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興
一
聽說貞德嫁了。還聽說,這之前她又落榜了。貞德被美術院校拒之門外已經很多次了。
我不知道這兩個消息之間是否有因果關系,總之貞德終于結婚了。在三十歲這年,在前仆后繼前來相親的男人里,貞德終于看上一個。要知道貞德眼光很毒,總是用她準藝術家的眼光裁剪人家,不是說這個長得不流暢,就是那個不符合黃金分割比例,她總是漫不經心瞄一眼,把人家打發(fā)了,然后上街抱回一大堆顏料。她嫂子沒少在她父母前抱怨,說自己那點人緣都讓小姑子給毀完了,說她腦子有問題。說貞德怪、有問題的,她嫂子并不是第一人,我在縣城學畫的時候,就聽見好幾個畫畫兒的前輩傳過這類話。那些畫了好多年考了好多年的年輕人,說到貞德和她的畫兒,他們的神情總是似笑非笑,口氣怪怪的。他們的目光縹緲高遠地投放在自己的畫兒上,態(tài)度是曖昧的、不屑的,語焉不詳,好像在說一個瘋子,而不是一個還算好看的女孩子。
希望貞德跟她的名字一樣,貞潔賢德,是她父母對她的不算高的期望,順當平穩(wěn)地過一生,像她前面的哥哥姐姐一樣。多年來,貞德按他們的愿望,家校兩點一線地運轉。后來事情發(fā)生了變化,貞德在高二下學期,喜歡上了畫畫兒,喜歡上的還有鄰班那個畫畫兒的男生。不知是先喜歡哪一樣,反正貞德從此鬼迷心竅,每天放學都跟在那個羅姓男生屁股后面,跟他到他租來的畫室兼臥室,看他畫畫兒,也讓他畫。他畫畫兒,貞德給他削鉛筆,裝顏料,一趟趟地換水、洗筆。后來還洗他的衣服、床單。作為回報,他叫她認識了米開朗基羅、梵高、拉斐爾、倫伯朗,手把手地教她打線條、調顏色,教她許多用筆技法。鋪,擺,皴,勾,點,揉,提,后來這些技法沿用到別的地方,有異曲同工之妙。男生長得秀氣,畫畫兒的時候很像在繡花,在高考來臨的前夕,他終于按捺不住激情,手把手地指導她把花繡在了那張白底綠花的床單上。男生平日的畫面總是那么整潔,可那朵花他繡得很粗糙也很慌亂,有失水準。兩個人看著這幅首次合作的作品發(fā)了好一陣呆。
貞德就是在那一瞬間開竅的。綠和紅的搭配如此觸目驚心,她眼前一陣陣發(fā)黑。閃電般的光,照亮了整個畫室。凹凸不平的地上,一團團發(fā)綠的水漬和廢棄的畫紙,墻面貼滿了主人心高氣傲的勵志字幅,和高高低低排列著的素描、水粉畫,以及紫色蚊子血。陽光播撒進來,使得本來是藍色的窗簾變綠了,熟睡的男生臉上有著一層心滿意足的油光,金燦燦的。貞德覺得那實在是一個美麗的黃昏。應該承認,貞德后來對那個下午的回憶統(tǒng)統(tǒng)經過了藝術加工。貞德把這個下午處理成藝術品,是無可厚非的,可她同時還把那個后來考上美院棄她而去的男生一起美化了,我也覺得她腦子有問題了。
那年美院落榜后,她頂替退休的父親,成為一名稅官。那年十八歲,她的人生在那個男生沾滿顏料的手指間繞了個彎,又回到了正軌。她的生活中不再有顏色,而是充斥著數字,和數字背后的各色人臉。這些千篇一律的東西叫她厭倦,身邊的一切讓她厭倦,她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悶頭作畫。那座郊區(qū)的老屋,地段冷清,她沒有交親密的朋友,又不喜歡跟同事出去跳舞,夜長得無法打發(fā)。還因為思念,握起畫筆對貞德來說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羅姓男生起初還來信,說一些鼓勵的話,和對大學生活充滿激情的描述,偶爾也有意志消沉的囈語,詩意模糊的抒情,抨擊社會的激憤言辭等,貞德都不能全懂。她看后有些滿足,也惆悵得厲害,這么長的信,信誓旦旦的話卻找不出一句。貞德嘖嘖嘴巴,把他的世界關上,信一封封藏好。也許在某個夏日午后,迎面吹來一層風,讓她的心安靜下來了。那片刻的安寧滋養(yǎng)著她那些單調的日子,讓它們變得生動了。她近乎快樂地扯斷自己焊在天空的視線,在每月固定的日子上街,向北京某郵箱匯去一筆錢。工資的四分之一,因為不喜歡消遣,大可從舞廳、電影院、溜冰場廣告牌的召喚里扣留它們。也不愛好衣裝,從試衣間、化妝室的鏡中把它們撕下來毫不費力。她需要把它們投寄出去,一月一次,呈到男生的書桌前。來信依然是空洞的吶喊,漸漸因為它們的到來他對她謹慎起來,語言無聊,甚至有些粗暴,讓她傷心了一陣。他像個陌生人一樣敷衍了整整一個春天。接著,他的人從郵箱里消失了,仿佛承受不起自己的緘默,和匯款單的如期造訪??赡茉缬蓄A謀,也可能是一不小心,在大學第四個學期里的某天,他人間蒸發(fā)了。
放寒假了,貞德到車站一趟趟車次地等。貞德表情呆滯地站在縣城車站的樣子,一次次落入了熟人的眼簾,那應該是關于貞德怪的說法的起源。貞德還轉到他家那一帶,在樓下徘徊,仰頭望他家的燈,直到它熄滅。那段日子貞德畫了許多畫兒,幾乎是瘋狂的,房間的地上,恣意淌著混有顏料的污水,和撕得粉碎的半成品。畫畫兒不再使用技法,完全是在發(fā)狠。她泄恨般地把顏料甩到紙上,用水淹沒整個畫面,顏色幾乎不經調和,憤怒的鮮艷能刺穿眼球。
春節(jié)過后,貞德把畫作卷成一卷,坐上了前往省城的大巴。那應該是貞德第一次單獨離開縣城。她沒有把意圖透露給任何人,那時她還不認識我。即使認識,她也不會正眼瞧我一眼。原因很簡單,她跟那些大人一樣,荒唐地認為我還是個小孩子。在她登上列車的那會兒,我可能正邀了同學去她畢業(yè)的同一所中學報名。我應該讀初二,正處在學業(yè)的緊要關頭。我整天煩惱著高中念理科還是文科的問題。我喜歡我班的化學課代表,他是個虎頭虎腦的家伙。他準是念理科,而我除了化學一門外,理科成績一塌糊涂,我們就要分開的念頭,使我的額頭長滿了焦慮的青春痘。
那時的貞德已經不長青春痘這類幼稚的東西了,她的身體里正在結一種別的果子。她登上了大巴,胳膊下夾著一個橄欖綠的挎包,一言不發(fā)地盯著車窗外的樹。我無法知道她在想什么。等她跨入美院大門的時候,我才摸清了她的來意。她來找那個男生,那個失蹤就像他的出現一樣果斷的男生。
貞德直接闖進了男生的教室。當時全班都在畫畫兒,畫一個外地請來的模特。羅姓男生正在其中,一手握筆,瞇縫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模特。畫室里生著炭火,空氣烘得人嘴唇皮干裂,同時口腔濕潤,因為炭火邊上圍著幾片饅頭,饅頭被炭火烤出來的香氣,讓沒來得及吃早餐的男生吞了一口口水。貞德推開門的時候,剛好看到了男生的喉結上下滾動的情景。接著她看到了被幾十個人圍在中心的女模特,一絲不掛,皮膚如水一樣流到一張灰不拉嘰的毯子上。貞德看到羅姓男生流口水的動作,憤怒立刻如潮水一般翻涌,她沖上去就掀翻了他的畫架。畫板越過一個女生的身體飛到窗玻璃上,玻璃碎了,畫面的女體和毯子上的女體同時蜷縮成一團。不同的是畫面上的沒法發(fā)出尖叫。女模特迅速卷了毯子到了教室一角,啃著燙手的饅頭,冷眼看著貞德跟男生扭成一團,看著其他同學都扔下畫筆拉的拉,扯的扯。畫板和畫架之間也吵起架來,一片混亂。
叫聲中貞德的嗓音最為高亢,嘹亮得如一支行軍中的號角。據說該校音樂系主任路過窗外,還以為哪個攻聲樂的學生進錯了教室,立在雪地聽了一會兒,情緒激動地跟另一路過的同事打聽起這個聲線詭異的女生??上ж懙聦σ魳泛翢o興趣,她從省城返回后,一頭扎進了畫里,發(fā)誓要給羅姓男生一點顏色看。她并不知道她錯過了和他可能同校的機會,如果知道她是會悔斷腸子的。
那天混亂中貞德扇了男生兩個大嘴巴,撕破了那張讓他咽口水的女人體畫布。整個過程她渾身滾燙,還一個勁地發(fā)抖。我一直奇怪,男生吞口水的動作對她的刺激及影響如此巨大深遠,以致貞德后來對男人的喉結有種無法言說的厭惡感。此后九年里她抵抗著一次次相親,以至婚后數年的性冷淡,這里面的原因是那個被抽了嘴巴的男生無法聯想的。貞德推開門的一瞬間,仿佛被剝光衣服的就是自己,被那么多人盯著看,看了還畫,畫了還展覽。事后她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什么,叫罵了些什么,以及對那個勸架的男老師實施的那致命一腳,她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所以我有理由懷疑那個時候貞德的腦子里有些微妙的變化,血管和神經有些短路了。
這些場景非我親見,它們在我們縣城的畫室之間傳播,加上我的想象,伴隨額頭的青春痘從鮮艷到枯萎的過程,在我對化學課代表愛情的追悼感傷中,我依稀看到了這一幕。有關貞德身體里的痘痘抑或果子,有種說法是半年后她產下一個死嬰。貞德那些尖利的呼喊,兇猛的拳腳和內心風暴是否與此有關,不得而知。
那個說法的真實性從未得到驗證。
二
姓羅的男生畢業(yè)那一年,我在高三一次摸底測驗中考得一塌糊涂,以致讓父母對我的前景產生了深深的憂慮,結果我在暑假被送到省城學習繪畫。在Z校美術培訓班的教室里,我的老鄉(xiāng)貞德已經在那里占據了一席之地。
貞德給我的第一印象不太好,她的頭發(fā)和肩胛骨還有聲音都很生硬,腦袋大,身子瘦,總之我看不出她有多好看。她拒絕給我挪地方,讓我在比肩接踵的畫架中安插一個位置。她的聲音硬,像是在空中用一根尖頭鉛筆劃直線,即便拐彎,也是突發(fā)性的。她穿著蘿卜褲,暗紅和藏青格子的,上面是淡藍色牛仔短裝,自以為很洋氣。短發(fā),老是猛地一揚頭,受到什么驚嚇似的,將眼前的頭發(fā)不勝驚駭地甩向頭頂。雖然她的畫面色彩層次混亂,周圍污水橫流,但她身上總是干干凈凈的,跟教室里其他同學判若兩類。我剛進教室的時候就被他們的架勢嚇住了,男生穿著灰撲撲的長大褂,布料是粗棉布,牛仔布,燈芯絨,長至膝蓋,上面分布著各種顏料,好像那顏料是某種榮譽或身份的象征,他們輕易不洗掉它們。有的頭戴有帽檐的帽子,陰天雨天都戴。有的扎花頭巾,穿花襯衫,留長頭發(fā)。女生的衣著風格比較多樣化,有中性打扮的,短發(fā),松松垮垮的褲子,格子襯衫,不系扣子,由它隨風撲打著腹部,或者將兩邊的下擺打上一個蝴蝶結,當然這結絕不能打得跟淑女一樣,越粗糙越好。披長頭發(fā)的會在胸前掛長長短短的珠子或石頭項鏈,穿白色鏤空毛衣,花圍巾有時也當披肩用。扎寬皮帶,牛仔褲上用刮刀扎幾個洞。那時候染發(fā)尚未風行,女生只有把頭發(fā)燙出千奇百怪來,拉絲、爆炸、蘑菇云,讓我聯想到災難片。貞德在他們中間毫不搶眼,應該說她一出現在他們中間就被淹沒了。但她臉上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孤傲的氣息,或者說一種聲音:被淹沒被孤立的是我,損失是你們的。在她拒絕我放畫架的時候,我似乎聽到了這聲音。在我媽媽悅耳柔和的嗓音中,貞德聽說我們是老鄉(xiāng),態(tài)度馬上改變了?!巴饷娴娜硕己軌??!焙髞硭@么解釋或者純粹就是告誡我。即使如此貼心,她的聲音聽來還是讓人不舒服?!拔以谕饷娑嗄炅?。我們來這里就是學畫,其他什么都不要管,懂嗎?”
我混進了她三十五塊錢一月的女生宿舍,跟她擠一床。這寢室住的另外七個女生大部分是外語系新生,她們來自各個市縣鄉(xiāng)鎮(zhèn),有一個是哈爾濱人。她們平常不怎么跟我們說話,因為難得遇上。白天晚上我們都在畫室里,回來的時候寢室已經熄燈了,她們熱烈討論的話題我們插不上嘴,加上困乏,洗漱后上床就呼呼大睡。她們對于我們合睡的情形,似乎不反感。她們對此的熟視無睹不聞不問是值得感激的,合睡一張床鋪是宿管科嚴令禁止的。
到了月底也沒有聽到告密的風聲。于是,我放寬心來跟貞德提出分攤床鋪費,她每次收我十七塊。“你還是學生妹,沒有經濟來源?!彼实匦χf,“我是有單位的人,雖然不發(fā)我錢了,我好歹存了點。”
我可臉紅了:“不行,憑什么你多交五角?”
她笑著,逗著我說:“當我請你多吃兩個饅頭,妹妹可是長身體的時候啊?!?/p>
我說:“難道你老了?”
“嗯,很老了。”
她撫摩著自己的手背,刮去指甲里的顏料渣滓,放低語調答一句。那個晚上,她細細地清洗自己的手,每一道紋路,每一個指甲縫隙都不放過,末了修剪指甲花了好些工夫。等蠟燭歪歪地快滅了,她才慢慢滑進蚊帳里。我本想寬慰她幾句,其實也不叫寬慰,她人干巴,手卻是軟和得好看。她的菱形臉也不顯老,有點憔悴,憔悴里面還包著硬的東西。這硬,能撐很多年似的,不讓她輕易老了。她歪在那里一聲不吭,想著心事似的。
她翻個身,合上眼。蠟燭芯一歪,過了一會兒又亮起來。冬天躺在暖和的被窩里,是多么舒服的事啊。我剛要睡著,那頭貞德輕聲說起話來。她說她已經考了三年,單位的頭頭兒念著跟她爸的舊情,職位還給她留著,供她考試失敗隨時回去?;璋抵?,貞德的話里有一股清寒的水汽,那些空中的鉛筆線模糊起來。我問,那你回去嗎?這話似乎勾起了貞德的情緒,她的右腿不由得踢了一下。她仿佛要馬上坐起來,我擔心驚醒宿舍別的女孩兒,翻身抱住了她的腿。她的胸口在起伏。
我回去是一定的,考不上是一定的。都等著看我的笑話呢,他們活著的最大樂子就是這個,這樣他們才能證明自己活著?!八麄儭敝傅氖钦l呢?我想問可插不上話。她好久沒說話似的。因為那五角錢,我聽得還算認真。
“熄火!302誰在點蠟燭?罰款了?。 贝巴鈧鱽碓捦驳暮奥暟盐覀儑樢惶?,前一秒鐘貞德還沉浸在悲憤里,此時她躥起身,一巴掌扇滅了蠟燭。寢室里有了動靜,有人嘟噥了句“討厭”,上鋪有人探頭往下望。我們一聲不吭,但月光下一尾裊裊不散的青煙將我們長久地出賣。
“真臭!”有人小聲說。
黑暗中我們一人躺一頭,相繼睡去。我們都瘦,加上冬天還在此地流連不去,被子薄,這樣擠著感覺很好。我醒來常常是抱著貞德的一只腳,鼻端聞到一股淡淡的某種草腥味。這味道既不好聞,也不難聞。我一直想不通貞德腳上怎么會有草的氣味。我們每天走過的地方除了省城的大街,就是一條腸子一樣的胡同。那里有沒有草我沒注意,胡同又長又窄,我們必須加快腳步穿過,才能在七點半到達它的終點——一家私人開的畫室。這樣,我們才能在老師的老鄉(xiāng)們到來之前,占到寫生的有利地形。
每天,我們在路上干掉早餐,順帶一些饅頭和花卷充當中餐。這樣既節(jié)省了往返的時間,也減少了老師的老鄉(xiāng)們抽空挪開我們畫架的機會。在空蕩蕩的畫室解決午餐的時候,我們胸口總是涌動著滾燙的激情,足以消化冰冷的食物。晚上回來沒有了熱水,貞德堅持用自來水洗腳。她把兩只瘦削的白腳放進水盆里,有幾分鐘的齜牙咧嘴。手把腳的皮膚揉搓出咕嘰咕嘰的怪響,一邊低聲召喚我:“快來,來呀,好燙呢?!蔽壹傺b睡著了。我的胃里裝著冰冷的食物,極不情愿分配熱量去支援我的腳。腳是干什么的,是用來踩在地上,摩擦路面,帶著我們去追趕擁擠的班車,追趕逝去的時間,追趕前途的。腳在最下面,它的使命是讓我們走得更高,更遠,就目前的情形來說,遠不到犒勞它的時候。
貞德每天洗腳,腳心還是散發(fā)出來歷不明的草腥味。這要命的青蒙蒙的氣味,讓我在黑暗里流出了眼淚。那一會兒我很想家。我在夢里常常認定貞德是一個妖怪,綠頭發(fā)綠眼睛,頭發(fā)樹根似的扎在地下扯不出來,背上有兩個小翅膀。我摸摸她的翅膀,又摸摸她鋼絲樣的長發(fā),忽然就摸出一蓬火星來,嚇得我大叫一聲。貞德推醒我,說我的口水流到她腳上。她還嫌我有點吵。我猜想她動過念頭把我攆出她的被窩。
三
在Z校培訓班待了一個月后,我們決定提前離開。我們還包括另外兩個男女生,一致覺得在班上待得舒服,畫架畫板和桌椅教室等設施都散發(fā)著一種學府式的大氣和整潔,寫生課程和課本上的繪畫規(guī)則一樣,一目了然,幾乎不用我們去思索。如果我們思索了,只會得到老師的原諒。那個人中上抹著一撇小胡子的矮個老師喜歡說:蠻好,蠻好;或是差不多,差不多。在我們請他指點畫或質疑某個觀點時,他永遠這么回答。他用細小的筆毫描出我們遺忘的蘋果柄兒,勾瓶口,點高光?!靶U好。”他說著,漫步從我們的間隙中穿過,消失在門口。奇怪的是,他消失的次數似乎遠比他的出現要多。一個月后我們要求退出培訓班,他也不改口?!安畈欢??!彼f。學校既然不答應退還學費,也就不好退床鋪,宿舍依然讓我們住。那一天,我們的心情無疑是很好的。
我們商量著去離離家撮一頓。離離的家就在這個城市,我們買來鹵肉、花生米和飲料,在桌上熱烈地干杯,慶祝我們拜了新老師。
這個老師是Z校美術系的大二學生,從畫經歷頗為傳奇,據說他的畫技在入學前就超過了現在教授他的老師。餐桌上三個女生熱烈地交換聽來的傳聞,沒留神老牛在旁偷喝櫥柜里的酒,一個人悶頭喝掉半瓶,醉倒在沙發(fā)上。在我們八卦老師的時候,老牛一直縮在離離旁邊端盤遞盞,勤勉有加。我們笑壞了,都說老牛壓力太大了,今天竟然忘形了。這真是一個美好的下午,我們?yōu)榇烁闪艘槐┍獭?/p>
老牛來自我們縣最偏遠的那個村落,學理科的,半年前的志向是成為伽利略一類的物理學家。那曾是唯一他甘愿付出汗水的方向。讀書晚,又經歷了兩年高考,胡子爬了半臉,這才慌了。東奔西突的,碰撞到這個出口,草草改變志向,只身跑到省城來實踐。對于這個沒有一點繪畫概念和美術功底,冒失得簡直狂妄的理科生,貞德毫不掩飾她的驚駭與輕蔑。貞德起碼接受過良好的藝術啟蒙,哪怕那啟蒙代價慘重。這人純粹為了考大學而改攻美術,如此功利和不知輕重,無疑是對藝術極粗暴的誤解??梢哉f,在他們互相結識之前,貞德已經無法諒解他。老牛一開始并不了解狀況,一次他跟貞德借點顏料,說的是家鄉(xiāng)話,加上他擠眉弄眼,肩胛骨高聳,天然鬈發(fā),貞德聽了半天沒反應。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說“檸檬黃”,不是“牛魔王”。他還是被叫作牛魔王了。因此他對貞德開始了長達半年的驚懼交織。那天貞德盯著自己的畫面,冷笑著說,我們來取經的,你牛魔王搗什么亂?
畫室里誰都這么喊他,他總是不那么痛快地答應。在我們決定離開培訓班時,他苦苦央求“三位高僧”帶他走。當時貞德有些嫌厭地盯了他一會兒。面對他牛皮糖般的糾纏,貞德厲聲擺明利害:如果他在培訓班呆下去,專業(yè)考試通過的可能性很大,本校培訓生百分之九十的錄取率是該校不成文的規(guī)矩。他的文化課又是強項。一個理科生,能在一年內考上此校算積德了(她貞德已是第四個年頭,各人層次和目標不一樣)。如果他想畫技獲得更大的提高(這提高對他意義不大),離開當然是好的選擇。在貞德大聲的闡述中,流露出難以稀釋的輕蔑,我和離離都代老牛感到尷尬。
老牛比我們大幾歲,身材高大,半臉絡腮胡,渾身充斥著成年男人的味道,喉結自然是突出的。貞德一到畫室,他就乖乖站到一邊去。他對于貞德的嫌厭是逆來順受的,也是不得要領的。貞德說他身上有股羊膻味。貞德在鼻底扇動手說這家伙怕是一年也不洗一次澡。貞德說他演《西游記》不用化妝。貞德一面對老牛,眼睛就會變尖,鼻子嘴巴都會變尖。老牛躲著她,悻悻地回嘴:“你想有味道,還得不到呢?!崩吓3商炷桀^耷腦的,在畫室很受那些師兄弟們的排擠。走在我們三個身邊,他也是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縮手縮腳,很不協調。因此,貞德雖然很不耐煩,也沒有堅持扔下他。
新老師的家鄉(xiāng)話很難聽懂。我們加入該畫室前,這個兩室一廳已經有近二十個學生了。其中四五個是老師的老鄉(xiāng),他們是一些身形高大的男生,老師一來他們就圍成大半個包圍圈,用咕嘰咕嘰的家鄉(xiāng)話將我們擋在城外。他們不常來畫室,但是他們的畫一日千里,幾天不見又是一個境界,讓我們看得眼饞。老師并不天天來,有時是他們代替擺放靜物,開門鎖門,無形中就顯出一覽眾山小的氣象來。
離離說看來不出動我的美女潛質,高考沒法拿下。我比較支持離離挖掘她的潛質,要她深挖狠掘。刨出的土都夠埋老師的了,老師并沒被吸引到我們這邊來。這深深挫傷了離離和我們的自尊心。離離絕對是個美人坯子,再長三兩年的話,完全可以去考電影學院。我這么說還因為離離的表演才能,她看到昆蟲、老鼠那副嬌滴滴的樣子,不用大呼小叫而是一個驚懼的眼波,就足以讓大多數男生我見猶憐。她把孟庭葦的歌模仿成近乎原版:“冬季到臺北來看雨,也許會遇見你……”裹挾著淡淡雨霧的歌聲響起沒一會兒,老師的腳步就踏進了畫室。離離把時間、節(jié)奏掐得很準。實際狀況是,被雨霧淋濕了、軟化了的,是老師的那幫老鄉(xiāng)。
高老師的老鄉(xiāng)里有個外號牛士的,可以說,當初就是他激起了我們離校的念頭。他三番五次前來Z校夜巡,穿一件光禿禿的醬色呢大衣,兩手攏袖,面露深不可測的微笑。他時常駐足在離離的畫板前,為她改畫,一改就是半個小時。他從不說畫兒,只是動手。他同離離和我們都沒有說過話。當完成的畫幅次日引起Z校老師的矚目,當粗放的筆觸、奇異的灰調,以海洋般激蕩腥膻的潮熱氣,以前所未有的震撼呼嘯而來時,我們都感到了來自遠方的畫室那絲不可抵擋的氣息。我們稚弱的心向神往,被這海風刮得澎湃起來。我們知道了他叫牛士。我們知道了那個畫室的名稱。于是這個有著帶戲謔意味尊稱的人,將我們拐上了一條更為顛簸的船、一條未知的路。至于牛士的初衷,是想將什么人拐入什么道上,我們反而記不得了。偶爾他的出現,陡然提醒了我們這一點,我們的意識里就會浮現出久遠的往事如煙的印象。
離離的歌聲產生了效應。包圍圈出現了一個軟弱而顫動的缺口,缺口的中心,依舊是老師無動于衷的背影。
離離無限惆悵地躺在我們床上。離離躺著,也是一個躺著的美人坯子。我拉她起來,笑著看她的手相。我煞有介事地告訴她,她今年會考取,還將遇到一個王子。貞德不知什么時候坐到床前,冷笑說:“哪兒有王子。”離離促狹地笑:“高老師不就是王子嗎?”她來勁了,拖著把貞德的手塞給我。我叩著貞德那只右手的手心,食指梳理著那些雜亂的紋路,沉吟半晌,說:“你以前有過一段。”貞德的臉和手心一起紅了起來,猛然把手抽回去了。
“沒有?!?/p>
我和離離搶過她的手,掰開?!翱矗@條線就說明你剛在說謊?!?/p>
“這里,才長出來的。”離離指著說。
“以前……”貞德糊涂地看著手心。
“以后呢?”她問。
“以后,還有。先說以前有沒有吧!”
貞德說:“我不說,我不信這個?!彪x離著急地說:“命運密碼懂不懂?你見過誰跟你的一樣?”貞德再次望望自己的手心。過了一會兒,她說:“說說別的吧?!薄皠e的什么?”我們問。貞德想了想,說:“就說我們這趟出門,你看得出什么不?”我翻著眼睛想了想,說:“我盡量吧?!?/p>
在我長時間的觀摩不語,以及離離的推波助瀾形成的那種神神道道的氣氛里,貞德的手心漸漸汗?jié)瘢樀案t。以前不知道她的眼睛能睜得這么圓,像兩個玻璃珠子。我不時抬起頭,眼望半空琢磨著什么。燈影下的貞德一臉迷茫。靜寂的傍晚,有雨聲輕響成一片。
“怎樣?”
“嗯?!蔽尹c頭。
“怎樣吧?”
“有點……”我皺眉說。
不等我開口,她把僵硬的手撤回去?!八罇|西,等到你說,我早把高老師那套學到手了?!?/p>
“對,對?!蔽抑钢f,“你準能把高老師套到手……”
我和離離大笑著滾到床上。貞德一臉迷茫,繼而反應過來,羞惱地過來捶我們的屁股。我們那天鬧得很瘋,宿舍其他人陸續(xù)回來了我們還在咯咯笑。貞德的手重,我腿上叫她捶青一大塊。
窗口灌進冷風,雨聲漸漸低下去。我摟著貞德洗過之后涼涼的腳,閉上眼睛說:“你會考取的,我們都能考取。”兩個小時前離離回家了。我不知道貞德是否睡著。
我說著這些話,有些動情,這樣的夜里我往往軟弱起來。貞德腳底經久不衰的草腥味,讓我想回家。
四
貞德在一個傍晚把離離訓了一頓。在我們看來,事情毫無起因。無非是一個平常的下午。一天都是隨時會下雨的樣子,后來天黑下來,雨還沒有下。高老師也像這雨,一天都沒有出現。無非離離唱了一下午憂傷的歌:《冬季到臺北來看雨》、《空中有朵雨做的云》、《誰的眼淚在飛》、《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離離唱歌的時候還在畫畫兒,并沒有像貞德所說的蹉跎歲月。那個時候,貞德完全收起了看手相時那副小女孩般的面孔,重新回到兇巴巴的、不近人情的狀態(tài),打斷離離柔軟迷離的歌聲:“你林離離是長得好,唱得比長得還要好。這有意思嗎?你要發(fā)狠就在別的地方,別人畫一個小時,你畫三個小時,別人畫一張,你畫十張。別人靠高爽教,你靠自己磨,別人磨一年,你磨十年,不信就磨不出來!”
高爽是我們老師的名字。這番聲色俱厲的話不知怎么落入了他耳里,看貞德和我們的時候就多了幾眼注意。要說高老師也沒有慢待我們,只是沒有優(yōu)待。我們在此還是很有收獲的。眼看高考在即,無論是離離別出心裁的自我挖掘,還是貞德狗血噴頭式的當頭棒喝,我們發(fā)狠是值得原諒的。如果得不到外界的原諒,我們就自己互相原諒。老牛首先表示了對離離的聲援。面對淚雨紛飛的人兒,那天老??淇淦湔勥_半個小時之久。他說:“離離呀你不去當明星真是影視界的損失,你太有明星氣質,不是這幫俗人能看懂的?!彼终f:“別看圍著高爽的那幫家伙那么牛,那都是裝腔作勢呢,再牛也沒我牛啊。他們考試都沒戲,沒戲。我已經打入他們內部,掌握了第一手情報,你們看吧,我考試絕對不考這個學校,我要考北影!上戲!將來跟我們離離上同一個學校,在同一個食堂吃飯,看同一場聯歡晚會,她在臺上我就在臺下給她鼓掌。離離呀,你天生就是塊當明星的料,看遠一點,世界整個都屬于你?!?/p>
貞德給他鼓掌了。貞德說牛魔王變孫大圣了,一個筋斗云就取到真經了,說話有層次啊。我們形容一個人厲害,都說他有層次。一段時期沒注意,這老牛真有點變化,形象和派頭很有點暴發(fā)戶的意思。衣著上換著花樣穿,油頭粉面的。有段日子沒有縮頭縮腦,縮手縮腳了。頭發(fā)說順就順了,不再亂打轉轉,跟他的舌頭一樣變得流暢。說話的中途不時打一個哈哈,音質盡管還熱情,姿態(tài)上卻拉開了距離。拉開距離的不僅是他日益倨傲而略帶受傷(我們假裝沒發(fā)現他的變化)的姿態(tài),還有他的畫兒。
那天,我們三個在外出的老牛的畫板前足足站了十分鐘。拉他出去的是一個剛進畫室不久的鄰縣小妹,聽她說話就打擺子的不止一個兩個人,她話里的語氣助詞太多了,意志不怎么樣的一般打三兩個冷戰(zhàn)不等。老牛經常在我們面前吹噓如此嬌媚的小妹如何給他撒嬌啦,要他給她改畫,又是給他削筆,又是喊他哥哥啦,還一定要陪他散步回宿舍。而他又怎樣地坐懷不亂,給她講做人的道理,又是如何巧妙地回避了給她講作畫的道理等。后來老牛一表忠心我們三個就聾,任他發(fā)揮他的演說欲。老牛是越來越能講了,意氣風發(fā),那派頭儼然從奴隸到將軍。不過,老牛的畫兒真的鎮(zhèn)住了我們。三個月前,老牛還在我們旁邊蹭來蹭去,希望我們騰空兒指點一下他糊里糊涂的畫面,追著喊貞德老師,離離老師,非子老師,搶著給我們刷碗、搬畫架,請我們看過一次錄像。現在,他的畫兒有了質的飛躍,直追老師的老鄉(xiāng),或許還有超出的可能。高老師對此也有所察覺,有一次當眾問他,你做夢的時候還在畫畫兒?話一落地,他的老鄉(xiāng)們臉上立刻露出了不悅之色。當時,他們的神情讓我們很開心。
我們就在一個晚上捉住老牛,最近他老是不見影子。老牛一被捉住,顯得特別滿意。他說:“哎喲,你們早該這么對我啦?!彼罱Z氣詞使用得頻繁,很明顯在顯擺他和小妹在口腔領域上的溝通。離離說:“老牛,你不用畫了,可以回家備考去了。你考上沒問題的,老師都這么說了?!彪x離認真而帶點心灰意懶的語氣感染了我,也附和了幾句。只有貞德沒作聲。老牛的目光就朝貞德去了:“我說貞德老師,你下筆前能少加一點水嗎,濕了不好塑造出物體的形狀,不好表現質感。不管是做人,還是作畫,層次不可以混亂喲?!必懙掳攵自诋嫾芮埃厣鲜撬挛绠嫷囊环屯吖揿o物水粉。這會兒老牛再叫貞德老師,味道就不一樣了。貞德蹲在地上,眼睛自下而上看老牛。老牛挺不住了,說:“當然當然啦,你的色彩感覺是一流的,如果考官都那么有個性,準愛死你這種風格。非子,你呢,還是不夠放開,再放開點就一級棒。離離的問題不是問題,她要考表演系,她有這個天賦。大家都前途大大的,關鍵是不要談戀愛,談戀愛要分心的喲。”
貞德站起身,扯住老牛,臉上是奇怪的表情。我們沒有看錯,貞德滿眼懇求之色,望著老牛,半天說了一句:“老牛,我們就靠你了?!蔽覀冦蹲×耍吓8侵幌氚纬龈觳?,那情形不啻虎口脫險。貞德不松手,把老牛的袖子緊緊揪著喊:“老牛你不能回去,得留下來教教我們。你看到了,我們不是不用功,晚上不到十二點不收工,做夢都在琢磨怎么提高。你一定有秘訣,你得教我們,給我們拔高一個層次。以前你叫我老師,現在我叫你老牛老師,不對,游東國老師,你不能見死不救!”
一個“見死不救”鎮(zhèn)住了老牛,他咧嘴,喉結上下滾動,手腳沒處擱了。日后他的手腳就用來指導我們了。有時他真用腳給我們說畫,說半天不懂還在我們畫架上踢出響聲來。我跟離離背后罵他臭腳、爛腳、香港腳。貞德卻沒有反應,被罵了踢了,還直點頭。我和離離企圖打探他所謂的情報,但老牛很警覺,很機智,幾個哈哈就對付過去了。他越來越神氣了,經常愛罵罵貞德,罵兩聲欣賞一陣墻壁撞回的余音。用筆咚咚咚敲她的畫板,說她還是回家算了。照此下去,他就要敲上她腦門了。碰上貞德狂躁得撕自己的畫,他就在旁邊微笑,說:“撕,撕了下張一定好?!蔽液碗x離毫不懷疑,老牛是在報復貞德。
貞德兩次請我們吃炸醬面。老牛堂而皇之盤踞在我們呆的每一個場合,絲毫不擔心被轟走。那段日子貞德整夜地畫,睡不好。她最大的樂趣是拉住老?;问幍乃闹?,將他散漫的目光固定在她那些畫面上。有一次,鄰縣小妹約老牛出去,為了挽留老牛,貞德居然答應了陪他飯后散步。那天,我們三個走在昂首闊步的老牛后面,走得意興闌珊。我們覺得貞德有點神經衰弱的意思,有時陰郁,有時狂躁,說話的聲音時高時低。
第四個年頭了。
那早不是秘密。貞德控制不住地重復吐露,與此同時她身上有一種惡狠狠的干爽氣息,如同曬得接近自燃的麥稈。在這個時期貞德在我眼里是金色的,接近白色的金光,從她干硬的濃暗的發(fā)色里騰起。她身穿盔甲,腰佩長劍,手舉旗幟。她的身子是無色透明的,無關緊要的。她不是一個天使就是一個縱火犯。我除了同她睡在一起,其他場合與她保持著距離。有幾次我注意到她的側影,像是跟空中的誰在爭辯。她說話的語氣,永遠蹙起的眉頭,以及出神想到什么時兩道如炬的目光,讓我隱約觸摸到她的幻境:她正處于一個孤島的頂點,也是世界注目的焦點,要么輝煌,要么毀滅。
老牛投來的目光又有點躲閃了,他恢復了那種驚懼交織的眼神,他給她說畫兒也有點小心翼翼。他遠遠看到我們,同我打招 呼:“非子,我有事,有事?!?/p>
一天,貞德在男生宿舍大樓堵住了老牛?!澳氵@是要回去嗎?去吃炸醬面吧……”貞德陡然忘記了下面要說什么,憋得眼睛水汪汪的。老牛當然無處可逃。
五
我們在這個畫室呆了大半年?;赝嵌稳兆樱覀儚腪校撤離,轉戰(zhàn)新畫室,從下筆生澀的未入門者到成竹在胸的考生,無疑是一段驚險的歷程。高老師他們也感到了我們這邊的動蕩。他的老鄉(xiāng)們加固了圍堤,修繕缺口,封鎖要道,對老牛若無其事地靠近表現出明顯的冷淡和警戒。據說他們的家鄉(xiāng)話已經被老牛摸熟了,高老師的秘要也被他聽到了七八成。老牛一日千里的進步,誰都可以看出他這方面的收獲,以及非凡的悟性和藝術感覺。
在這件事上,高老師的態(tài)度是放松的。如果我們中沒有出一個老牛,他同樣不會感到意外。他總是給我們一個扎著板刷辮的背影,高幫鞋扎到小腿肚,將他寬大襯衫里堅韌如柳條的身體帶進帶出畫室。因為高,他總是微微躬身進門。他一出現,畫室門就像被關上了,畫室里光線陡然不夠了,在陰雨的天氣,屋里的燈光暗下來。大家停下畫筆,或不停筆,用眼角看他移動的身影。通常他都走到那個固定的畫板前,坐下來,一待幾個小時。你很少看到他離開畫室,比他的出現還要少。這容易造成他始終在你左右的錯覺。你一回頭,一轉身,一側耳,他始終在。他在這里,光線登時變得穩(wěn)定而悠長。他就在這里,他離你很遠,不講評你的習作,沒有任何交談、教授和指導。在這個畫室你只有默默作畫,默默揣摩。他只讓他的存在,如一盞晃眼的高架燈,給你更緊張的氣氛,更濃黑的絕望。一切是你自己的事情,與他無關。他只需按著自己的習慣,隔三兩天來一回。
高老師的事情我們略知一二。在他進Z校的同年,他用自己的專業(yè)成績親手將他的女友,一個?;壍娜宋锼腿胱罡呙佬g學府的大門。他自己淪落至此,在我們看來是不可理喻的。事情的結局也加劇了我們的失望。高老師孑然一身,他越是走得威武狂傲,我們越是產生憐憫和悲傷。
如果我們遇到他,就側身停在一邊,等他過去。有時他是一個人,有時混在老鄉(xiāng)之中。無論什么情形下,他都顯得鶴立雞群,即使風把他的頭發(fā)吹下一兩縷,耷拉在憂郁的眼睛上,他還是無法同潦倒這樣的詞聯系在一起。如果非要找一個詞形容他,只能是“金城武”。金城武那種混血式的英俊,王者的貴氣和英雄末路的落魄,行者的粗獷和詩人的憂郁,完美糅合在他身上。盡管他也有喉結。
在路邊我和離離偶爾這么品議高老師,貞德不發(fā)一言。她像是有意藏在我們后面,無聲無息,裝不存在。有時我回頭,會發(fā)現她臉如錫箔。近來她常給我營養(yǎng)不良的感覺,那種營養(yǎng)不良但神采奕奕的狀態(tài)讓我暗暗心驚。如果她有一天在我眼前騰空了,我也不會比現在驚訝。走在去畫室的胡同里,貞德鼓著腮幫子,惡狠狠地咀嚼花卷。早晨的霧氣里,貞德目不斜視,臉上永遠是一副兇狠和莊重相摻雜的表情。臉色發(fā)青,有點像清明時節(jié)夜色里的紙人。
貞德還在畫她的瓦罐。天黑了,畫室里人走光了,她似乎沒有收工的意思。她的畫兒我越來越不想看,在她把它們挪到我眼皮底下時,我會想起小時候,媽媽要我每天早上吃雞蛋的情景。屋里的燈更黃了,我懷疑外面在下雨。那種明明滅滅的光感,將夜擴展得很遠,雨使得夜更靜了。她坐在地上,在污水與廢紙的中間,盤著腿,四周是雜亂的畫架。她高高坐定的樣子,又讓我有了孤島漂泊的幻覺。
我出去透氣。還有半個月時間,我們就該結束學習,四散了去各地考試,我感到一點點憂傷。在這個飄著冷雨的夜里,我的胃是冷的,思緒是飄散的。暗得發(fā)亮的路口,模糊的建筑閃著硬光,灰色的路燈下雨霧如煙。眼珠被雨絲冰了一下,我抖抖頭發(fā),打了兩個冷戰(zhàn)。一個人影閃進路燈里,腳步聲嚓嚓響起。人影看到了我,遠遠停住了?!斑@是誰?”他問。我聽出是牛士的聲音。他身邊總跟著一個亮著粗壯小腿肚、穿鮮艷毛衣的女孩,每當路遇,她幾乎都在深情地用沙啞的聲音唱歌:“第一次握你的手,指尖傳來你的溫柔……”她永遠追隨著他,讓他沒有機會聽別人唱歌,沒機會給別人改畫。今晚他是一個人。
他大步走到屋前,就著窗口的燈光瞅了瞅我。在這個局促的屋檐下,我們交談了兩句?!半x離呢,”他朝屋里張望了一下,“都沒走?”我說離離回家了。他沒說話,就那么在雨里站了一會兒?;璋档臒粽赵谒樕希铱吹剿淖旖莿恿藙?。我覺得他想說什么話,但是找不到合適的句式。在雨霧里,我感到他也有點憂傷,這使得我的心感到了一些安慰。屋里很暖和,我們通過畫架之間狹長的小道,走向里間。我感到他停住了腳步,我越過他的肩頭,看到貞德正背對我們站在窗前。
那個窗口黑乎乎的,我想她什么也看不到。她的頭昂著,肩胛骨微聳,兩手抱著一團東西,一動不動望著窗外。這個情景就這樣定格在我的腦子里,多年后也不曾磨滅。燈光在她身上打出陰影,四周有漸變的暈影,這使得她像被放在一個畫框中。她正身處一幅晦澀暗重的油畫中。她陡然回過頭來,顫動著的稀疏的眼睫毛下,晶亮的眼珠顯出光芒。畫框消失了,她回到了現場。
最早離開的是牛士,他考進那所著名美院。這個消息讓我想起那晚,他消失在大雨里的情景。隨后消失的有老牛、離離、鄰縣小妹、高老師的幾個老鄉(xiāng),還有那個唱歌的女孩。老??忌狭松蠎颍杳老?。如果說老牛后期的奮發(fā),是為了擺脫一個外縣人的身份,他達到了目的。在他布置的璀璨舞臺上,沒有離離的身影。離離沒有當明星,也沒去臺北看雨,當年考入Z校,繼而結婚生子,丈夫是她的同門師兄,一個打幾份工、不會唱歌的外縣男孩。我考進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去上學的那幾年,我沒有再見貞德。
至于高老師的消失,同樣沒有懸念。他陪我們走一段路,抑或我們陪他走一段路,到此為止。他可能還藏在那條胡同的深處,也可能早關了畫室,背著畫夾消失在人流如織的車站。車站即是我們激情澎湃的命運。我們在那里被吐出,拋下,又趕赴那里,同每年不可計數的來求學的準美院學生一樣,涌現,消失,無聲無息。
六
當年,貞德不是那個畫室唯一落榜的學生。返回畫室的隊伍里,類似她那執(zhí)拗個性的人不在少數。他們中間有落榜的,也有考上其他學校而不去報到的。這兩種情況的人里都有隨后考了很多年還是不能如愿的。貞德不是那個畫室唯一一個繼續(xù)奮斗的學生。但我清楚,她不會回到那個畫室。
我入學后漸漸同貞德斷了往來。我上學的城市與我們家鄉(xiāng)相隔百里,我很快投入了一場戀愛,那場戀愛讓我看不清眼前一切事物,何況是身在遠方的貞德。那個頂著大腦袋的還算好看的女孩,面目不詳。對我來說,貞德已是過去。大三那年,我收到過她一張卡片。事實上我猜得出,她還在路上。家鄉(xiāng)與考場之間那條越來越窄的路上,她一直在。還是稱呼我為妹妹,有零星的豪言壯語,已淺淡,那種輕輕的憂傷霎時打動了我。我回想起幾年前那個晚上的雨霧,貞德柔軟的側臉,稀疏的眼睫毛。她被拋在了最初出發(fā)的地方,那不是一般的拋棄,而是懲罰了。
我回信給她,同她熱烈地探討落榜原因,談論各個美院的錄取側重及方向。我不懷疑貞德的專業(yè)實力,她的畫兒已經比那些考上的許多人要專業(yè)得多。除了第一年,后面她每次都栽在文化課上。差三十分,差十分,差一分,又差十分。這些數字在跟她賽跑,總差那么幾分,總不讓她追上。越來越失去神秘氣息的美院生活,還是離她那么遠。信的結尾我開了個輕浮的玩笑,我說好比她有一個疲憊的情人,也不能放過他。貞德沒有回信。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讓她生氣了。事實上,我不知道她的一切情況,除了眾所周知的求學——報考——落榜這些環(huán)節(jié)?;蛟S,她身邊只有這樣的周而復始。
半年后貞德來信,提到她已經到了我上學的城市,在離我不遠的另一所美院備考。在那個夏日周末的正午,我終于站在了貞德所在宿舍的門前。那是一扇不太結實的木門,油漆剝落了大半,敲在上面發(fā)出空空的聲響。一條狹長的走廊里寂靜無人,只有我鍥而不舍的叩門聲,帶著穿越時空的質感,撞擊著我一到中午就發(fā)困的腦神經。我腦子里也發(fā)出空蕩蕩的回音,趕路時背上生的汗一點點干了,在這個過程中,我想起貞德信里提到她在家鄉(xiāng)生活的一些片段。她父母位于郊區(qū)的老屋被形容為一座古墓。誰知道,貞德奔赴的這些學校,這一個個趕考現場,是不是更大的古墓呢?
這個冷不丁涌上的念頭讓我感到沉重,我持續(xù)敲門,我漸漸不抱希望,聽著空空的聲響,我有一瞬間懷疑貞德就在里面。當貞德一次一次敲門的時候,是不是有人在里面呢?她敲擊的是一座古墓,是一個城堡,還是另一個星球?今年是她的第七個年頭了,等會兒,她走出來頭一句會提到這一點吧。一些壓迫感讓我陡然頭疼。當我走出了陰涼的走廊,完全走到明亮的陽光下,我的心才擺脫了那類不健全的念頭。我大步走出校門,感到慶幸,我知道我不會再來找貞德了。就像那扇門,永遠不會開一樣,這是一個詛咒。貞德的畫面,和她近似兇狠的莊重表情,已成祭奠。貞德身上那點陰冷氣,腳底那股熱騰騰的草腥味,我早已拋在身后。在我的來路上,她還在奔跑,在預支,在消耗,不計代價,不遺余力。我看不到她的終點在哪里,有沒有驛站,這無止境的幻覺使我疲憊,厭倦。
走出大門的那一刻,我是有預感的,這是貞德最后一次落榜。果然,后來就聽說她嫁了。所有的人都松下一口氣。她年逾花甲的父母,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哥嫂,那些好心的多事的無處不在的親戚同事,包括沒有被邀請參加婚宴的我,也感到一種模糊的愉悅。這種模糊的愉悅,也投映在我緊張振奮的實習生活里。我當時正混戰(zhàn)在南方的某座城市,半年后我留在了那個夢寐以求的位置。
在迫不得已的相親中,貞德是如何度過那些時光的?有時會在失眠的夜里冷不丁閃過這類場面。沒有畫筆,沒有顏色,沒有喧鬧,有的只是不時傳來的消息,那個最終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的男子,退伍了,就業(yè)了,買房了?!盎闄z吧?!边@是那人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抬頭看了看他,發(fā)現他不比上一次更順眼。她慢慢點了點頭。
這個情景是在貞德信里讀出來的。在南方的幾年,她給我打過兩個電話。信是半年一封的頻率。最后一封是長信,在里面一次性陳述了她同那位退伍兵歷時四年的婚姻生活。在貞德文筆干澀的訴說中,我仿佛觸摸到事情的來龍去脈,然而,緊接著是摸空的感覺。
他不比第一次更順眼。這沒有關系,他的身份,他的拘謹,是打動她的關鍵。他是個兵,講紀律講衛(wèi)生講責任慣了的。這從他系得緊緊的扣子,憋得通紅的脖子(喉結沒能露出來)能看出。除了這幾點,婚姻也沒什么別的講究。倒是自己三十年沒有打點的容顏,是不是能順利通過各路婚檢,貞德倒是第一次擔了心。我可以看到,貞德拿起了九年前的鏡子,整夜照著自己從前及今后的人生。幾次凋謝的血色,燃燒過的那些時光,再也回不到一個新嫁娘的腮邊。一截冰涼的灰燼落在她同退伍兵的初夜。
那個夜晚,退伍兵顛覆了他給她的拘謹印象。他很是折騰。貞德嘶嘶作響的腦電圖里,在分解他的每一個動作。她不是處子之身,對此她是羞于啟齒的。他的折騰,是出于不在意,還是沒察覺?;蛘呓Y論相反,他這樣做是因為已經發(fā)現了,而對她的懲罰。至于這懲罰的苦澀或甜蜜,她是半點沒嘗出來。與退伍兵的新婚初期,她無非是在配合他的懲罰。
此人自始至終沒有同她談過這件事,事實上他對她講過的話很少。他是那種惜字如金,只行動不言語的人,是個真正的兵。這正是貞德看重他的地方。她感激他對她說很少的話,感激他除了在床上,很少待在她身邊。他由著她不買衣服和口紅,只買畫冊;他由著她把他的棋牌室,改成畫室。這感激之情在貞德信里的某些部分流露出來,即使后來出了那些事,也沒有左右貞德的判斷:他不是一個壞人。
變故也許出現在那件事上。她把他的棋牌室,改成自己的畫室。退伍兵在部隊學會了打牌,退伍后他擴展了這一興趣。同他多生活一天,會發(fā)現他又多了一樣玩法。他是個會玩的人。對于這一點,貞德從來不表態(tài),就像她在床上的表現。即使他不是一個會玩的人,在牌桌上輸掉很多錢,她也是一樣,因為他對她往家里搬的畫架畫板不發(fā)表意見。家里常常高朋滿座,煙霧繚繞,呼聲四起。在這些夜晚,貞德緊閉房門,足不出戶。如果是周末,退伍兵會早早叫好一天的飯,送飯的小女孩熟門熟路地推開門,送至棋牌室四份,臥室一份。如果貞德哪天外出了,臥室那一份還是不會少,退伍兵相信她遲早會回到臥室。這當然不僅僅因為貞德不擅長做飯,主要的原因是他有心力為她安排好一切。不久他遇到了升職機遇,被派往臨近鄉(xiāng)里鍛煉一年,貞德也就樂得在娘家搭伙食。晚上陡然空出來了。當然,在退伍兵沒調走的時候,她也是一個人享用上半夜甚至一整夜的。一個只有她的房子,和裝了一些不相干的鬧聲的房子,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荒置不用的棋牌室,如廢棄的戰(zhàn)場,發(fā)散著神秘的光感。她把它打掃得干干凈凈,拖走幾把椅子,換一張桌子,貼幾幅畫,就拓展為專屬她的比臥室更為重要的棲息地了。一年時間在貞德看來很短暫。這事她沒跟退伍兵匯報,人在跟前還說不上幾句,如今離得遠了,更是少一句賺一句。他們幾乎不通電話,退伍兵一或兩周回來一次。他看到她在從前的棋牌室里發(fā)呆,或畫畫兒,只是笑一笑,掩門出去。后來調回來了,就在外面開辟了戰(zhàn)場,家里有沒有棋牌室,對他來說不算一件事。很多事,他是由著她來的。他不多說什么,只把自己的步伐調整了,一副家和萬事興的樣子。這調整,也是蘊含著講究的,他一個當過兵、現如今當了領導的大男人,總不會要求一個不知變通、沒有能力的女人做犧牲。不管她在畫室呆到多晚,遲早會回到臥室。換個說法也可以,不管她在臥室待到多晚,終歸會回到畫室。
對此,他也是置之一笑。
貞德在畫室發(fā)呆的時候,很容易忘掉時間。雖然整天都同數字打交道,那些數字還是沒有進入她的腦子里。她沒有理會有多長時間,退伍兵沒有同她共度夜晚了。相反,這正是她慶幸的。為此,在他偶爾出現的傍晚,她會推開桌上厚厚的畫稿,下廚給他做飯。他饒有興致地在客廳沙發(fā)上等著,他似乎很累,幾乎是仰躺在那里,聽著電視,眼睛大睜或微閉。貞德在廚房里忙活半天,端出來的是兩碗煮糊或過咸的面條。她端出來最像樣的是一盤紅燒肉,花了那個周末的大半天時間,上盤時肥肉部分全消失了,至于精肉,他當時不動聲色地嚼著,笑微微地說了一句,像你身上的肉。他說這句話并沒有色情的意思,他無非出于懷舊甚至悲憫的情懷,對這個陌生而有趣的家庭生活做個點評。當然,那天她忘記了把飯煲的按鍵按下去,直到下午四點,他們才就著冷的肉汁吃了飯。
“馮貞德,你出去玩幾天吧?!?/p>
他躺回沙發(fā)上,對著廚房說。這趟旅途他也為她安排一切,聯系旅行團,查找景點,對外出的衣著和攜帶物也有建議。他不知道她并不想出去。不過是出于對他一直不能稍減的歉意,她應承下來。從考場到婚姻,貞德由堅硬到柔軟,一點點瓦解了她的城堡。那趟北京之旅花費了數千元,她暗暗計算這能換成多少畫冊。當然,她帶回來的還是畫冊。畫兒是多么好的東西,她不必出門,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她給他帶了一個煙斗,是她喜歡的造型和質地。他有時好玩地用用。有一次,煙斗在她一本畫冊上燃著了,連著把那個木茶幾燒出一個烏黑的疤。
如果不是那個水管工找上門來,這種波瀾不驚的日子還將繼續(xù)。
七
我沒見過那個水管工。準確地說,是水管修理工,或水管疏通工。貞德沒有他的照片,他們沒到那一步。他們能到哪一步呢?就我的理解力而言,我不大相信貞德身上會發(fā)生這種事。我一時忽略了我們之間存在著幾年的空白,貞德完全可能跌到塵埃里,滾一身厚厚的泥。我的那幾年,倒是比畫畫兒的時候要姿態(tài)飄逸得多。我的裙擺高,因為吧臺高。我在那座南方城市轟轟烈烈的工作間隙,談了幾場浮光掠影的戀愛,把那些男人要么還給了他老婆,要么推給他的下一站。這種說法顯得我刀槍不入。私下里我會跟自己坦白,真實的情況是,那些男人留給我的漂浮未來,以及我身體深處的那種疲乏,有時會讓我痛哭一次。
即便如此,面對貞德我還是高高在上。我手指間可以夾著一根香煙,煙頭冒出青色的煙氣,直達貞德家的天花板。我可以望著對面穿家居棉襖的貞德,提到從前的一些人,離離、老牛、高老師……我會問她是不是還記得高老師。這當然是事情的關鍵。我一點不會提及那個水管工,就像不會主動進入她同退伍兵的婚姻現場。在我眼里,那些無關緊要,完全可以忽略。如果高老師不是一直存在,貞德也不會有這次以及可能再次出現的災難。也許在回到家鄉(xiāng)之前,我會中途下車,回到省城那個畫室轉一圈。我當然不可能遇到高老師。如果相遇,我能說些什么呢?高老師是否會記得當年那幾個學生,是否存有貞德的印象,即使這些都還保留在他的記憶中,但這種灰撲撲的記憶同貞德當年驚濤駭浪的感受,怎可同日而語。
我打點好我的所有行囊,托運回家鄉(xiāng)。我只身去了離離家。敲開門,離離還是當年那個女孩,這讓我稍感意外。時光在她身上沒落下什么痕跡,離離一直是造物主的寵兒。她當年的那個麻雀尾巴,改用簪子別成一個漂亮的發(fā)髻,也就是說,她長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美人。當然,因為她長成一個不再有期望值的美人,也讓我感到略微的失望。我到的那一天,她在買菜的空隙,轉到一個精品店,挑了一根紫色水晶的簪子送我。我們在她房間盤頭的時候,她那位師兄在廚房處理她買來的那堆菜。等我們出來,桌上三菜一湯。菜色青碧,湯色深沉,跟離離臉上的風光是一致的。此外,離離的肚子初現輪廓,她正在孕育一個小生命。她所在單位園林處的各項環(huán)境,顯然很配合她這項特殊工作。她的笑聲脆脆地響起,如風穿過園林處的草木,她還像當年那樣愛笑。離離提議把貞德招來,來一次小型聚會。老牛畢業(yè)后分在了這里的電視臺,還開了個廣告公司。離離說由她來請客,老牛埋單。
次日午后老牛到了。不是當年的老牛,大概喝了酒,面孔血紅。頭發(fā)還卷,但根根分明,卷得有方向有底氣。人有些圓了,敞開的西服下擺隆起,好在身板挺直,倒也氣宇軒昂。一來直道歉,說自己來遲了。我們去Z校一帶走走。離離拿出主場的架勢,不時給我們宣講該校的新氣象。走到那些熟悉的地方,大家提議離離唱支歌,離離就唱了:“快樂的眼淚是恒星,悲傷的眼淚是流星……”透過當年那個大教室的玻璃窗,我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一群更潮更老成的少年在安靜地作畫。我們又去高老師的畫室,門鎖著,窗子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的布置。窗外的石板里長了幾叢尺把長的草,老牛拔下幾根,在手里搓著說,當年他差點把這個畫室接下來,要不是他那么忙的話。高老師曾對他流露過這個意思,在他去北京的前夕,他們見過一面。我問老牛,這些年都忙什么了。離離搶著說:“忙事業(yè)唄。他野心大大的?!蔽尹c頭說:“畫畫兒那會兒就看得出來?!彪x離笑著說:“別提畫畫兒那會兒,這人多陰險哪,誰都看不透?!币宦纷呦聛?,老牛的臉漸成粉色,拿一根長草放嘴里嚼著說:“看透了就不是畫兒,不是藝術了,懂嗎?”這時霞光漫天,日頭西下,把這條昔日塵土飛揚的胡同照得有些舊日氣息。我們慢步走著,談起一些人事。離離說鄰縣小妹成了當地的官太太,畢業(yè)就不畫畫兒了。老牛提到了牛士,說他可能還在深圳某藝術村搞行畫,前幾年搞得很活,據說車房女人均不止一套。至于另外幾個跟著他混的老鄉(xiāng),錯過了行情,至今還沒餓死。
我笑著說:“記得牛士差點跟老牛打一架。那是因為你離離。二牛之爭啊?!焙笠痪湮覝愲x離耳朵邊說的。離離把頭上簪子拔下來,抖了抖頭發(fā)說:“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去深圳那年找過我,知道他說些什么嗎?”我和老牛在胡同口停下腳步,掉過頭等她。離離盤好頭,拍拍手說:“就四個字,你落魄了?!蔽覀兟犃诵Α?/p>
我們在胡同口的小餐館歇下來,老牛在店門外抽煙。老牛至今未婚,關于這一點讓我有些疑問,我大可找離離要說法。離離仿佛聽到了一樣,回過頭說:“連貞德也不知道,是因為她?!?/p>
晚上,我把離離趕回家后,一個人睜著眼睛躺在賓館床上。十點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電話,當那個女聲發(fā)出柔膩的“喂”字時,我腦海里浮現的是別的場景。我沒有發(fā)出聲音,引得那女人反復向我問好:“先生,先生您在聽嗎?”如果我持續(xù)不吭聲,想必她會同我聊些別的話題。想讓一個人開口的時候,總會使出全身解數,有時難免暴露了自己?;蛟S,她會談到她打來這個電話的前因后果,她生活里的細枝末節(jié),無意中她會涉及她的內心,這讓我感到了某種荒誕,就跟離離那番話一樣荒誕。
我對話筒說,我不是先生,說完我就掛了。
我躺在寬大的床上,感到了恍惚。生活里哪些是表象,哪些是真相,怎么判別呢?比如,剛才席間的其樂融融。老牛給貞德打電話:“喂,貞德老師啊。我們在等你啊,現在過來吧?!彪x離旁邊湊話:“你不來,打麻將都湊不滿一桌啊。”老牛再接:“把咱女兒一起帶來玩吧?!眱扇四阋痪湮乙痪?,電話打了一個多小時。后來老牛眼角有淚光,眼見得喝高了,貞德那邊也答應了。我還是有點懷疑,貞德明天會從我們縣城趕來赴約嗎?
我不能確定的事情很多。我莫非也喝高了?我腦子里亂紛紛的,身子輕飄飄的。陶醉的感覺,就是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吧。陶醉,就是既能飄向未來,也能回到過去。在幾年前的那些現場,當貞德像我一樣躺在床上,她在想些什么呢?貞德有過這樣的時刻嗎?當她同那個水管工一起躺在床上,她睜開眼,望著面前酷似高老師的面孔,她什么都想,還是什么都不想?
他們私會在她家衛(wèi)生間、畫室或臥室。在退伍兵身陷戰(zhàn)局的時候,他們有足夠的時間。貞德在信中一帶而過的那類感受,是水管工的力道給予的,還是高老師的幻影造成的?她不能分辨,或是并不在意。僅僅是一個人在床上感覺孤單,還是需要那種光感將自己籠罩?她粗暴地交出自己,只是為了殺死多余的時間。她只是一具時間的尸體。由貞德的出軌我想到了梵高的自殺,自殘,精神失常,以及他的《向日葵》。絕望同希望交替的時候,人會產生那種亢奮、癲狂。
在退伍兵把他們堵在門口,將二人五花大綁的那個下午,他們只來得及掩上各自的部分身體。他們就那樣被扔在了貞德的父母面前。院門外是不愿散去的人群。在貞德的靜默里,我依稀看到她那種聽天由命的莊重表情?;蛟S,她能預見到這一幕,她并不比身邊的男人戰(zhàn)栗得厲害。憤怒的退伍兵返回家里,將那畫室洗劫一空。那個晚上,他家樓下的街面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動。窗口飛出畫板、畫架、臺燈,和貞德收藏的陶瓷瓶罐。畫稿和書冊被撕毀或劈碎,包括那些結實的畫布,用那只他難得一用的煙斗——點燃。那些燃燒不完全的碎片,在半暗的街面飄出很遠。
街坊們聚攏在角落里觀望著。準備等樓上的動靜小點,上前看看,地上都是些什么貴重東西。他們已經圍觀了一下午,有些許倦意。貞德就在這個時候闖進他們的視線,叫他們頓時止住了話頭。貞德卷著一件大紅的棉袍,頭發(fā)散亂,像從被窩里跑出來,扣子也沒扣全。深秋的夜里,她發(fā)出一聲緊似一聲的喊叫,跑得袍角大開,露出了灰白的腿肚。她被畫架的斷腿絆了一下,向前踉蹌了幾步才摔倒。她反身撲向那堆殘破的東西。風止了,貞德那種高亢怪異的音質響起來,又亮又悲愴,在人們的耳膜上劃下道道閃電。街上的人遠遠看到,她雙手不停在那堆東西里掏著、扒著、找著什么。她撲在上面,一動不動。天色漆黑,慘白的街燈,仿佛打在她周身的一圈暈影。貞德同她的紅袍子落在那堆殘片上,仿佛她是那些殘片的延展,她同它們融為一體,她就是殘片本身。夜里,改了風向,北風從那些明日一早就會被打掃干凈的垃圾上經過,發(fā)出呼嚕嚕的漫不經心的響動。這一夜,注定會有人睡不安穩(wěn)。
一夜寒涼,貞德身體里有了動靜。在娘家客房躺了半月,日見干枯。直到一天她有了劇烈的妊娠反應,才下床走動。說不清是離去的退伍兵還是水管工留下的,這讓她年邁的父母終日哀嘆,她哥嫂對此緘默不語。她日漸隆起的肚子讓他們添了煩惱,他們暗暗打聽驗DNA的相關程序,盡管退伍兵已經撤離得干干凈凈。
貞德身邊還有一把鑰匙。她有幾次走到那條街上,遠遠望一眼那個窗口。街上的人不少還記得她。她沒有走近過那個窗口,鑰匙裝在口袋里,一次也沒用。她的衣服還留在那里,或許已經不在了。她只是讓她姐姐去那里給她取回一只挎包,里面是她的所有證件。她每天上班。兩年后買了一套小房子住。女兒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喜歡看她新買的那些圖畫書,用筆將它們涂得如麥田上的烏云。一個四十五歲的死了老婆的國稅局長請人來說媒,吃了閉門羹。如果女兒問她要爸爸,她就將那把鑰匙輕輕放進她的小手心,說:“等你找到一扇能打開的門,爸爸就回來了?!?/p>
選自《青年文學》2013年第9期
原刊責編 張 菁
本刊責編 曹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