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宏亮 葉永勝
(金陵科技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38)
柳宗元書信的哲學(xué)自覺與政治自信
程宏亮 葉永勝
(金陵科技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38)
柳宗元書信揭示出柳宗元“天人相分”的哲學(xué)思考和行“中道”的方法論體系,表明柳氏具有堅定不移的儒家奮斗信念,其哲學(xué)自覺與自信,成為柳氏能夠經(jīng)受打擊而矢志不渝的重要思想基礎(chǔ);柳宗元書信政治意味濃厚,對治政方略充滿著思考,對自我仕途進退多有表白,其書信在制度問題、用才問題、稅收問題等方面富有深刻的見解,柳氏之政治自信,也是支撐其抗擊災(zāi)難而堅挺、自拔的理由。
柳宗元;書信;哲學(xué)自覺;政治自信
柳宗元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dǎo)者,與韓愈并稱,其文學(xué)成就蜚聲四海而彪炳千秋,他在理論和實踐上為中國古代散文的轉(zhuǎn)型發(fā)展奠定了基石;其詩名“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蘇軾《東坡題跋·評韓柳詩》)[2]P2124,他的詩歌成為宋代平淡詩風(fēng)追求者的取法典范。古往今來,文學(xué)史上才華卓犖者往往命運蹇舛,屈原、司馬遷、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等皆如是,而柳宗元也不例外,且在有唐一代文學(xué)家中,其政治遭際十分坎坷,人生打擊尤為深重。“永貞革新”(805)失敗,柳宗元被貶永州,政治生涯從此一蹶不振,永州十年悲摧度日;接印柳州刺史實則長貶不起,終在元和十四年(819)十一月病逝柳州任所。柳氏一生,政治生命至為不幸,然其貶謫生涯中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極為豐碩,終使其榮登中國古代大文學(xué)家之列。就文化傳播而言,柳氏的貶謫客觀上促進了唐代長安文化對南方湘桂地區(qū)的滋育,這一點,柳氏當未能知覺,然其貞元十四年(798)京城之作《與太學(xué)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yè)書》,在述及陽城司業(yè)貶謫道州之事時(道州,今湖南道縣、寧遠以南的瀟水流域),曾強顏寬解云:“蓋主上知陽公甚熟,嘉美顯寵,勤至備厚,乃知欲煩陽公宣風(fēng)裔土,覃布美化于黎獻也。”[1]P868歷史上陽城司業(yè)未能成就“覃布美化”的美名,可人生不幸的、然又是文化幸運的巧合是,柳氏后來長期貶謫于永州、柳州,確為“宣風(fēng)裔土”、傳播文明作出了杰出貢獻,其當年慰藉陽城之語卻在自己身上應(yīng)驗了。柳宗元詩文皆擅,而尤長于文,其人生軌跡與文學(xué)成就,業(yè)已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道景觀,其中蘊含的精神要素給予時人、后人以進取的動力。柳宗元書信的精神內(nèi)涵十分豐富,本文通過分析柳氏書信,重點考察其貶謫期間的哲學(xué)自覺與文化自信,從而為探究柳氏深陷困厄而能抗擊磨難尋找動力依據(jù)。
一
柳宗元書信共 35篇(《柳宗元集》)[1]P779-894,《寄許京兆孟容書》、《與韓愈論史官書》、《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等31篇寫于永州、柳州貶謫期間,其它4篇《與太學(xué)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yè)書》、《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書》、《答貢士蕭纂欲相師書》、《答貢士沈起書》為貶謫前長安之作。柳宗元貶謫永州,遭遇多重困厄,水土不服而病魔纏身,且又承受著母親病逝以及未有子嗣的深層心理煎熬,生存狀態(tài)凄慘灰暗,或如其云:“伏念得罪來五年……罪謗交積,群疑當?shù)溃\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負重憂,殘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結(jié)伏積,不食自飽?;驎r寒熱,水火互至,內(nèi)消肌骨?!保ā都脑S京兆孟容書》)[1]P779柳氏自稱“膏肓沉沒”(《寄許京兆孟容書》)[1]P779,其精神狀態(tài)甚或至于崩潰邊緣,然其卻能抗擊重壓而挺立于世,其生命支柱何在?筆者以為當與其擁有堅強的思想信念和人生期許密切相關(guān),或可以用自覺與自信予以提挈。在柳氏的多封書信中,充滿著對天人關(guān)系的哲學(xué)思考,鮮明地反映出作家的樸素唯物主義世界觀。如其《答劉禹錫天論書》云:
宗元白:發(fā)書得《天論》三篇,以仆所為《天說》為未究,欲畢某言……其歸要曰:非天預(yù)乎人也。凡子之論,乃吾《天說》傳疏耳,無異道焉……猶天之不謀于人也。彼不我謀,而我何為務(wù)勝之耶?子所謂交勝者,若天恒為惡,人恒為善,人勝天則善者行。是 又過 徳乎人,過罪乎天也。……余則曰:生植與災(zāi)荒,皆天也;法制與悖亂,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預(yù),而兇豐理亂出焉,究之矣……若子之說,要以亂為天理、理為人理耶?謬矣。[1]P816-817
柳宗元答劉禹錫之信,牽引出諸多要義。從柳氏所處中唐特定時期社會思潮而言,基于社會實踐需要,思想界對“天人關(guān)系”展開了深入的思考和論爭。該書中提及的《天說》,柳宗元寫于永州,主要批駁韓愈的天說觀點,由此引發(fā)出劉禹錫的《天論》和此封書信的出現(xiàn),柳宗元另有《天對》及《非國語》等系列文章,也重在闡述其對天人關(guān)系的深刻認識。中國古人對“天”及其“天人”關(guān)系的關(guān)注由來已久,《周易》雖為卜筮之書,但它更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哲學(xué)專著,其所闡發(fā)之理在于明人事、通天道,如其“乾”卦,即在于論“天”,而其“《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3]P8,則將“天”與“人”綰合起來;戰(zhàn)國末期屈原以騷人的氣質(zhì)和思考寫出《天問》,提出170多個關(guān)于“天”的疑問;戰(zhàn)國末年思想家荀子則對天人關(guān)系作出系統(tǒng)論述,在其《天論》[4]P176-177中指出“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人當“不與天爭職”,明確提出“明于天人之分”的觀點,也即“天人相分”理論;至漢代,董仲舒思想影響廣泛,他提出“天人感應(yīng)”學(xué)說;東漢王充在《論衡》中提出天是沒有感覺和意志的自然存在,進一步豐富了荀子“天人相分”理論。至中唐,對于天人關(guān)系,思想理論界未達共識,韓愈承接“天人感應(yīng)”說,提出了“賞功而罰禍”(柳宗元《天說》)[1]P443的觀點,柳氏予以批駁,認為“功者自功,禍者自禍”[1]P443,天與人相分,反映出柳氏樸素的唯物主義哲學(xué)觀,劉禹錫撰文《天論》三篇補充和支持柳說,柳宗元詳察后,進一步于《答劉禹錫天論書》中發(fā)表觀點。柳氏堅定地指出:劉禹錫之文只是對自己《天說》的注解,而非有“異者”;天人相分明確,天的存在并不為人著想,則人無需勝過天,批判劉禹錫天人“交勝說”過分贊揚人而責(zé)怪天;認為生殖與災(zāi)荒是天(即自然界)的事,而法制與悖亂屬于人類的事情,天與人“各行不相預(yù)”;認為劉禹錫所謂“亂為天理、理為人理”之說是錯誤的。從柳宗元答劉禹錫之書,可見柳氏對自己的唯物觀和無神論思想確信無疑,且在同時代當具有超前覺醒的價值。不唯此書,在其它一些書信中,柳宗元對于自己悟得的唯物理論也是信心滿懷,并竭力用之以啟人心智。如其《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云:“宗元以罪大擯廢,居小州,與囚徒為朋……然猶未嘗肯道鬼神等事。”[1]P840此書表達出柳宗元雖處逆境而心中無鬼神的世界觀,借此勸說周君巢無用煉丹服藥以求長生。柳氏的斷言導(dǎo)之以情而理直氣壯。又如柳氏《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云:
近世之言理道者眾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無焉。其言本儒術(shù),則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適;其或切于事,則苛峭刻核,不能從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恍惚若化而終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學(xué)者之至少也……以道之窮也,而施乎事者無日,故乃挽引,強為小書,以志乎中之所得焉。[1]P822
此段話指出“道不明于天下”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士大夫們“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柳氏對“天”與“神”能夠干預(yù)人事予以否定,進一步表明了作家的天人相分觀點和無神論意識。在《非國語》六十七篇中,有不少作品都鮮明地表達了作家對“天人感應(yīng)”唯心哲學(xué)的批判,其《與楊誨之書》、《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中提到的“藉田”一事即如此?!斗菄Z·不藉》云:“宣王不藉千畝。虢文公諫曰:‘將何以求福用人?’王不聽。三十九年,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盵1]P1267《國語》中將軍隊的失敗歸咎于不舉行藉田儀式,因而神不降福而人不被役使,柳氏否定拿藉田之事來附會失敗,且云:“吾益羞之。”[1]P1268另外像《非國語》中的《三川震》、《料民》、《神降于莘》等諸多作品,均表明了柳宗元對唯心主義天命論、鬼神論的批判。
柳宗元的哲學(xué)自覺與自信不僅體現(xiàn)于對“天人相分”關(guān)系的理解,還鮮明地表現(xiàn)于對“中道”及行道方法論的把握。柳宗元奉守儒家的政治、哲學(xué)思想,尤其篤信其“中庸”之道,此在其書信類文章中屢見,通常用“中道”、“大中”、“中正”、“中之正”等表示,如“仆故為之標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1]P825、“兄通《春秋》,取圣人大中之法以為理”(《答元饒州論政理書》)[1]P833、“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與楊誨之書》)[1]P847等。探究其“中道”觀內(nèi)涵,從《寄許京兆孟容書》可窺見一斑,柳氏立意于儒家“信義”,意在通過“興堯舜孔子之道”,使其“利安元元為務(wù)”的目標得以實現(xiàn)。柳宗元對于為人處世的方法論頗有思考,在其親朋應(yīng)答之書中多有闡述。茲舉數(shù)例以詳。如其《與楊誨之書》云:
自今者再見足下,文益奇,藝益工,而氣質(zhì)不更于潭州時,乃信知其良也。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然而顯然翹然,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為敵讎,何也?善人少,不善人多,故愛足下者少,而害足下者多。吾固欲其方其中,圓其外,今為足下作《說車》,可詳觀之。[1]P847-848
此為柳宗元元和五年(810年)寫給其妻弟楊誨之的信。元和四年(809年),楊誨之赴臨賀縣(今廣西境內(nèi))探其父楊憑曾經(jīng)過永州,柳宗元送別時作有《說車贈楊誨之》[1]P462,借門外經(jīng)過之車,作譬喻說明為人之道,即“材良而器攻,圓其外而方其中”,并闡述了“方中圓外”的機理:“中不方則不能以載,外不圓則窒拒而滯。”在此封書中,將堅守“中正”闡釋為得“君子之道”,此道即為儒家的“中道”,此概念與“中行”、“中和”、“中庸”相通,語出《孟子·盡心章句下》:“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鬃迂M不欲中道哉?”[5]P341《論語·子路》中載有孔子之言,孟子所引“中道”,原作“中行”[6]P141?!爸械馈敝爸小碑斨负虾跄撤N尺度,超過或不及都不能稱為“中”,行中道,就是指待人接物不偏不倚,不執(zhí)一端,通過權(quán)衡、調(diào)節(jié)、折中而致和諧。柳宗元在信中分析認為:在善人少而不善人多的社會中,秉正之人抗于世俗,則招致敵仇,因此,以“說車”作比教導(dǎo)楊誨之當“方其中,圓其外”。 楊誨之對柳宗元之訓(xùn)導(dǎo)不以為然,認為“方中圓外”乃“翦剪拘拘,以同世取榮”(《與楊誨之第二書》)[1]P852(按:翦剪,指花言巧語;拘拘,拘束的樣子;同世,應(yīng)和世俗),柳宗元遂作有“第二書”,在該信中以肺腑之言痛定思痛,引經(jīng)據(jù)典解析世情、深入說理,告誡誨之當“慕中道”,做到“剛?cè)嵬w,應(yīng)變?nèi)艋盵1]P851,遂可“志乎道”,則“內(nèi)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1]P851,從而可達至高境界;針對誨之從俗“取榮”之論,柳氏認為自己絕非“與世同波”[1]P853,究之柳氏為人正直德性及信中剴切言辭,其處世經(jīng)驗絕非圓滑之術(shù),而是他追求“中正”之道的行事方略。在《與韓愈論史官書》中,柳氏選取了司馬遷、班固、崔浩的典型災(zāi)難性個案以說理,其云:“司馬遷觸天子喜怒,班固不檢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虜,皆非中道?!盵1]P808通過數(shù)典分析,從否定角度進一步闡述柳氏行中道的方法與技巧,由此充分顯示出柳氏剛正不屈的秉性,以及對自我歷經(jīng)磨難而總結(jié)出的處世方法論高度自信。
要之,柳宗元書信中所體現(xiàn)的關(guān)于“天人相分”的哲學(xué)思考和行中道的方法體系,表明柳宗元具有堅定不移的儒家奮斗信念,其哲學(xué)自覺與自信,使其信念自挺、人格自強,此為柳氏能夠經(jīng)受打擊、矢志不移的重要思想基礎(chǔ)。
二
柳宗元的書信政治意味濃厚,充滿著對治政的理性思考和自我仕途進退的表白。其信多寫于貶謫期間,自然多反思政治遭遇、多表達改變困厄的愿望。柳宗元在制度問題、用才問題、稅收問題等方面都有自己的深刻理解,對個人深陷貶籍充滿著哀怨,在積極等待中抗擊著命運的不公、探尋著人生的出路。
柳宗元信奉儒家政治理想,對于所處的封建統(tǒng)治社會忠貞不渝。其《寄許京兆孟容書》編在《柳宗元集》首篇,開宗明義,直奔中心,其云:“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盵1]P780這段話是柳宗元貶謫永州期間反思永貞改革的政治表白,闡述了柳氏政治理想的最高境界,以“立仁義”為奮斗綱領(lǐng),以“裨教化”為終極目標,以“興堯舜孔子之道”為取法范式和施政途徑,以“利安”百姓為當務(wù)之急,與其書信中常言的“及物之道”相通,同時,也揭示出致力于政治實踐的德性基礎(chǔ)為“中正信義”,行為態(tài)度乃“勤勤勉勵”。這段話在回憶往事中,堅信自己的政治抱負,也在閃爍其詞中揭示了失敗的一些重要原因,柳氏或?qū)⒚^指向王叔文的才能不夠、領(lǐng)導(dǎo)不力,由“始奇其能”、“過不自料”或可感知。在此需要說明的是,永貞革新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具有積極意義,至于其失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本文在此不論,自有史家評說。柳宗元書信中屢見之“及物”,簡言之,就是關(guān)懷現(xiàn)實、惠及民生的治政理想。其《與楊誨之第二書》云:“且子以及物行道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為己任,管仲釁浴以伯濟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為道,舍是宜無以為大者也。”[1]P853此處引經(jīng)據(jù)典,指出“伊尹”之民生抱負、管仲之濟拯天下符合孔子的“仁政”學(xué)說,實際上也詮釋了自己“及物行道”的內(nèi)涵與取法高度。其《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云:“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學(xué)者務(wù)求諸道而遺其辭……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內(nèi)者也。今世因貴辭而矜書……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遠乎?”[1]P886柳宗元因貶謫而無法參與現(xiàn)實治世事務(wù),于是他將精力轉(zhuǎn)移到立言著述方面,此段話從文章的社會功能角度指出,文章貴在“明道”,明道之內(nèi)涵歸于“及乎物”,也就是擔(dān)當天下大任、惠及百姓生活。其《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云:“故在長安時,不以是(按:文章)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盵1]P824此句話指出,柳氏在長安時不以寫文章為務(wù),而主要致力于解決社會現(xiàn)實問題,以救世濟物、恩惠民眾;聯(lián)系永州艱難處境,揭示出其治政的不變愿景以及環(huán)境逆轉(zhuǎn)背景下忠誠理想的變通途徑。其《與楊京兆憑書》云:“自抱關(guān)擊柝以往,則必敬其事,愈上則及物者愈大,何事無用之樸哉?”[1]P788此句中的“及物者”,猶言關(guān)涉社會事物的情況,本句指出地位越高的人管理社會事務(wù)越多,其社會作用越大,結(jié)合后面的反問,其意甚明,突出了人才問題(在后文中還將有人才觀專論)。以上主要通過分析柳宗元永州期間的書信材料,概論了柳氏的遠大政治理想和現(xiàn)實治政理念,以說明其雖沉淪貶籍,倍受磨難,然依然不墜“利安”社會之志,此信念理所當然地成為柳宗元抗擊磨難、堅挺信念的又一生命支柱。具體而言,他在政治方面的高度自覺和自信,可以分類言說。
關(guān)于制度和皇權(quán)。柳宗元畢竟是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受制于時代和階級出身,他對其所處的社會制度和皇帝權(quán)威虔誠恭敬、忠心耿耿,雖然柳氏也認為社會“弊政之大”(《答元饒州論政理書》)[1]P832,雖然其曾參與的“永貞革新”也意在改革因宦官專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帶來的諸多弊亂,但其基本的政治認識論中內(nèi)蘊著對現(xiàn)實制度和皇權(quán)統(tǒng)治的信任。其元和四年(809)所作《與裴塤書》云:
既受禁錮而不能即死者,以為久當自明……圣上日興太平之理,不貢不王者悉已誅討,而制度大立,長使仆輩為匪人耶?其終無以見明,而不得擊壤鼓腹樂堯、舜之道耶?且天下熙熙,而獨呻吟者四五人,何其優(yōu)裕者博,而局束者寡,其為不一征也何哉?……河北之師當已平奚虜,聞吉語矣。然若仆者,承大慶之后,必有殊澤,流言飛文之罪,或者其可以已乎?幸致數(shù)百里之北,使天下之人,不謂仆為明時異物,死不恨矣。[1]P795
此段話關(guān)涉社稷制度與天子統(tǒng)治權(quán)威,意思豐富而明確。書中認為“圣上日興太平之理”、“制度大立”、天下之人幸逢“明時”,此話雖難以掩蓋歌功頌德之意,但對統(tǒng)治制度的不懷疑和對皇帝的敬仰和依賴卻也溢于言表、由衷而出。對“河北之師”平定奚虜予以深切關(guān)注,此話說明沉潛于柳氏心靈深處的國家安全、制度安全的維護思想根深蒂固;自信“承大慶之后”自己或有“殊澤”沐浴,而能一洗罪名,表達了他對皇帝能夠明辨是非而施以隆恩的熱烈期待,盡管“八司馬”被貶時,憲宗曾詔謂“左降官韋執(zhí)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舊唐書》卷十四《憲宗》上)[7]P418,然柳宗元自信君主的觀念會發(fā)生改變,此處也明確揭示出“受禁錮而不能即死”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有所期待,這種期待當來自于柳氏的制度自信觀念和天子惠民的理念。柳宗元對現(xiàn)行皇權(quán)制度的堅信,在其同年于永州所作政論文《封建論》中也有鮮明的體現(xiàn),“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為宜也……州縣之設(shè),固不可革也”[1]P72、“今國家盡制郡邑,連置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善制兵,謹擇守,則理平矣”[1]P74。此話不僅信任統(tǒng)治權(quán)威,且也深入提出了善于用兵才能保障統(tǒng)治的政治主張。
關(guān)于用人問題在柳宗元書信中多有思考。主要集中于如下方面:治理國家的根本在于任用人才;人才進用之路歷來并不通暢,改革不合理現(xiàn)狀勢在必行;有才而當世、當時不被重用屢見不鮮。其《與楊京兆憑書》不吝筆墨長篇討論薦賢問題,對用人體制中出現(xiàn)的“三難”現(xiàn)象(“知之難,言之難,聽信之難”[1]P786)進行剖析,深刻揭示出“愚樸無能”官吏的真相,從而有力抨擊了腐敗官僚政治對人才的壓抑,大聲疾呼其人才理念——“士,理之本也”[1]P788(理,治也);柳氏將人才問題提到了治國理世的國家戰(zhàn)略高度,進而對薦賢用人的公卿們提出了自己的人才建議:“故公卿之大任,莫若索士。士不預(yù)備而熟講之,卒然君有問焉,宰相有咨焉,有司有求焉,其無以應(yīng)之,則大臣之道或闕,故不可憚煩?!盵1]P788因“三難”現(xiàn)象具有深刻的社會原因,故人才仕進之路,多有不暢,柳氏呼吁公卿們將“索士”作為自己的“大任”,由此說明在柳宗元理亂治世的治政思維模式中,薦才、用才據(jù)于核心地位。這是柳宗元的政治人才觀,鑒于此信為貶謫永州時的作品,或帶有自許才能和期望被用的深層用意。柳宗元對人才舉用道路不暢早已深切關(guān)注,且也有不能助人仕進而深自譴責(zé)的體會。其從政長安時期的作品《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書》云:
古之道,上延乎下,下倍乎上,上下洽通,而薦能之功行焉……古猶難之,而況今乎?獨不得與足下偕生中古之間,進相援也,退相極也,已乃出乎今世,雖王林國、韓長孺復(fù)生,不能為足下抗手而進,以取 僇笑,矧仆之齷齪者哉![1]P875
此段材料在于說明兩個問題:其一,薦賢舉才乃為古道,但選用人才自古皆為難題;其二,因不能為貢士元公瑾抗手而進,深感羞恥,自感齷齪。在柳宗元書中,有一封構(gòu)思奇特的書信《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1]P862-863,其書對王參元家失火受災(zāi)“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乍讀其文字令人驚詫,終讀之,則猝然大悟。王參元雖才能卓越,然“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柳氏認為:“無他故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亷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痹谶@里,柳宗元揭示出人才仕進之難的一種奇怪現(xiàn)象,評擊了世俗“多嫌”的不良風(fēng)氣。柳宗元的剖析,可謂一針見血。鑒于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柳氏又指出:“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shù)……今已無古人之實,而有其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賈生斥逐,復(fù)召宣室;倪寬擯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誅,為漢儒宗。此皆瑰偉博辯奇壯之士,能自解脫?!痹诖?,柳氏列舉古例,不只是在于揭示一些人才歷經(jīng)磨難而后名聲顯著的史實,更從“解脫”二字思之,當含有自譬的意味,即渴望自身得以解脫。由以上對柳宗元書信片言只語的剖析,或可說明柳氏的人才觀具有豐富學(xué)理性和自覺實踐性,此當既能顯示柳宗元固有的才能自信,又能表明其政治自省的深度和自覺自信的高度。
關(guān)于稅收問題,柳宗元對此也深有思考。其《答元饒州論政理書》,主要針對德宗初年開始實施的“兩稅法”實施情況,闡發(fā)自己關(guān)于經(jīng)濟政策的理論觀點和解決實際問題的主張,極富真知灼見。其文首段即云:“不唯充賦稅養(yǎng)祿秩足己而已,獨以庶富且教為大任,甚盛甚盛!”[1]P831對元饒州的理政之道給予評價,高度贊揚元氏征收賦稅意在使民富庶且有教養(yǎng)的治政目標,由此也可想見柳氏的賦稅思想與見解。隨之,柳宗元在書信中提出自己一些觀點,其云:
如今富者稅益少,貧者不免于捃拾以輸縣官,其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將服役而奴使之,多與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勞苦,或減除其稅,則富者以戶獨免,而貧者以受役,卒輸其二三與半焉。是澤不下流,而人無所告訴,其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經(jīng)界、核名實,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1]P832
此段話,揭示貧富“不均”差距拉大的原因;指出皇帝雖欲惠施隆恩,然由于稅收制度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存在弊端,“賄賂行而征賦亂”,終“澤不下流”而貧民無處申訴,遂形成“不安亦大”的結(jié)果。鑒于此,柳宗元提出“定經(jīng)界”,即要清查田畝,確定數(shù)量;“核名實”, 即要核對貧富的名與實;“舍其產(chǎn)而唯丁田之問”,即按丁畝多少征稅,以改變社會貧富之不均。若不如此,柳氏認為因循守舊地“姑重改作”(即改革),則無法治理天下。柳氏“均賦”之經(jīng)濟思想觀點與執(zhí)行方式策劃,深刻地反映出其“利安元元”的經(jīng)世致用目標。此文在唐代經(jīng)濟思想史上當有一定的地位。柳宗元對百姓賦稅過重的現(xiàn)實遭遇,在其永州期間所作《捕蛇者說》中,更以蔣氏一家三代捕蛇頂租的悲慘命運為例,揭示出“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1]P456的沉重感慨,暴露弊政可謂強烈至極!
柳宗元書信展示出其崇高的利民理想、非凡的治政思想和施政才能,其縱論治國方略的書信大都寫于永州,當時柳氏身困窮山惡水之中,缺乏政治自由,雖有政治理想,又有治世才干,然能否除去貶籍而重返仕進之途,其有無信心呢?通過對柳氏書信的全面考察,或可覓得答案。其書信云:
喜圣朝舉數(shù)十年墜典,太平之路果辟,則吾之
昧昧之罪,亦將有時而明也?!杜c楊誨之書》[1]P848
(今仆)不必立事程功,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娶老農(nóng)女為妻,生男育孫,以供力役,時時作文,以詠太平?!杜c李翰林建書》[1]P802
倘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一釋廢錮,移數(shù)縣之地……買土一廛為耕 甿,朝夕歌謠,使成文章……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與蕭翰林俛書》[1]P799
宗元無似,亦嘗再登朝至六品矣!……夫知足與知止異,宗元知足矣。若便止不受祿位,亦所未能。今復(fù)得好官,猶不辭讓……丈人旦夕歸朝廷,復(fù)為大僚,伏惟以此為念?!杜c楊京兆憑書》[1]P790-791
自料居此(按:永州“蠻夷中”)尚復(fù)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說長短,重為一世非笑哉?……用是更樂喑默,思與木石為徒,不復(fù)致意?!杜c蕭翰林 俛書》[1]P798
(宗元)窮躓殞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者十四年矣……及今閣下以仁義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實拊心自慶,以為獲其所望,故敢致其詞以聲其哀。若又舍而不顧,則知沉埋踣斃無復(fù)振矣,伏惟心動焉。——《上門下李夷簡相公陳情書》[1]P892
以上所摘書中語句,均為柳宗元表述“一釋廢錮”、希求脫離“沉埋踣斃”困境的肺腑之言。經(jīng)分析可知:柳氏貶謫期間,尤其是身處永州蠻夷山水期間,對重獲政治自由富有信心,從其傾訴心聲的言辭觀之,其心態(tài)趨于沉潛平和,“移數(shù)縣之地”“買土一廛”即已知足,愿望并不高遠,且以“等待”為有所作為的主要方式,同時,也不失時機地在與上司長者、親朋好友的書信往來中,或直白或含蓄地表達著自己的訴求。
要之,通過對柳宗元書信的全面檢討,可知他對政治充滿著信心,其信心不僅表現(xiàn)于忠誠君主、信任制度,也表現(xiàn)在其具有籌劃治政方略的雄才大略,同時也真切地反映出柳氏對走出貶謫困厄充滿著信心??梢哉f,柳宗元之政治自信,也是支撐其抗擊不幸災(zāi)難的堅挺理由,此信心當能為柳氏超越現(xiàn)實厄境而構(gòu)筑起牢固的政治理想基礎(chǔ)。
柳宗元書信的精神內(nèi)涵是多方面的,其實質(zhì)不僅表現(xiàn)于上文重點分析的哲學(xué)自覺和政治自信,也表現(xiàn)于學(xué)術(shù)理論自覺、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自信,以及勇于擔(dān)綱家道中興的倫理自覺與自信,限于篇幅,此處不論。柳宗元的生命是短暫的,四十七歲即英年早逝,但其憑依遠大理想、堅挺意志、剛直情懷和執(zhí)著行動,游乎“大中之道”,柳氏突出的政治表現(xiàn)、深邃的儒學(xué)思想和驚天動地的“古文運動”貢獻,終使其成為千古師表,雖然他在書信中一再表白“避師名”[1]P880之說,然其行師者之實卻一以貫之,較之于韓愈《師說》,貌迥異而神相合,柳氏實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成效卓越的典范良師!柳宗元的文化精神光照千秋,其自覺、自信和自強,給予中國文士以豐富的滋養(yǎng)和無窮的動力!
[1]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蘇軾.蘇軾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章詩同.荀子簡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5]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5.
[6]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7]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I206
A
1673-2219(2014)06-0022-05
2013-11-04
程宏亮(1969-),男,安徽巢湖人,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xué)研究。葉永勝(1969-),男,安徽繁昌人,副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