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阿敏老師(外一篇)
●明前茶
同行有人對我咬耳朵:“這個阿敏,很會講故事??;不知那些賣菌菇的人,給她多少提成呢?!卑⒚舻膭訖C(jī)的確讓人迷惑:她是老師,并非購物導(dǎo)游,這帶客買菇之事,不在她的職責(zé)范圍內(nèi)吧。
這年頭,還有沒有任何索取的免費導(dǎo)游嗎?正因為有此疑慮,當(dāng)萍水相逢的阿敏老師自告奮勇,要帶我們?nèi)タ凑永锏木郊袝r,我們都顧左右而言他。盡管陪同的當(dāng)?shù)匚穆?lián)的肖主席說,阿敏是當(dāng)?shù)赝辽灵L的女詩人,也不能減少我們的疑惑:這個身高只有1.55米的小個子女人,盡管笑得像孩子一樣,但她拿出來的本子上,詩寫得如此業(yè)余;她一個勁要我們跟她徒步去更遠(yuǎn)的山寨買菌菇的熱情,是如此反常;她不肯要任何導(dǎo)游費的執(zhí)著,都讓我們這些警惕性很高的城里人,越發(fā)覺得她來路不明。
連肖主席也說,他這是第一次見到深山里的阿敏?!澳銈円歉?,吃不準(zhǔn)價位的菌菇寧可少買點?!?/p>
我們跟阿敏在山道上徒步了兩個小時,月亮出來了,正是滿月夜,周圍的松柏林和合攏花瓣、靜靜睡去的野花,被如水的月光照得纖毫分明;空氣清澈冷冽,莫名讓人憂傷。阿敏一路說到采菇曬菇的不易,“我的學(xué)生們從6月底開始就跟著家長采菇,采黑松露和松茸的,凌晨四點就上山,走上四、五個小時,也許采到的還攤不滿他們的手掌?!备闊┑氖遣晒胶蜁窆降拿埽吧降纳L有賴于云南綿密的雨,但雨水一多,菌菇不能及時曬干,就會腐爛,好幾天的功夫就白費了。
同行有人對我咬耳朵:“這個阿敏,很會講故事??;不知那些賣菌菇的人,給她多少提成呢?!卑⒚舻膭訖C(jī)的確讓人迷惑:她是老師,并非購物導(dǎo)游,這帶客買菇之事,不在她的職責(zé)范圍內(nèi)吧。
到了菌菇集市,采菇人紛紛招呼我們品嘗今早才采到的鮮菇,就是在燒紅的鐵板上生烤,沒有調(diào)料,只在快烤成時撒上少許粗鹽。水份微微散失,菌菇濃郁的香味如童話里的魔咒一樣襲來——所有之前心懷警惕的人忍不住信了采菇人的話,買下了肥厚的牛肝菌,黑漆漆的干巴菌,黃澄澄的雞油菌,還有微綠的青頭菌,連羊肚菌可以伴在夫妻肺片里,吃出羊肚牛肚般的口感,我們也信了。
在整個交易過程中,阿敏沒有幫我們還價,她只是告訴我們,這里的價位只是昆明菌菇市場的2/3:“你們自己看品質(zhì),買得少會后悔的?!蹦┖筮@番話讓同行者突然收住了加緊采買的腳步。
連阿敏也感覺到了我們隱隱的不信任,回去的路上她也不開口了。那種緊繃著的尷尬,不知該令我們臉紅,還是令阿敏臉紅。
我們回到住地,第二天找小餐館老板,要檢驗買來的菌菇是否正宗,老板說,泡發(fā)少許雞油菌,用來蒸魚即可,好的雞油菌去盡魚的土腥氣,讓本來偏柴的魚肉鮮甜肥腴。
一嘗,果然是上好的雞油菌。大家都很慚愧,為我們以那樣“小人”的心態(tài),猜度過阿敏的動機(jī)?,F(xiàn)在,還有機(jī)會彌補嗎?正好肖主席處存有阿敏的電話,我們就讓他找阿敏來,“別說買菇的事了吧,就說我們想替她的學(xué)生們做點事,問她怎么做才合適?!?/p>
阿敏毫無芥蒂地來了,仿佛從沒有被我們的猜忌傷害過。我們提出要捐點錢給她的學(xué)生們,她謝絕了;那山里娃要什么?阿敏說:“除了書,就是鞋?!?/p>
她這些年每到暑假就帶人買菇,純粹盡義務(wù),一方面是讓采菇的家長和孩子富裕點,另一方面,若有游人想答謝,她就讓他們留下回城時不穿的登山鞋或運動鞋。“我們的孩子都是大腳仙啊,十二、三歲,小學(xué)六年級,就有你們城里孩子18歲的大腳了。走山路上學(xué),太費鞋?!?/p>
我們把可留下的鞋都留給了阿敏。她滿臉喜悅地去了。而我們,不約而同地在兩周后,收到了阿敏特地去縣城發(fā)來的照片:孩子們開學(xué)了,他們頑皮地將穿有運動鞋的大腳丫,爭先恐后舉到鏡頭前。
放蜂人老左
一片稠密的桂花林,一塊林中空地,放蜂人老左的帳篷就扎在這里,我去的時候約八點,秋日陽光如萬道金箭,刺透了白色的輕霧,桂樹上新開的花朵溢出忽濃忽淡的清香,老左的蜂群已經(jīng)在蜂箱里醒來,就好像等著上早自習(xí)的小學(xué)生簇?fù)碓陂T口,嚶嗡不絕,等待開門。而老左還在不慌不忙喝他最后一遍茶,他對我說:“急什么,不等花瓣上的露水干透,蜜蜂的翅膀很快就被打濕了,既飛不遠(yuǎn),也帶不動花蜜。”
這是老左一年中最后追趕的花期,難怪他不慌不忙。他說,采完這批桂花蜜,他的十幾箱蜜蜂就要休年假了:“我給它們準(zhǔn)備了最好的白糖,而且最后一批蜜也有三分之一不收,給它們增加營養(yǎng)。”
這樣不舍得把面板上的蜂蜜取盡刮絕的放蜂人已經(jīng)很少了,但蜜蜂的體力好了,整個蜂群到了冬天抱團(tuán)取暖時,凍死的更少,明年春天紫云英開花時,采收的蜜產(chǎn)量會更高。
老左養(yǎng)蜂快二十年了,對自家蜜蜂的情緒了若指掌,他甚至能通過“聽聲”來判定自家的蜜蜂采了多少花蜜回來了:很簡單,如果采到了較多的蜜,蜜蜂的身體變沉,飛行時翅膀振動的頻率就會變慢,由此嗡嗡聲就不會像清晨出巢時那樣清亮,而是變得低沉。蜜蜂每次帶了花蜜,回到蜂巢中最好距離不超過兩公里,太長了就會飛不動,或迷路,所以老左的蜂箱都會放在花海中的一小塊曠地上。
老左兩口子一年的賣蜜收入約有四、五萬元,這是大半年的風(fēng)餐露宿換來的,為何不干點別的營生?老左笑道,我的性子和蜜蜂一樣,野慣了,老是在城里呆著,悶氣,你看蜜蜂都是哪兒有花往哪兒飛,如今我們兩口子也是這樣啊,自己開一輛小卡車,哪兒有花,就到哪兒去。吃飯就買當(dāng)?shù)剞r(nóng)人吃的米、青菜白菜和土雞蛋,喝的東西,除了茶,就是自家釀的蜜,雖然風(fēng)吹日曬,可皮膚跟蜜一樣滋潤:“我老婆都不用搽臉油的?!?/p>
老左特別高興的是,為了種植有機(jī)蔬菜和早稻,在江南,紫云英又一次被大面積種植,等著漚綠肥。紫云英開花時,大地上是一層茸茸的紫氈,纖細(xì)靈透,稻農(nóng)們允許老左他們把蜂箱搬到花田中央去,反正,紫云英是要連泥鏟去,去漚肥的,因此完全不怕踐踏。紫云英蜜比菜花蜜要好,有清甜氣,并不甜得刺喉嚨。留守鄉(xiāng)村的大爺大媽也會到老左這里買一點蜜,給孫子喝,說是喝過后再干的秋天鼻腔都不會發(fā)癢,更不會流鼻血。
其它作物并不像向日葵這樣完全依賴蜜蜂授粉,沒有蜜蜂,葵花凋萎后,葵籽不會粒粒飽滿,撐得整個葵盤雨潑不濕,掰葵籽都不知從哪里下手,所以一到六月中旬,老左的朋友就從房山良鄉(xiāng)打電話來,預(yù)定他的蜂群,老左多半會去,這對養(yǎng)蜂人來說,是一個損失,因為每年六月中旬到七月中旬這一個月,也是東北椴樹開花的季節(jié),黃白色的小花像瀑布一樣從花枝上流瀉,像森林的鞭炮,炸開了芬芳撲鼻的香氣,每朵椴花的柱頭有五根,中間噙一滴亮晶晶的蜜汁,搖搖欲墜。老左說,椴花蜜比琥珀色的葵花蜜品質(zhì)要高一、兩個等級,即使是原蜜也晶瑩醇厚,毫無雜質(zhì),用東北人的話說,就是“嗷嗷白”;到了冬天,別的蜜都是打瓶底開始結(jié)晶,只有椴樹蜜是在蜜瓶上方結(jié)晶,結(jié)晶后的蜜更如奶油般潔白柔滑,喝起來會讓一個絕望的人“忽感幸福”。
但是,相比錯過了更好的蜜源,還是良鄉(xiāng)田里那些“嗷嗷待授粉”的葵花更讓人揪心吧。何況,也有一年沒跟種了幾十畝向日葵的老友殺兩盤圍棋了,一念至此,老左的心癢癢,連給蜜蜂分群時也在喃喃自語:“老葛,咱哥倆這一期一會,就算你喝了我的蜜,我吃了你的葵瓜子,誰也不能讓誰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