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山
論檀道鸞的文學“三元(源)”論
江 山
在專記東晉中、晚期編年史的《續(xù)晉陽秋》中,檀道鸞將文學作為獨立學科加以置評。他率先把“獨尊”的儒學經(jīng)典《詩經(jīng)》與楚辭、前秦百家之言并列,提出了中國文學“體則《詩》《騷》,傍綜百家”的“三元”論,并以此“三元”標準評論漢代“賦頌”、建安詩歌和西晉末年詩作。在評價兩晉文學時,檀道鸞強調(diào)“莊、老”影響下產(chǎn)生的玄學及“玄勝之談”對兩晉道佛文學流變的重要影響。檀道鸞的文學流變史觀,顯現(xiàn)了南北分裂時期學思活躍、文人反思文化歷史、重新界定文學源頭的歷史現(xiàn)實以及檀氏所歷地域文化、家風傳統(tǒng)、個人傾向互動等對其文史評論的影響。檀道鸞文學評論的自覺觀點,是西晉虞摯的《文章流別論》,與南朝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等文學評論之間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檀道鸞; 《續(xù)晉陽秋》;漢-晉文學流變;文學“三元(源)”論; “體則《詩》《騷》,傍綜百家”
兩晉時期,盡管南北分治,戰(zhàn)亂不已,無辜人民橫遭屠戮,大規(guī)模流徙,卻又是中國歷史上思想活躍、創(chuàng)新累出的時期。大動亂促使文史才人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進行了深刻、全面的反思?;钴S在劉宋文帝、孝武帝時代的檀道鸞即從史學(包括文學史)角度,為文人歷經(jīng)喪亂而對中國文化的反思過程與主要內(nèi)容提供了一個微觀例證。
檀氏祖籍兗州山陽高平(今山東西南),東晉初舉族隨鄉(xiāng)人郄(郗)鑒南遷至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①有關檀氏的歷史,請參拙文《南遷“山陽高平”檀氏文才武將:地域、時代、家風和個人》(載《海岱學刊》2014年第1期)。此外,《南史》卷七二《檀超傳》提到:“道鸞字萬安,位國子博士、永嘉太守,亦有文學,撰《續(xù)晉陽秋》二十卷”;《宋書》卷九四《徐爰傳》 則說:“尚書金部郎檀道鸞”參加了宋孝武帝大明六年(462) 撰修宋史的討論?!独m(xù)晉陽秋》二十卷,是五世紀中葉檀道鸞所著,其中記載了自晉穆帝至恭帝之間的東晉中、晚期編年歷史,因劉峻注劉義慶《世說新語》是征引而部分存世。據(jù)李建華先生統(tǒng)計,劉峻注《世說新語》時引用《續(xù)晉陽秋》七十二條,在所引五百余種書著中居第三位,僅在孫盛 《晉陽秋》和何法盛《晉中興書》之后。[1]此外,《文選》《太平御覽》等注引中亦保留檀氏著作少數(shù)幾則。
《續(xù)晉陽秋》中有關漢、魏、兩晉六百年間文學流變的評論,率先將文學作為獨立學科進行評論,提出“體則《詩》《騷》,傍綜百家”的文學“三元(源)”理論。檀道鸞關于文學三元(源)的提法,預示了南朝文學領域楚辭地位攀升與《詩經(jīng)》并列同為文學本源的正統(tǒng)地位。從南朝《七錄·文集錄》《隋書·經(jīng)籍志》皆首列楚辭部可窺一斑。在前秦諸子百家中《老》《莊》、儒學《易經(jīng)》影響下產(chǎn)生的玄學,又反轉(zhuǎn)影響了兩晉文學流變,使兩晉文化不再“獨尊儒術”,進入玄、道、佛競爽的新時代?!段簳め尷现尽肥组_正史記載佛、道歷史之先河。
檀道鸞重新界定文學本源歷史意義重大。余嘉錫先生在評檀道鸞漢-晉文學評論時說:沈約、劉勰、鐘嶸有關道、玄、佛對詩賦文學的影響,“皆源于檀氏”。[2](P162)復旦大學所編《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將檀道鸞作為劉宋主要文學批評家之一收入其書,認為檀道鸞有關詩、賦的論點具有“開創(chuàng)性”。[3](P218-219)今日研討相關題目的學者,無論是否同意檀道鸞的說法,都視其為不可忽視的文學評論參考而援引之。檀道鸞文學評論的自覺觀點,是理解西晉虞摯與南朝劉勰、鐘嶸等文學評論之間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本文擬就從兩晉、南北朝歷史大變動下文人反思文化傳統(tǒng),以及檀氏家族影響的視角,深度探討檀道鸞有關漢-晉文學流變論述的精細內(nèi)涵與歷史意義。
檀道鸞有關漢-晉文學流變的論述,來自劉峻注《世說新語·文學第四》第八五條對“絕妙”五言詩人許詢的征引。在他簡約的文學評論中,檀道鸞重新界定中國文學源流。按其評論所涉時間框架,可將中國漢-晉文學流變視為漢、漢魏交替至西晉、東晉三大歷史分期,以“過江”為分界線。每一分期有其時代特點,但前、后階段又互有關聯(lián)。
現(xiàn)存檀道鸞中文引文皆為一段。美國學者馬瑞志(Richard B. Mather)教授一九七六年出版了英譯本《世說新語》[3](P144-145),包括大部分劉孝標注,并翻譯了檀道鸞論文學的引文。馬氏在翻譯此段文字的時候,根據(jù)所論時間框架分成三段,筆者認為更近原意:
詢有才藻,善屬文。自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賢,世尚賦頌,皆體則《詩》《騷》,傍綜百家之言。
及至建安,而詩章大盛。逮乎西朝之末,潘、陸之徒,雖時有質(zhì)文,而宗歸不異也。
正始中,王弼、何晏好《莊》《老》玄勝之談,而世遂貴焉。至過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詢及太原孫綽轉(zhuǎn)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辭,而《詩》《騷》之體盡矣。詢、綽并為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體之。至義熙中,謝混始改?!雹俦疚乃谩妒勒f新語》及檀道鸞論文學原文,分別參考了清黃奭輯《檀道鸞續(xù)晉陽秋》(漢學堂知足齋叢書61-64冊)、清湯球輯《檀道鸞續(xù)晉陽秋》(廣雅叢書504-508冊)、余嘉錫《世說新語箋注》 (中華書局2011年版) 第229-234頁、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 (中華書局1984年版) 第143頁,下不出注。此段引文標點根據(jù)王今暉先生標點。
據(jù)早本標點的劉孝標注引《續(xù)晉陽秋》,“至過江佛理尤盛”與“故郭璞五言……”之間原有逗號,使人誤以為郭璞信佛,與史實不符。另據(jù)《文選集注》卷六二公羅孫引檀氏《論文章》,“佛理”被“李充”替代。但正如周勛初先生說:如果據(jù)“李充注”,雖去除了使人認為郭璞信佛的誤解,但李氏晚于郭氏,文理欠通。[5]
多數(shù)學者不同意以“李充”替代“佛理”。程千帆先生改變檀道鸞原文語句順序,使其意思更為通順。[6]王今暉[7]、陳允吉[8]、劉大杰[9](P234)等先生小改標點,提供的解決辦法最接近原文又最簡捷。上述引文遵從王先生標點。十分湊巧,馬瑞志先生英譯本與王先生斷句法相同。王今暉先生還指出,“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的“始”字意為“起初”而非“開始”。此言有理,下文還要進一步論及。正誤古文獻文本內(nèi)容、標點與詞語解讀都十分重要,誠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還有一點需要說明,史家一向認為《晉陽秋》與《續(xù)晉陽秋》記述東晉歷史的時間分界在海西公:之前均為《晉陽秋》所作,自海西公起,為《續(xù)晉陽秋》內(nèi)容。李建華先生提到,孫、檀兩著內(nèi)容都涉及晉穆帝、哀帝、和海西公三朝歷史(共二十五年);并指出:唐朝有些史著曾稱《續(xù)晉陽秋》為《晉陽秋》,兩書所及年代又有重合,因?qū)O盛名盛,致使《續(xù)晉陽秋》的部分內(nèi)容被誤作孫盛著《晉陽秋》。[1]李先生梳理了史誤,把屬于《續(xù)晉陽秋》的內(nèi)容回歸原位。
(一)第一階段:漢賦和三個文學源頭
檀氏漢-晉文學流變評論雖然簡短,卻具備了古代文學評論的基本特征:追溯文學本源、探究文學流別發(fā)展史。其最著特色,在于自覺地將漢-晉文學作為獨立學科而非經(jīng)學附屬進行評價。根據(jù)時間框架,可將檀道鸞的文學流變論依照上述三段分為三個發(fā)展階段。漢朝文學可被視為第一階段。開宗明義,檀氏認為中國文學古源包括《詩》《騷》和“百家之言”三個來源。檀氏以“體則《詩》《騷》,傍綜百家”作為文學流變的基點與批評標準,貫穿整篇文學評論。
先說《詩》《騷》兩源。作為文學作品,《詩經(jīng)》和楚辭都使用比、興等表現(xiàn)手法,但兩者又有所不同:《詩經(jīng)》偏重寫實,而楚辭則想象豐富,引用上古神話傳說等;前者辭章“雅正”,后者文體“艷逸”多彩; 《詩》來自黃河至長江、漢水流域,而《騷》吸收了南方荊楚地區(qū)祭祀巫歌傳統(tǒng)?!对姟?《騷》互補,對中國文學發(fā)展影響重大。
中國并非自古接受《詩》《騷》同為文學源頭的說法。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古代文學為經(jīng)學附庸,獨尊《詩經(jīng)》為經(jīng)典,其時文、史專家對于楚辭地位意見不同。認為楚辭“皆合經(jīng)術”者,多以《詩經(jīng)》為標準對比楚辭,如王逸的《楚辭章句》等。而反對者,如班固《離騷序》,認為楚辭意象與經(jīng)典“左氏(《左傳》)不合”。不過,盡管西晉末摯虞的《文章流別論》主觀立論時仍以儒學經(jīng)典作為評判文學作品的標準,但詳盡地討論了多種文體,實際上已經(jīng)顯示了文學獨立學科的特性。
檀道鸞不再將文學當作經(jīng)學附庸,不再以《詩》論《騷》,而將楚辭與《詩經(jīng)》并列成為另一文學源頭。曾毅先生說:檀道鸞是“是將《詩》《騷》并列進行比較批評的第一人”,其“詩騷同源觀突出表現(xiàn)出了自覺的文學史意識,展示出了文學史批評的深度和高度”;“檀道鸞詩騷同源觀這個觀點本身已超越了單純的文體流別論,是在文學本質(zhì)意義上確立的一個新的源流傳統(tǒng),所以我們據(jù)此認為真正最先表現(xiàn)出文學史批評自覺意識的人是檀道鸞?!盵10]
曾先生對檀道鸞“最先表現(xiàn)出文學史批評自覺意識”的評價極具慧眼。檀道鸞的確在“文學本質(zhì)意義上確立”了“一個新的源流傳統(tǒng)”。檀氏詩騷并列之說頗為前衛(wèi),其后南朝文學評論家頻有并列詩騷之人。如沈約《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傳論》說,漢魏文體“同祖風騷”; 《文心雕龍· 物色》亦說,“詩騷所標,并據(jù)要害”;到南朝后期,梁阮孝緒《七錄·文集錄》、唐魏征等所著《隋書·經(jīng)典志》集部,都首列楚辭。[3](P354-355)如熊良智先生所說:在目錄分類上,文學脫離經(jīng)學而成為“圖書部類”。[11]
檀道鸞在談到漢賦的中國文學源流時,不僅詩騷并列,還“傍綜”前秦諸子“百家之說”。他列舉了漢賦鼎盛時期的“司馬相如、王褒、楊雄”三位著名四川賦家,認為他們的賦作確立了中國賦體文學。漢賦受《楚辭》影響,從古至今皆有論述,無須贅言。盡管檀道鸞未細作說明,他所說的“百家之言”為文學“三元(源)”之一的影響,在文學實踐中已經(jīng)成為漢賦的主要特征之一。如在賈誼《鵬鳥賦》、司馬相如《上林賦》(結(jié)尾部)、楊雄《羽獵賦》等具有影響的漢賦中,都顯現(xiàn)出《老》《莊》道學傾向;先秦諸子鼓吹縱橫論說影響下的夸飾渲染手法等,也已在這些漢賦作品中出現(xiàn)。檀道鸞獨具慧眼,率先指出“百家之言”為文學本源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現(xiàn)代漢賦研究界,檀道鸞文學本源多元的觀點逐漸受到注重。再早,清人章學誠雖未提到檀道鸞,但在所著《校讎廣義·漢志詩賦第十五》說:“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蹤凡先生說:檀道鸞“從《詩經(jīng)》《楚辭》、先秦諸子三個方面來探討賦文學之淵源,極有啟發(fā)意義”,“此說在當時及以后的千余年間幾無嗣響”。[12]冷衛(wèi)國先生認為,檀道鸞提出的賦學“多源說”,是“最早的”有關賦的形成的“多源說”。[13]龔克昌先生認為漢賦四源:《詩經(jīng)》、楚辭、倡優(yōu)、縱橫家。[14]
(二)“宗歸不異”的第二時期:“詩章大盛”的建安文學與以陸機、潘岳為代表的西晉文學
檀道鸞所論第二文學時期包括“詩章”,即詩、賦和文;包括“詩章大盛”的漢獻帝建安時期時期與西晉太康時期的陸機和潘岳。曹氏父子、“建安七子”中,尤以曹植和王粲的詩、賦最富盛名。他們的作品辭章華美,想象豐富,隱喻比興,受到《詩經(jīng)》和楚辭的影響,曹植、王粲兩人又都對“百家”中的道家感興趣。曹植在《贈丁翼》 詩中說,“滔蕩固大節(jié),世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無愿為世儒”,有脫離世俗之愿;他所作《仙人篇》 等游仙詩,更體現(xiàn)了道家影響。這一時期的賦作在漢大賦的基礎上得到發(fā)展,但多不用盛漢大賦的宏大題材與手筆,而更注重抒發(fā)個人情感,如曹植的《洛神賦》 等。王粲則深受儒家影響,如其《仿連珠》中說:“帝王雖賢,非良臣無以濟天下?!彼摹兜菢琴x》語言精美,有“騷賦”傾向。但他亦受到道家影響,如在《安身論》中提到“寡欲”等。
建安時期是歷史上另一個紛爭不已的時代。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 說,建安文學“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當時文人創(chuàng)作大量使用五言詩,促成五言詩步入成熟?!段男牡颀垺っ髟姟贩Q,“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五言詩改進了《詩品·序》所說四言詩“文繁而意少”的限制。如王今暉先生所說:五言詩抒情、言志兼顧。[15](P49)建安文學不脫《詩》《騷》、“百家”傳統(tǒng),其詩有“建安風骨”之稱。
接下來檀道鸞談到西晉詩人,首推西晉末太康年間潘(岳)、陸(機),認為他們的詩作依舊不離《詩》《騷》“百家”的“宗歸”。潘、陸詩賦辭藻華麗修煉、對偶工整,大量使用《詩》《騷》比、興手法,對東晉、南朝文學影響至深。盡管兩人的詩作被認為有“蕪”“綴”之弊,仍被視為西晉最重要的詩人。如東晉孫綽評:“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保ā妒勒f新語·文學篇》)。①鐘嶸在《詩品》“潘岳”條將此段引文歸于東晉謝混。據(jù)李徽教《詩品匯注》考證,從《世說新語》說。本文從之。在《宋書·謝靈運傳》中,南朝沈約對他兩人詩作更是盛贊有加,不僅認為他們“特秀”,還特別指出其對江南詩風的“事極”影響:“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綴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遺風余烈,事極江右?!北M管劉勰在《文心雕龍·镕裁》中批評陸機“才優(yōu)而綴辭尤繁”,但在《明詩》篇仍舊將潘、陸列為西晉最著詩人:“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華)、潘(岳)、左(思)、陸(機),比肩詩衢。”鐘嶸《詩品序》亦持相同觀點:“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标憴C還著有《文賦》,專門討論寫作中如何避免“意不稱物,文不逮意”之弊;其“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之句,建議讀者從美學欣賞的角度閱讀前人作品,神游文章所表現(xiàn)的境界,倘佯于精美辭藻章句之中。
潘、陸兩人都追求儒家進取,但亦受道學影響。如陸機《列仙賦》說:“夫何列仙之玄妙,超攝生乎世表。因自然以為基,仰造化而聞道?!标憴C《登臺賦》則運用了莊子的齊同思想:“扶桑細于毫末兮,昆侖卑乎覆簣。于是忽然俯仰,天地既閟,宇宙同區(qū),萬物為一,原千變之常鈞兮,齊億載于今日?!盵16]潘岳仕宦不得意時,作《秋興賦》說:“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庇肿鳌堕e居賦》說:“幾陋身之不保,而奚擬乎明哲,仰眾妙而絕思,終優(yōu)游以養(yǎng)拙?!边@些賦作都帶有道家影響。
東晉、南朝對潘、陸兩人的推崇,還因為東晉時就重視名士儀表風度、文才與口才,劉宋時仍有余風?!妒勒f新語》中包括多則潘、陸逸事?!妒勒f新語》的作者劉義慶,是檀道鸞堂姊檀太妃的第二子、檀道鸞的(堂)外甥。[17]他與檀道鸞為同時代人,只是道鸞活得更為長久。二人著作在提到東晉名士時,觀點趨于一致?!妒勒f新語》多次提到潘、陸的名士風度,如說潘岳(安)是著名的美男子,婦女在街上見到他乘車出游,均向他拋送水果;[2](P528-529)陸機思路、語言應對敏捷,被尚書郎盧志當眾提問父、祖名諱時,立刻以直呼盧志的父、祖名諱盧毓、盧珽作為回報。[2](P263-266)檀道鸞將他兩人列為西晉詩壇領袖,應該也是受到東晉重視名士余風的影響,實際上代表了東晉、南朝時人對潘、陸的推崇共識。
此外,檀道鸞的文學本源“三元(源)”論與動亂時代檀氏的流離失所、遷移江南有關。潘岳、陸機在“八王之亂”中均死于非命。檀氏經(jīng)歷“八王之亂”和“永嘉喪亂”后南遷,對潘、陸兩個毀于西晉末諸王子爭戰(zhàn)的文才懷有“物傷其類”的惻隱之心。
道鸞所及第一、二文學發(fā)展階段中,雖然沒有人重新評估中國文學源頭,楚辭、先秦百家著作也尚未被正式納入文學經(jīng)典,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卻顯現(xiàn)了《詩》《騷》、前秦諸子的重大影響。這種創(chuàng)作實踐與主觀的認知文學源流理論之間的矛盾,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存在了相當長的時間。西晉摯虞在他全面的文學評論中提到四十一種文學類別,很明顯地展示出文學已經(jīng)成為獨立學科、楚辭與《詩經(jīng)》同等重要等觀點;但摯虞在主觀上仍舊不能突破以儒學經(jīng)典為評判標準傳統(tǒng)思維的限制,仍舊以《詩》論文學。截至劉宋時期的文學批評史,只有檀道鸞自覺明確地提出《詩》《騷》“百家之言”的三元(源)文學本源論。
(三)第三文學階段:“過江”后東晉早、中期文學流別及源頭——玄、道、佛與東晉文學
檀道鸞論及的“過江”后的東晉文學流變,可被視為第三階段。東晉早、中期為第一小分期,謝混為代表的晉末文學流變?yōu)榈诙制??!独m(xù)晉陽秋》主要記敘東晉中、晚期編年歷史,檀道鸞在評價文學發(fā)展時,也較側(cè)重論述東晉文學流變。此處,他不僅追溯東晉文學源頭于曹魏正始年間“王弼、何晏好《老》《莊》玄勝之談”所開創(chuàng)的玄學,以及其“世雖貴焉”的重要影響,而且介紹了東晉文學三個主要流派的代表人物:“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的郭璞、鼓吹“三世之辭”的佛理詩人孫綽和許詢、改變“三世之辭”佛理詩方向的謝混。
檀道鸞認為,第一分期文學流變之源頭,與漢至西晉末《詩》《騷》、“百家”影響下的第二階段年代上有重疊,但延至東晉中期。曾毅先生曾提出檀道鸞“詩分二源的觀點”,認為檀氏把“魏晉詩歌分為兩派”而“各有‘體則’”:一派“將建安詩歌和西晉詩歌連在一起,……‘體則《詩》《騷》’,即以《詩》《騷》為源頭”;另一派“將正始玄風與東晉玄言詩聯(lián)在一起,……除了談玄風氣是玄言詩產(chǎn)生的直接淵源這個原因之外,更深層的原因在于二者俱‘體則《老》《莊》’,即以《老》《莊》為源頭。這顯然是詩分二源的觀點。”曾先生還認為:“這種詩分二源觀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還是第一次,大概亦是唯一的一次,因為后世再無人認同這個觀點?!盵10]曾先生此說很有獨到之處。
檀道鸞所言“玄勝之談”,正是檀道鸞“體則《詩》《騷》,傍綜百家”三個文學本源之一的“百家之言”影響所致?!独稀贰肚f》 都屬“百家之言”道家,在其影響下產(chǎn)生玄學與“玄勝之談”。而后者又影響了東晉詩風,首先出現(xiàn)了“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的郭璞,繼而出現(xiàn)了孫、許與佛理詩。其中“轉(zhuǎn)相祖尚”一語表明孫、許詩作受到郭璞影響;“又加以三世之辭”的“又”字則指明孫、許在詩中加進新因素佛理。而“《詩》《騷》之體盡矣”之句表明直接說理的佛理詩背離詩騷傳統(tǒng)體例。
玄學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意義重大。如田余慶先生說:“兩晉……玄學壓倒了儒學而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勝利者”。[19](P291-292)玄學融合《老》《莊》《易經(jīng)》等,進一步發(fā)展了先秦諸子中的道家學說。玄學創(chuàng)始人何晏、王弼均有以玄學理論注釋儒學經(jīng)典之作。如李蘭芬先生說:玄學家以玄釋儒,“起到了對儒家經(jīng)典解釋范式的沖擊作用,并且這種沖擊作用進一步影響到對儒家思想實質(zhì)的理解”。[20]兩晉名士常引道、佛入玄談,這不僅直接導致談玄風盛,并促成“會合道家之言”“加以三世之辭”等文學流派的生成;作為中介,還為東晉道、佛興盛,甚至壓倒儒學開辟道路、奠定基礎。正如《文心雕龍·論說》篇說:“于是聃、老當途,與尼父爭途矣。”
檀道鸞將跨越兩晉的詩賦家郭璞列為這一階段首要詩人。郭璞作品集楚辭、玄、道、儒之大成而又有所發(fā)展,并直接影響了其后以佛理詩著稱的代表詩人許詢和孫綽的作品。
郭璞是一個承前啟后的詩人,因為五言詩、游仙詩都不起自郭璞。郭璞曾撰有《楚辭注》,可見對《騷》體的興趣與功底之深。清姚范、何焯等都認為,郭璞的游仙詩受到屈原《遠游》的影響。①詳見姚范《援鶉堂筆記》(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7年本)、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本)、何焯《義門讀書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本)等。王今暉先生注意到檀道鸞文學評論及正始至“過江”后東晉詩人流派的發(fā)展與繼承,并指出文本中“郭璞”前的“始”字的意思是“起初”而不是“才或開始”,與“‘郭璞為玄言詩的正式起點’無關”。王先生認為:這段文字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泛說自正始至江左盛行玄談與佛理,第二層具體說起初②檀文中的“始”,一般學者理解為“才”或“開始”,這是不對的。。郭璞五言會合道家之言入詩,后來孫、許在祖尚郭璞的同時,又于詩中加進了佛理,而最終導致《詩》《騷》體盡??梢?,郭璞創(chuàng)作五言詩與東晉盛行佛教沒有必然聯(lián)系,檀氏之所以選擇郭璞,也只是因為他成就較高,有一定代表性,直接影響了后來孫綽、許詢等人的緣故,與“郭璞為玄言詩的正式起點”無關。[7]馬氏在英譯本將其理解為“因之(So)”。[4](P145)
郭璞本人儒、道兼修,詩賦創(chuàng)作借助“道家之言”在兩個方面發(fā)展了“奇文”“艷逸”的楚辭傳統(tǒng),并成為使用道家哲理表達個人情感的有致文學的一個典例。首先,郭璞借《老》《莊》充實、發(fā)展楚辭傳統(tǒng)。郭璞“會合道家之言”的游仙詩,不僅繼承了楚辭上古神話傳說中物象隱喻的傳統(tǒng),如其六:“姮娥揚妙音,洪崖頷其頤”;而且加進歷史傳說人物,如其一:“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還援引《老》《莊》中的喻象,如其一:“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把中國古代神話傳說—楚辭—“百家”以降的文學傳統(tǒng),串連成為一個具有鮮明特色的流派。郭璞通過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實踐,促進了南朝末楚辭躋身文學經(jīng)典地位。
其次,如美國學者韓瑞亞(Rania Huntington)說:郭璞的游仙詩不是“描述追求長生不老的真切愿望”,而是“使用仙家物象來表達自我”,即用游仙詩來“坎壈詠懷”,而非描述“列仙之趣”。韓瑞亞專門論述了郭璞玄言詩與楚辭之間的聯(lián)系,強調(diào)郭璞的詩與楚辭都具有“無限的文學想象力”,認為郭璞借列仙表達個人感受的詩作特點使他成為代表游仙詩作“轉(zhuǎn)折”的人物。[21]郭璞借游仙詩表達個人情感,是“寫郁”“自敘”的“寄托之詞”,使他的游仙詩具有獨到的創(chuàng)新。鐘嶸《詩品》稱郭璞為“中興第一”人,劉勰《文心雕龍·才略》亦說他“景純艷逸,足冠中興”。從檀道鸞、鐘嶸、劉勰等人有關評論判斷,認為郭璞是“中興第一人”的說法應為南朝士人的共識。
檀道鸞推重郭璞,還有其家族兩晉時期背井離鄉(xiāng)的原因。檀氏南來前舉族跟隨兗州刺史郗鑒在嶧山建立塢壁抗胡自保,曾有“日尋干戈,外無救援,百姓饑饉,掘野鼠蟄燕而食”(《晉書》卷六七)的經(jīng)歷;其族人檀斌曾接替郗鑒任兗州刺史,戰(zhàn)死嶧山(《晉書》卷一〇五)。檀氏被迫拋離世代生息的山陽高平故土南遷。作為在江南出生的后代,檀道鸞幼時很有可能聽到祖輩講述流離失所拔根之痛的經(jīng)歷,受到祖輩仍存離鄉(xiāng)悲苦情感的影響。郭璞文學著作頗豐,不僅作游仙詩,還著有《流寓賦》,講述輾轉(zhuǎn)南來所見北方歷經(jīng)戰(zhàn)亂瘡痍滿目的慘景,諸如“觀屋落之隳殘,顧但見乎丘棗;嗟城池之不固,何人物之稀少”之句,是檀氏嶧山抗胡“掘野鼠蟄燕而食”的險惡境遇的真實寫照,必然引起檀氏的共鳴。檀道鸞將郭璞列為“過江”最著詩人,不僅因其游仙詩,還把他當作東晉初最能代表南來北方流民心態(tài)、最杰出的文學家來對待的。
接著檀道鸞筆鋒一轉(zhuǎn),提到郭璞影響下的佛理詩代表詩人孫綽和許詢。此處,檀道鸞表達了四層含義。第一,置孫、許詩作于郭璞的影響之下而非反之,孫、許“轉(zhuǎn)相祖尚”郭璞。至于佛理詩代表人物在哪些方面“祖尚”郭璞,檀道鸞未提供細節(jié)。據(jù)陳道貴先生解釋:“孫綽、許詢以《莊》 《老》玄勝之談入詩”,即“以詩言理上與郭璞構(gòu)成祖尚關系”。[22]陳先生言之有理。第二,此段文字顯示了佛教“三世”輪回說進入文人視野,道鸞對之有新奇感。第三,認為佛理詩遠離《詩》《騷》體例。如同陳道貴先生對此的解釋:佛理詩失去了“郭璞詩中尚存的‘坎壈詠懷’的內(nèi)涵與‘飄飄而凌云’的審美感受”而變得“淡乎寡味”。[22]第四,檀道鸞注意到孫、許兩位詩人對當時文學界的重大影響:“詢、綽并為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體之”。檀道鸞在評價文學領袖時,既有自己的評判標準,又指出時人對他們的接受程度。
不過,因為孫、許佛理詩幾未流傳,筆者所見孫綽作品文辭優(yōu)美,很少“淡乎寡味”之特點。孫綽存世作品中玄、道、儒成分遠大于佛理,很難窺見當年孫綽“體有近于偈語”的佛理詩原貌。
西方學者討論孫綽作品時,更注重玄、道、儒、佛幾個文化因子互動、互融的影響。例如美國學者柯睿(Paul W.Kroll)教授根據(jù)日本《影弘仁本〈文館詞林〉》中幸存的孫綽玄言詩分析,認為孫詩使用道教用語(couched in Daoist terms)或儒學經(jīng)典的隱喻(allusions to the classics)進行表述??孪壬€注意到孫綽作品如《游天臺山賦》《秋日》中所及山水物象的自然成分,但指出其與后世山水詩人使用自然物象的目的不同。[23](P230-235)被稱為佛理詩人孫綽的存世作品,顯示了信佛教的東晉文人視玄、佛、道、儒之間有相通之處;而今人評析古人作品時,多將這幾個文化因子分別對待。
檀道鸞認為孫、許詩賦受到郭璞影響,顯然將郭璞作品列在孫綽和許詢之上;但同時又認為孫、許曾“為一時文宗”。檀道鸞所處劉宋尚存談玄遺風,因此受到影響,重視人物的口才和儀表風度,他的漢-晉文學流變評論即以談玄名士許“詢有才藻,善屬文”[2](P465)開篇。在《續(xù)晉陽秋》其它條目,檀道鸞多次提到許詢名士風度與談玄風采,如說許“總角秀惠,眾稱神童”,“詢能言理”,可以“夜以系日”的清談。盡管檀道鸞在《續(xù)晉陽秋》中提到孫“綽雖有文才,而誕縱多穢行,時人鄙之”,仍贊賞孫氏文才。
相形之下,郭璞在東晉雖然“以才學見重”,但“性輕易,不修威儀,嗜酒好色,時或過度”,且“好卜筮”“縉紳多笑之”(《晉書》卷七二),不被時代士人所重。東晉對郭璞和孫、許的不同評價,顯現(xiàn)了文學領袖本人的人格魅力與時風互動對文學流變的影響。而當下一代具有人格魅力的新的文學領袖如謝混、謝靈運的出現(xiàn),其所擅長的山水詩又變?yōu)橐淮膶W新風。南朝郭璞詩賦地位也相應攀升。在晉、劉宋兩種文學潮流共同的影響之下,檀道鸞既推崇郭璞,又不忽視孫、許文學上的時代影響;既顯現(xiàn)了東晉遺風,又展示出東晉文學流變的接受傾向進入南朝后側(cè)重不同。
檀道鸞注意到玄、道、佛對文學流變的影響,部分應來自家族和姻親后代的信仰與喜好。檀道鸞堂姊、景王劉道鄰正妻檀太妃和甥劉義慶宗教傾向值得注意?!墩嬲a》卷十三記載,檀太妃劉宋初年在(江蘇)句容茅山中的雷平山北、原上清派(亦稱茅山宗)道教宗師許謐修道處,資助一位陳姓道士建立道館,與山川結(jié)伴信道。另據(jù)《宋書·劉義慶傳》,檀太妃子劉義慶晚年信佛,“晚節(jié)奉養(yǎng)沙門,頗致費損”。檀太妃、劉義慶母子,一位信道,一位崇佛,這是江南道教盛行、佛教影響日益擴大波及檀氏及姻親后代的一個佐證,也是檀道鸞注意到道、佛對文學流變影響的家族因素。
檀道鸞以“義熙中,謝混始改”佛理詩盛行的風氣,代之以山水詩的東晉末為收尾小分期,結(jié)束了對漢-晉文學流變的評論。后世文學評論家亦認為謝混的詩開啟流派新風。如沈約說:“叔源大變太元之氣。”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亦稱“謝混情新”,即使“得名未盛”?!傲x熙中”謝混初開的山水詩風,被其侄謝靈運在晉、宋之際推向極盛而倍受矚目。
至此,時代文風逐漸擯棄“淡乎寡味”的說理傾向,注重山水物象隱喻手法,辭章“艷逸”,回歸比興傳統(tǒng)。劉宋時談玄風氣漸退,誠所謂“莊、老告退,山水方茲”(《文心雕龍·明詩篇》)。南朝文學轉(zhuǎn)向感情細膩、語句雕琢、辭章華美、講求對偶韻律的抒情方向發(fā)展,追求“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以追新”(《文心雕龍·明詩篇》),與“淡乎寡味”佛理詩風格進一步背道而馳。對于詞章“艷逸”、想象豐富的郭璞接受傾向亦為之一變,郭璞游仙詩被評為“仙篇挺拔而為俊矣”(《文心雕龍·明詩篇》)。雖然承認“一代文宗”孫、許的時代影響,檀道鸞將他們置于郭璞影響之下。
除了南朝文學接受趣味的改變,對收尾人物謝混的評論還體現(xiàn)了檀道鸞的家世和個人傾向。謝混是淝水大捷總指揮謝安孫、山水詩人謝靈運從叔,他的詩作仍留有玄言遺跡,但以“清新”的山水詩句及“風華為江左第一”(《南史》卷一九)的風流氣質(zhì)著稱,尚晉孝武帝女兒晉陵公主,后與劉裕爭權失利被賜死獄中(《晉書》卷七九)。檀道鸞先輩族人檀玄曾在謝安—謝玄的北府軍中任龍驤將軍,是謝氏領導下的淝水之戰(zhàn)與北伐的重要將領。①有關檀玄,見(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點校本)卷一〇二《晉紀二十四》與卷一〇六《晉紀二十八》?!独m(xù)晉陽秋》多次記錄了有關謝氏的逸事,有些檀道鸞很可能從檀玄或其后代口中得知。書中幾處提到謝混,把他當做“人才不及真長(劉琰),不減子敬(王獻之)”[2](P709)的一流名士,顯示了檀道鸞對謝混的欣賞。
檀道鸞提到謝混時,僅用八個字“至義熙中,謝混始改”即嘎然而止,給人言猶未盡之感,使人聯(lián)想謝混從侄謝靈運。正是晉宋詩名大著的謝靈運,進一步推動了其從叔謝混的山水詩初風。檀道鸞在提到謝混的時候很可能想到謝靈運和堂兄檀道濟。謝靈運曾于元嘉十年(433)任臨川內(nèi)史時集兵抗詔,檀道濟還因此受到指控。臨川地界在江州境內(nèi),檀道濟是江州刺史。[17]檀道鸞特別提到“義熙”之政,檀氏將軍正是在“義熙”年代為劉宋建朝立下殊功。元嘉十三年(336),檀道濟卻因功高蓋主遭到宋文帝無辜冤殺,誅殺道濟的詔文所列主要“罪行”之一是檀道濟“每相容隱”(《宋書》卷四三)謝靈運。謝混和靈運叔侄、檀道濟等均成為劉宋建朝前后的犧牲品,檀道鸞提到謝混時不知作何感想,故其文給人書不盡言之感。
檀道鸞的魏晉文學流變史論雖然簡短,但清晰的勾勒出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三大里程碑:漢賦頌、漢末建安—西朝之末的“詩章”(詩、賦、文),曹魏“正始”玄學影響下的道、佛文學,以及東晉末山水詩風的興起。每一階段并非孤立存在,都在對前期有所繼承的基礎上加進不同的因素而有所創(chuàng)新。尤其是楚辭所代表的基于上古神話豐富的文學想象,與前秦諸子百家中《老》《莊》道學對文學之影響,隨時代的進程所用形象和代表寓意范圍不斷擴大,兩晉時加入玄、道、易學形象和典故的成分,晉末又借山水寓像給人啟悟與慰籍。上一時代孕育著下一時期文學流變的因子,而后世又對前朝有所突破發(fā)展。
檀道鸞以“過江”為中國文學發(fā)展的一個新起點。對檀氏家族與中華民族而言,“過江”多少意味著舊時代的終結(jié)與新時代的開啟。而“過江”東晉文學的源頭在正始玄學。王弼、何晏創(chuàng)立的玄學,將《老》《莊》提升到與儒學并重甚至更高的地位,另辟融合《老》《莊》、儒學(《易經(jīng)》)“三玄”之蹊徑。由此產(chǎn)生兩晉“世遂貴焉”的“《莊》《老》玄勝之談”,對于“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的郭璞游仙詩,與鼓吹“三世之辭”的“佛理”文學流變均影響深刻。也為“奇文”“艷逸”的楚辭傳統(tǒng),加進新的物象內(nèi)容,將運用中國上古神話傳說的楚辭,與“百家之言”的《老》《莊》,與《易經(jīng)》連為一體。
其中郭璞的游仙詩,既繼承楚辭豐富的想象力,又開創(chuàng)了使用玄、道、儒表達個人情感之先河,還影響到下一代佛理詩人孫、許等。盡管檀道鸞未提及,無論郭璞的游仙詩還是孫綽、許詢的詩作,其中都包含了自然山水詩句,都對山水詩興起具有重要影響。檀道鸞雖然認為孫、許的佛理詩屬于《詩》《騷》、百家學說體制之外,但承認文學發(fā)展到東晉末,玄、道、佛、儒與山水意象啟悟,都影響了文學流變。
檀道鸞有關漢-晉文學評論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他率先自覺的將文學評論從附屬于經(jīng)學的地位解脫出來,從文學流變的角度,追述中國文學本源除了“獨尊”地位的《詩經(jīng)》,還包括荊楚楚辭、前秦諸子百家著作。正是建立在這三個重要的文化因子基礎之上,產(chǎn)生了精彩的古代文學。檀道鸞以三個文學亮點:漢賦頌、建安“詩章”與太康“潘、陸”,來代表漢至西晉的文學發(fā)展,都與三個文化本源“宗歸不異”。
檀氏的“體則《詩》《騷》,傍綜百家”的文學“三元”觀,將儒學經(jīng)典《詩經(jīng)》、楚辭、前秦諸子“百家”同列為文學本源。其中受到“百家”道家影響產(chǎn)生的玄學不僅是道、佛影響下的文學流變誘因,還成為促進東晉、南北朝道、佛本身發(fā)展的中介。東晉、南朝道教被包括文人在內(nèi)的各階層人民崇信,并吸收佛理實現(xiàn)清整;而佛教則借玄學、《老》《莊》、儒學等本土文化開道,道、佛都在這一時期得到長足發(fā)展。孫、許佛理詩雖僅盛行一時,但佛教本身卻在中國廣泛傳播、永久化。檀道鸞對佛教信徒頗為敬重,如在《續(xù)晉陽秋》中提到晉恭帝時說他“雅信佛教”。①詳見黃奭輯《續(xù)晉陽秋》第26頁,湯球輯《世說新語》第21頁;關于晉恭帝崇佛,則見《晉書》卷十《帝紀第十》。佛教傳播在文學、藝術、建筑方面的連鎖影響與巨大成就,豐富了中國文化內(nèi)涵?!段簳め尷现尽酚涊d佛、道歷史,南齊王儉所著《七志》與梁朝阮孝緒撰《七錄》中都包括佛經(jīng)與道經(jīng)。佛、道躋入歷史記錄門類,顯示了其文化地位的確立。研究兩晉、南北朝的道、佛、儒發(fā)展,都不可不注意到玄學對其重要影響。
檀道鸞的文學史觀受到動亂的時代、南北地域文化的熏陶、檀氏家風傳統(tǒng)、個人獨特視角等因素的影響。檀道鸞的文學流別理論尤其與北方祖籍地域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有關。檀氏祖居的山陽高平(今山東西南)地處古魯國文化中心,坐落關東和江南之間,自古思想活躍。檀道鸞后漢祖先檀敷、檀彬均為反對宦官專權的“八及”“八顧”清流名士。[17]此外,不僅孔子、孟子、“建安”最著詩人王粲等都來自高平,而且玄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王弼也是高平人。王弼祖父王凱是劉表女婿、王粲族弟。王粲祖父王暢是劉表老師。而劉表又與檀敷、檀彬同為漢末山陽高平清流名士。②參見晉陳壽《三國志·魏書》卷二一《王粲傳》及南朝宋裴松之《三國志注》卷十八《鐘會傳》所注引何邵《王弼傳》《世說新語箋疏·文學第四》第六條注引《王弼別傳》(第172-173頁)、《后漢書·黨錮列傳》、卷七四《劉表列傳》等。檀道鸞熟悉“詩章大盛”的建安詩風和“正始”年間王弼、何晏的“莊、老玄勝之談”,以及“世遂貴焉”的文化影響,都與高平家鄉(xiāng)文化傳統(tǒng)有關。
檀道鸞的文學觀也體現(xiàn)了檀氏江南經(jīng)歷的影響。“過江”后檀氏不僅傳承北方祖籍儒學文化,還受到江南文化影響,其文人專注目標從漢朝先祖檀敷等經(jīng)學傳統(tǒng)轉(zhuǎn)向文、史成就,思想拓闊抵達一個新的境界。檀道鸞父、祖均任瑯邪郡太守,地近南北文人薈萃首都建康(今南京),他應在瑯邪長大。祖父檀貔、伯父檀暢合葬建康北莫(幕)府山(非今日幕府山,在南京象山一帶)。[17]他本人仕至尚書金部郎,很可能終老建康。他還曾任永嘉太守,而孫綽、謝靈運等都在他之前擔任過此職,必留下傳說佳話。他的堂姊檀太妃茅山建道館信道、太妃第二子劉義慶信佛之例,為東晉、南朝道、佛、儒互動的時代特點提供了兩個微觀例證,也是檀道鸞注意到文學流變受到上述三個文化因子互動的家族及姻親影響。族親影響、家居與仕宦地點的便利等,使得檀道鸞處于有利地位,便于觀察東晉時期玄、道、佛、儒、山水交融對于文學流變影響,形成具有前衛(wèi)與獨特視角的文學評論。
此外,檀道鸞的文學本源“三元(源)”論,亦與中原漢人政權覆滅、檀氏背井離鄉(xiāng)南來的經(jīng)歷與家學傳統(tǒng)有關;所及潘岳、陸機、郭璞、謝混等人,無不與檀氏家族經(jīng)歷有關。兩晉南北朝紛爭不已,很像春秋戰(zhàn)國分裂時代,促使檀道鸞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進行反思,不再“獨尊儒術”,轉(zhuǎn)而關注《詩》《騷》和諸子百家對文學流變的影響。東晉官學形同虛設,以家學教育為主,過江檀氏從檀道鸞祖父檀貔起連續(xù)四代文官文士。③關于渡江檀氏連續(xù)四代文官文士,主要是檀道鸞一支:祖父檀貔、父親檀嶷(之)均為東晉瑯邪太守;他本人仕至劉宋尚書金部郎;侄檀超為南齊司徒右長史。參拙文《南遷“山陽高平”檀氏文才武將:地域、時代、家風和個人》(載《海岱學刊》2014年第1期)。檀道鸞《詩》《騷》并重、“傍綜百家”的理論,應該也是家學教育側(cè)重的反映,是南渡檀氏后代受到漢末清流名士祖先獨立思考影響的一個體現(xiàn)。加之東晉、南朝交替時期思想文風活躍,促使檀道鸞跳出傳統(tǒng)文學評論的思維窠臼,視野開闊,眼光敏銳,得出獨到、前衛(wèi)的見解。
作為史家,檀道鸞由評價許詢而引發(fā)的文學評論因為過于言簡,有其局限。《續(xù)晉陽秋》有關漢-晉文學流變的論述不像后世劉勰、鐘嶸等文學評論家提供深入、系統(tǒng)、全面的專題論述,僅停留在指出宏觀發(fā)展趨勢與時代潮流最著代表人物層面,使不了解他的家世與個人經(jīng)歷的后人難以對他的論述有準確、深刻、全面的理解。希望筆者此文對此缺憾有所補償。
不過,檀氏文學評論盡管簡短,仍能夠顯現(xiàn)兩晉南北朝中原漢人政權覆滅,南、北分治爭戰(zhàn)不已,促使檀道鸞反思中國文化,重新界定中國文學經(jīng)典與本源,有意識的將漢-晉文學作為獨立學科置評,提出《詩》《騷》《百家》三源并立的文學史觀,反照出東晉、南朝文人不斷反思、取舍中國文化傳統(tǒng),并受外來文化的影響,文人思想活躍,文學流派與接受傾向更替頻繁。檀道鸞首倡的文學源流三元論及玄學對道、佛文學的影響,顯示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具有經(jīng)久不衰活力的根源不僅在于兼容儒、道、玄等各種本土文化因子,還吸收外來文化影響如佛教充實本國文化。兩晉、南北朝雖然動亂紛爭南北分治,卻又是玄、道、佛、儒互動、互滲,思想相對開放生機勃勃的時代,為中國文化發(fā)展成為兼容儒、道、佛的今日格局奠定基礎。檀道鸞的“體則《詩》《騷》,傍綜百家”的文學史論,“在文學本質(zhì)上確立”了“一個新的源流傳統(tǒng)”,不愧被稱為“最先表現(xiàn)出文學史批評自覺意識的人”。
檀道鸞的文學流變“三元(源)論”理論,其中“兩元(源)”,即將《詩》 《騷》并列的文學源流觀,比沈約、劉勰、鐘嶸等有關評論要早數(shù)十年,對南朝文學評論具有重要影響,預示了南朝文學批評領域士人的共識。南朝末楚辭被正式納為文學經(jīng)典即是明證。檀道鸞的文學評論是西晉末摯虞與南朝劉勰、鐘嶸等有關評論之間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對于檀氏文學流變觀的研究,有助了解西晉—南朝文人文學流變觀的發(fā)展與演變過程。
而檀道鸞所說“百家之言”對于文學的影響,歷史上一千五百多年來獨樹一幟。盡管古人文學作品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道家等前秦諸子的影響,尤其東晉、南朝文學充分顯示了玄、道、佛、儒互動對其影響,時至清朝,才有學者如章學誠認識到“戰(zhàn)國諸子”對賦作的影響;直到現(xiàn)代千余年之后,學界才注意到檀道鸞《詩》《騷》并列提法的前衛(wèi),以及提出前秦諸子學說為文學本源之一理論的率先;檀氏的觀點也日益受到重視。
檀道鸞的簡短而又前衛(wèi)的漢-晉文學流變歷史的有關論述,實是站在山陽高平祖根與江南文化,時代和家風“巨人”肩膀之上,加以個人文史根底基礎上的獨到視角的互動產(chǎn)物;是南朝文學評論史上繼往開來、一枝雖非完美但早綻的文學評論報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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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文竹
An Analysis of the "Three Literary Origins" in A Sequence to Jinyangqiu by Tan Daoluan
JIANG Shan
Tan Daoluan in the mid-fi fth century compiled "A Sequence to Jinyangqiu" ( Xu Jin Yangqiu ), a chronicle of the second half of the Eastern Jin. Tan Daoluan treated literature as a separate category in his literary criticism, independent of the Confucian canon. In Tan's view, Chinese literature had three equally important origins: The Book of Songs ( Shi Jing ), Songs of the Chu ( Chu Ci ), and the Hundred Schools ( bai jia ) of pre-Qin philosophy. Tan attributed the rhapsodies ( fu songs ) of the Han Dynasty, poems and essays of the Jian'an Reign, and the most noted poetry at the end of Western Jin to the infl uence of these three sources of literature. Commenting on major literary trends of Western and Eastern Jin—poems inspired by Daoism and Buddhism, Tan stressed the key infl uence of Mysterious Learning ( xuan xue ), which he considered to derive from "Laozi" and "Zhuangzi" of the Hundred Schools. Living in the era of the Great Division and a dynamic intellectual atmosphere, Tan reevaluated cultural history and redefi ne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literature, refl ecting the combined infl uences of the age in which he lived, regional cultures where the Tans had resided, family traditions, as well as personal tendencies. Tan Daoluan's literary criticism provided an important middle link between Zhi Yu's "Discourse on Literary Compositions by Genre" in the Western Jin, and Liu Xie's "The Literary Minds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and Zhong Rong's "Grades of Poems" in the Southern Dynasties.
Tan Daoluan; A Sequence to Jinyangqiu; literary evolvement of Han and Eastern Jin: "theory of the three sources" of literature; "modeled after the Book of Songs and Songs of the Chu, brought together by the works of Hundred Schools"
I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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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7110(2014)06-0034-10
2014-10-08
江山,女,北京人,現(xiàn)定居美國,主要從事六朝歷史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