號,真名叫啥都沒多大作用,因為我們李莊的人一般情況下不叫真名,都叫外號。綿羊比我們這幫鳥孩子大好幾歲,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猴了,還穿著帶圍嘴帶襻子的褲子,幾乎天天戴著一頂灰色鴨舌帽,帽頂上還有兩個窟窿,也不知他從哪兒弄的,反正,在那個年代,綿羊這副打扮猛一看就像電影上的蘇維埃工人。就這么一家人,整天過得昏天黑地的,但就像做夢似的,突然一下子就有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要想說清楚我們李莊第一輛自行車之所以誕生在綿羊家的緣由,那真是小孩沒娘,說起來話長。

        據(jù)我們《李莊野史》記載,從前,我們李莊有個二流子,學名叫李得先,外號叫瓶蓋,我們李莊的人都叫他李瓶蓋。有一天李瓶蓋趕王橋集買鞭炮,為啥買鞭炮,野史里沒說,反正買了鞭炮回來,到了集東頭王橋河,看到河邊有一個大閨女正在洗衣裳,這個大閨女一頭烏發(fā),兩腮赤紅,當時李瓶蓋就覺得大腿根里一酸一麻一跳一蹺,脊梁溝里一激靈,兩眼一下子就直了,倆腿就走不動路了。這個大閨女就是王糖精。正好王糖精一抬頭,看到一個流里流氣的傻半吊子男子倆眼彎得秤鉤子一樣,不懷好意地看自己,又憤怒又厭惡,立即翻著眼白瞪他一眼。沒料到,李瓶蓋把這個白眼當成了媚眼,好像鬼神支使,彎腰撿起一塊坷垃,手一揚投了過去。王糖精被濺了個滿臉水花,哪里能算畢頭,站起身來,一跳三尺高,破口大罵奶奶娘,猛撲了過來。李瓶蓋一看來勢兇猛,哪敢抵擋,只有落荒而逃。王糖精發(fā)了瘋,好像母雞發(fā)了情,拍著屁股一路狂追,咯嗒咯嗒,一口氣追進了我們李莊,接著又一口氣追進了李瓶蓋家里。下邊發(fā)生了啥事,野史里沒有記載,但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都看到了,先是李瓶蓋他爹李笆斗出來把木柵欄門一關(guān),出來蹲在墻邊慢騰騰地抽起煙鍋來。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正盼著這個老不死的快點把一鍋臭煙抽完,就只見,他家院子里突然間閃了一道彩虹,老少爺們兒都以為天上會掉下來一袋金子,結(jié)果是李瓶蓋出來了,他面帶神賜的微笑,用半截柳枝兒挑著一盤鞭炮,點著了噼噼啪啪一放,各位大神呀,他這就算娶媳婦了。但是,就在第二天早飯時,李瓶蓋他爹李笆斗,就是那個抽著煙鍋守門的,老不死的,端著碗蜷蹴在門口墻根那兒正喝著紅芋片子茶,居然脖子一癟,腦殼子一頓,死得跟只雞似的倆爪翹翹的。

        也許各位覺得這是個笑話,最多算是個傳說,但我們李莊的人都認為這是真實的,因為那時候很窮,我們李莊出現(xiàn)的很多真人真事,現(xiàn)在看來都像笑話或者傳說一樣。

        當然了,李瓶蓋家的這些事情發(fā)生時,我沒來到這個煙熏火燎的世界,上述種種,有一部分是我過來后聽說的,還有一部分是出自神奇的《李莊野史》??傊?,李瓶蓋家的故事很多,有些很傷心,有些很傳奇,有些讓人哭笑不得。比如,李瓶蓋的兄弟李秤砣,因為家里窮,哥又娶了嫂子,兩間趴趴屋住不下了,只好卷卷鋪蓋一背,出了家門多少年不見音信。直到一二十年之后才來一封信。原來,李秤砣去了大興安嶺,在啥啥林業(yè)局里混出了名堂。這時候,李瓶蓋和王糖精都三四個小孩了,大兒子綿羊,也就是紅纓槍,都十八九歲了,而我們這一撥鳥孩子也都十一二歲了。

        盡管后來紅纓槍綿羊成了我們亳州市房地產(chǎn)大鱷,富得一撅屁股就屙翡翠祖母綠,但當年他家窮得不堪入目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我要是從物質(zhì)方面來形容他們家的窮樣子,那恐怕廢話很多而且無趣之至,也不一定能說到位,不如我說個事例來證明他們家窮到什么境界了:有一天,李瓶蓋全家下地點花生,也就是種花生,一個長相漂亮、活似戲里羅成的小偷摸進他屋里,東看看西翻翻,光景著實凄涼,小偷羅成鼻子一酸,不僅沒偷東西,臨走時還在案板上放了五塊四毛錢,還用他家那把滿是豁口的菜刀壓著。那時候,五塊四毛錢比老天爺都要厲害,尤其對我們李莊的人來說更是非同小可,買一口袋小麥還可以再割六七斤豬肉,都不一定能花完。

        紅纓槍綿羊家發(fā)生的這件事絕對是真的,在我們李莊不僅傳誦至今,即便在當時,還讓一些二流子貨為自己的好吃懶做找到了振振有詞的理由。比如,胮臉越南他爺,學名李運金,外號龍頭大太子,六七十歲了,胡打溜秋了一輩子,萬事都相信天上掉餡餅,綿羊家發(fā)生的奇跡使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人生信條。從那以后,他是一厘錢的活兒也不干了,天天和他老婆子手拉手去莊東頭流粉河邊的楊樹行子里聆聽馬嘰嘹子叫喚,觀看小鳥壓摞摞。這里說明幾點,壓摞摞就是交尾的意思;馬嘰嘹子是我們李莊的叫法,學名叫蟬,我以前講我們李莊的故事時介紹過這些。另外,我以前也介紹過,在我們李莊,只要是兩口子,無論年齡多大,一律稱為小兩口兒。龍頭大太子小兩口兒天天出門時都是房門大開,任憑雞進雞出,而且屋里還故意擺出一副凋敝樣子。但是,奇跡要是經(jīng)常發(fā)生那就不叫奇跡了。一連半月,龍頭大太子雖然在案板上沒看到一分錢,但連著好幾天都看到了幾泡鬼鬼祟祟的雞屎點綴在案板上。

        還請各位原諒,我這個人一講我們李莊的故事總是東拉西扯,半天說不到正格上。本來講的是綿羊家的故事,不料一下子滑到越南他爺龍頭大太子這兒了。不過,多說龍頭大太子幾句也是因綿羊家的故事而起的,好歹也有些關(guān)聯(lián),而且也可以佐證當年綿羊家有多么貧窮。但是,就像那句話說的,雞窩里飛出金鳳凰,我們李莊開天辟地第一輛自行車就誕生在這個貧窮家庭里。endprint

        這個緣由解釋起來其實太簡單了。

        也許各位都沒有留意,剛才我說過綿羊他叔,也就是李瓶蓋的弟弟李秤砣,就是這個很容易被人淡忘的小人物,拉開了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的序幕。就像許多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偉人,一開始都是不為人矚目的小人物。李秤砣也是一樣,當初他離家出走,一去一二十年,我們李莊的人都想不起這個人了,他突然來了一封信,雖然字寫得狗爬的一樣,但我們李莊的人都知道了,當年家里連個睡的地方都沒有的鳥孩子,現(xiàn)在混出名堂了,在大興安嶺一個大型林場當了副場長。這個雷公鳥日的,他是咋混的呢?我們李莊老老少少千把口子想了半個多月,還沒有醒過神來,李秤砣副場長又來了一封信,字寫得還像狗爬的一樣,但意思很明確,說綿羊也不小了,他準備送給綿羊一輛自行車,也讓孩子騎個車子四處走走,見個世面,長長見識,以后遇見啥事也能分個子丑寅卯。詳細內(nèi)容我記不得了,大概就是這點意思,還是我現(xiàn)在總結(jié)的,因為據(jù)說當年李秤砣副場長總共認得三十幾個字,他信里恐怕還說不這么體面。

        那時候我們李莊沒有自行車,當然就沒人會騎自行車了。紅纓槍綿羊也不會騎,他爺爺李笆斗可能會騎,但老家伙去那邊了,一時半會兒還聯(lián)系不上,他爹李瓶蓋拖著個屎包肚子,別說騎自行車了,平時走個丈八路都費勁——待會兒方便時我再說幾句李瓶蓋的屎包肚子——所以,綿羊和他娘王糖精只好捏著那張?zhí)嶝泦位蚴前鼏危凑褪悄菑埞苡玫膯巫?,圣旨似的裝進貼肉的口袋里,拉著架車子,前往淝河集郵電局去拉自行車。

        這事說起來真是不可理喻,而且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弄明白,在當年自行車是不是真的可以郵寄,如果可以,那么它是怎么郵寄的?現(xiàn)在是否還可以郵寄自行車……反正不管說啥廢話,那天這娘兒倆大清早拉著架車子一出莊,我們?nèi)f的老少就在村頭等著,滿以為他娘兒倆能拉回一輛閃閃發(fā)光的自行車,結(jié)果等到半下午,好幾十家都沒顧得上做中午飯,這娘兒兩個活寶,拉回來的卻是三個木條箱子。也就是說,紅纓槍綿羊和他娘王糖精,兩個人好像跑了一百里地,汗流浹背不足以形容他們當時的樣子,反正水洗的驢駒子一樣,拉回來的竟然是一堆還沒組裝的自行車部件。

        奶奶個熊,別說拉回來的都是自行車部件,就是拉回來的是一泡牛屎,只要能組裝成自行車,那也難不住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盡管那時候我們李莊的人大都是皮糙肉厚凈干蠢事的凡夫俗子,但也有幾個愛動腦筋善于鉆研的靈巧人,比如我爹就是一個,比如越南他爹李四兩也是一個。當然也有幾個經(jīng)常濫竽充數(shù)的水貨,比如茅根草李風潮。哦,對了,那時候李風潮還沒當上我們康寨大隊的治安主任,還是我們李莊的生產(chǎn)隊小組長,不過他當小組長時外號就叫茅根草了??傊?,不管怎么說,當年我們李莊的第一輛自行車,也就是綿羊家的這輛自行車,就是以包括我爹在內(nèi)的組裝小分隊組裝成功的?,F(xiàn)在想起這事來,那一番情景依舊歷歷在目。

        那天,紅纓槍綿羊和他娘王糖精拉著三個木條箱子一進莊,我們李莊老老少少千把口子嗡的一聲都圍上來了。好像這娘兒兩個是戍邊二十年一朝還鄉(xiāng)來,鄉(xiāng)親們層層簇擁著,到了綿羊家門口。恰巧當時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兩,在村民小組長茅根草的帶領(lǐng)下,剛剛修好正在田里灌溉的柴油機和抽水機,手里還拿著扳手鉗子螺絲刀一應(yīng)家伙,這三個帶家伙的工程師走在人群最前面,那架勢好像早就準備妥當,單等著開箱組裝自行車。事情都到了這個當口,那還有啥好說的,直接開箱組裝就是了。小神童文化他爹李得輪,小攮子西娃他爹李得剛,我們李莊這兩個有名的二性頭,一個掄起鐵鍬,一個掄起抓鉤,就要劈木條箱子,幸虧被少帥李廣他爹歪嘴子李得昌猛地一聲喝住了,要不然我們李莊誕生的就不是第一輛自行車,而是第一堆廢鐵。

        歪嘴子李得昌在我們李莊是有名的智多星,他喝住兩個半吊子,背著手繞著三個木條箱子一番打量,然后蹲下去抱住一個木條箱張嘴就咬。我們圍觀的千把口子老少倒吸一口冷氣,還未驚出聲來,只見李得昌噗的一聲吐出一顆鐵釘來。當時我剛上小學五年級,尤其喜歡算術(shù),歪嘴子李得昌吐出一顆鐵釘,我就在心里畫一道子,所以到現(xiàn)在我依然無比清晰地記得,三個木條箱子上總共一百八十顆鐵釘,歪嘴子李得昌咬下了一百七十六顆,最后四顆是我爹用老虎鉗子拔下來的,因為李得昌實在咬不動了,他吐出最后一顆鐵釘時,滿嘴流血,一說話上下四顆門牙耷拉多長,相互碰得叮當亂響。當然了,盡管李得昌咬鐵釘?shù)墓适卤晃覀兝钋f的人傳笑了十幾年,但今天在書寫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時,智多星歪嘴子李得昌也是功不可沒的,雖說不需濃墨重抹,但也值得記上一筆。

        但是,當時李得昌就是把一嘴牙都累掉了,大家也不會再關(guān)注他了,因為木條箱子打開了,老少爺們兒最關(guān)心的是怎么把幾堆零件組裝成自行車。

        各位可以想象一下,一輛自行車,搭眼一看,十分簡單,沒啥高科技含量,但是,俗話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真要把所有的零件都拆散了,那也是琳瑯滿目的,不是行家你還真是下不了手的。但是,盡管在這個地球上還有很多未解之謎,然而在我們李莊,自東晉以來還沒遇到過解不開的難題。雖然那時候我們李莊大都是目不識丁的鄉(xiāng)巴佬,但是,在類人猿進化到人的過程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作用的火,也不是從事高科技的知識分子創(chuàng)研的,所以,組裝區(qū)區(qū)一輛自行車,對我們李莊人來說,何足道哉——有一年北京一群著名的科學家對我們李莊人的大腦做過深入研究,最后給出一個客觀的評估,那就是,我們李莊不管大人小孩,除去腦膜和毛細血管,每個人能夠思考的腦漿子基本上都有一斤二兩。

        話雖說得這樣俏皮,但當年組裝綿羊家這輛自行車,我們?nèi)f人可真沒少下功夫。眼睜睜零部件擺滿了當央,那些剔明發(fā)亮的玩意兒散發(fā)著魔鬼的氣息,把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的千把口子觀眾迷住了,一個個鴉雀無聲。有好多零件大家都叫不上名字,更別說要裝在哪個部位了。不說別的,就說那幾包鋼珠,肉眼看著都是一樣大小,但哪些是裝前叉上下碗里的,哪些是裝腳蹬子里的,哪些是裝軸承上的,根本沒人能分得清。茅根草李風潮喜好自作聰明,好像只有他才能搞明白幾包鋼珠有啥區(qū)別,他從這個包里捏了幾顆鋼珠,填嘴里漱口似的漱一陣子,又從那個包里捏幾顆,填嘴里漱一陣子。我們一群鳥孩子眼饞得要命,以為鋼珠肯定比糖果好吃,結(jié)果,茅根草皺著眉頭全吐出來了,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鋼珠上涂著一層雞蛋黃樣的黃油。我爹雖然也不識幾個大字,但他善于動腦筋,他像模像樣地看著說明書,還用手指頭指指點點上面的組裝圖,茅根草往嘴里填鋼珠時他不說話,茅根草吐鋼珠時,他才一揚眉毛,很詫異地問了一句:“咋?這么高級的東西還不好吃嗎?”茅根草居然很難得地憨憨一笑,咧著嘴說:“靠他娘,不是個正經(jīng)味兒!”越南他爹李四兩很專心,他不僅善于鉆研,而且善于動手,他一會兒拿起前叉比畫幾下,一會兒拿起后叉比畫幾下,最后他把鏈條掛在脖子上,像個和尚念經(jīng)似的,站在那兒開始皺著眉頭發(fā)呆。endprint

        就這樣一直摸索到日落西山,夜影子上墻了,三大工程師還沒有摸索出名堂來。依著我們李莊人的性子,啥事不弄出個結(jié)果怎好意思收兵。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根本用不著綿羊他爹李瓶蓋磕頭作揖,也用不著王糖精扭著屁股發(fā)浪撞人,我們?nèi)f當年總共三十二盞馬燈,一聲不響,自動拎到現(xiàn)場,頓時,現(xiàn)場變成了燈火通明的露天組裝車間?,F(xiàn)場觀眾不僅沒少一個,后來的還搬來條凳站在上面看熱鬧。

        這時候,我爹摸索出一點名堂了,他宣布先組裝前后輪上的輻條。頓時,全場一陣興奮的嘀咕聲,好像聽大鼓書,馬上就要到高潮了。綿羊全家人更是激動得不得了,一個個中邪了一樣。幾個小的就不說了,尤其紅纓槍綿羊,雖然比我們這幫鳥孩子大了七八歲,那么大的驢樁個子,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年輕猴了,論說家里來客也可以名正言順地上桌子端酒杯了,論說也該娶媳婦了,但他還穿著帶圍嘴帶襻的褲子,戴著一頂頭頂上有兩個窟窿的灰色鴨舌帽,居然雙膝著地,趴在地上,我爹只要一指說明書圖上的某個零件,他馬上雙手捧著膝行著遞給我爹。當時我們這幫鳥孩子羨慕得要死,心想車大梁不說了,鈴鐺和齒輪也可以放棄,但要是能摸摸一根輻條,我們也愿意學蛤蟆爬,哪怕學老鱉爬也是心甘情愿的。王糖精肯定是鬼迷了心竅,她不僅拿出一包價值九分錢的豐收牌香煙,居然還端來一臉盆紅糖茶,讓三大工程師喝糖茶。比較安靜的是李瓶蓋,他半躬著身子,右耳朵上夾著吸了半截的煙卷,兩手按著膝蓋,目不轉(zhuǎn)睛,神情凝重得幾近痛苦,好像知識分子便秘了。

        趁著我爹他們開始組裝自行車,我說幾句綿羊他爹李瓶蓋的大肚子。

        李瓶蓋的故事太多,要是放開說,自行車組裝完畢我也說不完。這會兒我只說一點點,那就是他這個人有點畸形。但是,請別誤會,也不要往他四肢和其他器官上多想,他就是肚子大了一些。擱在城市里,這種肚子叫作啤酒肚,也沒啥稀罕的。但是,當年在我們李莊,李瓶蓋這個肚子可是個景觀。據(jù)我們《李莊野史》記載,李瓶蓋專門把他的大肚子單獨摘下來上秤稱過,不多不少,剛好一百單八斤。各位可以不相信單獨稱肚子這回事,但你要是見過他的肚子——我這么說吧,他的肚子大到可以隨便移動的程度,夏天,地上鋪個涼席片子,他躺在那兒睡覺,向左翻身時,他首先捧著肚子把屎包大爺挪到左邊,要是向右翻身時,那就得先捧著肚子把屎包大爺挪到右邊——我這么一說,你一準知道他的肚子有多大了。要是一般人有這么個大肚子,農(nóng)村人嘛,圖個吉利,會奉承一聲彌勒佛爺,但到了李瓶蓋這兒,家里窮得叮當響,還講個啥吉利,也沒啥可奉承的,干脆再送他個外號就算了:屎包肚子。各位,我這里得說一句,切不要以為只有闊佬才配得上大肚子,窮人也可以有個大肚子,而且,李瓶蓋這個大肚子還巨長壽。后來,紅纓槍綿羊成了我們亳州最有名的房地產(chǎn)大鱷,他爹屎包肚子李瓶蓋還活得好好的,只是肚子更大了,給綿羊添了不少麻煩,好幾次拉屎都卡在廁所里,每次都是出動消防隊才把這位屎包大爺解救出來。直到后來綿羊給這位屎包大爺造了一間八十平米的廁所,才算徹底解決了這個難題。

        我說了這么一大段,令人遐想,你肯定明白當年李瓶蓋觀看組裝自行車時拉的啥姿勢了。他那個姿勢,真的不好形容,后來我到了北京過日子,偶爾觀看了一次日本相撲,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們李莊的綿羊他爹也是練過相撲的,他當年觀看組裝自行車的那個姿勢,就是相撲手對陣的那個姿勢。

        之所以在這兒大說綿羊他爹李瓶蓋,是因為當時我沒有看到自行車組裝的全過程,所以才沒話找話講講李瓶蓋的大肚子。那時候我畢竟才是個十一二歲的鳥孩子,一到天黑倆眼就滴柿汁子,倆眼皮就直打架,再說下邊半根毛也沒有,所以也沒啥值得騷動的,我爹他們把一只輪子的輻條還沒有裝完,我就倒地睡著了。不過第二天我醒來一看,靠,真神奇,我們李莊凡是圍觀的老少爺們兒統(tǒng)統(tǒng)睡倒在地,我爹他們,也就是三大工程師也一一倒地,一個個鼾聲如雷,手里還拿著扳手鉗子。值得一提的是茅根草李風潮,他可能有尿床的習慣,四腳八叉躺在那兒,褲襠里濕淋淋的一大片。紅纓槍綿羊睡得死狗一樣,嘴角還滴答著涎水。他娘王糖精,屁股撅朝天,頭沖著三大工程師,想必是給三大工程師磕頭表示謝意時就著姿勢睡著了。而那輛自行車已經(jīng)組裝完畢——天啊,這就是我們李莊的第一輛自行車,它昂首挺胸在當央,光芒四射朝陽下,就像一匹吃飽喝足等待出征的戰(zhàn)馬。只有,只有大肚子李瓶蓋沒有睡覺,他叼著煙,臉上熬出了一層黑油,滿臉熠熠生輝,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神圣的自行車,依然拉著那個姿勢。那個姿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在這里多說幾句他那些個玩意兒。

        各位,紅纓槍綿羊家有了這輛自行車,他家的故事就更多了。比如,在我們李莊千把口子老少圍觀下,李瓶蓋挺著巨無霸大肚子如何教綿羊騎自行車。比如綿羊?qū)W會了騎自行車,第一天就帶著他娘王糖精去姥姥家,也就是去王橋集,到了王橋河時,王糖精觸景生情,大講當年李瓶蓋如何調(diào)戲良家婦女,氣得綿羊手一哆嗦,嶄新又神圣的自行車馱著娘兩個一頭扎進河里。再比如,綿羊天天騎著自行車去淝河集他大舅王茄皮眼飯店打工,愛上了在他舅飯店旁邊擺攤專賣小孩衣裳的人稱“三步倒”的美女張春燕,失戀之后又如何火燒自行車,然后去亳州市闖蕩,最終成為我們亳州市的房地產(chǎn)大鱷,等等。但我要是把綿羊家的故事講完再講別的,那至少得七卷本,那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就得改為李莊通史了。所以,在這里,我咬咬牙,不管綿羊家后來的故事有多么精彩,我還是決定就此打住,從整體著想,接下來開始講述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的其他篇章。

        哦,對了,剛才忘了說,綿羊家這輛自行車是“孔雀”牌的,是當年哈爾濱自行車廠的名牌產(chǎn)品。

        我的大“永久”被裸體了

        實事求是地說,我們李莊的自行車一旦打開從無到有的局面,根本就沒有經(jīng)過緩慢發(fā)展的艱難過程,直接一個二踢腳,就到了最輝煌的時候。也就是說,綿羊家誕生的第一輛自行車大概不到兩年時間,我們李莊的自行車如同雨后春筍,好像也就在一夜之間,全莊四五百戶差不多家家都有了自行車。小時候說話我偏愛強詞奪理,好的是謊話連篇,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比老牛的歲數(shù)都大,說話得說句公道話,我們李莊的自行車發(fā)展之所以出現(xiàn)這么個繁榮景象,主要是靠國家有了好的政策,要是結(jié)合實際情況、具體而微地說呢,我爹的貢獻也非同小可。但是,按照我們李莊的老規(guī)矩,啥辛苦啥功勞都當疙瘩菜先腌起來,只要把事情過程說清楚就行了。endprint

        當時土地包產(chǎn)到戶大概一兩年了,一見莊稼人吃糧不發(fā)愁了,政府就號召全縣人民發(fā)展經(jīng)濟作物。說白了,也就是號召大家種煙葉。當時,我們亳州市還叫亳縣,有一個沙土鄉(xiāng)是全縣的種煙試驗鄉(xiāng),雖然比我們淝河鄉(xiāng)早兩年種煙葉,但人家啪的一下子,就取得了令全縣矚目的偉大成就,也就是說既賺了不少錢,又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很快就成為我們?nèi)窨h的種煙烤煙培訓(xùn)基地。后來,其他鄉(xiāng)選拔的種煙烤煙技術(shù)骨干,都得到沙土鄉(xiāng)進行培訓(xùn)。反正當時縣里對沙土鄉(xiāng)異常重視,村村大喇叭里天天宣傳沙土鄉(xiāng),宣傳了一兩年,說啥因為種煙葉富裕了,沙土鄉(xiāng)的人民群眾生活方式也變高級了,屙完屎都是用金磚擦屁股。雖然我們李莊自東晉以來就沒種過煙葉這玩意兒,但憑著我們李莊人特有的性子,誰不想用金磚擦屁股呢?所以,我們?nèi)f老少極力響應(yīng)鄉(xiāng)政府的號召,嗷嗷叫地要在今年種煙葉。按鄉(xiāng)里要求,每莊要選兩個技術(shù)骨干到沙土鄉(xiāng)培訓(xùn),不消說,我們李莊選拔出來兩個人,自然有我爹一個,另一個就是越南他爹李四兩。這個,我以前講我們李莊的故事時好像順嘴提過。

        我剛才說過,我們李莊也有幾個心靈手巧愛動腦筋的人,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兩就是這類聰明人的代表。從剛才給綿羊家組裝自行車的過程中各位就可以看出,我爹善于思考,越南他爹李四兩善于動手,推選他們兩個去沙土鄉(xiāng)培訓(xùn),是我們李莊老少的正確選擇,板上釘釘?shù)氖?,在理論與實踐上肯定都有很大的收獲。就這個事情,我曾經(jīng)做過認真的分析,以我爹的那雙小眼啊,他當年在沙土鄉(xiāng)參加培訓(xùn)的時候,肯定發(fā)生過一些有趣的故事,雖說不至于驚天動地,也可能缺少幽默成分,但充滿了荒誕與反諷那是絕對的。遺憾的是,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爹一給我講故事講的就是我們李莊野史,他從未給我講過他們在沙土鄉(xiāng)培訓(xùn)的事情。當然,將來我爹也不可能再給我說這件事了,因為他老人家已經(jīng)去世了,也就是說,我青少年時代的故事書目前擺放在天堂的某個幾案上,等到時候,等到我走到地方的時候,到了那個幾案旁邊,坐下來抽根煙,趁歇歇腿腳的工夫,隨手再翻閱一下,或者可以找到有關(guān)我爹到沙土鄉(xiāng)參加種煙烤煙培訓(xùn)這一章。

        即便到了今天,我依然得說,種煙和烤煙都是臟重的活兒,說起來也相當麻煩。你要是我們李莊的人,至少你要是我們亳州人,一說種煙烤煙你一下子就明白咋回事。以前一說這個道理,我頓時覺得這個世界有些蹊蹺,我們李莊的人在一起,啥事根本不需明說,一個眼神就徹底清楚了。但對外人,尤其是我到了北京之后,本來鳥大個事,嘴都磨破好幾層,很多人還不明白。當然了,現(xiàn)在我明白了有些人不明白也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因為此世界與彼世界總是有些隔膜的,宇宙間的物質(zhì)如果沒有矛盾,那宇宙就不能稱之為宇宙了。

        這樣閑話幾句一過,我也省了介紹咋樣培育煙苗,咋樣種煙,咋樣修建煙炕,咋樣壘火龍,咋樣擠煙葉,咋樣燒炕,等等,現(xiàn)在我把這些臟活累活都掀到溝里去,凡事就像我們李莊人所說的,賊挨打的事兒就算了吧,說說賊吃肉多爽快。這里我就直接說煙葉出炕的時候。煙葉出炕,你要是沒見過,我給你表述起來也相當費周折,你要是我們李莊的人,不管你多么陰郁的心情,哪怕你媳婦被人拐走了你一心想死,但我一說煙葉出炕,你心里撲騰一下頓時敞亮無比,朝心口猛捅三刀你都死不了。

        當時我們李莊有十幾座煙炕,一到煙葉出炕,那種圣潔健康的香味如同祥云瑞靄,不僅把我們李莊籠罩了,同時也把全宇宙籠罩了,那種香味雖然無法形容,但我敢說,全世界最昂貴的煙草都不會有那樣的香味。要說那剛出炕的煙葉,真如同閃閃發(fā)光的金葉子,那顏色如同佛祖的笑臉,如同天女散花,如同牛郎看見織女,尤其對我這樣一個讀了幾本閑書而無所用的鼠輩來說,烤煙的那種顏色,簡直就是靈感的顏色,就是自由的顏色,就是愛情的顏色,就是戰(zhàn)斗的顏色,就是仇恨的顏色,就是發(fā)財?shù)念伾?,就是……就是啥顏色也無法和剛出炕的烤煙那種顏色相提并論。

        請各位不要被我的抒情迷住了,因為我們李莊的人從來就不歡迎這套虛假把戲。我們都是實在人,都是講究吃吃喝喝的莊稼人,我們每家種了幾畝煙葉,錢多得一把抓不完。有了錢,我們李莊老少在人前人后說話時胸脯能挺得高高的,還能多吃幾頓好吃的,多穿幾身新衣裳,還可以買點琉璃珠子玩,如果需要,還可以蓋上明三暗五的大瓦房。如果這些吃的喝的玩的住的可以忽略不計,那我們李莊一下子添了幾百輛自行車,是不是可以說說?

        我們李莊一個單子批發(fā)了幾百輛自行車,也是個復(fù)雜的故事,說起來也是一半被騙一半自愿,令人哭笑不得,所以索性先不說了。我現(xiàn)在只想說,一下子有了這么多自行車,世界就會自覺地在我們眼前展現(xiàn)出寬闊而平坦的康莊大道。一下子有了這么多自行車,我們李莊的年輕猴說個媳婦相個親,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審美趣味來搞一搞,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好不容易來個說媒的,還得到外莊借個自行車去相親,要是借不著自行車,就借個新架車子去相親,相親拉個新架車子有啥用呢,真是荒唐。現(xiàn)如今有錢真好,媒人成群結(jié)隊來我們李莊,哪一家的門檻都被踢爛好幾回,沒辦法,我們李莊的一群適齡年輕猴,只好天天成群結(jié)隊去相親。

        當時我剛上初中三年級,一不到相親的年齡,二沒有自行車可騎,暑假里天天坐在莊西頭池塘邊釣魚,眼睜睜看著一群群年輕猴騎著嶄新的自行車,或是上海的“永久”,或是天津的“飛鴿”,最不濟的也是常州產(chǎn)的“金獅”,一個個意氣風發(fā),尤其是小攮子西娃他們幾個,幾乎都是拐了五道彎的猴子鳥日的,從我眼前颯然而過時還故意放聲大笑,猛捏鈴鐺,然后風馳電掣般駛向愉快又刺激的相親之路。我心里有多么憤怒有多么悲傷有多么凄涼就別說了,反正那段時間我每天夜里都要做夢,每次都會夢到老天爺開著一輛小四輪拖拉機給我送來一輛嶄新的大“永久”。雖然每天醒來夢已成空,但老天爺?shù)哪游宜憷卫螌崒嵱涀×耍先思耶斎婚L相非凡,表情當然和藹可親,就是說話有點結(jié)巴,和我爹發(fā)脾氣時一模一樣。

        當時我家也不是沒有錢,之所以沒有跟風買自行車,我現(xiàn)在總結(jié)起來無非就是兩點:一個是,我爹怕我整天騎著自行車滿地溜光兒,耽誤了上學,因為當時我爹一心一意想讓我考上高中考上大學,更何況那時候我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齡,又學了好幾年捶,也就是學了幾年武術(shù),和東西莊的鳥孩子打過無數(shù)場狠架,哪一回都把人家鼻子打淌血,有點小名聲。二個是,因為當時賣煙葉家家戶戶手里有了錢,都是成批量地買自行車,淝河集的自行車漲價漲得很厲害,一輛“永久”比以前漲了一百多塊錢。以我爹充滿智慧的大腦計算了一下,覺得很不合算。于是,我家就沒有自行車了。endprint

        盡管我爹早就許過我,考上高中就給我買一輛大“永久”??墒?,后來,當我拿著雙溝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向他提起大“永久”時,這位先生,這位小眼睛的先生,左眼一眨巴,右眼一眨巴,然后拉著臉一聲不吭了。以我對我爹的了解,這狀況分明就是原先的諾言只是個諾言,真實的自行車則徹底泡湯了。

        但當時我哪里還敢分辯半句,因為我爹那會兒正處于人生的頂峰,因為他到沙土鄉(xiāng)培訓(xùn)過,是種煙烤煙技術(shù)骨干,我們?nèi)逭l家種煙烤煙都得央求著他,一個個敬他帶把的好煙,左耳朵上夾一支,右耳朵上夾一支,十個手指八個縫里都夾著帶把的香煙,那樣子活似巫師,說起話來也鬼聲鬼氣。而且,我和我娘都非常崇拜他,他在家里說話有著絕對的權(quán)威。所以,為了避免這位先生一開腔再來一番冷嘲熱諷,我當場一句話也不說了,到了院子里開始打沙袋泄憤。這三十個沙袋,還是我當初學捶時我爹特意吊的,他希望我練出一身絕世武功……打了半夜我爹都不出來說句話,我娘也沒出來說句話,當然了,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這兩位圣人自打認識就一個鼻孔出氣。

        我心里不免更生氣了,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繼續(xù)打沙袋,這時候已經(jīng)不是吸引那位先生和那位女士的關(guān)注了,是因為一股怨氣憋了一夜,不打沙袋我的肺葉子就會爆炸。我爹起來后都沒看我一眼,吃了早飯也不看我一眼,任憑我打得紅頭醬臉,任憑我打得汗流浹背,他只管從屋里拿出鏡子走出來站在陽光下拔胡子,拔完了把鏡子往窗臺上一放,給我娘說了一聲趕集買鹽去,我娘說家里不是還有一罐子鹽嗎,我爹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那罐子鹽喂牛吧,這回買好鹽去,香港進口的?!碑敃r香港還沒有回歸,我和我娘都信以為真。就這樣,那位先生趕集買鹽,我繼續(xù)打沙袋,越來越使勁,因為剛才那位先生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又把我的胸膛氣滿了。各位老弟,我天生就是個犟種,這個我們李莊人人都知道,我一口氣打到晌午頂,直打得兩條胳膊就像別人的,直打得渾身肌肉熱氣騰騰塊塊冒火,直打得天地寬闊寰宇澄明,直打得我心平氣靜了無牽掛,老天爺,我正要收工住手,就聽到胡同里一陣子自行車鈴聲清脆悅耳,一瞬間,我心有靈犀,不由得兩眼熱淚盈眶——果然,我爹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大“永久”!

        我爹,他老人家,騎著一輛威風凜凜的大“永久”,直直地騎到院子里才下車。我眼含熱淚,當場蒙住了:我爹從來沒有騎過自行車,他老人家買輛自行車咋就騎著回家了呢?我爹說,他從淝河集買了自行車,推出集一上路,腳踏腳蹬子三試兩試就會騎了,他就騎著回家來了。你看,事情就是這么簡單,真是鐵鐵的我們李莊人的性格,說來復(fù)雜的就來復(fù)雜的,說來簡單的就來簡單的,一秒鐘之前一陣子亂棍打得你鬼哭狼嚎,一秒鐘之后又掏出一把糖果給你吃。

        各位,萬不要以為有了自行車我就可以得意揚揚信馬由韁,事實上我的極度興奮還沒有持續(xù)三分鐘,事情就變得有些荒誕了:我爹停好自行車,洗了一把臉,他洗臉時眼睛就沒離開過自行車。接著,他老人家從屋里拿出了一把扳手一把鉗子一把螺絲刀,螺絲刀又稱改錐,這套家伙我是熟悉的,它們曾經(jīng)為我們李莊的柴油機和抽水機治過病,更重要的是它們還直接參與了我們李莊第一輛自行車的組裝工作,現(xiàn)在,我爹又要讓它們干啥呢?

        其實我以前講我們李莊的故事時提到過我的自行車,它的前擋泥板后擋泥板都被卸掉了,后座架子也被卸掉了,一輛自行車,卸掉了這些東西,就像把禿子的帽子摘掉了,就像脫掉了大嫂子的褂子和褲子,就像成龍的鼻子塌了,就像劉蘭芳的嗓子啞了,就像,唉,就像剛新婚就死了老公的寡婦。哦,我的苦命的裸體自行車呀……當時,丁零當啷,細碎的金屬聲接連不斷地敲擊著我的耳膜,我頭疼欲裂。我爹,這位先生,憑借著組裝過綿羊家自行車的豐富經(jīng)驗,分分鐘都沒用,就把這輛自行車上的累贅全部解除了。后來,我在北京一所藝術(shù)院校里聽教授講德里達講解構(gòu)主義什么的,我心想這有啥呀,我早就懂了,這在原理上和我爹拆卸自行車沒啥區(qū)別呀。我爹,這位先生,拆好了自行車,一邊用麻袋片包扎著那些累贅,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這樣一弄,小偷看著也不扎眼了?!闭f著話,也不管我哭笑不得的嘴臉有多么難看,只管拎著那包累贅進了牛屋里。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那輛大“永久”早就不知去向了,但這包累贅在我家牛屋里梁頭上放著。大前年我爹生病住院了,我回老家看這位先生,出了院剛把他接回家,他就讓我去牛屋里把這包累贅取下來,當著他老人家的面一打開,這包累贅件件新若未觸,一點兒銹跡也沒有。我爹說,自從我當兵走后,自行車被我表哥鐵錘騎走了,但一如既往,他每年照樣把這包寶貝拿下來用機油擦拭一次,所以才保持著這么個新樣子。而我爹,他已經(jīng)不見了當年的荒誕和幽默,說起話來一板一眼,而且慢條斯理的,整個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這不由得讓我很懷念我爹年輕時的霸道棱角,有一次他隨手抄起一根棍子,打得我滿院子飛奔,最后一個箭步跳上雞窩,扒著墻頭一個小翻身逃命而去。

        賣了煙葉喝啤酒

        盡管我的自行車是裸體的,但它畢竟是正牌大“永久”。有了這輛裸體自行車,我終于可以加入我們李莊的“飛虎隊”,去趕個集,去聽個戲,去看個電影,照樣和一幫鳥孩子風馳電掣,鈴聲大作,風光無限。那時候,我們李莊的“飛虎隊”在方圓幾里很有名聲,除了看電影聽戲,和外莊的鳥孩子打架,也是威風凜凜地騎著自行車。你可以想象一下,幾百輛自行車一陣風似的沖進一個村莊,那陣勢……算了,我們這幫鳥孩子和外莊的人打架的故事我以前講過幾次了,今天是文戲,文戲有文戲的唱法,就不說打架的事了。

        我們李莊,胮臉越南和小神童文化,還有我的堂兄文兵,他也有個不雅的外號,這里就不說了;我叫幫助,人稱“老幫”,也有個外號,這里且不說了;反正我們這幫大小差不多的鳥孩子,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天天在一塊兒蹭耳朵,一塊兒踢炸葫蘆弄炸瓢,自從有了自行車,一塊兒去外莊看個電影打個架那就更方便了。除了干這些劁貓騸狗的勾當,更光明的用途是騎自行車馱著煙葉去賣。當然了,我們李莊每次去賣煙葉,也不只是我們這幾個鳥孩子,至少也有百十輛自行車出動。一百輛閃閃發(fā)光的自行車在公路上飛馳是個啥狀況,而且一路上鈴聲響徹天空響徹大地,響徹從我們李莊通往淝河集的公路,那情景那陣勢,絕不亞于后來歐非拉十六國元首來訪問我們亳州時的車隊。我們這幫技術(shù)過硬的自行車駕駛員,個個神采奕奕,人人無限春光,那得意勁頭,好像后座上馱的不是百十斤煙葉,而是前邊顫也好看、后邊顫也好看的大閨女……還是別說這個了吧。endprint

        當時各鄉(xiāng)都設(shè)有煙葉收購站,我們淝河鄉(xiāng)的煙葉收購站自然就設(shè)在淝河集上了,緊靠著糧站。當年賣煙葉的情景,相當獨特,戲劇含量深不可測,要是下輩子我還能托生個人,我一定好好描繪一番,這會兒我一想起那場面就感到迷茫,說也說不清。反正一到賣煙葉,淝河集天天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邊,比逢會時人多一千倍,比逢會時的氣場強大而喧囂。到現(xiàn)在,一想起賣煙葉的場面,我就覺得自己十分渺小,連個鼠輩都算不上,連只螞蟻都比不了。我們李莊這一幫人,剛才還春風得意馬蹄疾,但一進入賣煙葉的隊伍里,就像一把沙子撒在沙灘上,毛都算不上半根,哪里還敢囂張,只好老老實實地排,唉,苦呀。不過,老規(guī)矩,走背字的事就不說了,直接說賣煙葉。

        那境地里,收購站那七個驗質(zhì)員,個個都是大神,他們說你的煙葉是幾等就是幾等,或者說他們說給你多少錢就給你多少錢,因為一斤特等煙葉五塊出頭,一斤末等煙葉才一毛出頭。你想,我們這些賣煙葉的,在這幾個活神仙面前得拿出個啥臉色——啥臉色也沒有用。不說其他幾個猴鳥日的驗質(zhì)員,就說李蓮英,他本名李連營,我們李莊的人叫他李蓮英,為啥呢,我也不知道。反正這個年輕猴個頭雖然爆竹般大,好像麻雀養(yǎng)的,但長相很精干,白白凈凈的,一說一笑倆酒窩,好像西施,又像嫦娥。他本來是我們李莊西南角李寨的,倆莊相隔不到四里地,從李姓誕生就是同支子李,雖然他在鄉(xiāng)政府干的是結(jié)婚登記,像個閑差,但也是個吃商品糧的,平常見了我們李莊的人,點頭哈腰的很有禮貌,又會說又會笑的,沒想到到了煙葉季上鄉(xiāng)政府抽他來當了煙葉驗質(zhì)員,脖子上就系了一條血紅的領(lǐng)帶,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李莊的人,他媽個圈圈的咋就不認識了呢?判完了煙葉等級,連句話也沒有,只管用血紅的領(lǐng)帶擦汗。當時氣得小神童文化和脾臉越南,還有我和堂兄文兵,我們這一幫打家子都發(fā)了毒誓,等煙葉季節(jié)過了,再碰到這個扎血紅領(lǐng)帶的,一定要打出他的屎來,方才消了我們賣煙葉時受的窩囊氣。

        先說句閑話,雖然那時候我們那地方扎領(lǐng)帶的很稀少,但確實很時髦,只是到現(xiàn)在我都沒明白,那么熱的天,收購站站長都沒扎領(lǐng)帶,成千上萬賣煙葉的也沒一個扎領(lǐng)帶的,李蓮英為啥扎個領(lǐng)帶呢,要擦汗,那條手巾也可以呀,真是莫名其妙。再說句真話,不管李蓮英多么六親不認鐵面無情,但我們李莊的煙葉基本上都能賣個好價錢,因為有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兩這倆受過烤煙培訓(xùn)的技術(shù)骨干,這兩個人精,我們李莊想烤出劣質(zhì)煙葉,還真得費點智慧。

        我們李莊這幫鳥人,賣了煙葉,有了四五百塊錢,那時候的四五百塊錢有多大個作用,這么說吧,兜里有四五百塊,捅個天大的婁子又咋的,縣長耍?!烈舱沾虿徽`。當然了,我們這幫沒見過大錢的,把錢一揣兜里,打架的事瞬間忘個一干二凈,揣著錢趕緊喝啤酒去了。

        那時候淝河集剛剛時興喝啤酒,就是那種“魏王啤酒”,就像古井貢酒一樣,也是我們亳州產(chǎn)的,雖說現(xiàn)在這種啤酒早已被魏王曹操收購,轉(zhuǎn)到歷史深處經(jīng)營了,但在當年,我們亳州人喝“魏王啤酒”,就像前幾年北京時興喝人頭馬xO一樣,都是格外上檔次、格外有面子的事。當時全淝河集就數(shù)侯濤家啤酒賣得好。侯濤家本來開的是小百貨店,但一到賣煙葉季節(jié)他就大賣啤酒。他家的啤酒攤就設(shè)在店門口,我們?nèi)チ司驼驹陂T口純粹喝啤酒,連盤油炸花生米都沒有,干喝。侯濤自己也喝啤酒,而且誰也沒有他喝得多。侯濤三十多歲,戴個黑塑料帶子的電子表,留著大背頭,腦門上一塊月牙形疤瘌,是小時候被驢啃了一口……有一天他喝了三十七瓶啤酒,搖搖晃晃地站在河邊尿尿,一泡尿沒尿完,就一頭扎河里淹死了。當然這是后來的事了。我們這幫毛沒變黑的鳥孩子也經(jīng)常喝醉,不僅老是站在河邊尿尿,而且還到河里抹澡,但我們沒一個淹死的。抹澡是我們李莊的方言,就是游泳的意思,也可以是泡澡的意思,總之這句方言意思比較單薄,一說我們李莊人全明白。

        喝完啤酒到河里抹澡,是小神童文化出的主意,別看他長相豬頭豬臉,但他初中物理學得好,凡事喜歡站在物理學的角度上解決問題。文化說,躺在水里可以使身體里的酒精很快分解掉。我們哪能不相信這個物理學家的,每次一喝醉就去河里抹澡。那條河就是淝河,沒有淝河就沒有淝河集。河西岸是碧綠的莊稼,河?xùn)|岸是一條柏油路,這條柏油路朝南通到阜陽,朝北通到亳州,后來的一。五國道我們那一截就是在這條路的基礎(chǔ)上修建的。我們這幫一肚子啤酒的鳥孩子,暈頭暈?zāi)X地騎著自行車,一陣鈴聲一陣風,一路號叫一路屁,順著這條柏油路出了淝河集往北三四里地,一看沒人了,胡亂把自行車隨地一放,脫得赤條條的小鬼一樣跳進河里?,F(xiàn)在的淝河不能叫河流,叫河溝恐怕還有幾骨節(jié)是干涸的,那時候的淝河才真叫河流,水草豐茂,魚蝦成群。我們躺在水草里,雖然看不見河水如何分解身體里的酒精,但可以明晰地感到成群的大魚從光屁股下鉆過去吸吮腳趾頭,成群的小魚游過胸膛啄食我們毛還沒變黑的小雞雞。各位兄弟,你知道我們有多么愜意嗎,盡管現(xiàn)在有數(shù)不清的各種服務(wù)項目,雖然沒有全部經(jīng)歷過,但我也敢肯定,沒有一項服務(wù)能比得上我們那時候的這種享受,而且還要花他媽的錢,真夠缺根筋的。

        不過,就像在一些娛樂場所大把花錢買享受一樣,這種在大自然中的享受有時候也不安全。有一次,我們躺在水里,正細細體味著大魚吸吮腳趾頭,小魚啄食小雞雞,突然小神童文化大叫一聲,被鱉咬住小雞雞一樣,被龍王爺拽住腳脖子一樣,好像河水開鍋了一樣,他叫了一聲就往岸上跑。我們大家一怔,趕緊一看,才發(fā)現(xiàn)有人偷我們的自行車。我們李莊的人真是托大慣了,平常去外莊看電影聽戲,自行車都不鎖,扎堆一放就得,外莊人一看是李莊“飛虎隊”的,借給他仨膽子也不敢動一下。這下好,那個人不僅敢偷我們的自行車,而且還敢邁腿上車騎上就跑。

        就像高老莊唱大鼓的高麻雀,一大段戲詞唱得正好,他突然夾了一句道白:“說時遲那時快”——我們二三十個浪里白跳,飛似的沖上岸來,順著柏油路追了上去。那個蝙蝠日的小偷,一看這群追客,光景非凡,蹬得更快了。正所謂天網(wǎng)恢恢,正所謂忙中出錯,正所謂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自行車掉了鏈子就不能叫自行車了,就像汽車沒了油只是一堆廢鐵一樣。那賊也是個笨貨,鏈子掉了,你扔了車子跑你的就是了,可是這輛閃閃發(fā)光的新“永久”他如何舍得,一彎腰扛起自行車接著跑。我們一看,笑成一團,都負重了,還想和我們這幫輕裝上陣的賽跑,我們連條褲衩都沒穿,要是還跑不過一個扛自行車的,那我們集體吃屎算了。一個百米沖刺,追上那賊,哪里還有工夫三推六問,更不容他張口結(jié)舌,個個都像吃了壯筋丸,拳打腳踢,就是打出他一攤老屎,也解不了我們一腔火氣,我們正被大魚吮小魚啄,活似神仙,你來偷我們的自行車也沒事,主要不是時候,壞我們情緒,真是心腸歹毒,人品太差。小神童文化下手尤其狠毒,因為偷的正是他的自行車。那賊被打成了一攤稀泥,小神童文化還不解氣,就讓脾臉越南和我堂兄文兵架著那賊兩膀,讓我在后邊推住賊的后背,他先是后退三步,沖上來一個飛腳,踢得賊后退不止,三個架賊的也跟著一溜踉蹌。剛站穩(wěn)下來,文化又沖了上去,這次沒打賊,他扳著手指頭給賊講了一通物理原理,大聲吆氣地問那賊,負重奔跑與徒手奔跑之間的阻力有什么不同。古時候?qū)W生回答不了問題,私塾先生就是一頓板子,這個賊回答不了文化的問題,當然又是一陣子拳腳交加。endprint

        我們正打著老拳,突然一個大閨女騎輛摩托車過來了,而且大老遠地就鳴笛不止。我們一看這個女的,這才意識到都光著腚溝子,小雞雞上都扎黑毛了,當時那境地,一時恨不得生出四只手,兩手打賊,兩手捂住小雞雞。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們這一松懈,那賊爬起來就跑,跑得比火箭都快,剛才要不扛著自行車,就憑這速度,我們就是騎著自行車也追不上他。

        這時候那個大塊頭的大閨女已經(jīng)到了跟前,我們哪能走光兒給她觀賞,恨不得十步并作一步往衣裳那兒竄。這次小神童文化落在了后邊,因為他來不及掛鏈子,只好推著自行車跑。前邊一個光腚露小雞雞的鳥孩子推著自行車奔跑,后邊一個大塊頭的大閨女騎著摩托車追趕,估計沒人見過這狀況;前面一個偷自行車的賊騎車飛奔,后邊一群光腚露小雞雞的鳥孩子窮追不舍,估計也沒有人見過。反正自那以后,二十多年過去了,那番次第景象,我也沒有再見過第二回。

        騎摩托的大閨女黃飛虹

        我們之所以狼狽逃竄,是因為騎摩托的這個大塊頭的大閨女,就是當年在我們那一帶赫赫有名的黃飛虹,我們李莊的人都認識她。

        不管啥時候,一提起黃飛虹,我腦海里就會噗的一聲出現(xiàn)這段視頻:黃飛虹站在李蓮英身旁。高大魁梧的黃飛虹就像愛耍威風的親娘,矮小干巴的李蓮英就像慣受惡氣的兒子。李蓮英一用紅領(lǐng)帶擦汗,黃飛虹就用胳膊肘搗他,連搗兩下,再掏出一塊粉底帶綠柳葉圖案的手帕,一雙金魚眼一瞪李蓮英,小個兒李蓮英趕緊接過手帕,表情畏懼而羞澀地擦著汗??吹嚼钌徲⒌墓詷?,黃飛虹慈祥地微笑了。

        這出小戲,我們之所以一到煙葉站賣煙葉就能看到,是因為黃飛虹是個煙葉販子。那時候,一到烤煙葉季節(jié),不光我們淝河鄉(xiāng),哪個鄉(xiāng)都有很多煙葉販子。就像北京高級醫(yī)院的號販子,就像全國各地春運期間的票販子,干的都是凡人干不成的事情,當時我們那兒的煙葉販子也具有類似特異功能,他們在煙葉季節(jié)里走鄉(xiāng)串戶,收購的一等煙葉到了收購站就能賣個特等,收購的末等煙葉……當然,黃飛虹根本就不收購劣等煙葉,最差也得是二等的,但是到了收購站,我們眼看著二等的,她一賣就是個一等,要是我們看著是一等的,她保準賣個特等的,要是特等的——當然了,黃飛虹也不要特等的,因為花五塊錢買的再賣五塊錢,這個太辛苦了,也不賺錢,只是白出一脖子汗。

        黃飛虹每次來賣煙葉,都是到李蓮英所在的那個驗質(zhì)口,所以每次我們都能觀賞到剛才那出含義豐富的小戲。其他莊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們李莊這幫子賣煙葉的,一看到黃飛虹和李蓮英在驗質(zhì)口表演這出小戲,我們心里就千分羨慕黃飛虹,萬分唾棄李蓮英。我們非常納悶,非常不滿,非常憎恨這種帶有流氓色彩的權(quán)錢交易——以我們當年的樸素頭腦,從沒想過他們之間會有權(quán)色交易,因為,黃飛虹長得太那個了,而且就憑李蓮英的塊頭,就憑黃飛虹的塊頭,水缸里插根小棒槌,怎么可能會發(fā)生權(quán)色交易這等齷齪事呢!

        說一個大閨女漂亮很容易比喻,丑八怪也容易描述,可是,要想說清楚黃飛虹的模樣,盡管我在北京很多年了,也算見過好多外國人,但就像當年一樣,仍然不知如何描繪黃飛虹那副尊容那副架框。就好像芹菜和韭菜都屬于蔬菜一樣,不管漂亮與否,反正黃飛虹都得算是個未出閣的大閨女,這一點誰都得承認。我們李莊的人以前相親沒啥講究的,剜到籃里就是菜,蛤蜊難看,但掰開倆殼那塊小肉兒還是很好吃的。現(xiàn)在賣煙葉有了錢,就要講究黑白,講究面相,講究奶幫子和腚幫子,一般大閨女很難進入我們李莊人的法眼。那么,為啥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都是那么喜歡黃飛虹呢,她的所有器官從表面看上去都不符合我們李莊的審美要求,難道僅僅因為她是三關(guān)鎮(zhèn)通背拳大家吳大通唯一的女徒弟嗎,要是因為這個,那全莊老少爺們兒也應(yīng)該喜歡我呀,因為我是……算了,我在師父面前發(fā)過誓,人前人后永遠不說他的大名。

        前面說過,我們李莊的煙葉烤得好,而且每一家都是騎著自行車馱著煙葉去收購站賣,但照樣擋不住一些煙葉販子經(jīng)常來我們李莊逛蕩一圈。就像你家的狗狗,明知道跑到屠夫家也很難吃到肉肉,但它還是照樣圍著人家門口打轉(zhuǎn)轉(zhuǎn),它心想要是萬一扔出一塊肥的也說不準呀。黃飛虹也可能是這樣想的,所以她也經(jīng)常來我們李莊,她有時穿著一身天藍色運動衣,袖子上和褲腿上都有兩道白條子,腳蹬一雙高勒白色回力鞋,有時候穿著一件大紅裙子,腳蹬一雙黑色高跟涼鞋,要命的是她一頭短發(fā)還是燙的,燙的發(fā)型猶如鬼火燎過,就是外國電影里也未必能看到。我們李莊的婦女都覺得黃飛虹穿那身天藍色運動衣好看,我們李莊的爺們兒都認為她穿裙子好看,因為裙子沒有袖子,舉手抬臂之間可使爺們兒們瞬間打雞血——那時候我們這幫鳥孩子對濃密的腋毛還不感興趣,令我們瞬間打雞血的是,黃飛虹兩條大壯腿間的那輛杏黃色的雅馬哈。一看見那輛雅馬哈,我就想叫一聲老天爺:我們李莊這幫鳥孩子剛剛騎上自行車,黃飛虹就騎上摩托車了!據(jù)我們李莊的退伍軍人李百林說,黃飛虹的這匹雅馬哈125,是四沖程發(fā)動機,最高時速可達三百公里,這么一說,兩個小時黃飛虹就可以到月亮上去了。李百林在南邊打過仗,見過真槍真刀的熱鬧世面,我們李莊的人,尤其我們這幫鳥孩子,不僅對他說的話奉若神明,而且對他放的屁也奉若神明。

        有一天,黃飛虹騎著她那輛杏黃色的雅馬哈又到了我們李莊。當時,我們李莊一大群老少爺們兒正在打麥場上展示各家的自行車,比賽誰家牌子硬,比賽誰能把自行車騎得花樣翻新。說起來真是荒唐透頂,那段時期我們李莊大事小事都離不開自行車,就是到對門鄰居家借一根綠豆芽,也要騎自行車,人場里說個閑話也個個夾著自行車,很多?!梁⒆樱热缟賻浝顝V,雖然是剛買的自行車,但他到村當央官井里打水也推著自行車,你媽的李廣,渾身肉拆干凈不夠包頓餃子的,我們要看看你擔一挑子水咋騎自行車!

        反正那段時間,弄得自行車好像成了我們李莊的流行生活方式,成了大人小孩須臾也離不開的氧氣,成了我們生命中的拐棍,成了我們?nèi)怏w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得點空到打麥場上玩玩自行車,也是常態(tài)化的,何況正是烤煙葉季節(jié),莊稼地里沒活兒,打麥場也是又干凈又光溜又利索的。當時在場的,不僅我們一幫鳥孩子個個襠里夾著自行車,像打架明星小攮子西娃和少帥李廣他們那幫子年輕猴個個夾著自行車,更怪異的是在場的幾十個老爺們兒也都夾著自行車,甚至幾個老不死的也襠里夾著自行車,比如脾臉越南他爺龍頭大太子,都七老八十了,按照古時候某朝的法律規(guī)定,早就超過了活埋的年齡,可以不算人了,但你要敢不讓他褲襠里夾輛自行車,那他真敢死個好樣的給你看看……我們正在比賽著,一看見黃飛虹來了,見她這回穿的是藍色運動服,打不成雞血了,大家也沒啥熱情的,所以接著比賽。只有小神童文化、脾臉越南、我堂兄文兵,還有我,反正參加過淝河里抹澡、柏油路上追打偷車賊的我們這幫鳥孩子,頓時停止呼吸僵在原地,誰都不敢正眼看她,因為大前天她剛剛見過我們就那么一點點小本錢,所以我們在心理上覺得自己的短處被這個塊頭碩大的大閨女抓住了。endprint

        就像往常來我們李莊一樣,黃飛虹一進人場里,下了雅馬哈停妥當了,給老少爺們兒打著招呼,左手從左邊褲兜里掏出一包“大重九”,連盒送到嘴邊叼出一支,右手從右邊褲袋里掏出一個金燦燦的打火機,啪地一甩,只聽嘡啷一聲,回過手來一團火就到了煙頭上。我們頓時目不轉(zhuǎn)睛,心里一個勁兒琢磨,她這一手是咋弄的呢?強梁漢子尿尿不用手扶,大塊頭的黃飛虹抽煙也不用手扶一下,兩只手把香煙和打火機送回原處后停在褲袋里,就那么嘴角叼著煙吸了一口,慢悠悠吐著煙霧,面帶神秘的微笑,透過煙霧掃了我們這幫鳥孩子一眼。我們這幫有短處的鳥孩子,頓時全身酥軟,活像三根大筋六根小筋都被抽干凈了一樣。

        想當年,黃飛虹這一套抽煙的動作幾乎讓我們李莊老少大開眼界,甚為迷醉。我們李莊也有幾個伶牙俐齒的大閨女(比如長脖子所喜他姐玉巧),也有幾個專門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婦女(比如花狗腚文啟他娘柴秀榮),包括幾個永遠也不服輸?shù)睦掀抛樱ū热缭侥纤棠潭夹“耸畾q了,一顆牙也沒有了),她們這些女神經(jīng)常悄悄地模仿黃飛虹抽煙的動作和架勢,但我現(xiàn)在一想起來她們那種東施效顰的臭樣子,就笑得肚子疼。我現(xiàn)在一想起黃飛虹抽煙的樣子,就恨不得把她請來北京再當面抽支煙讓我好好看看,完了我請她吃烤鴨。哦,對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搞清楚了,黃飛虹的打火機是正版都彭朗聲的,當年不知道值多少錢,現(xiàn)在那正版玩意兒配置最低的也得五千多。

        當然了,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吃的是軟的,屙的是硬的,怎么會被一個大閨女的區(qū)區(qū)抽煙動作鎮(zhèn)住了?比賽繼續(xù)進行。黃飛虹,多她一個觀眾也無所謂。車技比較好的幾個就不說了,比如小攮子西娃,比如退伍兵李百林,比如我堂兄文兵——他家的大“永久”買得早,大梁都撞彎過三四次,要是再練不好車技,說人笨他自尊心受不了,最起碼自行車也是山寨版的。騎得不好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越南他爺,比如少帥李廣。越南他爺騎得不好是因為他超過了活埋的年齡,而且打圈一轉(zhuǎn)到黃飛虹面前他還對人家拋媚眼,一拋媚眼他就得東扭西晃好幾把。少帥李廣騎得不好,是因為他家的自行車是大前天剛買的,大梁還沒有來得及撞彎過,盡管他騎到黃飛虹面前時目不轉(zhuǎn)睛小心翼翼,但還是一到人家面前就鬼使神差地摔倒,連著摔倒三四次。最后一次黃飛虹實在是急紅眼了,她像抓一條瘦狗似的拎著少帥李廣的脖領(lǐng)子,把他拎起來,把他搡到一邊去,然后拽起地上的自行車,腳蹬子也不踩,一個凌空展翅,就飛到車座上了。我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超過我們了,而且第二圈起她就沒再扶過車把,自行車好像有了生命,有了主心骨,馱著黃飛虹飛似的圓圈飛跑。當時我們這幫鳥孩子,趕緊停下來傻呆呆立在一邊觀看;小攮子西娃他們幾個年輕猴,跟了幾圈也停下來,站在我們旁邊,紛紛贊嘆黃飛虹襠里功夫厲害,不僅可以駕馭自行車,還會命令它自動調(diào)整方向。黃飛虹大撒把獨自跑了兩圈,突然一個鐙里藏身,從三角架里鉆出來又穩(wěn)穩(wěn)騎在車座上,動作快得如同電光火石。我們還沒搞明白她那么胖大的身體是怎樣鉆過三角架的,她已經(jīng)變花樣了,只有小肚子帖在車座上,兩手展開,如同燕子銜水展翅飛翔。我們嘴里念念有詞,正咒她摔下來,結(jié)果她又亭亭玉立站在車座上了。我們李莊的人頓時失去了理智,失去了矜持,大鼓其掌,嗷嗷叫好。眾聲喧嘩之間,黃飛虹回到車座上,緊蹬了幾下腳蹬子,加快了速度。我們正不知她又要變啥花樣,忽然眼前一花,她雙手抓著車座一個倒立猶如旗桿從我們眼前颯然而過……我們李莊的老少,頓時打消吃屎的念頭,因為事實已經(jīng)證明,吃屎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我們只有不活了,死了算了。

        黃飛虹精湛的車技讓我們?nèi)f老少長時間地沉浸在回味當中。我現(xiàn)在一想起來,就得趕緊倒杯酒喝,不然難以平靜激蕩的情緒。不過,我至今依舊感到萬分遺憾,要是當年有錄像機或者相機就好了,那么,就會給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留下一份珍貴的影像資料。我們李莊當時也有很多人感到遺憾,尤其小攮子西娃他們那幫年輕猴,他們咂嘴再三,說黃飛虹在飛馳的自行車上倒立時,要是穿著那件大紅裙子,就沒啥遺憾的了。盡管他們那幫年輕猴為了這個愿望做好了一系列的策劃,甚至都有了明確的分工,但是,沒有機會了,因為黃飛虹很快嫁給了李蓮英。這不僅打破了我們李莊人認為的他們之間不會產(chǎn)生權(quán)色交易的陳腐觀念,而且黃飛虹很快就大肚子了。有很多次,我們這幫鳥孩子趕淝河集,一看到兩個體形迥異的人走在一起,并且一個大肚子,我們就會討論半天,到底是李蓮英主動搞大了黃飛虹的肚子,還是黃飛虹命令李蓮英把自己的肚子搞大的?這個本來不太嚴肅的問題,竟讓我們迷茫了很久。后來,我和堂兄文兵雖然到雙溝上高中了,但路過淝河集時,我們還見過幾次黃飛虹和李蓮英這小兩口。印象深刻的有兩次,一次是在淝河煙葉站大門口,黃飛虹,這個甜蜜的女神,把李蓮英的頭夾在褲襠里,揮舞著火熱的粉拳,打得李蓮英殺豬般的號叫。另一次是一個雨天,也是在淝河集,我們和這小兩口迎面相逢,黃飛虹居然沒抬眼看我們,她打著一把傘,把李蓮英扛在右肩膀上,李蓮英瘦小的尖屁股都沒有黃飛虹的臉大,擦身而過之后,我們回頭一看,原來李蓮英喝醉了,手里還拎著一個古井貢酒的空瓶子,臉龐像死狗的臉龐,雙眼緊閉,活像不再掛念骨頭的死狗,嘴角掛著幸福的涎水,懸垂的蛛絲一樣。

        老少爺們兒苦練騎技

        我現(xiàn)在回憶一遍又一遍,還是確定了自己記憶沒有出錯——我可以肯定地說,從那以后黃飛虹好像就沒再來過我們李莊,好像她來我們李莊根本不是為了收購煙葉,而是老天爺專門派她來教會我們?nèi)绾翁岣咦孕熊囼T技的。說實話,黃飛虹的飛車絕技對我們李莊的人來說,不啻當頭一棒,弄得我們李莊千把口子老少想死都死不了——主要是我們李莊的人都不愿意死,即便早已超過活埋歲數(shù)的越南他爺龍頭大太子,也是非常留戀這個美好的人間。當然我們也不想吃屎,更不想丟了千把口子老少的臉面,所以,我們天天苦練自行車騎技。更有意思的是,我們李莊還準備舉辦一次自行車比賽,目的就是通過比賽活動來促進我們李莊大人小孩學成絕技,以防再有人來李莊騎自行車耍?!?,讓下輩子小孩丟人。我們的目的就是這么單純。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李莊老少苦練自行車絕技幾近癲狂狀態(tài),每天打麥場上都是熙熙攘攘,喧聲震天。脾臉越南,小神童文化,我堂兄文兵,我們這幫大小差不多的鳥孩子都是很下功夫的,多少也都是掛過彩的,也是值得表揚的。但尤其值得表揚的是少帥李廣,每天不管我們到打麥場有多早,他都已經(jīng)練得滿頭大汗了。為啥他每天都是數(shù)第一,這個我們當然都能理解,為啥他每天都練得那么刻苦,這個我們也能理解,因為只有他的“永久”牌自行車是黃飛虹褲襠夾過的,要是練不成黃飛虹那樣的絕技,那他李廣還想在我們李莊混嗎,還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必要嗎?少帥李廣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因此,他是白天練,夜里練,刮風練,下雨就不練了。我們都是眼看著的,少帥李廣渾身上下都摔得傷痕累累,甚至一顆門牙也磕掉半截,但這些絲毫沒有影響他苦練絕技,當然更沒有動搖他要在我們李莊自行車大賽中奪得第一名的信念。endprint

        這里既然說到少帥李廣,他的故事很多,我不妨多說幾句。

        據(jù)我們的《李莊野史》記載,少帥李廣“出廠”時,他爹歪嘴子李得昌沒在現(xiàn)場,被大隊抽去為公社壘院墻去了,壘完了院墻,剩了半桶水泥漿,李得昌想著家里土坯鍋臺,左右一看沒人注意,就用個草袋子把半桶水泥漿悄悄背走了,走了一二十里地,天氣又熱死驢,結(jié)果背到家里水泥凝固了,用棒槌都敲不出來,當然抹不成鍋臺了。農(nóng)民嘛,沒有物理知識,真可憐。李得昌氣憤地剛把半桶凝固的水泥扔到河里,少帥李廣就來到了我們李莊。少帥李廣小名雞屎,這個孬種名字是他爹起的還是他娘起的說不清了,反正他生下來就是個倔強的小孩,也許因為像猴似的瘦,肚子里沒有潤滑油,所以他天天拉干屎,而且學習城里的老干部時常便秘。剛開始,我們李莊的人都說送子娘娘把他送過來時,路上把他大腸弄丟了,所以才天天屙干屎。后來知道了水泥的事,全李莊的人都沉不住氣了,一看見雞屎在大門口蹲半天就是拉不出來,就成群結(jié)隊地圍過去觀看,還嬉皮笑臉說水泥,說凝固的水泥。智多星李得昌對此很氣憤,他一賭氣就跪在雞屎面前,勾著腦袋一邊觀看雞屎的屁眼,一邊誘騙雞屎:“雞屎呀,咱李莊老少千把口子,都沒見過金條,你就給爹爭口氣,屙兩根金條給大家看看吧!”他嘴上這么說,但心里也想著水泥。于是,在智多星李得昌聰明的大腦里,鬼世界的法則,神世界的邏輯,都與現(xiàn)實生活有了隱勾暗連的詭秘關(guān)系,所以他當天上午趕王橋集聽了一場大鼓書,書里唱到漢朝的李廣,回家就把雞屎改名為少帥李廣了。

        當然這些都是《李莊野史》所記載的,與我們這幫鳥孩子眼中的少帥李廣基本上對不上號。當然了,等到我們這幫鳥孩子長到一進電影場里就敢和外莊的鳥孩子打架時,少帥李廣和我們李莊的打架明星小攮子西娃都快二十歲了,他們已經(jīng)比較成功地進入了年輕猴的行列。我們這幫鳥孩子都沒見過少帥李廣拉干屎,我們看到的是他打架很勇敢。盡管他瘦狗似的,但練過幾年功夫,好歹也算個打家子,每到電影場里必定打架,而且總是他先動手,雖然人家一碰他就倒,但這只是個技術(shù)和力量的問題,與勇敢沒有關(guān)系,下次他還是照樣先動手。反正不管挨多狠,即便鼻青臉腫,只要電影場一恢復(fù)秩序接著放電影,少帥李廣依然眉開眼笑。尤其是看到旁邊有外莊的大閨女,我們的少帥李廣就會左顧右盼,高談闊論,誰也沒有他的俏皮話兒出彩。

        后來讓少帥李廣不愉快的是我們李莊有了自行車,并且很快,大部分人家都有了自行車,我都有了自行車,但少帥李廣還沒有自行車。平常趕集呀看電影呀,尤其是看電影,我們李莊“飛虎隊”的好漢們鈴聲震耳、笑聲一團騎著自行車在前邊飛奔,后邊就一個步兵李廣跑得滿頭大汗地追趕人家,那心里是個啥滋味,植物人都受不了。少帥李廣為了自行車給他爹娘鬧了好幾場,但他爹歪嘴子李得昌就是不買,因為智多星歪嘴子認為蓋幾間瓦房才是正經(jīng)事,所以他把賣煙葉的錢都拿到宋莊三喜的磚窯上交了預(yù)付金。少帥李廣簡直氣得天天都想死,也不分場合,自行車的念頭一起來就諷刺他爹。那一天,我們李莊幾百口子都坐在莊西頭池塘邊的柳樹下釣魚,幾個好心眼的孬種一見少帥李廣父子都在場,馬上大說自行車。一開始這對父子誰也不說話,只管釣魚,但架不住孬種們說個不停,少帥李廣就沉不住氣了,他啪一下扔了釣魚竿,三步跨到他爹面前,我們都以為少帥李廣抬腿一腳將其父踢到河里,結(jié)果他只是輕蔑地說了三個字:“咬鐵釘!”

        這三個字真是畫龍點睛,真是神來之筆,具有石破天驚的效果,我們圍在池塘邊釣魚的老少當場笑得氣絕身亡。只剩下智多星李得昌一個人還活著,他先是歪著嘴迷惘地望著少帥李廣悲憤的眼神,發(fā)昏了好一陣,如水的往事才慢慢滲透他板結(jié)的大腦,接著他慢慢拿出腚下的鞋子,像個皮球似的猛地跳起,和少帥李廣拼起命來。本來少帥李廣武功在身,雖然三腳貓,雖然在電影場里就像靠墻豎的一根竹竿,外人一碰就倒,但要和他爹李得昌對打,三招之內(nèi)格斃其父也是有絕對把握的??墒?,少帥李廣不僅不還手,而且連躲也不躲,我們眼睜睜看著他爹李得昌一腳還沒踢著他,他居然一個趔趄倒地了!在緩慢的匍匐前進中又中了他爹好幾腳,可憐的少帥李廣才伏地號啕起來。當時我們這群釣魚的老少只是覺得蹊蹺,根本沒想到這是少帥李廣的苦肉計。果然,智多星李得昌這老家伙上當了。他一看小孩的可憐樣,心里一酸,腦門上進起一團火來,一沖動,魔鬼來了,于是,魔鬼支使著智多星馬上回家,趕著一頭老母豬帶著一窩小豬崽,到淝河集賣了,推回來一輛嶄新的“永久”。請注意,智多星李得昌不會騎自行車,他硬是從遙遠的淝河集推著回到我們李莊的。

        少帥李廣有了自行車,就像當了二十五年鰥夫的知識分子,突然娶了一個十八歲的新媳婦,一下子不知道應(yīng)該咋樣對待人家了,僅僅肉體上的激烈交流是不夠的,長久了也是力不從心的,他還必須和人家進行心靈上的溝通,用知識與智慧消弭年齡的懸殊,讓靈魂盡快而徹底地合二為一,最后達到永恒。少帥李廣也是這樣的,在心愛的自行車沒和他分手的這段時間里,每天東邊才出現(xiàn)魚肚白,公雞母雞還都沒下架,他就把自行車推到大門外,蹲在自行車面前和這寶貝談心,就像浪漫的鰥夫和新婚小老婆飲著朝露面對朝霞談?wù)摗蛾P(guān)雎》——這是我對少帥李廣有了自行車以后的種種失態(tài)狀況給予的美化和譏笑,但是,他每天剛攏明就把自行車推到大門外邊進行親切交談卻是真實可信的。這個秘聞是李得印說的,李得印是我們李莊著名的農(nóng)學家,他在全莊老少爺們兒面前說話一貫是光腚做板凳,有板兒有眼兒,我們相信他都是相信慣了的。別看李得印長得活像蝙蝠似的,但他每天睡得比蝙蝠都晚,起得比公雞都要早,因為他每天黎明時分都要到地里觀察莊稼的生長與變化。也不是偶爾的事,他連續(xù)三天路過少帥李廣家大門口,都看見了少帥李廣坐在小板凳上和他的新自行車竊竊私語喋喋不休,三天都是東邊才魚肚白。當然了,農(nóng)學家李得印也不知道少帥李廣和他的自行車都說了些啥,他聽不懂,要是能聽懂,咋能還在我們李莊當農(nóng)學家,早到北京外語學院當教授了。

        因此,為啥每天都是少帥李廣第一個到打麥場上,這個問題就難不住我們了。

        俗話說,一分汗水一分收獲。少帥李廣的勤奮與刻苦獲得了豐厚的回報,他不僅是第一個學會大撒把的,而且是第一個學會燕子銜水的。更讓我們羨慕的是,他展示這兩個絕技時還唱歌,大撒把唱《愛江山更愛美人》,燕子銜水唱《童年》,這兩首歌都是正當紅的流行歌。按說,我們應(yīng)當嫉妒他,但一看他渾身上下活像遭過酷刑一樣,一數(shù)他細胳膊細腿上的傷疤,我們心里自然就平靜了。當然,要是我的堂兄文兵取得了這樣的牛圈圈成績,那尾巴就會像勃起的小雞雞一樣,砰一下,翹多高。但是,人家少帥李廣不僅不勃起,而且練得更刻苦,甚至在最酷熱的中午——就是在越南他爺龍頭大太子在訓(xùn)練場中暑那天中午,這個老不死的,八十多歲了,非要湊這個熱鬧,結(jié)果把自己搞中暑了——少帥李廣依舊苦練黃飛虹演示的另一招絕技:鐙里藏身。而我們,特別是我們這幫鳥孩子,沒有理想,也沒有追求,都紛紛跑到樹影里。當時幾個大人在樹影里歡天喜地搶救龍頭大太子,殺豬似的,幾只手一按老不死的胸膛,老不死的先是喉嚨里一陣亂響,接著褲襠里就打一陣子機關(guān)槍,我們一邊笑嘻嘻地圍觀這個,一邊觀看少帥李廣是如何從三角架里鉆出來的。很遺憾,少帥李廣第一次試驗沒有成功……只見他加速,加速,再加速,右腿邁下來,慢慢從三角架里伸過腿去,踏上腳蹬子,繼續(xù)加速,蹲下,右手離把從大梁下伸過去,抓住車把,再探頭鉆過大梁,哎呀呀呀……一溜跟頭一溜屁,嘰里咕嚕,連車帶人滾成一團,剎那間,少帥李廣和自行車糾纏一團,趴在地上好像死了。剛好,這邊龍頭大太子哎呀一聲醒過來了。這個老不死的活神仙,一看我們這幫鳥孩子往打麥場里跑,他也一跟頭一栽地跟過來。結(jié)果我們大家一看,少帥李廣根本沒死,除了磕掉半截門牙——對一個傷痕累累的年輕猴來說,半截門牙還提個啥。尤其是對我們李莊的人來說,少帥李廣一嘴牙都磕掉了又咋著,我們李莊以前又不是沒發(fā)生過一嘴牙都磕掉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多次了,細說起來,少帥李廣排隊都進不了前十六名。我們這幫鳥孩子當時高興得不得了,心想僅僅摔掉半截門牙是不夠的,要是他兩條胳膊都摔斷就好了,要是他摔成植物人就好了,那我們在比賽中就會少一個有很大威脅的競爭對手。endprint

        我們李莊舉辦自行車比賽

        我們李莊舉辦自行車比賽這個高級主意,包括整個策劃與實施過程,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都是誰搞的了,當時爭得很厲害,有人說是退伍軍人李百林最先出的主意,有人說是茅根草李風潮搞的策劃,還有人說小攮子西娃……這么一說,你就知道我們李莊聰明人還是有幾個的吧。反正,在我們李莊,不管啥事,說簡單就簡單,說復(fù)雜就復(fù)雜。盡管我們李莊的人啥事都喜歡搞簡單的,但這場自行車比賽要是能說清楚,那就不是我們李莊舉辦的了,而是倫敦舉辦的。好多事都說不清楚也沒有關(guān)系,我們李莊舉辦的那次自行車比賽,也照樣可以載入我們李莊自行車歷史,就像清史記載的許多大事件,又有幾件事能說得清楚呢,即便載入史冊,也有存疑之處。當然了,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歷史與清史大事相比,只能算根鳥毛。當然了,對我們李莊人來說,清史大事與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歷史相比,連根鳥毛也算不上。

        按照我們李莊的歷史經(jīng)驗,說不清楚的先打個包吊在梁頭上,等后世哪個孫子好奇了,爬上梁頭打開包看看,咋解決隨便他好了。

        我們李莊首屆自行車比賽如期進行。

        我記得很清楚,比賽那天離開學還有整整三天,因為組委會考慮到我們這幫鳥孩子要是一上學,就不便參加,雖然不影響熱鬧,但是,要是沒有我們這幫鳥孩子,到哪兒找墊底的幾個蠢貨呢——這是組委會副主任茅根草在飯場里說的。小神童文化,脾臉越南,我堂兄文兵,我們這一幫鳥孩子聽說后,一個個氣得大罵一通公蛤蟆日的母蛤蟆養(yǎng)的茅根草!

        做事情虎頭蛇尾是我們李莊人最愛的,所以,在我們李莊千把口子老少看來,比賽結(jié)果是根鳥毛又咋的,反正比賽開始那天一定要搞得隆重之隆重。主席臺就設(shè)在我們天天練習騎技的打麥場上,從我們李莊小學借的三張條桌拼在一起,上面鋪著退伍軍人李百林提供的綠軍毯,這條毯子來到我們李莊也有好多年了,他老婆巧玲喜歡鋪它睡覺,現(xiàn)在已經(jīng)磨出了很多透明的小窟窿,還有很多斑點,很多片狀漬跡,不知是尿的還是別的啥東西……在一盤鞭炮聲中,掌聲有請評委們進場。首先請評委會主席退伍軍人李百林入席。李百林這個鴕鳥日的故事也很多,如果從他出生說起,估計我這輩子就不用干別的了,而且可以肯定,就是說到我油盡燈滅,至多也只能說到這場自行車比賽。李百林提著自家的錄放機,就是南京無線電二廠生產(chǎn)的“熊貓”牌錄放機,每次都要裝上八節(jié)大號電池,唱上三四盤帶子就沒電了。他上了主席臺,錄放機放在毯子上,啪地一按按鈕,先是幾聲嗩吶獨奏《百鳥朝鳳》,這顯然不是他所想要的,于是又按,哧啦啦,咔吧,一陣子忸怩的聲音之后,越調(diào)《白奶奶醉酒》就沒頭沒尾地唱起來了。第二請評委會副主席李風潮入席。李風潮外號茅根草,以前我在講我們李莊的故事里多次提到他,現(xiàn)在他的身份是我們大隊前治安主任,已被免職,這兩年比較寂寞,此次被邀參加我們李莊自行車比賽這項隆重活動,其激動心情可想而知。大家請看,臺上擺的所有獎品都是他贊助的。這些獎品來之不易,茅根草李風潮頂住了他老婆子的三天斥罵和四頓毆打,還是自掏腰包購買了這些獎品。他老婆子外號叫曹踉蹌,別看一條腿長,一條腿稍短一些,走起路來一步一個踉蹌,但是,照樣把茅根草倆腮幫子抓得鷹爪摟的一樣……茅根草李風潮坐在主席臺上,臉上傷痕還沒定疤,還滲著紅的血絲白的血清。錄放機里越調(diào)皇后毛愛蓮唱道:“怪不得清晨烏鴉叫,事到臨頭我好心焦……”茅根草面前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六條“亳州”牌香煙,六瓶古井貢酒,六斤糖果,六雙黑襪子,六條白毛巾,六袋子洗衣粉——望著被自己命名“六六大順”的獎品,茅根草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一直舉著自制的紙喇叭停在嘴邊,時刻準備宣布比賽開始。

        我們?nèi)f的所有選手,總共五百三十八輛自行車,擺成十條縱隊,縱橫都很整齊,場面宏大,從打麥場一直排到我們李莊東頭的流粉河橋頭。也就是說,流粉河橋頭就是出發(fā)點,一上河?xùn)|岸的大路,一直向南騎一點五公里,右拐,拐向我們李莊南地的田間小路,一直向西騎一點五公里,再右拐,上了我們李莊西頭的大路,向北一點五公里,繼續(xù)右拐,直奔打麥場。按照組委會指定的比賽場地和規(guī)則,這個曲里拐彎的“回”字形路線,就算是自行車比賽項目里的公路賽了。本來,按照茅根草的意思是,在通往淝河集的公路上用麻繩攔一骨節(jié)當作公路賽場地的,但考慮到公路不是我們李莊的,也沒法實行交通管制,車來車往的,萬一撞死幾個,不管撞死誰,對我們李莊來說都是個損失,更主要的是不符合我們李莊舉辦這次比賽的精神。就像評委會主席李百林說的:“靠你娘,掏腰包歸掏腰包,也不能亂出敗國點子呀!”

        說到底,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比賽是不可能按照國際比賽標準進行的。組委會只能借鑒國際比賽標準,結(jié)合自身實際,專門制定了一個李莊自行車比賽章程。這個章程,不僅使公路賽變了形,還取消了越野賽,因為我們那兒沒有丘陵山地之類的場地。同時取消的還有BMX賽,因為包括見多識廣的李百林主席也搞不清這個項目到底都有哪些內(nèi)容。不過,公路賽結(jié)束之后,回到打麥場上,我們要進行正規(guī)的花式表演賽,這個,應(yīng)該可以說和國際比賽沒啥大的差別了吧。

        一下子有了這么熱鬧而不犯法的事情,我們李莊的人有多么高興就不用說了。尤其是我們這幫鳥孩子,簡直喜極而泣,無法形容。前排不說了,后排也不說了,就說我們這條橫隊的小神童文化,本來長得豬頭豬臉,他還特意剃了個板板整整的平頭,這個發(fā)型基本上可以讓他和外星人成為堂兄弟。我堂兄文兵歷來喜歡長發(fā)過耳,劉海兒垂到鼻尖,這時候為了視線開闊,也弄了一根皮筋把頭發(fā)緊緊扎在頭頂,兩鬢還用兩個粉色發(fā)卡夾得光溜溜的。我們這一橫隊的排頭兵脾臉越南,把自行車擦得尤其锃亮,也不知用的啥油,散發(fā)著一股惱人的氣味。我們正在猜測,就聽越南他娘在觀眾群里指手畫腳大罵一瓶香油,我們馬上大笑起來,恨不得趕緊回家拿出香油瓶,把自行車擦拭一下。脾臉越南不僅給自行車搽油抹粉,他本人更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盡管他臉大如盆,身瘦如猴,但他照樣更往瘦里裝扮,上身是杏黃色緊身褂子,下身是一條碧綠的裹腿褲,弄得倆腿活像兩根蒜薹似的。有了這輛抹香油的自行車,再有了這身空前絕后的裝扮,脾臉越南更是得意忘形,那模樣活像剛被奄奄一息的父皇立為太子,只消他爹上邊一擠眼,下邊一漏氣,天下就是他的了。但是,很不幸,他這身醒目的打扮不是唯一的,因為少帥李廣的裝束和他一模一樣,也是杏黃色緊身褂子,碧綠的裹腿褲。endprint

        不過,少帥李廣更不幸,因為他的自行車三天前被人家拐走了,他無法作為選手參賽,只能作為一個維持秩序的人員參加賽事。本來,我們都以為少帥李廣是我們在這次比賽中的勁敵,誰料到,半個月前,他們那幫年輕猴去三十里外的高公廟看電影,別人看完電影都是空手回來的,少帥李廣卻馱回個花不溜秋的大閨女。這個大閨女也沒啥好說的,小鼻子小眼小耳朵,一笑一嘴老鼠牙,小腳小手小身板,別的還有哪兒小我們就看不見了。反正,夏天嘛,她最惹人注目的是奶子太小了,胸膛上安兩個杏核一樣。所以,剛到我們李莊,腳步還沒站穩(wěn),馬上就有了個外號叫杏核。我們李莊的人算是聰明的吧,但我們都沒看出杏核人小鬼大。也就是三天前,才吃罷早飯,杏核就要給少帥李廣抽骨髓,我們李莊的大人都知道啥是抽骨髓,抽完了,少帥李廣倆腿軟了,她就自己騎著自行車去古城集燙頭發(fā),結(jié)果,結(jié)果,腦殘的螞蟻都知道只剩下兩個字:沒了。當時我們李莊的人還傻乎乎的,幾百輛自行車全部出動,東西莊,南北集,方圓五十里都找遍了,連流粉河萬把個螃蟹洞都掏了一遍,結(jié)果沒有找到。也就像那句老話說的,所有的智慧用光了,剩下的就只有愚蠢了。一開始,少帥李廣還不相信這個顛撲不破的真理,當我們一大群人徒勞無益地回到他家門口時,他兩只雞爪般的細手叉著麻稈似的腰肢,烏紫的嘴唇直打哆嗦:“找不著人不要緊,把自行車找回來了嗎?”他說完這句話就意識到這句話里漏洞很大,接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攥著細腳脖子,齜著半截新鑲的潔白門牙,放聲大哭:“我的人啊,不,我的自行車呀,親爹呀,你在哪里呀,趕緊回來吧!”哭得異常凄慘,聲音詭異之至,好像他的大腸真的找不到了。

        是蘋果就會在風雨飄搖中生蟲墜落,是愛情就會在上當受騙中凋零萎縮。這是我們李莊一百多年來的座右銘,居然對少帥李廣沒起一點兒警示作用,所以呀,他上當受騙了。當然,少帥李廣的自行車被騙,在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里只能算個小點綴,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可以肯定,都不會起到啥教育意義。因為我們李莊歷來就是這樣,吃一次虧上兩次當,如果馬上形成經(jīng)驗教訓(xùn),那也不符合我們李莊的習俗,尤其不符合我們李莊人的性格和智商。我們李莊的人要是干完一件蠢事馬上就明白自己做了一件蠢事,那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要是干完一件蠢事仍然認為自己干了一件漂亮事兒,那才能展現(xiàn)我們李莊人的英雄本色。少帥李廣明白了這個道理,就等于自己給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把自己的思想都搞通了,就等于把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那在我們李莊就好混了,在我們李莊好混,就代表在整個地球上都好混。因此,我們李莊搞自行車比賽時,雖然少帥李廣沒有自行車了,但組委會主任李百林打破陳規(guī)陋習,專門帶著兩瓶啤酒去請他,請他當維護秩序的工作人員……唉,不說了,都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按照我們李莊人的性格,一秒鐘之前的事情都是歷史,三天以前的事情早就埋進歷史垃圾堆下邊第十六層了。所以,少帥李廣當時就痛快地答應(yīng)了李百林的邀請,而且這會兒他還異常負責,胳膊上勒的紅袖箍也不知道從哪兒弄的,嘴角叼著香煙,手里一根竹竿,在自行車隊伍邊上前前后后踱著步子,觀察著隊伍秩序。我們的排頭兵脾臉越南脖子上落個蠓蟲兒,剛撓撓,少帥李廣馬上夾下煙頭,竹竿一指,扯著嗓子叫喚:“站好!站好!靠你娘,有個自行車你就是人才了?奶奶個熊,有啥了不起的!說你呢,就那個穿綠不瑩瑩瘦腿褲的,跟我一樣的那個,倆細腿蒜薹似的,站好了!”

        雖然比賽即將開始,但有一個人我必須得先說一下,因為這個人不僅使這次比賽充滿了喜劇效果,還充滿了詭譎的氣氛。

        這個人小名叫雙喜,比我們這幫鳥孩子大五六歲,外號稀毛太郎,我們李莊的人從來沒人叫過他雙喜,一律叫他稀毛太郎。他爹就是我們李莊著名的農(nóng)學家李得印,他娘在飯場里動不動就扯著衣襟擦嘴,大夏天的,倆咪咪耷拉多長,也不白,紫茄子一樣,沒啥看頭,又是個啰唆嘴子……我就不說她了。

        在我們李莊人眼里,農(nóng)學家李得印整天研讀《麥茬紅芋的栽培和護理》之類的農(nóng)業(yè)科技書籍,具有高深的科學知識,誰家的莊稼都沒他家的莊稼長得好,但是,再淵博的人也有知識盲區(qū),李得印就是這樣的——雙喜自從出生頭發(fā)就是東一根西一根,一直到了二十歲出頭,也就是到了眼前自行車大賽,李得印還用蒜汁和貓屎等世間稀缺奇品研制了無數(shù)種生發(fā)劑,但雙喜的頭上毛囊依然堵塞嚴重,風景依然如畫。不管何時何地,只要我們從稀毛太郎面前走過,或者他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都能聞到一股說不清的氣味,后來我們這幫鳥孩子長大了,才知道這種傳奇般的氣味叫作傻氣。盡管我們李莊人忍受著這種氣味,懷疑著種子的問題,但還是給雙喜起了個外號:稀毛太郎。因為在我們李莊活著不容易,沒有個外號咋能行呢!但也必須承認,農(nóng)學家李得印在科研方面的遺傳基因還是很強大的,雙喜,不,稀毛太郎從小就酷愛鉆研,十多歲就會騸雞,也沒見他跟誰學過,但我們李莊的人都見過,他把半大的小公雞兩個翅膀交叉一別,塞在腳下,用大洋釘制作的小刀在雞屁眼下邊劃個指頭大的口,然后用細如頭發(fā)的銅絲打個活扣,往刀口里一伸一拽,公雞兩個腰子就出來了。公雞那點東西被掏出來了,公雞也就沒有公雞的功能了,公雞也就沒啥秘密可言了,但科研工作還要繼續(xù),稀毛太郎進一步就想掏出狗的秘密。但是,狗哪是那么好欺負的,盡管是他自己家的大黃狗,也不會同意主人用大洋釘制作的小刀劃自己蛋皮呀,只聽大黃狗一聲慘叫,好似魔音貫?zāi)X,活像魑魅魍魎一晃眼神,就見大黃狗一口咬住了稀毛太郎的脖子,要不是他爹李得印趕緊拿來一個燉雞腿哄大黃狗半天,稀毛太郎肯定斃命狗嘴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稀毛太郎脖子里包扎了一圈又一圈紗布,坐在自家門口養(yǎng)傷。正巧當時我們那地方剛興起泗州戲,稀毛太郎就在養(yǎng)傷期間學會了幾段唱腔,農(nóng)學家李得印手里有幾個錢,一聽小孩唱得不錯,居然鬼使神差給他買了一把胡琴。這下好了,我們李莊千把口子老少,幾乎天天都能聽上一出兩出免費的。要說稀毛太郎唱得最好的,也就兩出戲——要是有月亮的晚上,我們就能聽到《西廂記》:“一輪明月照西廂,二八佳人巧梳妝,三更張生來相會,四顧無人跳粉墻,五鼓夫人知道了,六花板拷打小紅娘……”這出戲稀毛太郎唱得津津有味,自身也深入戲里,常常忘了自己的姓名。要是沒月亮的晚上,我們就能聽到《風波亭》全本。稀毛太郎唱這出戲時,都是眼含熱淚,怒目圓睜,好像神通萬里思接千載,一場冤屈事就發(fā)生在他眼前,直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后來我當兵走時,正好稀毛太郎在地里撒糞,也就是相當于撒化肥,一聽說我當上兵這就要開拔,非要唱段《風波亭》送我,好像我從軍路上也會遇到秦檜這只狒狒,要害我于非命。當時我那驢脾氣,真想沒頭沒臉抽他十幾二十個響的,但一看他頭上也沒有半根新毛,就算了,對他擺擺手,義無反顧地上了大路。endprint

        又說走嘴了。

        說自行車比賽的事。

        在我們李莊自行車大繁榮時期,幾乎家家都買了自行車,但稀毛太郎家就是不買,也不是買不起,農(nóng)學家李得印也想買,但稀毛太郎就是攔著不讓買。這禿驢日的,還捋捋胳膊,振振有詞:“我要問問老天爺,你老人家讓人長兩條腿干啥用的?要是買了自行車,兩條腿就沒啥用了。有買自行車的錢,再添幾個,買頭騾子多好,又能拉車又能犁,又能拉磨又能騎。”看看,面對這種千古奇才,我們李莊人還有啥好說的。就這樣,我們李莊大家都買自行車,只有稀毛太郎家買了頭騾子,一頭花臉騾子。不過,說實在的,他家買的這頭花臉騾子,長相漂亮,可謂風度翩翩,經(jīng)常在人前昂首挺胸,引吭高歌,而且清高無比,眼神睥睨世界,活像Z國那個詩人。平時,稀毛太郎對這頭騾子愛護備至,每天都喂一塊豆餅,長得膘肥體壯,有時候我們騎自行車趕集,稀毛太郎就騎著這頭花臉騾子趕集,要是一跑起來,不管我們騎多快,都會被撇得遠遠的。前段時間我們都在打麥場里苦練自行車絕技,稀毛太郎就騎著這頭花臉騾子在田間小道上溜達,還在夕陽西照時刻高聲大唱泗州戲,好像世外高人,好像深山隱士;一旦唱到高興處,這禿驢日的,他還縱騾狂奔,快如找死,氣勢洶洶,活像綠林響馬。

        但是,我們?nèi)f人都沒有想到,這個沒幾根頭發(fā)的奇才,這個禿驢日的,這個騎騾子的,非要參加我們的自行車大賽。當然了,別說我們這幫鳥孩子不同意,就是組委會也堅決不同意,盡管組委會副主任茅根草一貫愛搞裙帶關(guān)系,盡管論輩分他和稀毛太郎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但這時候他堅決反對稀毛太郎搗亂,破壞我們李莊的體育運動,“靠你娘,把楊鄉(xiāng)長的放大鏡借來,檢查一下腦殼子上有幾根毛,簡直,純粹,純粹給我們這個運動會丟人!”但是,一眨眼之間,全李莊的人都同意稀毛太郎參加了,因為他當著大家的面說了,要是拿不到前三名,他馬上就把騾子殺了,大家老爺們兒分一疙瘩肉吃。在我們李莊,只要當著三個人說過的話,那就比法律還具有法律效力,更何況當著全莊老少的面說的話呢!再說,我們李莊的人吃過豬肉羊肉,吃過驢肉狗肉兔子肉,吃過雞肉鴨肉鵝肉,還都沒吃過騾子肉,不能拒絕,大家誰不想吃塊騾子肉呀,何況,他那頭花臉騾子的平時德行,平時他騎著花臉騾子的德行,讓人看在眼眶里,氣在心坎上!于是,騎騾子的稀毛太郎參加了我們的自行車大賽,而且排在最后一列橫隊里——由此可見,組委會那幾條鬣狗多想吃騾子肉。

        當時我們這幫鳥孩子排在中間,前邊看不到帶頭的小攮子西娃——小攮子西娃之所以排在第一,因為他說了,如果不讓他排第一,那這次比賽在安全方面就會存在許多隱患——后邊看不見騎騾子的稀毛太郎。鬧嚷嚷中,只聽見又是一陣子鞭炮聲,之后,我們也沒聽到茅根草用紙喇叭宣布比賽開始,就見前邊車隊松動了,活像風吹流沙那樣快,活像雨打蟻群那樣忙。我們這幫鳥孩子趕緊襠下一緊,騎上自行車就跑。一上自行車我們才知道,在五百多輛自行車隊伍里,你給人家磕響頭都跑不快,平時練的絕技根本無法施展。還沒到流粉河橋頭,就有百十輛自行車相互撞擊摔到路邊,鬼哭狼嚎破口大罵聲此起彼伏。剛拐上大路,才發(fā)現(xiàn)平時寬闊的人生道路有多么狹窄,十輛自行車想齊頭并進簡直是做他娘的清秋大夢。大路東邊是一條半丈深的土溝,溝東邊是一望無際的秋莊稼,有綠有黃,綠的是紅芋秧子,黃的是秋芝麻,一壟紅芋秧子上有幾十只螞蚱跳躍,一株秋芝麻上有一隊螞蟻上下奔忙,還有一群烏鴉,大約五六十只,在莊稼上空飛徊不止。大路西邊是流粉河,當時河水清澈,水草茂密,水深過丈,沿河岸都是躥天楊樹行子。本來向南一點五公里就向右拐了,但還沒跑一公里,至少就有一百八十輛自行車被撞進流粉河里,還有一百多輛掉到路東土溝里了。騎手們的痛苦尖叫與喪命般的號啕就別提了,主要是很多人的寶貝自行車也在尖叫和號啕,可以想象騎手們心里比油煎刀攮還要難受。

        我們這幫鳥孩子憑著累月的苦練摔打,憑著自己的機靈,正在慶幸還沒有掉進河里,也沒有掉進溝里,壞事了,稀毛太郎的騾子追上來了。我們這些騎自行車的選手是有思想的,騎騾子的選手有沒有思想我們不知道,但騾子肯定是沒有思想的,我們想躲,駕馭騾子的騎手也想躲,但騾子不知道躲,結(jié)果,很慘啊兄弟,有思想的我們干不過沒有思想的畜生啊——只見一片烏云遮日,活像雷公從頭上飛過,騾子響亮的蹄聲剛到身后,我就看見它藍汪汪的大眼睛和又彎又長的眼睫毛,接著,我還看到這畜生睥睨群雄的眼神……饒是我一把抱住了一棵楊樹,但我的自行車投河自盡了。小神童文化水性差一些,自行車沉水底了,但他不想也跟著沉下去,兩臂猛烈擊打水面,高聲呼叫文兵:“文兵大哥快救我狗命??!”我堂兄文兵一把沒有抱住楊樹,索性直接騎河里了。不過我堂兄文兵確實了得,他不僅很快把自己的自行車撈上來了,還把文化連狗命帶自行車也救上來了,更重要的是,他居然一點條件都沒提,就把我的自行車也撈上來了。這真讓我刮目相看,要是平時,我就是給他一塊錢再請他連看三場電影,他也絕對不會給我撈自行車的,看樣子在河里騎一次自行車醫(yī)療作用還是不小的,至少把他貪婪的腦袋洗干凈了,當然也可能把智商洗沒了。脾臉越南一貫喜歡魔術(shù),眼看著他是騎著自行車下河的,就見水面上很快漂了一道子油花,但過了好大一會兒,油花散盡了,他才露頭,他居然是扛著自行車上來的,好個鳥孩子,真有能耐,簡直是東海龍王日下的!只是,他那碧綠的裹腿褲兩條褲腿都被小龍女拽炸線了,水淋淋的一上來,走動間兩條腿滴溜耷拉,活像青蛙兩條后腿被剝了皮。

        我們幾個鳥孩子上岸后站在楊樹邊傻傻想了半天,才忽然明白過來,組委會把騎騾子的稀毛太郎放到最后一排,一心一意想吃騾子肉,好像如意算盤,其實壓根就沒想想,這樣安排簡直豬腦子,簡直騾子腦子,簡直就是在全世界做了一件最缺德的事。沒有多大一會兒,差一點就跑第一的小攮子西娃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因為他快要拐向打麥場時,也遭到騾子的襲擊,兩位騎手并行時,騾子想并道,突然一尥蹶子,嘎啦一蹄子正中他大腿,“我咋辦好呢,靠他二大娘,只好拐溝里了……”英雄蓋世的小攮子西娃右顴骨上擦破了一層皮,就像一片腐爛的樹葉耷拉在臉上,傷口里還滲著血絲,滲著黃油般的液體。endprint

        本來,我們李莊舉辦的這次自行車大賽,可以成為我們李莊自行車歷史上的華彩樂章,但是,一頭花臉騾子不僅攪黃了我們的妙事,還造成了巨大的損失。后來統(tǒng)計,損壞的自行車有一百多輛,落水人員與受傷人員,在一片哭聲與叫罵聲中也沒法統(tǒng)計。雖然原定的花式表演賽被迫取消,但第一名的獎品照樣發(fā)給了禿驢日的稀毛太郎。因為沒有別的名次,也不會再有別的比賽項目,茅根草李風潮當即擅自做主,一下子把“六六大順”全獎給了稀毛太郎一個人。你們是堂兄弟,這簡直亂搞裙帶關(guān)系;你掏腰包買的獎品不假,可你這簡直就是監(jiān)守自盜,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靠你娘!當時氣得評委會主席李百林差一點把桌子掀翻,一把拽下布滿洞洞和不明痕跡的綠軍毯,雨披似的往肩上一裹,拎著錄放機悶著頭回家了。錄放機里還在唱著:“胡大孬真馬虎,昨夜抬回一個二百五,到嘴的仙桃沒咬住,啃了一口壞紅薯,唉,吐也吐不出!”

        一切都不消說了,只有冠軍稀毛太郎得意揚揚,比頭上長滿烏發(fā)還要興奮,天天褲腿挽多高,露著黑襪子,戴著白手套,嘴角叼著“亳州”牌香煙,坐在門口,也不管清早晌午,更不管有沒有月亮,只管拉著胡琴大唱《西廂記》。那頭立了戰(zhàn)功的花臉騾子就拴在大門口的椿樹上,一聽稀毛太郎唱道“四顧無人跳粉墻”,又是打響鼻又是刨蹄子,好像它的前身就是那位在戲里得了手的張生。

        我們哥倆與自行車設(shè)計師卓瑪

        我們,也就是我和堂兄文兵,終于從亂哄哄鬧嚷嚷的自行車里拔出身來,背上書包,馱著被褥,騎上自行車上學去了。本來我們李莊有四個人考上了高中,三男一女,女的叫小鳳,她考上的是亳州一中,我們?nèi)齻€男的考上的是雙溝高中,一個是我,一個是我堂兄文兵,還有一個就是小神童文化。但是,我們?nèi)齻€男的一起送小鳳去亳州一中報到時,小神童文化趴在鐵軌上聽火車,結(jié)果腦殼子被火車軋掉找不著了……阿彌陀佛!我以前說過這個故事了,這里就不再說了。祈禱老天爺保佑他早日托生成人,還來我們李莊,一塊兒尿尿和泥,一塊兒捏一堆刀槍劍戟,一塊苦練自行車絕技,一塊兒考上雙溝高中,一塊兒送小鳳去亳州一中。當然,依照文化的德行,到時候他還會趴在鐵軌上聽火車的。

        雙溝集是我們淝河鄉(xiāng)通往亳州必經(jīng)的重鎮(zhèn)之一,雖然離我們李莊有三十八里地,但一想到我們要在那兒上三年高中,感覺上就像在我們李莊旁邊。我們過了淝河集,一拐上柏油路,我堂兄文兵就非常嚴肅地對我說:“收收心吧,老幫兄弟,有的人死了,有的人上亳州一中了,我們也不要再和李莊那幫鳥孩子玩自行車了,咱哥倆得好好上學了?!?/p>

        那時候雙溝高中大門不像現(xiàn)在這樣牛叉哄哄放光輝,也就是一圈圍墻,大門是兩扇鐵柵欄門,大門兩邊有兩個高大的電線桿子,兩條電線連向哪里看不見了,只能看見兩條電線上落滿了嘰嘰喳喳的麻雀。到了雙溝高中門口,我堂兄文兵,這位相公,望著兩根粗大的電線桿子,良久,才把目光落在兩隊麻雀上,信誓旦旦地說:“老幫,我的好兄弟,咱哥倆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畢業(yè)后死活都要到上海,都要到第一自行車制造廠工作去!我們要制造會騰云駕霧的大‘永久!”

        有了這個誓言,那我們的學習勁頭還用多說,就像小時候吃藥,雖然不全是自愿的,但是心里明白不吃藥身上的病就不會好,頭上的瘡疤就不會掉,大人們手里的棍子也不會同意的。當然了,雙溝高中的教學方法還是比較有吸引力的,別的不說,僅僅在上課方面,就不光是本校老師,有時候會來一個肩膀上搭條白毛巾的農(nóng)民老大爺給我們上一堂農(nóng)業(yè)課,有時候稅務(wù)所的李所長身著制服也來給我們講一堂工商稅務(wù)課,李所長是個女的,四十多歲,是個麻子,一說話臉上麻子活像蛆蟲蠕動,而且屁股肥大,我們都叫她沙發(fā)腚;派出所的趙所長也全副武裝地來給我們上過一堂法制課,他先把手槍啪地一下拍在講臺上,然后,一說話就橫眉怒目,齜著幾顆大黃牙要滴黃漿似的,簡直令人作嘔三日……

        我們最喜歡的是文化館館長卓別林的作文課——

        其實,雙溝文化館館長名叫卓大林,為啥叫他卓別林,當然也有歷史原因,但有些歷史原因根本就不是我這樣的鼠輩所能了解的。卓別林老家是沙土集的,因為我爹在沙土集培訓(xùn)過種煙烤煙,所以這一點我不僅記得很清楚,而且不由自主地覺得在感情上和卓別林比較親近。我記得更清楚的是,卓別林口才無敵,肚里很有學問,還經(jīng)常在《亳州文藝》上發(fā)表大塊文章,所以我們學校動不動就請他給我們上一次作文課。論說起來,當年卓別林也有五十多歲了,但他打扮得比較妖怪,頭發(fā)很長,還打了頭油,前邊梳得明溜溜紋絲不亂,后邊扎個翹翹的馬尾小辮,從后邊看活像個騷娘們。想當年,卓別林這個年紀還留著這個發(fā)型,可以說在我們?nèi)裰荻际仟氁粺o二的。他每次來給我們講作文課,都是穿著那件藍地走紅線的圓領(lǐng)毛線衣,長及膝蓋,好像裹一件道袍,我們李莊的人把這種線衣叫作狗套頭。卓別林要求我們寫作文不要墨守成規(guī),要有想象力,要敢于聯(lián)想,敢于夸張,敢于諷刺,敢于裝瘋賣傻,敢于糊里糊涂,而且還要善于觸景生情。正說到這兒,忽然雷聲大作,暴雨傾盆。卓別林馬上滿臉喜悅,一指窗外,信口開河:“同學們,各位同學們!請看窗外大雨??!我們,我們是不是馬上就可以來它短賦一篇《雨好大哉》——那雷耶,那雨耶,那雨下得箭桿耶,瓢潑耶,筲倒耶,一點一個雨泡耶;下得麻雀不敢飛,黃鸝不敢叫,泥鰍鉆入稀泥兮,鯉魚不敢躍,何況老鱉乎?”我們聽得哄堂大笑,敬佩不已。說實話,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學那學我也上過很多,但從來就沒遇到過如此才華如此口才的老師。

        有卓別林這么一堂課,其他老師的課還有個啥聽頭,也就像吃藥,甜的吃完就行了,哪個龜孫還愿意吃苦的,要是連苦藥也吃,我們李莊的人知道了,笑話我們不說,還會開除我們哥倆的莊籍。所以,只要不是主課,我和文兵一看哪個老師好欺負就逃課,就騎著自行車上街旅游。所謂旅游,對我們哥倆而言,也就是到處竄、到處轉(zhuǎn)的意思。那時候雙溝集雖然曲里拐彎,但也有八九條街,據(jù)說唐朝武則天橫行的時候,老亳縣也就是這樣的。這么一說,我和文兵都覺得自己是在城里混的人物了,雖然兜里也沒有幾塊錢,但照樣騎著自行車在大街小巷參觀旅游。啊呀,現(xiàn)在,到了這個歲數(shù),我也就不保密了,當年我們參觀旅游的目的就是看大閨女——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各位也不要往那里面分析推理,我們就是看一看,因為我們畢竟不大,剛剛到了就是喜歡看一看的年齡。像我們在家時經(jīng)常趕的淝河集、古城集、王橋集,我們已經(jīng)看過數(shù)百次了,看到的基本上都是菜花,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奇葩,這讓我們對早就憧憬的雙溝集充滿想象,滿心以為總有些秘密等待我們?nèi)ヌ剿饕幌隆=Y(jié)果,就像在家門口三個集上一樣,基本上都是天天上當:從背后一看,是個美麗有型的好身條兒,襠里頓時架起高射炮,馬上飛車過去,結(jié)果追上了回頭一看,嘔呀,屙屎屙到鞋尾巴上,沒法提了。但是,剛看見人家背影那會兒哪有理智可言——你想呀,發(fā)情時刻的公狒狒奔向母狒狒時,你給它講一下理智試試就知道理智是個啥玩意兒了。所以呀,別的事上當了還要再上當雖然是惡性循環(huán),但就像人拉稀一吃藥就能止住,而我們這個上當是良性循環(huán),吃多少藥是沒有意義的。當然,我們那時候正值美好的青春期,哥倆都扎黑毛了,文兵比我的濃十倍,我們都喜歡在“看一看”這方面再三上當?,F(xiàn)在想來,這些不僅符合青少年的青春期特征,尤其彰顯了我們李莊人的稟性與風格。我們在雙溝集上高中時,別的方面暫且不說,僅僅在參觀旅游方面上當受騙的故事,就可以寫一本六百二十頁的《雙溝寓言》,就像《伊索寓言》那種款式,看一輩子就看不夠……唉,我現(xiàn)在一想起來在雙溝集上連續(xù)上當?shù)姆N種往事,心里邊比喝了蜜水還要甜。endprint

        就這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哥倆沉醉在上當受騙里邊,盡管虛假敵情頻頻,但要是有一天不上幾次當,我們的學習成績就會急速下滑。有一天,也就是說到了臘月里的這一天,我們哥倆又一次逃課,歷史課,又是滿街亂轉(zhuǎn),連上十好幾當,就像跑了十八圈沒有遇到熱屎的狗,哪里能甘心,懷著碰運氣的念頭又去文化館看電影,就像一些古典文藝評論中所說的那樣,在現(xiàn)實生活中滿足不了的,人們就會到藝術(shù)世界里去尋找安慰。結(jié)果,也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東里不著西里著,我們剛到電影院門口,又看到一個美麗的背影,她上身穿著鵝黃色鴨絨衣,燙的短頭發(fā),圍著深紅色大圍脖,下身是黑色寬腿褲,屁股下邊是一輛白色“木蘭”牌摩托車。一看到這個背影,我的堂兄文兵,這位相公,馬上胸有成竹地說:“這次,我要是再看走眼了,靠,我就把倆眼珠子摳出來喂雞!”話音未落,我堂兄文兵,比我大七天,速度比我快七百倍,已經(jīng)到了人家面前,自行車啪的一個大擺尾,像座雕塑似的在人家面前僵住了,就像一個長跑健將正飛速奔跑著,突然看到一個天仙,他不僅頓時站住,還瞬間變成了眼含熱淚的人化石。

        這個情景在我腦海里從來沒有改變過——我們和卓瑪?shù)谝淮我娒?,就是這樣的,這個鏡頭在我心里一直播放,放了二十多年了。這個卓瑪,就是文化館館長卓別林的閨女。我和堂兄文兵與卓瑪從認識到爛熟,也是輕而易舉的,根本就不像現(xiàn)在少男少女,又是博呀又是微呀等等一大堆玩意兒,一下就搞熟了,兩下就搞出事了。那時候我們那兒當然還沒有這些玩意兒,所以我們少男少女從認識到熟悉,靠的就是我們的氣味。這個體驗,從理論上說,憑一般知識分子的智商,也未必明白,既然說到了我和堂兄文兵遭遇了卓瑪,也不妨做個例子,簡單講一講當年我們農(nóng)村少男少女是咋樣靠氣味熟悉起來的。

        我們到了卓瑪面前,一看她面目俏麗,氣質(zhì)迥異,頓時聳了幾下鼻子,先聞一聞氣味打不打鼻子,也就是說空氣里有沒有一股氣味撲面而來,直沖鼻腔。我和堂兄文兵也有氣味,卓瑪也能聞到我們的氣味。我們六束目光交接互動,氣味東流西淌,鼻子聳動,面帶微笑,就像獵犬聞到獵物的氣味,就像狐貍聞到母雞的氣味,就像山羊聞到綿羊的氣味,就像我們聞到卓瑪?shù)臍馕?,就像卓瑪聞到我們的氣味。我們雙方似乎還聞到了愛情的香味,愛情的香味和燒雞的香味差不多——這是我們當年對愛情的理解。各種氣味如同各種天體在空中來回碰撞,只聽叮叮當當一陣子亂響,于是,我們就和卓瑪熟悉了。這就是說,氣味對了就可以跟你走遍天涯海角,氣味不對咱就棒打鴛鴦散伙去他娘的。卓瑪身上的氣味讓我們著迷,好像斷腸散,好像蒙汗藥,好像迷魂香,我和文兵哪里能經(jīng)受得了,恨不得當場化成一汪水消失在空氣里。事實上,沒過幾天我和文兵都明白了,卓瑪使用的是一種清淡的香水,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聞到過那種懷舊版的香水氣息。

        沒有幾天,或者說緊接著,我們知道了卓瑪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上海工作,就在生產(chǎn)“永久”牌的那個自行車制造廠,是工程師,她的主要工作就是設(shè)計自行車,她目前主攻的方向就是設(shè)計適合農(nóng)村實用的新款自行車,并且想趁這次休假回來,做一番實地調(diào)研工作。

        這么一說,難道我們還沒有共同話題嗎?

        我堂兄文兵,也長了個驢樁個子,高大,但不英俊,而且臉上表情相當復(fù)雜,最突出的不是幾粒青春痘,而是色情和蠻不講理之類的元素,活像蒼蠅屎一樣布滿了面頰——多少年過去了,我才明白,我堂兄文兵臉上的這些元素,無論從前還是現(xiàn)在,即便到了將來,都是特別討女人喜歡的。他依仗著驢樁個子,看卓瑪時老有些俯視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尤其得意忘形,因此,他的眼光只要和卓瑪?shù)难酃庖慌錾?,他的驢臉一下子變得慈祥起來,真變態(tài)。他大講我們李莊的自行車發(fā)展史,講我們李莊的少帥李廣為了擁有自行車說他爹咬鐵釘,說我爹把新買的自行車大卸八塊,說他自己的自行車大梁撞彎過六回,說我們李莊的飛虎隊,說賣煙葉,說體重整整一噸的黃飛虹展示騎車絕技,說到我們李莊的自行車大賽時,他的舌頭提溜耷拉差點兒從嘴里掉下來。我要是糾正一下他哪一句話說過了頭,他馬上一招鷹爪鎖嗉,狠狠掐著我的脖子,滿臉通紅,大聲呵斥:“閉嘴!卓館長給我們上作文課時咋說的,要敢于夸張,要敢于聯(lián)想!人說話,狗插嘴,風口里站著去!”

        本來在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里笑得直不起腰的卓瑪,被他這幾句話逗得更是樂不可支,再三表示以后有了機會一定要到我們李莊去看看。卓瑪歡笑的樣子宛如隨風搖曳的芍藥花,簡直成了我們這兩個孽障的克星,在臨放假的那個星期里,我們這兩個無恥之尤,幾乎天天都要到文化館去找卓瑪,我們也沒有別的奢望,就是想和她說說話,就是想看看她那好看的嘴唇。好笑的是,那時候我們居然還磨不開面子,每次都要避開卓別林,只要一看見他后腦勺上的馬尾辮,趕緊騎上自行車出去轉(zhuǎn)一圈再回來。

        我的堂兄文兵,這位好口才的相公,不光給卓瑪講我們李莊的自行車,他還大講春天里的李莊,夏天里的李莊,秋天里的李莊,說得最多的是冬天里的李莊,白雪皚皚,炊煙裊裊,雞鳴狗吠之聲不絕于耳……這不是神話,不是田園詩,那時候的李莊在冬天里真的就是這樣的,只不過被我用古色古香的文字美化了。當然了,文兵這位相公的原話是這樣的:一到下雪,我們李莊一片潔白,白得就像林海雪原,我們李莊的狗都饞得很,都想吃雞肉,一天到晚在雪地上攆雞,公雞嚇得像男鬼叫,母雞嚇得像女鬼叫,三里地都聽得見。要不信,你哪天到我們李莊去看看,我們哥倆,率領(lǐng)我們李莊的鳥孩子,給你表演自行車絕技,還要請你吃火燒糖疙瘩——真是個無恥到極點,我們李莊幾輩子有過火燒糖疙瘩!

        但是,卓瑪居然相信了我堂兄文兵的鬼吹燈,在寒假的第二天就到了我們李莊,確切地說,是到了我們李莊西邊的大路上。當然了,這是和我們哥倆說好的,主要是和我堂兄文兵說好的,所以剛吃過早飯,我堂兄文兵就召集了一幫鳥孩子在我們李莊西邊的大路上展示自行車騎技。那時候,就不說我和文兵在電影場里打起架來是把狠手,就憑我們哥倆是李莊有史以來的高中生,說話在一幫鳥孩子里還是很有號召力的。當時我們百十個鳥孩子,在大路上熙熙攘攘,好像是迎親的車隊,好像馬上就要去攻打哪莊。我們正各自展示著騎技,卓瑪就帶著一股仙氣,帶著一股清香,來到了我們面前。她的面頰還是那樣俏麗,她的嘴唇還是那么好看,她的上身還是鵝黃色鴨絨衣,燙的短頭發(fā)沒有變,圍的還是那條深紅色大圍脖,下身還是黑色寬腿褲,騎的還是那輛白色“木蘭”牌摩托車,只是多了一副墨鏡。我們李莊,像脾臉越南、蔣委員長小彪之流,哪里見過這樣的大閨女,頓時靜止在自行車上,好像嚴寒使他們一下子上凍了。只有我和文兵還是活的,趕緊迎了上去。endprint

        卓瑪不愧是卓別林的閨女,不愧為上海“永久”自行車制造廠的工程師,她不僅親自來到我們李莊,還給我們帶了一大袋子高級水果糖,而且,她還摘下綠色線手套,挨個兒分發(fā)給我們。我和堂兄文兵,以前居然沒有注意到卓瑪?shù)男∈志故侨绱税啄?,她剛摘下線手套時,活像啪的一聲推上電閘,我們百十個鳥孩子的眼珠子頓時光芒萬丈,眼巴巴地盯著她的小白手,眼睜睜地看著這只小白手往自己傻不拉嘰的手掌里放了三顆高級水果糖!這袋子高級水果糖,活像迷魂藥,又等同仙丹,我們李莊這幫鳥孩子,把三顆糖一含在嘴里,頓時改變了肉體凡胎,個個都成了神仙做出來的,一瞬間,一個個言談舉止超乎異常,好像都覺得自己的智商眨眼間上升了一百倍,沒有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智商如沙漏般正在流失,而且一會兒就流完了。你可以想象,接下來我們在卓瑪面前表演騎車絕技該有多么賣力吧。我們都見過黃飛虹的絕技,都是經(jīng)過殘酷的訓(xùn)練,胳膊腿都有著幾十處傷疤,我們的表演當然獲得了卓瑪?shù)姆怕暁g笑。當然了,也有幾個失手的,比如脾臉越南,玩鐙里藏身時差一點兒把脖子砸斷;比如我堂兄文兵,這位相公,玩燕子銜水,嘰里咣當,一下子摔得趴在地上滑出多遠,鼻子就像橡皮擦一樣,路面上劃了一道溝,把鼻子都快磨沒了。

        卓瑪饒有興致地欣賞了我們的自行車表演,她不僅發(fā)誓要研制一種適合我們農(nóng)村孩子表演騎技的自行車,還興致勃勃地給我們上了一堂自行車知識普及課。她的口才堪比她爹卓別林,她說我們中國是一個自行車大國,比如上海,除了“永久”還有“鳳凰”;比如天津,除了“飛鴿”還有“黑馬”和“紅旗”;還有,常州的“金獅”,青島的“金鹿”,鞍山的“梅花”,沈陽的“白山”,深圳的“阿詩瑪”,哈爾濱的“孔雀”,等等。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各地自行車廠的發(fā)展與競爭也日益凸顯出來,有的自行車廠逐漸倒閉,有的品牌已經(jīng)消失。說完了中國的,卓瑪還給我們講了外國的,比如英國的“漢堡”,法國的“標致”,德國的“凱耐斯特”,荷蘭的“羚羊”,等等。我們哪里能聽瞳這些,一個個原本是張口結(jié)舌的表隋,看起來恰恰好像心向往之。不過,卓瑪最后講了一個故事我們都記住了,她說到了撒切爾夫人,說這位夫人還是個妹妹的時候,曾在格蘭瑟姆教書,那時撒妹妹就特別喜歡自己的“漢堡”牌自行車,每天穿著長裙,騎著她的“漢堡”,在綠蔭遮蔽的校園里來來往往,像一只孔雀一樣。

        平時我們李莊的人眼里有過誰,但那一天卓瑪真是叫我們這幫鳥孩子開了眼界,我們心里毫無保留地對她充滿了崇敬,以至于她要走時我們都舍不得讓她走。當然了,不讓她走是不可能的,她也不會永遠留在我們李莊的,我們李莊誰家能管得起她吃飯,誰家能管得起她睡覺?但我們這百十個鳥孩子堅決要送她到淝河集,等她上了柏油路,再依依揮手別過。這下,卓瑪沒有推辭。于是,卓瑪騎著她的“木蘭”摩托在前,我們這百十個鳥孩子騎著自行車緊隨其后,一路上歡歌笑語向淝河集駛?cè)?。當時那陣勢十分了得,簡直浩浩蕩蕩,簡直所向披靡,沒人敢阻擋我們,就是我們淝河鄉(xiāng)的楊鄉(xiāng)長要敢阻擋我們,我們也會當場格斃他。即便到了現(xiàn)在,我一想起當年我們送卓瑪?shù)那樾?,就恨不得用慢鏡頭再播放一遍,我要慢慢地欣賞它享受它,直到它化成嶄新的細胞,重新植入我這日益愚蠢的肉體。

        我記得非常清楚,在路上我的堂兄文兵居然傻乎乎地問卓瑪,開了學我們還能見到她嘛。卓瑪說她明天就回老家沙土集,陪奶奶過完年就回上海上班了。我們哥倆,尤其堂兄文兵,頓時張然若失,好像前途無望,嘴里哪還能說出半句好聽的,只是在臉上掛著苦兮兮的笑容,一直把卓瑪送到淝河集了,我們也沒有想出一句俏皮話。卓瑪騎著摩托車拐上柏油路,回頭對我們這幫鳥孩子招手,招手,招手,又燦爛一笑,接著嗡的一聲,俏麗的面頰,好看的嘴唇,鵝黃色鴨絨衣,深紅色大圍脖,黑色寬腿褲,永遠不會讓人上當?shù)拿利惐秤?,還有那副墨鏡,這一團美好事物逶迤而去,如同仙女升入云端。我們這幫鳥孩子齊齊剎住自行車,目光眺望遠方,舌頭舔著嘴唇,仿佛嘴唇上還殘留著水果糖的甜味兒。我堂兄文兵,這位鼻子滲著血清的相公,有些淚眼婆娑,那樣子恨不得化作一支響箭飛速追去。

        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從前依照我的意思,到了這里,篇幅基本上夠了,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完全可以暫告一段落,但是,就這樣結(jié)束不太符合我們李莊的做事風格。我們李莊的人做事雖然最愛虎頭蛇尾,但講究的是首尾照應(yīng),最喜歡的是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從前。

        從前,我們李莊的人都把自行車叫作洋車子,就像把學武術(shù)叫作學捶,就像把十八歲以下的小孩叫作鳥孩子,就像把自由戀愛叫作拍屁股一樣,這都是我們李莊的方言,也都是我們李莊的習俗。我以前坐在街邊拉著弦子說唱我們李莊的故事時,也專門講解過這些怪癖的方言習俗。在今天這個故事里,我之所以把自行車依然稱為自行車,因為一說起“洋車子”這三個字,我就會想起水汪汪的歷史,想起一出出淚淋淋的悲情劇。而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卻是一部充滿歡樂與智慧的簡史,字里行間,從頭至尾,無處不響徹著只有自行車才有的清脆鈴聲。

        說著這話兒,就像電影里一樣,隨著一陣子清脆的自行車鈴聲,一輛自行車駛?cè)胛覀兝钋f村當央。當時正是春末季節(jié),槐花雖然剛剛落盡,但村子里還彌漫著薄霧一般的清香。在這境界里,我們李莊的一群鳥孩子,平時最多也就是推個鐵圈玩玩,這時候聽得一陣子悅耳的自行車鈴響,哪里還沉得住氣,頓時一下子蜂擁過去。

        來者何人?

        淝河集的屠戶柴大西門是也。

        淝河集在我們李莊西邊,也就十八九里地,我們李莊的人逢雙就趕淝河集,殺豬賣肉的柴大西門我們也都認得。在這里我要給各位提個醒,萬不要錯以為屠戶都是胖臉油面的,這柴大西門卻是個細條個子,頭發(fā)很密,但他留個兩半子漢奸發(fā)型,不過他長相標準,白白凈凈,天庭飽滿,地格方圓,一副貴人相。不巧的只是殺生久了,盡管和人說話時他掛滿兩腮幫子笑意,但兩眼擠擠眨眨間還是露著兇光,叫人不由自主地對他心生畏懼。那時候這個人才三十多歲,小名叫柴槍,學名叫啥我忘了,為啥叫他柴大西門,當年我們還小,除了知道屎是不能吃的,別的哪還知道有啥奧妙,只是看見大人們叫他這個外號時,個個都像妖精吃了糖果一樣,滿臉詭異的笑容。當然了,現(xiàn)在我知道是啥意思了,估計各位也知道是咋回事了,所以我就不多詮釋了。endprint

        再說柴大西門胯下的這輛自行車。

        論說一輛鳥自行車有啥好說的,而且我敢肯定,只要一提這三個字,人人腦海里都會撲騰一下現(xiàn)出各種自行車的模樣。但是,柴大西門的這輛自行車與我們腦海中的自行車大不一樣,且不說車身框架比一般自行車要粗上一倍,鍍鉻輪圈也比一般自行車粗很多,即便前后輪的輻條,也跟筷子差不多粗。前擋泥板后擋泥板也可以不細說,但它的吊簧鞍座必須得說,因為現(xiàn)在幾乎看不到那種吊簧鞍座了。它的全鏈罩也值得一說,因為那時候一般自行車都是半鏈罩或四分之一鏈罩。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前叉立管上還安裝了一個鵝蛋大的前燈,后叉鎖旁裝了一個鴿子蛋大的后燈,這兩盞燈都是一般自行車所沒有的。它的發(fā)電機關(guān)裝在哪兒我忘了,我現(xiàn)在只記得它前管上的商標是一只金光閃閃的梅花鹿,那活潑樣子,好似奔騰在祥云之上。無須多說,上了幾歲年紀、并且喜歡自行車的人都知道,這就是當年青島產(chǎn)的載重大“金鹿”。

        當年,柴大西門就是騎著這輛通明锃亮的大“金鹿”,經(jīng)常到淝河集周邊的村莊買生豬。我們李莊他也來過好多次了,每一回進了莊里邊,他也不徹底下車子,而是把自行車夾在褲襠里,右腿支地,左腿好像斷了似的,耷拉在自行車前梁上,就拉著這個狗撒尿的架勢,左手夾下嘴上的半截煙卷,脖子伸得要老鳥喂的雛鳥一樣,長一聲短一聲地吆喝:“上滿膘的殼郎,上滿膘的豚子,趕出來賣呀啦——切切切,切切不要一身虛膘的楊貴妃哦哦——”

        這里有個說道,柴大西門吆喝的都是我們那一帶的土話,我們李莊的人一聽就明白?!皻だ伞焙汀半嘧印保f的都是豬,至于“一身虛膘的楊貴妃”,雖然我也忝列為《李莊詞典》的編撰人之一,但我也不能準確解釋這句話的全部含義。我只知道這句話的大意是,老母豬年紀大了,喪失了生殖能力以后,主人就大把飼料催肥它,憑著毛光肉厚,估個論堆兒要個好價錢,專門賣給一些剛?cè)胄械耐雷?。但這種豬為啥稱之為楊貴妃,這個我說不清楚,估計我們李莊也沒人能說明白。

        那時候我們李莊,誰家養(yǎng)頭豬都金貴得不得了,恨不得當財神爺一樣敬著,又不是馬上到了年跟前,也不是趕著娶媳婦嫁閨女,春末里正是牛長骨頭豬長肉的時節(jié),誰家會舍得賣頭豬當零錢花,來消遣日子。所以,柴大西門在莊里邊白吆喝了幾嗓子,連根豬毛也沒買到,只好騎上自行車開路了。

        就像每次他一進莊里我們這幫鳥孩子蜂擁而上一樣,柴大西門騎上車一走,我們這幫鳥孩子馬上簇擁相送,好像這個殺豬的屠戶是我們莊的貴客一樣。事實上,那時候我們李莊還沒有自行車,我們就是想多看幾眼他那輛金光閃爍銀光燦爛的自行車罷了。

        現(xiàn)在說起來也有點怪哉,那時候也不光是我們這幫鳥孩子尾隨柴大西門,我們李莊的二十好幾個潑辣娘兒們也好景事,一個個中邪似的能跟出二里半地去。比較顯眼的是綿羊他娘王糖精,還有少帥李廣他娘康彈簧,當時還沒有包產(chǎn)到戶,他們兩家的自留地搭地邊,種的都是春芝麻,倆人本來準備一起下地松土鋤草,這時候一個個荷鋤在肩,就是說扛著鋤頭,也一直跟到田間小路上。柴大西門也是個擅長風情的,每次一見二十幾個年輕娘兒們跟著,他就不騎快,就那么慢慢悠悠,時而捏幾聲鈴響,而且,迎著小春風他還尖著嗓子唱:“小橋流水柳枝兒長,王二哥下鄉(xiāng)去放賬。走上了一座小石橋他就舉目觀望,只見那橋北頭有個小茶攤兒真利爽。王二哥心尖兒一抖擻他就瞇著眼兒細細觀看,只見那攤后邊坐了個呀,哦哦呀,坐了個花不溜秋的美嬌娘……”

        每次都是剛唱到這兒,柴大西門這個殺豬的,就會冷不丁地回頭一笑,也不知道這個殺豬的是不是神經(jīng)錯亂了,更不知道這個殺豬的笑給誰看,反正笑得比較蹊蹺,如同鬼魂附體,如同魑魅泣啼。然后這個花心腸的屠戶加足馬力,一溜煙地跑遠了。

        那時候,我們這幫鳥孩子,大的不過七八歲,都是乳臭未干,下邊除了屎褲襠,半根毛也沒有,哪里領(lǐng)略得柴大西門的孬種意思,反而一個個智障兒似的跟著傻笑一陣子。跟上來的十幾個潑辣娘兒們活像魂兒被柴大西門勾走了,也一起跟著哧哧大笑一番。尤其是綿羊他娘王糖精,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得赤紅面子亞賽芍花一樣燦爛。她那個浪兮兮的神情,她那個熗鍋似的笑聲,氣得少帥李廣他娘康彈簧嘴唇都白了,拉著臉,嘴撇得好像脾臉越南他奶奶的褲腰一般,她左腳一跳,右腳一跳,好似踩在彈簧上,她一邊這樣跳著,一邊洋腔洋調(diào)地說,要是人家用自行車馱上王糖精跑上一陣子,就是跑到玉蜀黍地里和她壓摞摞,她也沒二話。

        剛才說過了,我當年和一群鳥孩子大小差不多,下邊除了屎褲襠也沒長半根毛,哪里聽得出康彈簧話里啥意思,即便到了今天,盡管大腦也聰明了幾分,但思考了半天還是搞不懂這句鬼話。只是當年,柴大西門在田間小路上騎著自行車唱著小曲揚長而去的情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便到了現(xiàn)在,我在講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時,他這一飽滿形象時不時就會自動跑出來。所以,在講了一大段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之后,我忍不住拿出這個殺豬的說上一番。雖然這段收場戲與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關(guān)聯(lián)不大,但正所謂斜枝方便旁逸,彎木也可治材,在這里且不妨把它當作個墊背的,好歹也算關(guān)上了我的話匣子。

        責任編輯 趙蘭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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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莊古鎮(zhèn)代表性應(yīng)用圖案作品
        《中國地方志聯(lián)合目錄》補正二十五則
        ———以《著名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為據(jù)
        史語所李莊時期事跡史料之一
        走李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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