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最近您在今日藝術匯的展覽—《楊洋的童話》反響很好。我覺得您的作品可以用兩個詞形容:美好、童真??蛇@個世界往往是骯臟混亂的,您一直堅持只去表達它的美好,這個很難。還有就是童真,德國兒童文學作家凱斯特納有一句話說:“很多人像對待一頂舊帽子一樣把自己的童年丟在一邊,把它像一個不用的電話號碼那樣忘得一干二凈。以前他們都曾經(jīng)是孩子,后來長大了,可現(xiàn)在又如何呢?只有那些已經(jīng)長大,但卻仍然保持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大意)”您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但還能保持著這份童真與美好,而且您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我很疑惑為什么?
楊:我的創(chuàng)作題材是“逆生長”的。二十多歲時喜歡大題材和嚴肅性,比如中國美術館收藏的《天上的愛與人間的愛》;三十多歲時畫少女,思考命運;到四十歲忽然變小了,畫童話。題材的改變,是源于我對生活的感悟。從2011年開始,我在創(chuàng)作上獲得了自由,一方面是精神上,一方面是技術手段上。央美出來的畫家,基本功過分扎實,作品太過追求完美,但往往寫實對概念卻形成了束縛。越現(xiàn)實主義,越背離觀念性。過去曾經(jīng)束縛我的是構思,如何把自由想象放進現(xiàn)實世界中去。進入2011年,束縛我多年的東西拋開了,現(xiàn)實、遠近關系、透視等等都放下了。觀眾不需要我去給他們營造現(xiàn)實,我只要把觀念傳達給他們就好了。從那一年開始,我畫了新的童話題材系列。以前的童話題材有來源,現(xiàn)在不需要了,是屬于我的童話,打破了這些框框。
單:楊洋從小熱愛讀書,在央美附中就是有名的才女,89年保送上中央美術學院,同年派往原蘇聯(lián)留學,1995年從俄羅斯莫斯科國立蘇里科夫美術學院畢業(yè)。無論是從文學還是藝術修養(yǎng),她基礎扎實,視野廣泛,才情豐富,是位不可多得的女藝術家。
曾:說說以前對您影響比較大的畫家……
楊:前幾天我去國博看了“魯本斯、凡戴克與佛蘭德斯畫派”展,一次沒有過癮,專門又去了第二次。魯本斯是我最喜歡的畫家,我受他的影響非常大。每次在歐洲看博物館,看到魯本斯的重要作品時都會怦然心動。
曾:觀眾看到您的作品,都會直觀感受到童話這個題材??赡芤驗轭}材的緣故,看到您的作品,我沒有想到魯本斯,我會想到喬治·修拉,那種朦朧夢境感,但您的技法又與修拉的點彩完全無關;還會想到馬格里特,但您的畫面更唯美……
楊:很多人覺得我應該受到了馬格里特的影響,其實完全沒有。我的作品是用現(xiàn)實世界的道具營造了一個超出現(xiàn)實的真實。我從小時就熱愛繪畫,喜歡的藝術家不勝枚舉。很小的時候接觸到比亞茲萊,喜歡上他那種趣味和裝飾性。青少年時期鐘愛波提切利,在題材樣式風格方面受他的影響很多,比如我2000年的版畫《命題游戲》就很明顯。后來我畫風相對成熟后,他的影子就淡出了。魯本斯不是在題材或技法上影響我。我喜歡魯本斯,更多的是他天生才華的東西,他的造型能力強不是練出來的,他色彩的和諧度和技術的把握也都是信手拈來的。他給我的影響不是具體的樣式,說大點是一種對藝術情懷的標尺般的影響。
曾:嗯。我也覺得在17世紀的歐洲,魯本斯如同巨星般光芒四射。
楊:對,他對藝術和人生有一種使命感。
楊:其實,我第一反對個人崇拜。跟畫室中的老師、教授、同時代的優(yōu)秀藝術家、不同時代的大師,都可以學習,但不能復制。
單:那當然,“似我者死”嘛,藝術需要創(chuàng)新,需要個性化語言。
楊:我從小就認定這點,不管跟哪個老師學習,絕不學表面技法,因為每個人的筆觸就如同他的相貌或聲線,是天生的。模仿別人的代價就是失去自己。
曾:是呀,知易行難,很多人都說要“做自己”,但往往很難做到,很佩服您的堅定。在您的畫里面還有很多的符號,比如天空、云彩、女孩、花朵、水果、氣泡等等,這些在畫里面通常有特定含義的符號,您是隨性而發(fā)?還是刻意為之?
楊:符號學這些年已經(jīng)成為系統(tǒng)研究了,但是我作品中的符號僅僅是道具,還沒有從美術史傳承來看待。歐洲的傳統(tǒng)繪畫作品中,某幅畫、某個符號到底暗喻著什么,我以前沒太關心,將來要研究一下了,因為我的畫里也生成了很多符號。這些符號首先在構圖和色彩結構上起作用,其次,以隱喻的方式傳達了主題思想。在構思階段是信手拈來的,但是到構圖階段就會刻意強化某些符號的含義。
曾: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不會有種想抓住轉瞬即逝的美好的感受?您的作品唯美,卻帶著一點如夢幻泡影的淡淡哀傷。
楊:可能因為時代關系和家庭背景的原因,我是1969年生人,雖然經(jīng)歷了文革,但在父母親護衛(wèi)的小環(huán)境中生活一直是美好的。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就耳濡目染,對社會和生命會有一種使命感,常常思考生存的意義何在,這仿佛是一種責任。所以我的畫面基調是唯美,但是生命的本性是無常,我從很小就認識到了。
單:對,我們70后,包括69年這一代人都生活在較少時代陰影的年月,時代的陰影已經(jīng)離我們漸行漸遠,至少我的童年留存的都是些美好的記憶。
曾:我只是旁觀者,以前是通過作品來與您交流,我會看的很仔細,很多細節(jié)或者符號,會打動我。比如天空與云彩,至少可以感覺藝術家當時心胸的打開。所以符號和具體感受總是相通的,在作品里,玻璃球就像是保護層;水果,鮮美而易逝。而您一直這樣畫,我想起東坡說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我能感受到您是追求“泥上偶然留指爪”這種片刻美好的人??刹豢梢赃@么理解—您的創(chuàng)作之所以能夠堅持以自我為中心,正是由于精神上的獨立、閱歷上的豐富。您只關心內心中的美好,哪怕是片刻的美好,因此很早就擺脫了別人對自我的過多影響。
楊:水果,其實暗喻的是欲望?;ǘ?、蝴蝶、玻璃球、氣泡等等,尤其是氣泡上虹彩越多代表它越快要破裂,我是想表達美好的短暫易逝,傷感人生美好的東西,瞬間就會沒有了。美好并不是生活中的常態(tài),但卻是我們人類一直在追求的東西,也是人類賴以存活的精神支柱。正因為這世界上不美好的東西很多,我更要在精神上保持獨立,不被它吞噬掉。
單: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更多更深的外力在影響您呢?
楊:外力影響,具體到藝術史和藝術家對我的影響,遠遠沒有整個人類歷史、文化對我的影響大。我想過,如果不畫畫我能做些什么,可能我會是個很好的人類學家。我看的書很龐雜,從小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看書,父母的藏書都會拿來翻,科學、文化、自然、地理都感興趣,三十歲后又加上了歷史、心理、社會學等。這些東西對我繪畫的滋養(yǎng),跟畫冊、博物館和美院正統(tǒng)學習對我的滋養(yǎng),是同等多的。如果問我的畫風、筆法受到了什么外力影響的話,我覺得沒有特定的脈絡,而是我人生的經(jīng)歷和靈感沉淀后的結果,它很自然,我覺得自然的形成方式,非常好,不刻意。
曾:這我相信,因為生活本身比任何文學和藝術都更加壯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