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
東莞事件也許是中國社會變革的一個重要標志:整個社會變革開始分化為改革與轉(zhuǎn)型兩個進程。而東莞事件表明的是,改革進程正在遭遇轉(zhuǎn)型邏輯。
這個遭遇,首先是兩個隱喻性象征的遭遇。這兩個象征,一個是央視,代表著權力或體制。一個是失足少女,隱喻著底層或社會。前者,占據(jù)著體制位置賦予的道德制高點;而后者,在主流的道德觀念中,則一直是道德墮落的象征。
當央視高調(diào)曝光東莞掃黃的時候,兩個隱喻性的象征相遇了。這種對抗的隱喻,決定了央視掃黃輿情的基本面。加上輿論對央視符號的習慣性不滿,還有官場性亂象的傳聞引發(fā)的民怨,借此一并爆發(fā)。
如果僅此而已,仍然可以說,這只是過去數(shù)年中類似過程的重演。但我認為,這一次的意義遠非如此。
首先從“公知集體挺黃”說起。有人說,公知挺黃是一招臭棋。但其實這都是表面的現(xiàn)象,其間是以隱喻方式進行抗爭的難以言傳的苦衷。在我看來,人們所要表達的與其說是對弱者的同情,不如說是對公權力的反感;與其說是掉進道德的陷阱,不如說是被擠到糞坑里后所進行“草泥馬”式的反抗。
這種反抗的緣由,是對近來改革過程的失望甚至絕望。應當說,從去年5月反憲政的逆流,到網(wǎng)絡大V的不斷被整肅和封殺,迎來了中國思想界的冰河期。從更長一點的時間脈絡說,思想界對改革經(jīng)歷了一個從期待到幻滅的過程。這個過程,促成了部分知識分子的一種選擇,放棄對改革的期待,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采取一種不合作的態(tài)度。但這種放棄和不合作并不完全是一種消極的回應。實際上所開啟的是另外一個過程,即基于社會力量的轉(zhuǎn)型過程?;蛘哒f,是在放棄對改革的積極介入的同時,以社會的力量,推動社會的變革。
當然,知識人本身并沒有如此大的力量。更深的基礎是社會本身的變化。去年我就開始不斷重復一句話,即政府還是原來的政府,而老百姓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老百姓。社會已經(jīng)明顯地變了。使得這種變化成為可能的是網(wǎng)絡。在非網(wǎng)絡的時代,輿論的封殺,就可以將抗爭的力量消滅于無形。但在網(wǎng)絡的時代,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事實上,從對反憲政逆流的回擊開始,社會的力量就以網(wǎng)絡的方式,進行了頑強的抗爭。
而對于這一次的東莞事件,由于正經(jīng)的主張往往是與揶揄、嘲諷、謾罵等攪和在一起,似乎整個事情呈現(xiàn)的是一種污穢的畫面。但如果拂去語言的泡沫,其矛頭所指是非常明確的。即保護民眾的基本權利,在這里就是性交易不被“入罪”的訴求,譴責和抑制公權力對私生活的介入。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什么呢?不僅僅是以前人們常說的相對獨立的社會力量的存在,更重要的是由這種力量推動的不同于官方發(fā)起的改革過程的社會轉(zhuǎn)型過程。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來自社會的轉(zhuǎn)型邏輯與另一個變革的過程,即官方發(fā)起的改革過程相遇了。因為這次人們所抨擊的并不是一種抽象的靜態(tài)的公權力,而是公權力的一次運作,而這個運作又是與改革的過程聯(lián)系在一起的。香港《蘋果日報》的報道指出,央視這次報道直指東莞色情業(yè)背后的政商勾結,目標是盤根錯節(jié)的權力庇護,以及部分的腐敗官員。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改革的過程遭遇了轉(zhuǎn)型的邏輯。
也正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了歷史的差異。如果是在上一次改革過程中,這樣事情很容易定位和解讀。因為那時候,中國只有一個變革的過程,即由執(zhí)政者自上而下推動的改革過程,通行的邏輯是上下一致,是上下的合力。甚至即使是體制外和體制邊緣的變革者,也是努力用自己的行動,去配合這種改革。因為如果不配合,意味著是給改革打橫炮。而這一次,人們看到的情形不一樣了?,F(xiàn)在人們看到的是兩個變革過程,是這兩個過程的互動,甚至轉(zhuǎn)型的過程可能會影響改革的進程。
歷史的邏輯已經(jīng)不一樣了。
當然,我們期待的是這兩個變革過程之間的良性互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