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春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100875)
對于刑罰目的的界定,不同學者分別從立法、司法和執(zhí)法等不同的階段對刑罰目的進行了定義。
有學者從國家司法的角度界定刑罰的目的。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刑罰目的就是人民法院對犯罪人實施刑罰所要實現(xiàn)的效果。各學者的具體表述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有的學者認為,刑罰目的是指國家對犯罪分子適用刑罰的目的,也就是國家對這種活動所預期的結(jié)果[1](P1);有學者認為,刑罰目的是指人們在主觀上預先設定的、通過適用刑罰所希望達到的目標或結(jié)果[2](P251)。也有學者認為,刑罰目的是指國家運用刑罰所希望達到的目的[3]。
有學者從立法、司法的角度界定刑罰的目的。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刑罰目的是制定和適用刑罰的目的,也就是國家制定刑罰和人民法院對犯罪人適用刑罰所要達到的目的。如有的學者認為,刑罰目的是指國家為什么要制定刑罰和對犯罪人適用刑罰的問題[4]。
也有學者從立法、司法和執(zhí)法的角度界定刑罰的目的。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刑罰目的是指國家制定、適用與執(zhí)行刑罰所要追求的客觀效果。如有的學者認為,刑罰目的是國家制定、適用、執(zhí)行刑罰所希望取得的效果[5](P58)。也有學者認為,刑罰目的是指國家的刑事立法采用刑罰作為對待犯罪現(xiàn)象的強制措施及其具體運用和執(zhí)行所預期達到的效果[6](P410)。
筆者認為,刑罰是一國刑事制度當中重要的一項內(nèi)容,這項制度的目的不僅應當在立法當中予以預先設定,更要在刑罰的司法適用和刑罰的具體執(zhí)行當中予以充分體現(xiàn),從而從立法理論到司法實踐的法律運轉(zhuǎn)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能夠充分實現(xiàn)刑罰目的。同時,刑罰目的是立法、司法以及執(zhí)法主體對設立、適用和執(zhí)行刑罰在主觀上形成的想法和預期期望,這種主觀上的想法既要盡可能多的發(fā)揮刑罰的作用,同時也要實事求是,不能任意將主觀期望賦予刑罰目的之中,使刑罰承擔不能完成的任務。所以,筆者認為,刑罰目的應當是國家立法機關、司法機關和行刑機關通過設定刑罰、適用刑罰和執(zhí)行刑罰等方式而在主觀上期望實現(xiàn)的效果。其內(nèi)容包括懲罰犯罪、預防犯罪、保護社會價值等三方面內(nèi)容。
刑罰的目的首先是懲罰犯罪。懲罰犯罪本質(zhì)上就是報應學說的具體要求。報應作為刑罰目的,是指對犯罪人適用刑罰,是因為他犯了罪,通過懲治犯罪表達社會正義觀念,恢復社會心理秩序。也就是說國家在刑事立法階段將某些社會關系或者法益規(guī)定為刑法所保護的內(nèi)容,并規(guī)定了不同種類和不同幅度的刑罰。當某種行為破壞了刑法所保護的社會關系或者侵害了某種法益,刑罰將被予以適用并執(zhí)行。
從國家的層面看,國家賦予了行為人依據(jù)自己的自由意志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實施行為,與此相對,當行為人的行為超出了法律授權的范圍,并且違反了刑法,行為人便應當為自己的行為產(chǎn)生的后果承擔責任。這種責任的承擔便是接受刑罰的處罰。當行為人實施了犯罪,被害人由于文化和傳統(tǒng)的內(nèi)在屬性所要求的報復也要求對犯罪行為人進行懲罰,使其感受痛苦,從而滿足被害人報復的心理本性。
從社會的角度看,對行為人的懲罰,并不能改變已經(jīng)破壞的社會關系。但是,如果行為人不會為此付出代價,則必然會導致社會對于正義或者公正的信心喪失,植根于公眾內(nèi)心的懲罰觀念,無論是“罪有應得”還是“死有余辜”,都表明了社會公眾對于犯罪行為人的態(tài)度,直接而形象的反映著社會公眾固有的正義、合理的觀念[7](P88)。刑罰是要求立足于作為國民一般意識乃至社會觀念的懲罰觀念之上的,而以懲罰為基礎的又是針對行為人實施了法律所不允許的行為的一種道義上的非難,所以刑罰的內(nèi)容必須是懲罰乃至痛苦了[8](P51-P52)。也就是說刑罰是國家、社會對于犯罪行為人所實施的行為的否定性評價,這種評價自然意味著行為人必須承擔刑罰懲罰這種不利的后果。
對于預防犯罪的刑罰目的,大多數(shù)學者都接受了這個觀點,而且一般將預防犯罪又具體劃分為特別預防和一般預防兩方面。但我們認為,伴隨著社會民主法治的發(fā)展,利用刑罰來實現(xiàn)一般預防的目的,既不符合法治精神,同時在實踐中也不能實現(xiàn)該項內(nèi)容。
1.特別預防
特別預防,是指通過立法、司法和執(zhí)法(刑罰的執(zhí)行),預防犯罪人重新犯罪。特殊預防的對象是已經(jīng)實施了犯罪的行為人。
特別預防的目的具體表現(xiàn)為:(1)對犯罪人適用刑罰,使其感受痛苦,從而不敢再次實施犯罪;(2)對犯罪人適用死刑,徹底消滅犯罪人,從而完全使其喪失再次犯罪的可能性;(3)對犯罪人適用死刑之外的其他刑罰,延緩或者削減犯罪人再次實施犯罪的時間或者條件,從而降低其人身危險性;(4)在刑罰的執(zhí)行過程中,對犯罪人進行教育和相關培訓,使其能夠改變舊有錯誤思想,掌握生存技能,更好地回歸社會。特別預防的刑罰目的,無論是立法本意,還是在司法實踐當中,一般都能夠得到很好的實現(xiàn),對于犯罪人的改造以及對于犯罪的打擊都具有較好的實踐效果。
2.一般預防
關于一般預防的思想主要來自于費爾巴哈的心理強制說。也就是說,正是因為行為人都具有趨利避害的心理,犯罪人之所以要實施犯罪,是因為犯罪行為能給他帶來某種歡樂;而如果有一種犯罪后的必然結(jié)果能夠讓犯罪人承受大于犯罪歡樂的痛苦,犯罪人就會放棄犯罪的念頭。依此論點,學者們認為,在刑法中設定刑罰,在司法實踐活動和刑罰執(zhí)行過程中,都能夠讓人們感到刑罰的痛苦,從而威懾潛在的犯罪人,降低或者消除其實施犯罪的可能性[9]。但是,對于刑罰的一般預防是否能夠成為、是否應該成為刑罰目的的內(nèi)容,我們有不同的認識。
首先,刑罰目的是有別于刑法目的。刑法目的,即制定刑法所要達到和實現(xiàn)的預期效果。而刑罰目的是國家立法機關、司法機關和行刑機關通過設定刑罰、適用刑罰和執(zhí)行刑罰等方式在主觀上期望實現(xiàn)的效果。兩者在實現(xiàn)時間上、適用對象上存在著不同。不能將刑法目的等同于刑罰目的。當立法者在刑法當中規(guī)定了刑法所要保護的社會關系,就已經(jīng)表明該種社會關系的重要性以及不可侵犯性。如果行為人的行為侵害了該社會關系,就自然會受到刑法的否定評價,即刑法已經(jīng)對此類行為的性質(zhì)做出了規(guī)定和判斷標準。刑法要求行為人只要了解其行為的性質(zhì)即可達到刑法保護特定社會關系的目的。在行為人尚未實施犯罪行為之前,其只需知道那種行為是刑法所禁止的就足夠了,而沒有必要了解刑罰的具體規(guī)定,更不需要知道量刑的內(nèi)容和執(zhí)行的方式。對于已經(jīng)實施犯罪的行為人,刑法關于告知其何事不可做的目的已經(jīng)無法實現(xiàn),只能通過刑罰的方式實現(xiàn)特殊預防的目的。
其次,刑罰的威懾力只對理性人起作用。費爾巴哈的理論,其前提是行為人是經(jīng)過思考的進行選擇的理性人;同時,刑罰與實施犯罪所得的利益之間存在著比例均衡的數(shù)量關系。只有這樣,理性人經(jīng)過具體分析,從而選擇是否實施某種犯罪。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著大量的“激情”犯罪、不計后果的臨時起意的犯罪,刑罰對于這類行為人的一般預防就顯得很蒼白。另外,實踐中司法機關參差不齊的工作水平和訴訟制度也使大量行為人存有僥幸心理,其通過各種方式逃避應當承擔的刑罰制裁,加之司法實踐中仍有極個別犯罪人尚逍遙法外的現(xiàn)象,因而刑罰的一般預防作用必然隨之大打折扣。刑罰目的的實現(xiàn)雖然是主體主觀上的期望和追求,但是其必須與客觀現(xiàn)實相統(tǒng)一,否則,理論上為刑罰目的設定了大量的內(nèi)容,而現(xiàn)實中卻無法實現(xiàn),這種理論設定就失去存在的價值。
再次,在法治社會里,我們沒有理由利用刑罰這種方式來威懾社會成員。法制社會,我們制定法律,宣傳法律,目的是告知社會公眾他們擁有哪些權利、哪些自由,同時,使其了解權利和自由的界限。至于用對犯罪人實施刑罰的方法來威懾社會成員或者是潛在犯罪人,這更多的體現(xiàn)的是刑罰的殘酷性,更多是在封建社會乃至奴隸社會才會采取的方式,與我們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法治理念及刑罰的人道化不相容。使一些已然的犯罪人成為“儆猴之雞”,從而與適用刑罰的目的背道而馳[10]。同時,對于這種威懾的根據(jù),馬克思曾評論說:“一般來說,刑罰應當是一種感化或恫嚇的手段??墒?,有什么權利用懲罰一個人來感化或恫嚇其他人呢?”[11](P45)可見,刑罰的一般預防目的,無論在法治理論層面還是實踐依據(jù)方面都存在著不容忽視的缺陷,需要我們重新認識和思考其存在的意義。
刑罰作為一種社會秩序和社會關系的特殊保障方式,無論其在立法的設定上,還是刑罰的適用和執(zhí)行上,都體現(xiàn)了對于社會價值保護的刑罰目的。通過不同刑種和刑期的設置,反映了社會對于各類社會價值的不同程度的保護和評價。
首先,從刑種的角度看。我國刑法中設立了生命刑、自由刑、財產(chǎn)刑、資格刑等不同形式、嚴酷程度相異的主刑與附加刑,并且在各個罪名的罪狀表述中都列舉了若干種刑和刑罰幅度。通過不同刑種的規(guī)定,我們很容易判斷某種社會關系的重要性程度以及其所體現(xiàn)的不同價值。
其次,從同類刑罰的不同幅度看。對于適用于同類刑罰,其幅度也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由此,我們也會很容易判定某種社會關系的所體現(xiàn)的不同社會價值,這也是在立法規(guī)定、司法適用和執(zhí)行刑罰過程中,相關主體對于刑罰所要追求和實現(xiàn)的效果。
既然刑罰目的包括懲罰犯罪、預防犯罪、保護社會價值等方面內(nèi)容,這就要求在刑罰的實現(xiàn)過程中,特別是在適用刑罰,即量刑過程中,充分發(fā)揮刑罰的作用,實現(xiàn)刑罰目的。
對于嚴重的暴力犯罪,我國刑法都設置了較重的刑種和較高幅度的刑罰。一般情況下,暴力犯罪侵犯的是我國國家、社會的公共安全以及公民個人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行為的危害性和行為人的危險性較大,而且,此類犯罪大都存在特定或者不特定的被害人。因此,對于此類犯罪的量刑,既要考慮被害人及其親屬要求懲罰犯罪人的情緒,也要考慮犯罪人改造的可能性,綜合犯罪人的個人因素和社會反應,依法適用適當?shù)男谭N和量刑幅度。
對于普通財產(chǎn)型犯罪,我國刑法也設置了不同的刑種和較大的量刑幅度。這類犯罪所侵害的社會價值主要體現(xiàn)為財產(chǎn)的所有權以及相應的占有、使用、收益等權利。這種社會價值與國家、社會及公民個人的安全相比,要低一層次。同時,該類犯罪所破壞的社會關系有較大的恢復可能性,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相對較弱,改造和教育的可能性較高。因此,在具體量刑過程中,應當根據(jù)實際情況,盡量避免適用死刑,更多采用自由行、財產(chǎn)刑,從而使遭到破壞的社會關系盡快得到恢復,同時,為犯罪人更好的回歸社會創(chuàng)造條件。
對于破壞經(jīng)濟秩序犯罪,我國刑法規(guī)定多以自由刑為主。此類犯罪的直接受害者一般是國家,其他社會成員一般是作為間接受害群體而存在。實施此類犯罪的主體大多也是具有一定的經(jīng)濟或者管理才能的人才。由于我國目前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市場經(jīng)濟制度仍不完善,客觀上也為相關人員實施此類犯罪提供了條件和空間。所以,對于此類犯罪人的量刑,主要以自由刑為主,量刑可以適當從輕,重點在于對犯罪人的改造和教育。
對于擾亂社會管理秩序犯罪,我國刑法規(guī)定一般是以短時間的自由刑為主。此類犯罪的犯罪人大都文化水平較低,其社會危害性較為有限,受侵害的社會關系較易恢復,受害人的損失一般較為有限,犯罪人的行為相對也容易得到諒解。所以,對于此類犯罪的量刑,應當盡量從輕,重點在于對于犯罪人的教育。
對于具有特殊身份的犯罪主體,我國刑法規(guī)定既包括生命刑,也包括自由刑等刑罰。由于此類犯罪主體具有身份的特殊性,其所實施的行為不僅直接侵害了國家、社會和公民的權益,同時其產(chǎn)生消極的社會影響,且這種影響在短時間內(nèi)很難得到恢復。特別是貪污賄賂、瀆職等犯罪,會影響到現(xiàn)實的社會風氣和民眾的對于政府及公共事務的態(tài)度。所以,對于此類犯罪人的量刑,應當考慮該犯罪人對于社會所造成的消極影響,采用防止犯罪人可能再次實施犯罪的刑種和刑期,利用對該類犯罪人的刑罰處罰盡快消除負面影響,依法嚴厲打擊,從而表明法律對于此類犯罪零容忍的態(tài)度。
刑罰目的是立法者、司法者以及刑罰執(zhí)行者對于刑罰所賦予的一種主觀美好的期望。這種預期的效果必須與刑罰的角色和實際功能相適應,并且在實踐當中能夠得以實現(xiàn)。在刑罰目的實現(xiàn)的過程之中,量刑是最直觀的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在量刑過程中,既是對于刑罰目的主觀認識的過程,也是對于刑罰目的實現(xiàn)的實踐過程。量刑是刑罰實踐中較為復雜的問題之一,在實際操作中要綜合各方面的影響因素,從犯罪人的主客觀方面的要件出發(fā),綜合犯罪行為的性質(zhì)、社會影響等因素,在特定時期的刑事政策指導下,對犯罪人依法處以科學的、人道的、符合刑罰目的的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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