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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

        2014-03-31 20:38:55陳崇正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寡婦二叔

        陳崇正

        我的恐懼不是因為黑暗,也不是因為幽暗蒙蔽我的臉。

        ——《舊約· 約伯記》第23章

        我三十歲生日那天,我二叔送了一本《圣經(jīng)》給我,扉頁寫著: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

        但我完全沒有想到,這竟成了他留給世界最后的話。認識我二叔的人都知道,他終其一生,都在和恐懼作斗爭——這是一種比較斯文的說法,準(zhǔn)確的說法是,我二叔看起來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我本來以為他會走完他傳奇的一生,他的死亡怎么說也得染點個人色彩,比如:死在他練辟谷術(shù)的時候,死于癲狂(在自己的頭上敲個洞大叫幾聲好),等等。但都沒有——碧河大橋一斷,我二叔連同他最心愛的自行車一起掉進江里,撈起來已經(jīng)面目全非,骨架撐著衣服,就如一只泡在水里的紙風(fēng)箏。

        我二叔的尸體被運了回來,整個半步村的人都感到傷心。當(dāng)然,這是我的夸張之辭??傊谖铱磥?,他們是一直對著我哭喪著臉,他們的詢問一遍又一遍地溫習(xí)著我的悲痛。

        當(dāng)年,我那個當(dāng)村長的父親死的時候,全村的人也排著隊到我家吊唁。我父親的尸體就停在我二叔現(xiàn)在躺的這個地方,靈床是一張長方形的大床,祖祖輩輩,村里的老人會排著隊一個一個到這里躺下。床很大,我一米八個頭的父親看起來很小。我二叔那一夜為我父親守靈。那時,我二叔還沒想過他有一天會死,但他的腦子開始犯迷糊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我母親死得早,我父親是村長,公務(wù)繁忙,東家的牛西家的犁,出問題全找他。從小我和二叔相處的時間,要比父親多得多。于是,我二叔的腦袋一犯迷糊,大家看我的眼神也容易迷糊,似乎我和二叔都是同類項,平時拆開,必要時就合并。其實我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從來都不迷糊,我的心跟鏡子似的。我二叔說要用心鏡看人,他的辟谷術(shù)我沒學(xué)會,這一招看人的本領(lǐng)我倒是學(xué)會了。

        我父親躺在靈床上,我二叔在他旁邊坐了一夜,端端正正,不敢動彈。第二天,他依然精神抖擻地對我說,你爹昨夜和我說了一個晚上的話,說那邊已經(jīng)是夏天,沒有這邊冷。我一聽倒是打了一個冷戰(zhàn)。但其實此時正是十月的天氣,一點都不冷,反正我是打了冷戰(zhàn)的。

        八年前,我二十二歲,我父親的尸體放了三天以后,就被送到火葬場。家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人,我和二叔尾隨坐在殯儀車里,旁邊的鐵箱里裝著我瘦小的父親,他一聲不吭地躺在里面。我不停地抽煙,但二叔說太熏人,叫我別抽。他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說:別抽!別再抽!我對他笑,他說:別笑!我的臉就僵住了。骨灰盒很貴,但總得買,那些人就是押著死人坑活人的錢財。我買了骨灰盒回來,看到我二叔臉色發(fā)青,渾身顫抖。他指著那蒸鍋一樣的焚尸爐,齜著牙對我說:我……我聽到你爹啊地叫了一聲!就這樣,啊——,對,這樣叫了一聲,他一定在喊疼。二叔的嘴唇變得很白,牙齒很黃,像電視里飲了毒酒的人,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永生難忘。

        父親死后到二叔死之前,要求土葬就成了二叔和我之間永恒的話題。我告訴他,如果還是我父親在當(dāng)村長,現(xiàn)在還有一點希望,而今,我只有他留給我的錢,沒有權(quán),更沒有地,葬哪里?怎么葬?現(xiàn)在專業(yè)的挖尸隊經(jīng)常沿著山嶺巡查,看到有土葬的新墳,挖了就運走,運到火葬場每具尸體可以拿兩百塊錢。他們都是用塑料薄膜紙包著濕漉漉的尸體,就往木板車上一放,噼里啪啦地就拉著往火葬場跑,有時總會掉一截手臂或小腿在路上,頭發(fā)也掉得特別多,最多的是肉化出來的水滴在草上,大白鵝一不小心吃到,就翻個筋斗死掉了??傊矣帽M了一切辦法,試圖告訴我二叔,土葬這條路是行不通的。但我二叔全然不顧這些,像個孩子一樣瞪著眼睛看我。

        八年前我父親像一條魚一樣被放在村里祠堂的靈床上,八年后,這種情景再次發(fā)生,這一回輪到我二叔。唯一的區(qū)別是,前者如一條金槍魚,后者則如一條咸帶魚。

        我二叔活著的時候,我試圖說服依法實行火葬。但在他的理解里,我這是勸他去燒掉。他說他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親人了,該死的和不該死的,都已經(jīng)死光光了,而我正準(zhǔn)備把他燒掉。他開始戒煙,并且出人意料竟然成功,因為他怕看到煙灰。除此以外,他還遠離爐灶,怕見各種火光,連擦燃火柴他都哆嗦。貓也不養(yǎng)了。我家的黑貓一直很乖,它愛干凈,有禮貌,而且愛好廣泛。第一大愛好是喜歡炫耀它的平衡技術(shù)——它喜歡爬上對面五樓的天臺水管,悠閑地蹲在細細的水管上,看小路上人來人往。它的第二個愛好,直接葬送它在我家繼續(xù)生活的可能性。它喜歡在我燒水的時候蹲到灶臺邊看火。溫暖的火光讓它感覺舒服,它瞇著眼,十分溫柔。但這種溫柔在我二叔看來十惡不赦,于是黑貓立刻便結(jié)束了它長達三年的幸福時光,被賣給村口的飲食店,也不知給誰吃掉了。

        我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在門口的石墩上抽完第八根煙以后,我扛著魚篙就出去了。天快黑的時候,我終于回來,褲管上都是濕漉漉的,滴著水。我手里提著一條大魚,走進家里。我二叔已經(jīng)開始餓了,他現(xiàn)在不但怕燒,而且怕餓,更怕死,于是天天練功。但一練功,就又開始餓了,于是他摸著肚子一直在等我回來做飯。我一進門,他顯得很高興。一看到魚,他顯得更高興。他說,我就知道你有本事,這么大一條魚,今晚的菜好啊,我就知道你不是去跟盧寡婦勾搭去了,你是去釣魚了。但我明確告訴他,今晚不吃魚,吃酸菜。

        那你養(yǎng)著什么時候吃?有什么大節(jié)日?有客人?你又不生日?我也不生日?他瞪著圓鼓鼓的眼睛一直嘀咕著。

        我沒理他。開始吃飯,他還不時去望吊鉤上那條大魚,然后看看我。我只顧著吃飯,吃得津津有味。要不我去燒吧,那魚?我說不用了,你怕火。他就不再吭聲了。

        當(dāng)天夜里,我釘了一個木盒子,將魚放進去,埋在后園。天氣還是那么熱,連一點風(fēng)都沒有,知了拼命地叫,把土地都叫瘦了。幾天之后,我把二叔請到后園,放把椅子,讓他坐下。我就開始挖了。他說,挖什么,挖地瓜,挖什么寶?我揮汗如雨,終于把木盒子挖出來,此時,一股臭味撲鼻而來。我指著木盒子:這是棺材。我二叔點了點頭。我把蓋子打開,請我二叔來欣賞那條魚。于是他看到一團白色的蟲子在大魚上面蠕動,那條魚已經(jīng)面目全非,任由蟲子從左眼爬進去,再從右邊爬出來。我二叔依然眼睛圓鼓鼓地看了一會,哇的一聲吐了。接著他拔腿就跑,穿過后門,進了院子,再從前門出去,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影子。

        我知道我用心良苦的現(xiàn)場教育終于有了效果,很滿意地睡覺去了。我太累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但我發(fā)現(xiàn)我二叔不見了。那天晚上他并沒有回來。

        第二天中午,我開始尋找我二叔。兩小時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進了一片瓜地,瓜棚上的黃瓜實在誘人,看一眼都覺得一定是又甜又脆。我吃了兩條。當(dāng)我站起身回頭望了一眼,頓時我的雞皮疙瘩就如谷子一樣粗,我看見兩雙眼睛正在瓜葉的掩蓋之中盯著我看,兩雙眼睛看著我吃完兩條黃瓜,啊——,我開始尖叫起來,然后是他們開始尖叫起來。三個聲音一起叫。接著,我看到一男一女懷里抱著衣服矮著身子在瓜棚底下逃竄。他們的慌張倒使我鎮(zhèn)定下來,我開始仔細看,看到他們彎腰走路的樣子很像我家的黑貓。不過我們的黑貓已經(jīng)死了。我掉轉(zhuǎn)頭,上了路,路邊的雜草絆得我小腿好癢。

        我在盧寡婦家門口經(jīng)過,本來想進去,但考慮到我二叔還沒有找到,所以又掉過頭,但此時,我聽到水聲。盧寡婦在洗澡。門是虛掩著的,所以我不得不進去看一看。我踮起腳尖在窗口看她洗澡,聽她邊洗澡邊唱歌。然后聽她也開始尖叫,啊——,叫得比瓜棚里的男女還大聲。突然靜下來,我也看不到她了。她似乎蹲了下去吧,反正看不到她了。我正想走,就覺得腰上挨了一下,眼前金星直冒,雙腿一軟就癱了下來。然后就聽到盧寡婦鬼叫鬼叫的:哎呀,原來是你這死鬼!平時給你看還沒看夠,偏要來看我洗澡,站起來!你不能軟,你要死在我家里,那我怎么辦?

        我醒來時,腰上似乎栽上了辣椒,熱得厲害,還有螞蟻在上面爬。盧寡婦又開始鬼叫:我就知道你不會死!

        我一醒來就想到我二叔,我總怕他死得比我早,那么偌大個屋子,就我一個人住,很黑。我又想起我父親,想起他臨死之前拉著我,對我說:傻正,我就不放心你,你和你二叔一個傻,一個癲,以后這日子怎么過呀……說著他嗚嗚地哭了。

        我還向我臨死的父親保證,我從明天開始就不傻了,我要照顧好二叔,直到他也和你一樣死掉。但現(xiàn)在我二叔不見了,而我也沒有傻,所以我得去找他。我從床上坐起來,才發(fā)現(xiàn)盧寡婦手里一直握著我的把把。我一把推開她就往外走。她又在后面鬼叫鬼叫,大概說什么傻子不解風(fēng)情。我不理他,一頭就撞到了黑夜里。黑夜真黑,黑得沒有骨頭。我在黑夜中摸索,想起我二叔說過,人最開始是被孵出來的,就像小雞從雞蛋里出來一樣。我和他都沒見過女人生小孩,村里的人都不讓看,所以我只好信了他的話。他還說,人到了一定時候,比如說修煉辟谷術(shù),到了一定時候就能像一只黑鳥,大黑鳥,他強調(diào)了大字,像大黑鳥一樣張開翅膀飛了起來。他用他的手,做大鳥飛翔的動作,似乎在我的面前,真是一只鯤鵬。我就問他,那如果一飛起來,獵人一槍給打下來那怎么辦?為了把道理說明白,我還提醒他,用槍打人不行,但用鳥槍打鳥,這事情我可經(jīng)常干。他就搖了搖頭,說我不夠?qū)哟魏退懻撨@個問題,然后像個賭輸了錢的人一樣走開了。

        我在黑夜里走著,想起了我二叔也在黑夜里走著。他的腳指頭一定和我一樣,在觸摸著大地,和大地上的泥土。我和他一樣,我們整個家族,都長了第六根腳趾。我父親說這是一件丟人的事情,所以不得張揚。

        我在黑夜里走著,想念著我走失的二叔,就如他也和我一起走著一樣。田野上響起了綿延不斷的蟲鳴,這些大地的生靈此刻如此歡愉。它們一定是在交尾,我想。人們白天在瓜棚里交尾,晚上在屋子里交尾,但蟲子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在田野里交尾。如果過些天他們把路修到這里,兩邊鋪上草皮,那么蟲子就得滾蛋,背著一條命逃得遠遠的。

        我在黑夜里走著,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家里。我實在太累了。腰又這么痛。我覺得我應(yīng)該睡一覺,今天我找我二叔,找得真是累壞了?;蛟S尋找的方法不對頭,但我畢竟去找了。

        但第二天一早,我二叔就自己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了。他帶了幾條魚,并開始做飯。我發(fā)現(xiàn)他不怕火了,并自己表揚自己做飯手藝好,認為我的死魚計劃出了效果。果然,我二叔連續(xù)幾天不和我提土葬火葬的事情,這讓我很開心。

        但接著,蚊子又不聽話了,它們在我二叔身上叮出了很多個包,讓我沉默的二叔又開始抱怨。我二叔說:你看,你看,你過來看,你看這些蚊子,它們咬我也就咬了,怎么要咬對稱呢?

        我凝神細看,果然,蚊子在他左手臂上咬了兩個包,又到他右手臂對稱的位置咬了兩個包。接下來,這種事情連續(xù)不斷地發(fā)生,我想告訴我二叔,這大概不是蚊子咬的。不是蚊子咬的是什么?你說是什么?我說不清楚。所以他就開始時而暴躁,時而低落。此時離他掉進江里,還有兩年時間,他有足夠的時間來鬧騰。

        自此以后,蚊子總是以它獨特的對稱規(guī)律在我二叔的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紅點。我二叔聲稱他親眼見過兩只蚊子停在他的左右耳朵上。我繼續(xù)爭辯:一個人是無法看到自己的耳朵的。我二叔繼續(xù)提供證據(jù),一直指著他的耳朵。但我不理他。屋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掃,襪子也沒有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類似金龜子的臭味。

        打掃完畢以后,我開始開導(dǎo)我二叔。我告訴他,他身上的紅點可能是一種皮膚病引起的?!熬拖瘳F(xiàn)在,只要把屋子打掃干凈,一切就干凈了,而且不再有紅點黑點。”我建議他到橋頭的瘸子醫(yī)生那里去看一看。但他偏不。如果我被逼得大聲吼叫,他就雙手抱頭,然后開始尋找他的頭。他說他的頭不見了,別人換掉了。我揪他的頭發(fā),告訴他,這就是你的頭。但他否認,說這個頭已經(jīng)不是他的頭了。我真受夠了!我真受夠了!但我二叔還是蹲在門檻上,用低低而急促的聲音嚷著:我的頭!我的頭!

        這樣的情景反復(fù)發(fā)生以后,村里人也知道我的不容易。在他們偶爾發(fā)作的善心背后,在他們偶爾出現(xiàn)溫度的語言背后,是我日復(fù)一日面對我二叔發(fā)癲的切膚之痛。所有的切膚之痛只有自己知道,別人的安慰無異于隔靴搔癢。

        有人要來換掉我二叔的頭,所以他必須分外小心。他開始重新布置自己的房間。首先他在自己的門上掛滿了蜘蛛絲,還煞費苦心抓了幾只蜘蛛在門上織網(wǎng),讓他虛掩的門布滿了蜘蛛網(wǎng),似乎多年沒有人住,他又在門檻內(nèi)外鋪了一些青苔,每天還按時澆水。不到一個星期,青苔長勢喜人,一片墨綠。隨后,他又在屋子里拉鐵絲,讓千絲萬縷把他的房間切成不同的小塊。這樣,他如果要從屋子的最里面走到門口,為了不被粗細不一的鐵絲絆倒,他至少要挪動一個鐘頭。除此以外,他還在小窗口上撒了玻璃碎片,掛上鈴鐺,以防萬一。至于其他秘密的機關(guān),他就不肯告訴我??傊?,經(jīng)過他細心的改造以后,這個房間已經(jīng)變成一部機器。他用這部機器來保護自己的頭不被換掉,同時也把自己困在里面——他已經(jīng)沒法出來。

        于是,每天我又多了一項任務(wù):送飯。用餐時間一到,他就開始嚷嚷。他總會肚子餓,而且非常準(zhǔn)時。飯盆和便桶都經(jīng)過他精心設(shè)計,是兩個類似盤子的器具,兩邊有耳朵,可以綁上兩根繩子,一根繩子在我手里,另一根繩子在他手里。每次把飯菜放在盤子里,他就用力往里邊慢慢拉進去,吃完以后,我再拉著繩子把盤子拖出來。盤子一進一出由于重量的不同,會在地板上摩擦出兩種完全不同的聲音。他的排泄物是兩日一換,往往臭不可聞,完全可以想象我每天面對一盤黑色的東西時心情如何,此處略去不講。

        兩個月后,我親愛的二叔終于生病了。他躺在墻角的木床上不停地呻吟。一個老人的呻吟聲總是令人難受,況且這屋子里就我們兩個人了。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他的食物完全沒有碰,盤子拉進去和拉出來,發(fā)出的聲音變得一致。而且他開始拉肚子,這是個壞兆頭。那天中午,他開始發(fā)抖著呻吟,像是在篩豆子。我等待已久的時刻終于到了。我請了村里的兩個工匠,帶了家伙,破門而入,把一屋子的鐵絲都剪了下來。這個過程中,正在昏迷中的二叔似乎覺察他所經(jīng)營的一切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像一只烏龜被剝下了龜殼。他開始顫抖著抗議,但聲音幾乎是聽不到。我不可思議地發(fā)現(xiàn),破壞這間鐵絲屋的過程,我像撕開了一層處女膜,傳遍全身的快感竟使我一連打了十三個噴嚏。

        我二叔終于重新暴露在陽光下。在擔(dān)架上,我?guī)缀跽J不出他了。他變得又白又胖,身體浮腫,連頭發(fā)也變成銀白色的了。四條壯漢把他抬到醫(yī)院,累得都趴下了。兩天之后,他竟又若無其事地出院了,而且精神飽滿,晃動著一身的肥肉往回走,在路上遇到每個人都打一聲招呼,還不時停下來和別人聊天,顯得非常精神。但如果認為這一場病能讓他不癲了,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第二天,他就搬到山里的尼姑庵去了。長樂庵的尼姑開始不同意,但一來磨不過他,二來怕他一直在那里發(fā)癲,三來他已經(jīng)一再重申,自從我父親火葬那天,他聽到我父親在爐子里尖叫一聲以后,在他眼里就已經(jīng)沒有男女之分。他指著胯下說,那地方早就已經(jīng)沒有動靜了,不信,師太您可以摸摸!長樂庵靜安師太只能讓人收拾了一間偏僻一點的偏房,給了他幾本經(jīng)書,讓他住了進去。要不是他在庵里朗讀《圣經(jīng)》,并且開始給小尼姑講《圣經(jīng)》,我還以為他能一直在那里住下去,那對我來說,真是阿彌陀佛了。

        但我二叔對此也完全否認(他就喜歡否定別人的觀點,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我二叔是這樣說的:他被趕出長樂庵,不是因為他研讀《圣經(jīng)》,而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尼姑庵里的奸情。尼姑才不管你讀什么書呢,我二叔說,尼姑們只關(guān)心晚上爬窗而入的男人的數(shù)目和質(zhì)量,并互相攀比。

        我父親臨死之時,拉著我的手,拍了又拍,嗚嗚地哭泣,老淚縱橫。他嗚咽著對我說:傻正啊傻正,你要知道,人活在這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進行著心理戰(zhàn)。幾個人走在一起,總有一個心理占優(yōu)的人,這就是頭兒。夫妻走在一起,總有一個人必須避讓,不然就整天吵架。父子、朋友、上下級之間,莫不如此。還有,活在這世界上,你除了要懂得去承擔(dān)責(zé)任以外,還必須教會這個世界看待你的一種方式,這樣做,就叫做個性。

        我父親知道我理解不了,就讓我一字不漏給背下來。這個倒是我的強項。從小他就讓我背古詩古文,甚至連《易經(jīng)》的爻辭我都背了下來。于是我對他說,避讓就是潛龍勿用嘛。這句話讓我父親開懷地笑了。我這輩子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是讓我父親帶著笑容離開人世。

        我二叔對我父親的死又有不同看法。他認為那是苦笑。他說人是沒法子教會別人用某種方式看待自己,倒是經(jīng)常為別人看待自己的方式所改變。他舉例說明。他說,我哥哥(他哥哥也就是我父親)死了,我本來也不會感覺到怎么的難過,人總得死的嘛,兩腿一蹬就一了百了;但他們偏偏總是跑來告訴我,村長死了你一定很難過,我知道你一定很傷心,我理解你的悲傷——這樣一來,我還真不得不傷心,我才知道我是必須傷心的,也是必須難過的,于是我就悲傷了起來,并嗚嗚地擠了幾滴眼淚。

        三十歲開始,我就長絡(luò)腮胡子了。胡子長勢喜人,我看起來有點像電視劇《西游記》里的沙僧。由于經(jīng)常到碧河里去摸魚,我的皮膚被曬得黝黑發(fā)亮。盧寡婦說,什么時候給我做一圈骷髏項鏈,那就更像沙僧了。我說我不做沙僧,我要做唐僧——是誰,送你來到我身旁——這個盧寡婦又一把握住我的把把,于是我就動彈不得。她又問,你有什么法子給你二叔土葬呢?我噓了一聲:這事情你還是少知道點為好。

        在我三十歲時,我二叔騎著自行車,一下子掉到碧河里去。河水滔滔,撈起來時他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對此深感內(nèi)疚。

        那一年,我二叔從長樂庵下來以后,臭罵那群尼姑一頓。但沒過多久,他就不罵了。他成為長樂庵的???,并且和主持靜安師太成為好朋友,每天都去和她交流《圣經(jīng)》的心得,用他的話說是中西合璧,碰撞出很多火花。他說師太身體不適,有些老毛病,他用他多年修煉的內(nèi)功,剛好可以治好。

        我不大相信這些鬼話,果然,不久后就證實了我的看法。那天午餐吃魚,我二叔和我聊捕魚的事情,非常健談,滔滔不絕。我不耐煩地應(yīng)付著。緊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便說到,他已經(jīng)把墓地落實好了,就在長樂庵的后面,靜安師太說可以給他一塊地,還能出點錢,給他刻墓碑,而且保證沒人敢來挖墳。“關(guān)于火葬,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怎么說,你也是村長的兒子,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蔽业菚r火冒三丈,把飯碗一摔,不吃了。

        我二叔一直坐在餐桌旁,小心翼翼地吃著魚,他皮膚白皙,伏在那里的樣子像一只專注的白貓。我和二叔的冷戰(zhàn)開始了。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生他的氣,到后來,不再和他說話只是一種習(xí)慣,我很多時候?qū)芏嗍虑槎紵o言以對。

        每次關(guān)門出去,我都會讓門發(fā)出“嘭”的一聲巨響,由此推測,我家的那扇門一定非常討厭我;而二叔出門時,總是踩著碎步,用屁股引領(lǐng)全身,非常小心地退了出去,一點聲音都不會發(fā)出來。

        我這么窮,窮得只能靜靜坐在夜的黑暗之中。黑是徹底的,把我裹得緊緊的,沒有留下一絲縫隙。我在黑暗中坐著。我剛從夢中醒來。夢中發(fā)生警匪片,彼此的槍都對著胸口。都說別亂來,別亂來,大家冷靜一點?;艁y中對著我胸口的那把槍顫動了一下,那個耀武揚威的人大呼走火。于是我感到子彈似乎穿過心臟。怎么可以這樣?心臟的部位酸酸麻麻,故事謝幕,退場了。我還沒開槍呢!退場了?他們妖媚的老婆都和我無關(guān)……我剛從夢中醒來,心有余悸。我爬起來,顫著步子出去拉了一泡尿。正當(dāng)我拉上褲子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在我身后站著一個人。我驚叫一聲鬼啊,感覺到天地有點晃動。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是我二叔。

        我二叔站在黑暗中,眼睛看著我。他對我說:人是孵出來的。我冷靜下來,沒有說話,從他身邊走過去。我們的冷戰(zhàn)一直在持續(xù)。

        但接下來幾天,我一直感覺到有人盯著我的后腦勺看,但轉(zhuǎn)過身去,又沒人。一緊張,我就抽煙。我點煙的時候,也感覺有人在后面看著我,于是停下來,往后面看。后面是墻,墻上有個綠框小窗,窗外竹影婆娑,啥都沒有。我望著窗外,打火機在我手里點著,發(fā)燙,我哎呀一下,一松手,它就滅了。嚓嚓,我再次打上火,點煙,噗呼噗呼,深深抽了兩口,呼了一口氣,看著天花板。

        我二叔的自行車丟了。他一直放在門口,但這一次,終于丟了。一定沒有丟遠,這么一個小村子,我一定把它找回來。于是他就去找了。最后在舊車市場被他找到了。但人家說要錢。

        我自己的車,我拿回去,憑什么要給錢?

        你憑什么說是你的?我這是賣舊車的,有人把這車推來,賣給我,我買了,花了錢,你這下來了就把車推走,這不成道理。

        現(xiàn)在的自行車哪有什么牌照,我二叔確實找不出什么憑據(jù),可以證明那輛車是他的。他只能反復(fù)強調(diào),他整天騎著那輛破車走來走去,多少人都看見了,這是他的車。

        但賣舊車的老王說,誰知道你會不會缺錢花,把車轉(zhuǎn)給別人了!兩人越說越激烈,真給打起來了。

        最后還是我,花了錢,把車給買回來。車回來了,我二叔也不說什么,但眼里分明有些感激。他出去買了一把好鎖,牌子叫“奈我何”,鎖在破車上。這完全是浪費一把好鎖,但也不好去說他。過了幾天,他把鑰匙給丟了,天上地下找鑰匙,沒找著,坐在門口,望著破車上的“奈我何”發(fā)呆。

        在半步村生活,最大的本事,就是要學(xué)會如何發(fā)呆??梢哉f,除了發(fā)呆,人生的其余部分,都屬于盲腸闌尾,可以切除。我們整個家族,都長了第六根腳趾。這大概也表明這個家族的人都通通可以切除。我父親是個昏頭昏腦的村長,雖然他自稱是半步村有史以來最有智慧的村長,但他除了給村里造了一座碧河大橋以外,剩下的也就是張三的水牛李四的犁鏵這些芝麻小事?!笆滦⌒拇?,別小看這些小事。”——他經(jīng)常這樣說,但他也知道沒幾個人認同。就說那碧河大橋,最后又被證明是豆腐渣工程,當(dāng)然,全村人都被工程隊給坑了,但大家都認為是村長收了好處。以前的感激慢慢演化為憤恨,橋所帶來的便利已經(jīng)全然被忘卻,而變成一個罪證。及至發(fā)現(xiàn)我二叔竟然是因為碧河大橋斷了,掉進河里淹死的,他們更是變本加厲,大罵報應(yīng)。所以,當(dāng)我二叔躺在祠堂的靈床上,許多人還過來問候吊唁,其實是冷冰冰地要我這個傻子去復(fù)述故事,復(fù)述所有的悲傷。

        不過這些都是后來的事,當(dāng)我二叔對著“奈我何”發(fā)呆的時候,一股哀傷的感覺涌上我的心頭。于是我摔門而出,去找盧寡婦。一進門,盧寡婦又熟練地握住我的把把。自從上次誤傷了我的腰,這個妖精開始對我溫柔起來,聲稱要用她的柔情似水來融化我心頭的焰火。于是我決定送她禮物。當(dāng)我把我娘留給我娶老婆的玉手鐲戴到她手上時,她欣喜若狂。她問,這個可以值很多錢吧?我點了點頭。她又問,你送給我,我是不是可以隨意處置它,包括賣掉它。我想了很久,也點了點頭。她大呼,那太好了!但又說,還是等以后吧,雖然它戴在我手上,我總會怕碰壞它,不如錢放在口袋里安心。但還是要戴一段時間的,因為我確實很喜歡它??粗吲d的樣子,我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她把我抱在懷里,并說:如果你舍不得手鐲,我可以還給你。我搖了搖頭:我不是因為它哭,你賣掉它吧!

        但這個妖精還是比較有良心,她是等到我死了二叔以后,才托二牛子到市鎮(zhèn)上去賣掉它。她說,她怕我沒有錢可以葬二叔,反正手鐲也是你的,賣點錢,我們分了它——你二叔也不容易,死得這么難堪,讓我想起他風(fēng)光時候的樣子。

        我們沒有動,是時間穿過了我們的身體。同時,時間也穿過墻壁、鏡臺、樹木諸如此類的其他事物。時間在這些事物身上表現(xiàn)出不同的速度,就如臺風(fēng)穿過村莊,陽光穿過樹林。這個身體最終將千瘡百孔,就如破敗不堪的房屋。生命越吹越薄,最后,房屋終于是要倒塌的——有一天時間停了下來,我們就被流走了,沖得無影無蹤,化為灰塵。

        但我二叔對于時間的認識,很明顯沒有我的境界高。我二叔說,人是孵出來的。他認為人出生以后,身上還是覆蓋著看不見的殼。三十歲,他說,就在三十歲,人身上的殼就開始變軟變脆,最后破掉,那時靈魂才剛剛出生。這種看法,在我這個聰明人看來,是十分不成熟的。然而,也正因為這樣的看法,他的恐懼,帶著悲傷,或者說,他的恐懼來自他的悲傷,帶著燕子低飛的姿態(tài),像深夜里的嗚咽,讓人忘記了他的風(fēng)光時刻。

        我二叔最風(fēng)光的日子,是在那個大食堂里?,F(xiàn)在大食堂已經(jīng)破落,人們將它當(dāng)牛棚,一股牛糞的味道十分濃烈,整天臭烘烘。但在時光還沒有完全穿過它之前,這里曾經(jīng)是整個村子的食堂。人們把家里的糧食都聚集到這里來,開始吃大鍋飯。盧寡婦那時還小,但眼睛卻是異常清澈。她還記得我二叔站在食堂的飯鼎之前,手中握著巨大的鐵鏟為人們打飯的樣子。她說,我二叔通常是一聲大叱,揚起手臂,把鐵鏟舉得老高,然后又是一聲大叱,鐵鏟轟然落下,直撲大鼎中香噴噴的飯。“大伙的心都提到喉嚨頭了,眼睛里只有那鐵鏟!”盧寡婦說。飯鏟插到飯里時,大家的渴望就達到頂點,因為用勁大,所以這一鏟下去,滿滿的一鏟飯,令人垂涎。但緊接著,我二叔用右手(他是個左撇子)接過人們遞過來的飯盆,像一個神一樣開始分飯。

        盧寡婦說,每次都是那么奇怪,眼看滿滿的一鏟飯,落到飯盆里,手一顫抖,白米飯卻被均勻地分成若干小份。是的,我二叔從來都這么得意他這么一手功夫。這樣做事,總是感覺良好——全村的人要吃飯,就必須看他眼色;但飯的分量必須控制。這樣既給人恩惠,又吊人胃口的事情,我二叔做起來是風(fēng)生水起。

        “他總是會在第一次給我打少一點,第二次給我打多一點。”盧寡婦在我二叔死后神情悲戚地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斑@樣一來,我就可以很快吃完第一碗,才能趕上吃第二碗,很多人都是吃完第一碗,就沒有吃到第二碗?!?

        我二叔對吃飯是這樣理解的:他認為蛋殼沒有破之前,人就需要吃大量的飯來填滿空間。等到殼破以后,吃得太多,就會生病?!耙驗檠b不住嘛,都漏掉了。”又問我,你開始漏了沒有?我搖了搖頭。他說,你騙人,你今年就三十歲了。說著他從他的抽屜里抽出一本書來,晃了晃又放了回去,并說:過幾天你生日,這本《圣經(jīng)》就送給你。你開始漏了,需要讀《圣經(jīng)》。

        我搖了搖頭。小時候我父親讓我背《易經(jīng)》,現(xiàn)在到了而立之年,我二叔倒是要我讀《圣經(jīng)》。我抬頭望了望天空,對我來說,此生最神秘最令人神往的事,是仰望星空。但此時我二叔又指了指胯下他的老家伙,對我說:我本來沒有漏的,但你爹在火爐里一叫,我就全漏了。你看,它現(xiàn)在安安靜靜,萎掉了。還是別把我拿去燒,墓地長樂庵靜安師太都給我選好了,非常隱秘,不會有人去扒??丛谀愕姆萆希阒灰盐曳诺嚼锩嬗猛烈宦?,就可以了。

        于是我反駁他:你說人是孵出來的,蛋殼一破人就翹辮子,靈魂才剛剛出生,對不對?

        對!

        那么小雞都孵出來了,蛋殼拿去燒掉,又有什么所謂呢?

        你……你……你……

        他登時語塞,過了良久,才說:你應(yīng)該從蛋殼的角度考慮問題。說著,他又一次像一個輸了錢的賭徒一樣走開了。

        當(dāng)我看到二牛子黑不溜秋的腦袋從盧寡婦的門口探出來時,我沒有意識到這個人很快就要死掉。他還是那樣幸災(zāi)樂禍,嬉皮笑臉。

        二牛子從盧寡婦家出來,手里拿著我送給盧寡婦的玉手鐲,身上有一股甘蔗的味道。他看到我神情有點慌張,但很快就幸災(zāi)樂禍起來。他對我說:傻正,你二叔剛死掉,你就開始來盧寡婦這里換氣???不用這么看著我,我來取手鐲,是要幫她拿去市集賣掉,錢還是歸你們的。他把你們念得特別重,讓我感覺我和盧寡婦能組成我們。

        他故意說得特別大聲,似乎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說給盧寡婦聽的。盧寡婦衣衫不整地跑出來,一把將我拉進屋去,一進門就伸手往下一掏,抓住我的把把,動作非常熟練,然后她判斷說:它怎么無精打采?別怕,很快就龍騰虎躍!我聞到她身上也有一股甘蔗的味道,而這味道是她一貫所沒有的。盧寡婦身上的味道是一股酸橘子味。只有二牛子那種經(jīng)常跟牛在一起的人,才有甘蔗的味道。但我很快就沒有辦法思考這些問題了,因為盧寡婦用她的胸脯把我點燃了。我積極配合,因為我想證明,到了三十歲,我還沒有漏掉。此時,我二叔還躺在祠堂的大靈床上,無論我證明的結(jié)果如何,他都不得而知。

        這時風(fēng)吹起窗簾,陽光飄了進來,那么亮的光讓我不寒而栗。為了讓我不再戰(zhàn)栗,我揮出手掌,打了盧寡婦一記耳光,她竟哈哈地笑起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突然感到怒火中燒,便又打了一掌。這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她更是熱情高漲,快樂地呻吟。我從她灼熱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對這樣新鮮的游戲,對我在打這個動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意,十分滿意。我更是怒火中燒,打了起來。終于,她嗚嗚地哭了起來:別打了,別打了,我不玩了……跟個傻子玩,一點情趣都沒有……啊,啊,別打了,你滾開,啊——

        她踹了我一腳,我滾了兩滾,從床上滾到地上去。我翻身坐起,背靠在床沿上,不住地喘氣。低頭看時,我的把把斗志昂揚,筆挺向前,有種火辣辣的快感。這時窗簾又再一次被吹了起來,我又看到了陽光,這一次,我的臉部肌肉竟然控制不住地抽搐起來。我在顴骨上揉了幾下,但還是感到臉上的肌肉正在跳動,仿佛眉眼口鼻想彼此交換一下位置。我回頭看時,盧寡婦也累了,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眼睛筆直地望著天花板,如果不是不停起伏的胸部,我一定以為她死了,因為她的眼神和我二叔沒有什么兩樣。

        我坐在那里,仔細地抽完了身上最后一根煙,同時想起我二叔,我知道他還躺在靈床上,我知道我還有事要做,我知道我必須去找一個我不愿意找的人——阿施。因為我已經(jīng)決定了:要把我二叔的蛋殼交給土地,而不是交給大火。我二叔一直知道我有辦法,因為我認識阿施。但他一直不提阿施,因為知道這是罪惡;我也一直不想阿施,因為這是罪惡。此刻,陽光這么刺眼,我?guī)缀醵伎吹靡娢疑砩系淖飷?。但我是傻子,不管是否罪惡——我穿了衣服,奪門而出。

        盧寡婦大叫:神經(jīng)病,爽完拍拍屁股就走,你到哪里去?

        我頭也不回:這就不能告訴你了。出了門,我又伸個頭進門去,對她說:我不拍屁股也是可以走的。

        滾!她一聲大叱,一只鞋從屋里飛出來,正落在一條臭水溝里。

        我沿著碧河一直往下游走,我知道這樣就能找到阿施,那個無惡不作的家伙。

        我二叔不會再回來了。他的靈魂已經(jīng)掙破了蛋殼,難怪,那天早晨,我看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早晨是那樣憂郁。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又很蓬松。早晨,這個將死之人坐在那里,就如一棵落葉繽紛的楓樹。

        在碧河邊走,我一腳把一只癩蛤蟆踢到河里去了。我發(fā)覺踢這個動作很灑脫,那只癩蛤蟆也感受到了灑脫,所以它在河里吐水泡,不停地對我表示贊賞。

        阿施,我叫他阿施,人們叫他施老大。我開始想,進門之后,我應(yīng)該對阿施說什么呢?我應(yīng)該說,阿施,我來找你,想和你要一具尸體,去頂替我二叔的尸體,我二叔的尸體要拿去埋,不能拿去燒,我和你要一具尸體,拿去燒。我搖了搖頭,這樣的話一出口,大概施老大會當(dāng)胸給我一腳,把我的世界踹成黑白兩色。那么,我要從他父親和我父親的關(guān)系講起,講義結(jié)金蘭,講我父親對他的恩惠,然后再講我二叔是怎么死的,講前天早上我二叔坐了很久,起身出門,騎著車直奔死亡而去……但施老大是個急性子,可能沒等我講完,他就一刀將我宰了。

        但估計他也不會宰我,那把刀是用來殺豬的,雖然偶爾也殺人,但阿施不殺兄弟的?;蛘呶覒?yīng)該要挾他,告訴他,碧河大橋從中間坍塌,他也是有責(zé)任的——那個施工隊就是他請來的,他一定還收了黑錢,他一定會狡辯,但或許他也是被人騙了,他那么講義氣,一講到義氣他就傻乎乎的。我是不是應(yīng)該先跟他講義氣?可是他根本就看不起我這個傻子,換言之,他看不到我身上的聰明。他整日腰上別著一把殺豬刀,假如不是因為我傻,他喜歡和我講心里話,大概我二叔也不會認為我和他關(guān)系不錯。誰知道呢?或許他和我談話,也只是為了親近我爹,把碧河大橋的項目拿下來。我爹死了以后,他就沒有再和我做朋友,也沒有再讓我給他練功。那陣子,他在練一指禪,和我談心完畢以后,他就對我說:傻正,站住,挺胸!我就立正,眼望著他。他開始運功,我知道他的指頭就要戳向我的小腹,于是我趕緊呼吸急促起來,把腹部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但他通常會虛晃一下去戳我的命根,我大驚失色,漏了氣,于是他一個指頭像錐子一樣就扎向我的小腹,這下我就癱坐下來。我一定要癱坐在地上,以前沒經(jīng)驗,我還硬挺著,結(jié)果他很疑惑地看他的指頭,懷疑自己練功不得法,所以要再試,再試,再試,直到把我戳趴下為止。后來,我又聽說他在一指禪的基礎(chǔ)上,開始摸索點穴。我一想,這個可不是玩的。戳小腹已經(jīng)有時候讓我小便失禁,要是來個點穴,那我還不變成布娃娃。于是后來,我老遠一見到他,就拼命地逃跑,做夢都在逃跑。我老是夢見槍匪戰(zhàn),夢見子彈奔著我的小腹過來。

        猛一抬頭,已經(jīng)來到施老大的殺豬攤,門關(guān)著,里頭亮著燈。我停住了,實在想不出好辦法。我想起剛才踢癩蛤蟆,覺得這個動作還是比較灑脫。于是,我抬起腳,嘭的一聲把木門踢開。反正一會大概也會挨踢,先踢一個做本錢再說。

        我一進屋,一股血腥味就熏得我一陣惡心。我奇怪為什么還有兩個小伙子能在這屋里待著,而且還在昏黃的電燈下津津有味地打著撲克牌,他們很明顯是被我嚇一跳,瞪著我看。此時里屋傳來施老大的聲音:出了什么事?

        老大,有人砸場!

        奶奶的!吃了虎膽了!我聽見鐵腰帶扣上的聲音,屋里還有女人咿呀一聲。緊接著腳步聲傳來,小門開了,一個人箭步向我撲來,我還沒看清楚,就被按在桌子上,感到后頸掛著一把殺豬刀,冰涼冰涼,然后褲子也被解了下來,風(fēng)吹屁股涼颼颼的。另一把刀頂在我的命根上。這是他打架時的慣用絕招,我看了無數(shù)次,但還是第一次親身感受,心中一陣慌亂。果然,就聽施老大啞著聲音:說!你要上頭還是要下頭,要大頭還是要小頭?

        我嗚哇一聲哭了。施老大一聽聲音,咦了一聲:這不是傻正嗎?幫他把褲子穿起來,大白天點什么電燈,關(guān)了!

        老大,屋里黑。

        黑你怕鬼?。∩嫡?,找我有什么事?

        我要一具尸體。

        施老大似乎聽錯了,哈哈大笑:只要我沒把你的蛋蛋掏下來,你就還活著,沒變成尸體。

        日子使人感到厭倦。日復(fù)一日的食欲和性欲也使人厭倦。對厭倦的厭倦,更讓人厭倦。

        我告訴我二叔,很多人最終都變成屎。人死了,本身就會成為食物。有人還專門舉行天葬,讓天葬師用錘子把骨頭敲碎喂禿鷲。也有人海葬,最后是喂鯊魚。鯊魚嘴巴比較大,一口咬掉上半身,再一口吃掉屁股和雙腿,剩下零星的手啊耳朵啊,它不一定感興趣??傊@些骨頭會被動物胃里的酸液化軟,然后消化吸收,再變成一坨屎被拉出來。天葬是鳥屎,海葬是魚屎,土葬就是蟲子屎。

        我二叔默然良久:我不想變成一泡屎。

        我又進一步跟他解釋,只有火葬,燒成灰,誰都不會吃掉你,也不會變成屎。但他說,火葬也等于被火吃了,成了一堆灰排出來,本身就是一堆屎。

        我一想,這樣說也沒錯,竟也無言以對。

        我二叔乘勝追擊:火燒以后皮膚首先起泡泡,接著被燒硬了,裂開,如果這時有感覺,你還會喊痛,但為時已晚,大火還是會把你一口吞掉。先把你的皮肉燒成膠狀粘在骨頭上嘶嘶作響,然后骨頭也變脆,散落一地,再然后,漸漸就沒有了骨頭的概念。大概頭骨是比較硬的,還能留下來,給鐵錘敲一下,變成幾塊。人們隨便抓一把骨灰,放到盒子里,再拿出一塊大小差不多的頭蓋骨,蓋在上面。你可以看到白色的骨頭上有一些黑色的窟窿。自此,音容笑貌就必須靠照片來追憶。當(dāng)然,我二叔沒有說得這么斯文。他說的是:自此,誰也不知道你的把把是長是短,是硬是軟;如果是美女,一燒,連乳房也不見了,那有什么搞頭?

        我又一次無言以對,只能舉目從門口望去。一條土灰色的路一直延伸到遠方,如果把一個人放到路上去,那么這條路無疑是一個無窮盡的條形棺材,它那樣空曠,令人心里發(fā)慌。

        我二叔將《圣經(jīng)》交給我做生日禮物之后,就把自己交給了那條土灰色的路,一直到他跌進江里淹死了。據(jù)說那天出現(xiàn)了輕微的地震,有一些女人嚇得穿著內(nèi)衣跑到街上去。我那時躺在藤椅上睡覺,對此渾然不覺。人們在街上站了一會,覺得世界又恢復(fù)了平靜,都紛紛回到屋里去。就在這時,碧河上傳來一聲巨響,把我吵醒了。接著就有人大喊“橋塌了”,于是大家又朝窗口像烏龜一樣探出頭來,等確證橋已經(jīng)斷了,便開始議論紛紛。我這才想起我二叔出門時對我說:你今天生日,就別去釣魚了,我到市集上去買,你躺著睡一覺,我做了飯就叫醒你?,F(xiàn)在想來,他的背影是那樣消瘦,簡直就像一條魚。而我對上蒼這個暗示,竟然渾然不覺。

        我對施老大說了這些,并告訴他:就說我二叔吧,人其實也挺好的,我本來應(yīng)該待他更好一些,但我卻經(jīng)常和他爭吵。就說火葬吧,也沒有什么不好,符合國家政策,他老人家活著的時候,一直都怕火,但居然在我生日那天,要為我做飯,你說,這能不讓我感動嗎?

        施老大坐在椅子上,做了一個非??鋸埖氖謩?,并說:感動!

        你這分明是應(yīng)付我!我勃然大怒。

        你這個傻子,你瞎嚷什么,我一腔真性情——誰不知道我施老大是性情中人,你再這樣說我,我可要戳你肚子了!說著,他豎起了中指。

        我一聽嚇了一跳,憋了半天才說:那你給我弄一具尸體,我拿去燒,然后,我把我二叔運到長樂庵后面去埋掉,怎么樣?

        施老大搖了搖頭:我去哪找尸體?我好久不干那一行了,現(xiàn)在專心殺豬,要不借你把殺豬刀,你自己去外面砍個人回來?他嘿嘿一笑,把一把殺豬刀往桌子上一插,黑油油的刀就立在桌面,像一個士兵。旁邊兩個原先在打撲克牌的,這時也開始起哄:去啊,你就一個二叔,你忍心他又被水泡,又被火烤嗎?

        施老大又說,去??!我把刀都借你了,怕什么,刀是我的,你砍了人,別人只說是我砍的,誰知道是你???去??!

        不知什么力量使我竟然有勇氣去拔那把刀,看他們都很高興,于是我就想,我只要拿著刀出門,逛一圈再回來,再想想辦法怎么要到一具尸體。

        于是,一個傻子就這樣提著刀出門了,大踏步走上了那條土灰色的路。

        十一

        我提著一把刀出門了。明晃晃的陽光還是照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冷,持刀的手開始發(fā)抖。我整個胳膊都僵直了,于是我換了一只手,但它還是不停地顫抖。我深呼吸,祈禱心中的音樂響起。沒有音樂。這是一個安靜的下午,連喜歡過街的老鼠都沒有——大概它聞到了我刀上的血腥味了吧。只有螞蟻沒有聞到,它們成群結(jié)隊,從一個草垛到另一個草垛,不疾不徐,但堅定不移。

        我沒有堅定不移,站在路口,我開始感到疑惑。生活總是引領(lǐng)我去做這個決定,又做那個決定,我對此總是感到無能為力。時間把我放在某個點上,讓我不由自主地向前滑行。而現(xiàn)在這個點,叫做殺人。這讓我想起了同樣陽光燦爛的下午,我父親在家里殺雞的情景:他一時失手,把雞頭給砍了下來,那只沒有頭的雞在后院里快速奔跑,拍打著翅膀,左沖右突,有幾次還撞墻,紅色的血被甩得滿地都是。

        很多事情都可以快樂而美麗地開始,而結(jié)束時,卻異常悲傷而沉重;一如生命,一如愛情。在別人的笑聲里開始,在自己的淚水中結(jié)束。

        但這一次,我沒有殺人,也沒有殺雞,我殺牛。這頭牛就拴在碧河邊的槐樹上,我走過去的時候,它一直非常警覺地看著我。太陽斜斜地掛在天上,不時穿過槐樹的葉子,照耀我的眼睛。我瞇了瞇眼,看清眼前的一切。我想清楚了,既然已經(jīng)出來了,總應(yīng)該殺點什么,殺??偙葰⒁粋€人要好一些。

        于是我出手了。第一刀就捅在牛的脖子上,并沒有中要害,但鮮血已經(jīng)開始往外冒了。牛挨了痛,急得團團轉(zhuǎn)。我轉(zhuǎn)了個彎,第二刀劃過它的肚子,依然不是要害,但疼痛一定傳遍了牛的全身,要不是鼻子上系著繩子,它一定向我撲來。這是一頭黑色的水牛,很瘦,卻很精神。此時,我完全理解疼痛會使它的眼睛開始模糊。有一次我的腳趾出了故障去做手術(shù),麻醉不到位,一刀切下去,我也有同樣的感受:這個世界一片朦朧。

        疼痛一定使這頭牛開始憤怒起來,這種憤怒是盲目的。沒錯,牛開始咆哮起來,一直在跳,這加快了它流血的速度,也使它更加疼痛。但它畢竟是一頭畜生。我深吸了一口氣,扎了一個弓步,殺豬刀舉過頭頂,在等待第三次出招。

        此時,假如你現(xiàn)在遠遠地看著我,就會看到一個傻子手持殺豬刀,像一個武功高手一樣玉樹臨風(fēng),而他的面前,一頭水牛正在咆哮。

        然而此時看到我的不是你,而是二牛子。二牛子也是一聲咆哮:傻正!你為什么拿刀捅我的牛?

        呀!有人來了,跑!我撒腿就往施老大家里跑,路邊的野草野花,都如一幅幅的圖片,貼在我視線所及的各個角落。跑!我一口氣跑回施老大家,一腳踢開門,里面三人,再一次驚愕地看著我,一個血淋淋的人,手里拿著殺豬刀,站在門口,下午的陽光從我的背后射進黑暗的屋內(nèi),所以他們一定看不清我的臉。

        我回頭一看,覺得奇怪,二牛子居然沒有追來,這就好,這就好。

        施老大倒是嚇得不?。耗棠痰?,你真殺了人?我施某人從來不在附近作案,你這個傻子倒是……倒是倒是……殺了誰?

        牛……?!揖谷徽f不出話來,直喘氣。

        快,快去看看!施老大對兩個小的說。

        看什么?

        還看什么?看誰躺倒在地上,給抬過來,看能不能救活!

        哦!兩人應(yīng)聲而出,施老大繼續(xù)絮絮叨叨說了一些話,沒聽清說了什么。過不了多久,他們把二牛子抬了進來。這回輪到我目瞪口呆——我捅的明明是牛,怎么二牛子身上會一片血紅。只見二牛子瞪著眼睛看著我,喉嚨嗬嗬地響著,嘴角流出血來,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兩個小伙子解釋說:去的時候牛死了,人也已經(jīng)這樣,也不知道人是這個傻子捅的,還是牛角頂?shù)?,反正已?jīng)出血了,估計沒救!

        施老大一巴掌扇過去:娘的!估計沒救你們還往我這里抬?

        那……那現(xiàn)在把他抬回去?

        施老大又扇了一巴掌,沒打中:蠢蛋!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我搜下來,把尸體交給這個傻子去火葬!國家每年失蹤那么多人口,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現(xiàn)在再抬回去,刀是我的刀,不管是不是傻子捅的,我們幾個逃得了干系嗎?娘的,你這傻子,你怎么真殺人了呢?你怎么真殺了呢?要坐牢的!

        我沒有!是牛!我聞到了一股甘蔗的甜味,卻再也想不清楚:是我回頭捅了他一刀,還是他被那頭受傷暴怒的牛用牛角頂穿了肚子?總之這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因為我不許別人再提——這堆血肉第二天就被送去火葬場燒掉了。而那天月黑風(fēng)高,施老大三人也幫我把我二叔埋在長樂庵后面事先準(zhǔn)備好的墳?zāi)估铩?/p>

        施老大拿到了那只玉手鐲,我說是我的,他說:這個就歸我了,你也別想拿回去,我已經(jīng)是做了虧本生意了。以前我弄到尸體,都是往大城市運的,放在運西瓜的卡車里,綠色通道,高速都不收費的,大城市需求量大,安全快捷。你這傻子,鬼知道什么時候人家會把你二叔給刨出來。

        一具尸體能賣多少錢?

        反正比一頭豬貴。

        十二

        女人的丑陋,很多時候是從自以為是開始的;而男人的丑陋,多數(shù)因為他們的人生只能如此,無法再繼續(xù)自以為是。黑暗而絕望的色彩占了上風(fēng),這一部分人生,叫做中年。就像我現(xiàn)在,三十歲,我感覺自己沒有足夠的智慧來應(yīng)付這樣的人生。

        因為怕人追查,怕人把他從土里扒出來(這一定是他死時的另一種恐懼,死了之后就不恐懼了),我發(fā)現(xiàn)我二叔的墓碑上沒有刻他的名字,卻刻著他無比熟悉的那句話: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這讓我想起了張開雙手作飛鳥狀的那個得意的樣子。他小時候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大概就是這樣張開雙手,一路飛翔,一路奔跑吧?;蛘?,在他心目中,恐懼就是這樣一副得意的樣子,至少在他死了以后,應(yīng)該是如此的。正因如此,我卻分不清,他的恐懼是不是一種偽裝。再或者,他像一只黑鳥一樣,跑得太快,跑過頭了,錯過了他所需要的東西,跑進了碧河里,跑進了另一片時光,在那里繼續(xù)恐懼著吧。

        那些年頭,整個世界正在鬧饑荒,我二叔開始修煉古老的辟谷術(shù)。他把自己反鎖進了房間,只帶了一籃棗子,每天吃兩個,而把本來應(yīng)該屬于他的那份口糧,留給了我和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父親)。我父親當(dāng)時還沒當(dāng)上村長;而我十幾歲光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奇大,整日無所事事,在田間像只野兔一樣亂竄,尋找可以充饑的食物。我每次回家,總會到二叔的門縫中偷偷看他。只見他總是神色凝重,一動不動,像一只懶惰的烏龜,端坐在那里。他后來告訴我,在那個境界之中,他感覺自己若有若無,仿佛世界不復(fù)存在,差點就開了天眼。我問他是不是跟要死了差不多。他瞪大眼睛,看著我:別亂說!什么要死,你懂什么?

        我辯解說:餓出毛病,就會感覺自己若有若無,是不是還看到五彩斑斕的圖景?

        你怎么知道?

        村口那個瘸子薛醫(yī)生告訴我的,有一次我餓暈了,就看到五彩斑斕的圖畫。薛醫(yī)生說,每個餓暈的人都會如此。

        我二叔又一次無言以對。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二叔的理論到了我這里來,經(jīng)常會被破解得一干二凈,多數(shù)時候他會無言以對,像個輸錢的賭徒。這是因為我不單是個天生的傻子,而且是個天生的匪徒。如果稍加引導(dǎo),我相信自己可以成為土匪中的霸主。如果給傻子以力量,那么傻子不但不傻,而且可以成就霸業(yè)。當(dāng)然,這一切只是傻子的幻想(傻子的話,不必當(dāng)真——敘述者注)。它和我二叔的不同是,我的恐懼來得非常真實,而我二叔的恐懼來得異常虛幻。如果談到理想,則剛好相反,我二叔的理想非常真實——他只想要一次土葬,讓他親愛的泥土把他和他的骨肉(也就是蛋殼)一起埋掉。如此看來,像黑鳥一樣的恐懼,未嘗不是一種得意洋洋的表現(xiàn)。而這種得意洋洋到了我這個世界,依然會成為無言以對。因為我可以讓我二叔感到他的人生只能如此,無法繼續(xù)自以為是。

        對于黑鳥這種表情的解讀,大概無數(shù)人會有無數(shù)的看法。但大黑鳥騰空而起的瞬間,它的悲傷是顯而易見的。此刻,我在黑暗中坐著,嚓的一聲打亮打火機,點了一支煙。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有人正用鑰匙在捅我家的門鎖。如果來的不是小偷,那么大概是我二叔。多年以前,喝醉酒的二叔,也是如此小心翼翼地用鑰匙費力捅開鎖。不同的只是他開門之后,見到的是他所習(xí)慣的黑暗;而不是現(xiàn)在,他會看到黑暗中有一個紅色的煙頭,在空中一明一滅。門鎖被捅開了,但開鎖的人一直站在門外,一聲不響。

        選自《作品》2009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歐陽露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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