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遼寧本溪人。1974年冬出生。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有小說在《花城》《上海文學(xué)》《山花》《青春》《鴨綠江》《星火》《天涯》《青年作家》《文學(xué)港》等雜志發(fā)表,有小說入選《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省文學(xué)獎。獲遼寧青年作家獎。遼寧省簽約作家。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
——加繆《西西弗斯的神話》
一
從樓上下來的時候,俞莉渾身是酸軟的。一步步從樓梯上下來,速度很慢。她隨時都可能摔倒。是的,摔倒。從樓梯上滾下去。盡管外面的天氣炎熱,像著了火,可是,這樓道里禁錮著的幾分陰涼,讓她感到愜意。她呼吸著,想盡快讓那陰涼進入到身體里。那陰涼味道里混雜著樓道里的一股霉味,進入到身體里。那霉味還是很刺鼻,她甚至想到身體可能會因為這霉味而迅速地腐爛。腐爛。這么想,她嚇了一跳。她想快速逃出這陰暗樓道。它就像是人生中的一個隧道。不光是這股霉味,以前她總是在樓道里聽到某家洗衣機渦輪轉(zhuǎn)動的聲音,很詭異的聲音。今天,這聲音竟然消失了。每次關(guān)上房門的那一剎那,俞莉都以為以后不會跟這棟樓房有絲毫牽扯。沒有。它只是陌生,陌生,隨時都可以遺忘的。以前,她這么想過,但恰恰相反,她無法忘記這棟樓房的那一個房間,還有那個男人。此刻,在這樓道里,俞莉決心要忘記這一切。她惡毒地詛咒自己,你要忘記,你……你不能再……再來這里,哪怕是想到這里,你都是一個婊子樣的女人,你不能再犯賤了……她不知道這樣的詛咒對于自己是否會有效。她想,更多的時候是無效。她就像封閉在黑屋子里的一個女囚,只要他一個電話,一個短信,她就會乖乖地就范,來到這里。她恨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以后不會了,不會了。俞莉輕聲地對自己說。
這時,從樓下上來一個灰白頭發(fā)的老女人。她氣喘吁吁,佝僂著腰。她看了俞莉一眼,俞莉差點兒叫出來。老女人竟然是一只獨眼。獨眼。黑白渾濁的眼球,令人驚悚。俞莉站住,讓開身子,老女人過去??伤氀鄣哪抗膺€是在俞莉身上看來看去,像一只蒼蠅粘著她。來這里數(shù)次,俞莉從來沒有碰見過這個老女人。她蒼老的聲音說,姑娘,王前進的家是住在這里嗎?俞莉慌張起來,說,我不是這棟樓的,我不知道。老人的表情和那只獨眼同時蒙上了暗淡的光。老人自言自語,這老了,記性就是不行了,以前我來過的,就是想不起來是哪棟樓了。盡管俞莉同情她,但還是慌張地下樓,耳邊響起噔噔的腳步聲。直到從樓梯口出來,俞莉才長長出了口氣,就像一個落水者,被救出水面后的一口呼吸。日光熾熱地燃燒著,俞莉感覺又回到了熱的蒸籠之中。她檢查了一下自己,或者說,在故作姿態(tài)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的地方。俞莉又一次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為了讓自己適應(yīng)這蒸籠般的世界。呼吸過后,俞莉平靜下來,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緩慢地走著。慢是有原因的。俞莉記得好像誰說過,靈魂是一種慢。她想了想,是誰說的呢?是他。是他。其實,這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下體的疼痛。但她相信,那里面絕對沒有靈魂。他更多的時候是一個靈魂的迷途者。俞莉為了緩解疼痛,讓兩腿分開一些,如果從后面看,多少有那么一點兒外八字腿,像一只鴨子??墒?,她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外八字腿就外八字腿吧,鴨子就鴨子吧。以前,這樣的時候,俞莉會想到自己是帶著他的靈魂一起離開的?,F(xiàn)在,她不那么想了。她鄙視靈魂。
看到路邊的一個食雜店,俞莉進去買了一根雪糕,奶油的。剛從冰柜里拿出來,是那種僵硬的冷。含進嘴里吮吸的那一刻,全身的熱量都被那冰涼的感覺震懾了。是的,震懾了。身體的溫度像體溫計一樣下降著。看到門口的一把椅子,她多么想坐上去歇一會兒,但沒有,付了錢,就從里面走出來了。店內(nèi)的風(fēng)扇呼呼地吹著,鼓脹起她的衣服,就像一個橡膠人……
她在食雜店的門口站了一下,牙齒狠狠地咬了一口雪糕,冰冷和堅硬讓牙齒有些疼。俞莉看著那棟樓的那個窗口,沒有看到他伸出窗口的頭。她失望的目光延伸著,跳躍著,飛升到那個窗口,但她沒有往里面看,沒有……收回目光,看到一個胳膊上戴著黑紗的女人從面前經(jīng)過。在腦海中,俞莉幻想著那黑紗是戴在自己的胳膊上,她在自悼,同時,也是對他,對他們擁有過的情感悼念……
直到看著那個戴黑紗的女人消失不見了。
俞莉最后望了一眼那個窗口,高懸著,像一張大嘴,對著四周,在呼喊。
走出云霓小區(qū),門口的保安看了看她,還沖著她點了點頭,習(xí)慣性地微笑著。這是很長時間以來,她見到的唯一的笑臉。俞莉以微笑回之。我還是一個會笑的人,她想。那一刻,她真想告訴保安,自己做了什么。可是,俞莉看到保安目光中勃起的眼神,她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扭身離開。背后仍能感覺到他毛茸茸的目光在跟著蠕動……
俞莉罵了一句,狗屎。
走出很遠,回頭,已看不到那個窗口,只可以看到云霓小區(qū)的大門。那個保安仍怔怔地站在那里,像一個木頭人。俞莉黯然神傷。她仍記得那小區(qū)大門兩側(cè)的墻上是海底世界的浮雕,十幾條不同種類的魚在上面,游來游去,栩栩如生。深藍色的背景是海水,是海水……其中一條兇猛的鯊魚張大著嘴,露出尖銳的牙齒,在捕獲著一條紅色的小魚……小魚驚嚇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逼真……還有???、海星、紐帶般的水草……
遠遠望去,整個云霓小區(qū)突然給人一種墓地般的死寂和荒涼。
俞莉的雙腿禁不住顫抖了一下。
一個敲著鑼收破爛的老頭,推著三輪車喊著,破爛的買——破爛的買——
他的車上已經(jīng)堆滿了飲料瓶、紙盒、報紙、書籍……俞莉甚至還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皮鞋。皮鞋上的反光讓她頭暈了一下。為了緩解頭暈,她閉上了眼睛,一閉上眼睛,就像是關(guān)了燈似的,她把這世界關(guān)在了黑暗之中……他,還有王渡、李堪楠……他們像一個哀悼的隊伍,在黑暗世界里,渾身白色孝衣,向更深處,走去,直到俞莉看不清楚。
從那個房間里走出來后,俞莉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睜開眼睛,幾乎感覺到睫毛之間的噼啪作響,像閃電。仍舊頭暈,世界在她的目光中晃動,傾斜。俞莉伸出手扶住了路邊的電線桿子。盡管看清了上面都是一些性病廣告,有些臟,她還是扶著,以免自己摔倒。電線桿子下面,一些鞭炮紅色的碎屑,看上去就像是電線桿子根部滲出的血。endprint
二
俞莉看到一個騎著綠色自行車的郵差從面前經(jīng)過。她盯著看,直到郵差走出很遠,她還在看。她想起很長時間沒跟父親聯(lián)系了。上衛(wèi)校的時候,偶爾還寫過幾封信,后來有了電話,但還是很少打。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母親乳腺癌逝去后,她很少回河塘鎮(zhèn)了。她突然想給父親打一個電話,必須打這個電話,好像不打這個電話自己就會死似的。手機里父親的名字是:俞清源。而不是爸或者父親的稱呼。這個名字讓她感到陌生。自己與這個俞清源有什么關(guān)系?她撥了號碼,聽到聲音的剎那,她知道就是這個人給了自己生命。那聲音問,小莉嗎?這一聲問候,一下子就打通了彼此的血脈,血脈相連了。俞莉說,爸,是我。俞莉不知道說什么,拿著手機聽著父親的喘息聲。俞清源說,你還好嗎?城里待不下去,就回河塘來吧。如果你想開一個診所的話,我可以為你安排。這話以前俞清源就對俞莉說過,她再一次聽到。俞清源說,這么多年,你衛(wèi)校畢業(yè)后,爸就希望你回來,可你……爸不知道你是對那座城市有什么牽掛呢,還是對爸爸有什么意見。你說,爸都會幫你的。俞莉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說,她沒有答案。沒有。俞清源說,爸還有幾年就退休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回來,爸可以到城里去陪你。俞莉哭了,舉著手機,流淚。她一只手捂住了手機的聽筒部分,抽泣了一下,止住了哭泣。俞莉說,爸,你的血壓還穩(wěn)定吧?你要注意了。我沒事,也許我想好了,我就會回去。只是想你了,就打個電話,我沒事。俞清源說,爸不會給你任何的阻礙,爸給你自由,可你要知道自由在一些情況下也是有底線的。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爸相信你懂。至于這個底線是什么,爸同樣相信你懂。俞莉說,爸,那我掛了,我還有事。俞清源說,那好,記住要給爸打電話。也許爸真的老了,你不要嫌爸嘮叨就好。俞莉說,不會的。人都會老的。
撂了電話,俞莉的心里覺得舒服了很多,長長出了一口氣。她還是想好好地哭一場,從心里,從血液里,從骨頭里,狠狠地哭一場。哭到心碎,哭到骨頭發(fā)軟,哭到血液冷卻下來。但她不想現(xiàn)在就哭,也不想哭給城里人看。她要哭給自己看。是的,哭給自己。俞莉找了一棵路邊的樹,在陰影中坐了一會兒。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冷漠。她突然想抽煙了,從兜里摸出來煙盒,捏在手里,空的,又捏了一下,團成一團,扔到了馬路中央。那蜷成一團的煙盒在馬路中央滾了滾,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小動物。正好看到穿著橘紅色衣服的清潔工手里拎著掃把和撮子經(jīng)過,把那個蜷縮的煙盒掃進撮子里。俞莉不好意思,臉熱了一下,低下了頭。那清潔工向俞莉走過來。她整個人都變得緊張起來。清潔工把收集的垃圾倒進俞莉旁邊的垃圾筒內(nèi)。俞莉一直沒有注意到身邊還有一個垃圾筒。清潔工倒完垃圾,連看都沒看俞莉一眼,漠然地走了。因為消防大廈的遮擋,俞莉撩了一眼,看不到云霓小區(qū)。她的心里暗了一下,就像一條鯨魚潛伏在黑暗的海底了。
綠色的郵差再一次從她的面前經(jīng)過。這一次,她沒有絲毫的感覺。只看了一眼,就任那綠色消失了。她感到疼痛從她的陰道彌散開來,遍布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一個隱藏在裙子里的吶喊的嘴,卻喊不出絲毫的聲音,而是喑啞的。喑啞。日光從樹葉間漏下來,點點滴滴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她的頭發(fā)是昨天晚上剪短的,特意焗成了紅色,看上去像一團火焰。她對著發(fā)廊的鏡子看著,她喜歡這團火焰?;氐皆\所的時候,李姐說,干什么?干什么?你還想不想在這里干了?你焗成這一個雞頭,還不讓病人心臟病發(fā)作???趕快去漂洗了。她倔強地轉(zhuǎn)身走出診所的門。李姐追出來喊著,你回來,回來。我不就說了你幾句嗎?她沒有回頭,像一團火焰走進人群中,在人群中奔跑起來。突然,有人喊她,俞莉……俞莉……她才停下來,四處尋找著。是休班的任晶晶拎著購買的衣服,站在路邊。任晶晶問,你怎么焗了這一頭紅發(fā)?李姐同意嗎?你剛才奔跑的樣子,讓我想到了那個電影《羅拉快跑》。俞莉沒有看過這個電影,她想,要回去找來看看。兩個人回到了宿舍。任晶晶陪著她一起看了《羅拉快跑》。兩人睡得很晚。她發(fā)短信給他說,我頭頂著火焰把你燃燒,看著你灰燼散落,我掬著你的一抔塵土,在塵世顫抖……他回信說,什么???你也可以當一個詩人了。哈哈。她撒嬌說,都是你影響的。你那些書對我的影響。我要你。他說,那明天來吧。他深夜里想起她的短信,竟然感覺到了恐懼。但他沒有多想。
看完電影,俞莉洗了澡,失眠了。等睡著的時候,又是夢。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兩個人去動物園看大象,可是,籠子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能聞到大象糞便的味道。有人說,大象死了。她在籠子前心里酸酸的,難受。后來,他帶著她,在動物園里看了老虎、熊、狼、長頸鹿、駱駝等??伤紱]有了心情,高興不起來。心情像落進水中的一片紙,拿出來的時候,褶褶皺皺的。兩個人躺在動物園的草地上。兩個戴面具的人圍了過來……他不見了。他說,我去一趟廁所。他再沒有回來。兩個面具人走進了樹林之中。幽暗。一個面具人邀請她做愛。他們做了。另一個面具人在第一個面具人結(jié)束后,沒有得到她的允許,就直接進入到她的身體里。開始,她反抗,可是,隨著那面具人動了幾下,她感覺到了第一個面具人所沒有的力量和尖銳。幽暗的樹林。她的身體在第二個面具人的抽動中沸騰了,她肆無忌憚地呻吟起來。更換體位的時候,她看到了他。他隱藏在一棵樹的后面窺看著。他的懷里抱著一只猴子,銀色的鏈子綁在猴子的脖頸上。那猴子躍躍欲試,想跑過來。他勒緊手里的鏈子。那高潮來臨,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色了。兩個面具人摘下面具,喊他過來。兩個面具人一個是王渡,另一個是李堪楠。盡管快感還在身體里蕩漾著,可是,她恨他,恨。她氣哼哼地離開他們,一個人離開了動物園。在門口,她看到了動物園以前的一個巨幅的廣告,一群大象在干旱的草原上奔跑,塵土飛揚……
夢醒了。俞莉哭了。聽見任晶晶熟睡的呼嚕聲,她想叫任晶晶起來陪自己說說話,看任晶晶睡得那個香,就算了。她一個人拿著煙,來到了陽臺上,點了一支,慢慢地吸著,看著天空中那些群星閃爍。整個人變得寥落,在那個陽臺上,在那個籠罩著她的宇宙之中。從認識他,到現(xiàn)在,兩年了。她第一次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像電影結(jié)束時一樣,職員表閃爍的是他們的名字,然后是劇終……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片頭,是導(dǎo)演。她想。劇終。她告誡自己。她把抽了一半的煙扔下樓去,看著紅色的煙頭在墜落的過程中,慢慢熄滅。她甚至詭異地聽到煙蒂掉在十樓以下的地面上,發(fā)出“啪”的一聲。她一個人站在陽臺上,對著星空發(fā)呆。后來,她蜷縮著,在陽臺上的一把椅子上,睡著了。一種懸空的睡夢中,她慢慢上升,上升,是獨自上升,翻轉(zhuǎn)著,來到了天空上,變成了一個人形的天體,隨著那些天體一起懸浮著,轉(zhuǎn)動著,摩擦著,碰撞著,分裂著……endprint
城市喧囂的聲音,它們刺耳,尖叫著,從耳朵進入瓦解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血液、她的骨頭……
她已經(jīng)沒有了力量。她筋疲力盡,從皮包里找出一面鏡子,看見自己臉色蒼白,像一個病人。也許真的就是一個病人。她想。把鏡子放回到皮包里的時候,看到那個小開本的《南方高速公路》,是他的藏書,是那次去卡爾里海的火車上,他放到她這里的。她看了,還沒有看完。本來想還回去的,忘了。但她想,會還給他的,但是,要以另一種方式了。
三
俞莉在網(wǎng)上跟三個男人結(jié)過婚。第一個是王渡。第二個是李堪楠。最后一個是他。而且是在她跟前兩個人都沒離婚的情況下,又跟他結(jié)婚了。離婚是后來的事情,是他們?nèi)齻€見面后。她覺得自己真正愛的人是他,才決定跟前兩個人離婚。她在人民醫(yī)院實習(xí),夜班,一個病房里竟然死了三個人。同事們都嚇壞了,從來沒有這樣的情況??粗勒弑灰粋€個推走,剩下的一個病人鬧著要轉(zhuǎn)房,他不敢住在這個病房里了。他要挾說,要是讓我繼續(xù)住這個病房的話,那么你們就會看到我跟他們一樣,躺著出去。俞莉沒有害怕,還替死去的病人整理了一下衣服。同事說,你的膽真大。俞莉笑笑,沒說什么。聯(lián)系了一下,給那個病人調(diào)到了另一個病房。忙完后,同事們都因為害怕,沒敢睡覺。倒是俞莉坐在椅子上,呼呼地睡起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護士長說,做護士就應(yīng)該這樣的。下班后,本來俞莉約好了王渡、李堪楠,還有他在嘉禾咖啡館見面。7號桌。她以前來過,知道7號桌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從里面可以看到窗外的風(fēng)景。從外面同樣可以看到7號桌的一舉一動。她想,三個陌生的男人遇到一起會發(fā)生什么?她不知道。總覺得有些惡作劇的味道了。她喜歡。王渡和李堪楠她都見過,該發(fā)生的也都發(fā)生了,對于她,就跟吃飯睡覺一樣,沒什么感覺。她不知道他的出現(xiàn)是否會延續(xù)這種審美的疲勞。但從網(wǎng)上的交流,她怦然心動了,可以為他玉碎,可以為他瓦全了。她甚至臉紅地好奇他的性能力。這么想,身體有了微妙的反應(yīng),仿佛他就在空氣之中,她整個人都躍躍欲試了。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能怎么的?只能是無恥了。她這樣自嘲著。對他都這樣了,為什么不單獨約會?她還是想比較一下。虛擬的世界里,陌生感帶來的新鮮,也許到了現(xiàn)實世界之中,一切都灰飛了,煙滅了,不是那么回事了。她狡黠地笑了笑。從醫(yī)院出來都坐上出租車了,沒想到表姐來電話說路過這座城市,要看看她。在火車站。表姐是一個記者,去西藏旅游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僧人。那個僧人為了她還俗了,跟她到塔城一起生活。表姐仍在報社工作,而那個僧人在家里開了一個淘寶店,手工制作一些掛飾什么的,因為有西藏的風(fēng)味,收入不錯。在表姐的QQ空間里,俞莉看到過表姐夫的照片,那叫一個帥,看上去是那么的安靜,眼睛深處猶如藏著兩眼泉水。她揶揄表姐說,你的魅力很大,連已經(jīng)出家的僧人都為你還俗了。表姐在網(wǎng)上就笑。俞莉說,色也是空,空也是色。你這個色就是他的空。你也許就是他的修行。表姐說,你這個丫頭什么時候?qū)W得深刻了?但我喜歡你這個說法,他也是這么說的。你丫頭也老大不小了,有男朋友了吧?俞莉說,我看上表姐夫了。表姐說,好啊,我可以讓給你。俞莉笑,好呀好呀。這些都是玩笑話。這次,表姐意外經(jīng)過望城,還有那個僧人表姐夫,怎么都要見一見的。至于那三個“丈夫”,讓他們等著,也考驗一下他們對自己這個“妻子”的耐心。在出租車上,先是李堪楠打來電話問,你怎么還不來?你在哪?俞莉說,馬上就到。接著是王渡,問同樣的問題。俞莉也同樣回答。她等待他的電話的時候,卻是失望的。這讓她的心里空蕩蕩地寥落著,出現(xiàn)了一個黑暗的洞。出租車到了火車站,表姐還沒有到。她在車站旁邊的肯德基要了杯咖啡慢慢地喝著,心情卻極端復(fù)雜。她心里的那個黑洞擴大著,延展著,仿佛整個肯德基店內(nèi)都暗淡下來。她的手指在杯子上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發(fā)出咚咚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節(jié)奏亂了。她看了看手機,放下,又拿起,給表姐發(fā)了一個短信:“我在車站旁邊的肯德基等你和你的僧人?!薄澳愫湍愕纳恕?,這是她喜歡的一種稱呼方式。她猶豫了一會兒,想給他發(fā)一個短信或者打一個電話,咬咬牙,還是算了。她來到門外吸了支煙,又回到店內(nèi)。王渡來電話說,你磨蹭什么呢?改天見。李堪楠短信說,我走了。對了,他來了,我們?nèi)齻€交流了一下,他是一個安靜的人,看上去有些清高、孤傲。她心里一驚,幾乎要化了。沒有回李堪楠的話。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正在修建中的火車站。一座巨大的鐘高高地吊起來,懸置于半空之中,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慢慢地落在基座上。鐘罩內(nèi)的時針和分針重疊在12這個數(shù)字上。她搞不懂是中午還是午夜。她更愿意相信是午夜,是零點。是一個起始。只有午夜,這座城市歸于寂靜,人們安眠,仿佛回到世界的本初。
一個僧人進入俞莉的視野。他是那么顯眼,光頭、個子高高的,一身猩紅色的僧衣,下面是一條休閑褲,腳上蹬著休閑的皮鞋。女人挽著僧人的胳膊。女人穿著一身民族風(fēng)格的長裙,披著長發(fā),看上去飄逸、雅致,透著一股特殊的純凈的氣息,就像是來自世外桃源的土著居民。再低頭看一下自己,俗氣得不得了,俞莉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女人挽著僧人向肯德基里看了看,眼睛一亮,看到了俞莉,向她擺了擺手。俞莉也擺了擺手,招呼他們進來。落座后,表姐介紹僧人,你表姐夫。僧人雙手合十,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你好。俞莉認真打量著僧人,濃眉大眼,那眼睛是那么清澈,就好像從來都沒被污染過的山泉水。還有那鼻子耳朵嘴是那么端正,真的有些像壁畫上的佛像。俞莉看走神了幾秒鐘之后,突然醒過神來,問,你們吃點什么?表姐說,我們在火車上吃過了。表姐看上去比以前漂亮多了,也更有氣質(zhì)了。一種安靜純凈的氣息從他們的身上散發(fā)出來,讓周圍的世界和人群顯得自慚形穢。這個世界是喧囂的,嘈雜的,甚至是污穢的??粗麄?,再看看周圍的人群,俞莉想到他在網(wǎng)上說過的一本小說的名字《人性的污穢》。僧人是那么安靜地坐在那里,兩姐妹說著話。無非是家里的一些事情,彼此的親人。其實,除了親人這一根紐帶,兩個人之間是沒有共同話題的。僧人拿出一本書看著。他們在一起大概待了半個小時,表姐決定走了,還把一套跟自己身上一樣的服飾送給俞莉做禮物。這時候的俞莉還是長發(fā)。她迫不及待地說,我要穿上。表姐說,好。俞莉去了衛(wèi)生間換上了那身衣服,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那些本來赤裸的、淫邪的目光一下子收斂了很多。變成一種欣賞的目光。是看風(fēng)景的目光。需要一種閑情,才能看出美來。表姐也表示驚訝說,你看你,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其實,一個人簡單簡樸地活著是一種幸福。俞莉聽到這句話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僧人看著她,贊許地點了點頭。臨別的時候,俞莉問表姐,你皈依了嗎?表姐說,是的。皈依讓我找到了我的方向。送走了表姐和她的僧人男友,俞莉還是受到了觸動,她看到了另一種活著的存在方式。它不同于當下的那種躁動、蠻橫、麻木、冷漠、戾氣的世界。再想想這些年的自己,渾渾噩噩,自甘墮落,在網(wǎng)絡(luò)虛擬的世界里找尋慰藉,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靈魂,拼命地在肉體的彼此切割中,尋找肉體的狂歡。只是狂歡。他說過,肉身和靈魂是彼此相依相偎的。它們不可以分離,任何一方的失重,都會墮入生命的誤區(qū)。俞莉那時候還不能理解他的話,只是覺得有些高深,裝逼了,是他的說辭,是他給自己想跟她做愛尋找的借口。她混跡網(wǎng)絡(luò)多年,看到了太多的獵人。有多少女孩子和女人抵擋不住語言的誘惑,紛紛獻出了自己的貞操和身體。也許,他也是這樣一個獵人。這么想的時候,俞莉表示了厭惡。但那份神秘感還是吸引了她。她要見他一面,看看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禽獸還是別的什么。是的,要看看他的畫皮。王渡和李堪楠已經(jīng)讓她感到惡心了。這么想,俞莉連自己都有些厭惡了,曾經(jīng)與他們狼狽為奸。她自我安慰著說,也許這就是成長,在成長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彼岸。她笑了,笑自己怎么突然就變得深邃了。endprint
表姐臨走的時候,送了一張名片,上面有僧人淘寶店的網(wǎng)址。在名片的背面印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最重要的財產(chǎn)是心靈而非物質(zhì)。如果我們的生命,在心靈層面是完整而健康的,那么其余的一切,就無足輕重了。
——宗薩欽哲仁波切
俞莉敬畏地念著這句話,把名片收好。
這時候,俞莉才想起來,自己是約了他在嘉禾咖啡館見面的。一看時間都十點多了,他會在那里等她嗎?俞莉沒有著急,坐公共汽車,想在嘉禾咖啡館那站下車。沒想到在車上睡著了,畢竟上了一個夜班,雖然睡了一會兒,可是,那三個突然逝去的病人還是把她折騰得夠嗆。一個猥瑣男坐在她的身邊,把她驚醒了,她看了看外面,馬上就到站了。那猥瑣男上下打量著俞莉。俞莉從座位上起來,提前到車門口等著下車。猥瑣男竟然也站了起來,來到她的身邊,她能聽到猥瑣男緊張的呼吸,還感覺到猥瑣男蒼蠅般的目光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圍繞著自己。她下意識一只手抓著車上的吊環(huán),一只手抱住了胸前兩個柔軟的兔子般的乳房。衣服里面已經(jīng)汗?jié)瘢o貼著肌膚。她聽到猥瑣男翕動鼻子的聲音,鼻翼動作著,從她的身上捕捉著體味。她恨不得掄起手中的皮包,掄到猥瑣男的臉上。她克制、忍讓。行駛的公共汽車晃動著,她想起了死者,甚至聞到了尸體的氣味。7月25日。她永遠記著那一天。是她的母親。2012年。那個被稱為世界末日的年份。乳腺癌。自殺。關(guān)于自殺她是后來知道的。河塘鎮(zhèn)醫(yī)院的護士是大她幾屆的師姐。而父親一直對她隱瞞這件事情。她不知道為什么,甚至多次想戳穿這個謊言,但想想已經(jīng)西游的母親,想到葬禮那幾天里,父親的頭發(fā)迅速由黑變白,她看到眼里,什么都沒問,什么也沒說,沉默著,就這樣沉默著。
四
嘉禾咖啡館車站到了。
俞莉從車上下來,那個猥瑣男也跟著下車。俞莉加快腳步,正好趕上紅綠燈交替,就沖了過去,而猥瑣男膽怯地站在那里等紅燈。她扭頭看到猥瑣男站在那里悵然若失的樣子。她獨自笑了笑,直奔咖啡館而去。星期天的咖啡館里幾乎坐滿了人,她沿著木制的樓梯走上樓。在樓下的時候,她已經(jīng)看到7號桌有一個人。她不能確定這個人就是他。畢竟第一次見面,面對一個陌生人,她心跳有些過速,這是人的本能。還記得她約他的時候,他說,他會看一本書,在那里。她問,你會看一本什么書?他說,《局外人》。加繆的。當時,俞莉并不知道加繆是誰,連忙在網(wǎng)上搜索了解了一下,并且花了四個小時,就把《局外人》這個小說看完了。她上樓來到7號桌,那人果然坐在那里,看著一本《局外人》。俞莉沒有想到,他還會在這里等她。她歉意地,打量著他。他看書的時候,可以說是聚精會神,整個人都沉浸在文字的世界之中。從他的身上她看到一股冷峻,是的,就是冷峻。這股冷峻就像炎炎夏日里空調(diào)吹出來的冷風(fēng)。冷風(fēng)的來源是他身體里的孤獨。
俞莉走過去,坐在了椅子上。
他抬起頭看了看說:“對不起,這里有人了,女士?!?/p>
她笑了,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像撫摸了。突然覺得這樣的目光有些不矜持,赤裸裸的,就收了回來,平視著他,問:“《局外人》好看嗎?”
“你怎么知道我看的是《局外人》?”
“我透視眼啊!”
“不喜歡這個說法。希望聽到你別的說法?!?/p>
“別的什么說法?”
“合理的說法,或者說能說服我的說法?!?/p>
“這重要嗎?”
“重要。對于一個陌生的人,尤其是女人更重要。如果僅僅是一種搭訕,我想,你還是離開這個座位,我在等人?!?/p>
“是嗎?一個很重要的人嗎?”
“與你無關(guān)。”
“我就坐在這里,你能把我趕走嗎?”
“我沒有這個能力。但我可以離開?!?/p>
“那你走吧!帶著你的《局外人》走吧。”
如果,這不是跟他的約會,而是跟另外的人,俞莉早就大聲吵起來了。今天,她沒有。一個固執(zhí)的男人而且是為了她這個樣子,讓她有些喜歡。
“難道你就是那個‘水泥時代的魚?”
他說話的樣子看上去有些迂腐。
“你的腦子看書都看壞了?!?/p>
“有那么一點兒?!彼麎男α艘幌隆?/p>
“我對我的遲到表示歉意。”
“沒什么的。我不介意。但我懷疑你可能是一個導(dǎo)演?!?/p>
“這話怎么說?”
“我,還有王渡、李堪楠,我們都是你的演員啊?!?/p>
俞莉的臉一陣陣發(fā)熱。
“我沒想到你會生氣?!?/p>
“我沒生氣。我為什么要生氣呢?我為你生氣嗎?”
“你沒生氣就好。”
俞莉說起話來開始細聲細氣了。她感到自己對這個人的那種“迂腐”的判斷是錯誤的。他的話和眼睛里透著智慧。甚至還有狡黠、頑皮、天真。
“好了,我賠罪。我為我的安排向你道歉?!?/p>
“我不需要。”
“那你還在這里等我干什么?他們不是都走了嗎?難道你也想像他們一樣,想……讓我用身體補償你嗎?”
他手里握著書,看著俞莉,目光猶如錐子。
“如果你覺得是那樣的話,那么,你可以走了,我要接著把這本小說看完。”
“你……”
俞莉看上去有些憤怒,瞪著眼睛,樣子要吃人。這樣的見面是俞莉沒有過的,陌生、堅硬,有些硌人。而他就像是一塊石頭,棱角分明。她喊過來服務(wù)員,說,再來兩杯咖啡。一杯不加糖的。她撩起眼皮看著他問,你要加糖嗎?
“要?!?/p>
服務(wù)員走了。
在他的面前,俞莉一下子變得像一只小動物,馴順起來。
“對不起,我看錯你了?!?/p>
“不用說對不起?!?/p>
“那說什么?”
“隨便什么或者不說?!?/p>
“你當我是不存在嗎?”endprint
“沒有,你來了,就是一種存在。”
這樣的回話讓俞莉感到生氣,她很想一走了之,想想,還是沒有走。坐在那里有些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她沒話找話說:
“昨天晚上,我實習(xí)的病房里一下子死了三個人?!?/p>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這個世界上時刻都在死人?!?/p>
他的一句話又把俞莉企圖溝通的想法壓制了。他低頭看著書。
“如果你覺得我多余,或者說你還在生我遲到的氣,生我把你和王渡他們一起約會的氣,那么,你可以走了?!?/p>
他從書上抬起頭,說:“為什么是我走,而不是你走呢?”
“你能不能不這樣說話?像吃了槍藥似的?!?/p>
“王渡他們沒有吃槍藥,你找他們?nèi)ズ昧恕!?/p>
“他們……他們已經(jīng)被我從我的生活中刪除了……”
“什么時候?”
“剛剛,看到你的一剎那。”
“看來我還蠻有魅力的嘛。”
“你臭美。”
他笑了,露出一嘴潔白的牙齒。這讓俞莉想到了表姐的那個僧人。那個僧人更透徹、更明亮一些,而他有一種陰郁、沉重、深邃,但這些更多包裹在他的肉身深處。他的肉身更像一個堡壘深藏著這些??粗欠N為他玉碎、為他瓦全的決心更加堅定了。她想,這也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咖啡上來了。俞莉慢慢地攪動著,看著那個漩渦。而他幾乎是粗魯?shù)匕烟欠胚M去,攪了幾下,就喝了一口。
“你打算今天把這本書看完嗎?”
“看過五遍了,只是在溫習(xí)?!?/p>
俞莉有些驚訝。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左右面前這個男人的,反而是自己,可能被他左右。她愿意,心甘情愿。就跟著他一起安安靜靜的。她還在想,今天把三個男人安排到一起真的是腦子壞了,進水了,被門框給擠了。從王渡、李堪楠的嘴里能吐出什么呢?對于這兩個人,她就像被他們翻過的書,只是翻過,即使閱讀,也是瀏覽,一種本能的、膚淺的、一目十行的瀏覽。除了sex(性),她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么。她只是來自網(wǎng)絡(luò)上的廉價的sex。如果說成本的話,也只是消耗了他們的無聊和電費、網(wǎng)費。他們只會這么看她,輕賤她。她知道。她甚至不如那些小姐,掏空他們的身體之后,也掏空他們兜里的錢。這些,她沒想過。她只是交出自己的身體,交媾,在那一瞬間,驅(qū)趕著身體里的無聊,還有來自內(nèi)心和這個世界的壓力。彼此忘記,回復(fù)一種動物的本能。世界和人生對于她是沒有意義的。或者說她也從來沒有思考過。她以前有一個觀點是,我們是動物,我們干嗎不像野獸那樣做愛?這其中不需要愛的存在,需要的只是彼此的交媾。是的,交媾。高潮過后,癱軟的肉身陷入虛無之中,在體力恢復(fù)之后,再一次……
旁邊座位的一對男女吵了起來。
這才把俞莉從走神的狀態(tài)中拽回來,否則,真不知道她還要走神多久,甚至陷入更深的虛無和懊喪之中。她看著他們,男的繞過桌子,走到女的身邊,看樣子,兇巴巴的,好像馬上就要大打出手。人們好像馬上就可以聽到“啪”的一聲,耳光響亮。女的躍躍欲試,讓男人打她。男人氣急敗壞地看著女的,目光像一把水果刀鑲嵌進女人的身體里。俞莉看在眼里,腦子里蹦出來一個詞語“庖丁解?!?。這時候,女人哭了。俞莉看到男人的目光柔軟了,如水蕩漾著。男人靠近女人,霸道地摟過女人,兩瓣嘴唇吸盤般粘在女人的嘴唇上。俞莉看得心跳了,臉熱了,牙齒咬著自己的嘴唇。她害怕被他發(fā)現(xiàn),慌張了一下,停止了咬嘴唇的動作。他的眼神里有毒藥。
咖啡館內(nèi),一片嘩然。贊嘆者有之。起哄者有之。不聞不問者有之。他就是最后一種,仍在那里看書,好像周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又好像這個世界與他無關(guān)似的,真的成了咖啡館里的“局外人”。俞莉的目光變得深情起來,看著他,同時也在心里審視著自己。過了一會兒,俞莉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剛才吵架的那對男女手拉手站在下面的十字路口,等著過馬路。那一刻,俞莉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她很想吸一支煙,看了看左右,有人在噴云吐霧。她也從包里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問他,你吸煙嗎?他從書頁上抬起頭說,你說什么?俞莉說,你抽煙嗎?他說,可以來一支。俞莉遞過去一支,伸手用打火機給他點燃,打了幾下,都沒有火苗。他說,算了,我自己來。他抓過俞莉手里的打火機,碰到了俞莉的手。俞莉只覺得一股電流簌簌地順著手指遍布全身。他一下子就打著了,點燃叼在嘴里的煙,手里的打火機沒有熄滅,他伸過來,俞莉叼著煙,探過頭,對了上去。俞莉的煙點燃后,他把打火機放到了桌子上,狠狠吸了一口,又低頭看書。俞莉覺得他們之間存在著一股相互排斥的力。這力是從他的身上發(fā)出來的。越是排斥,越讓俞莉感到吸引。她獨自吸著煙,細長的手指夾著煙,頭傾斜著,長發(fā)如瀑,看上去很有范兒,一股落寞的女神范兒。這是后來,他跟她說的。他不時地抬起頭,彈著煙灰,也會輕描淡寫地瞄她一眼,然后,再低下頭。俞莉心想,我看你看完書,還干什么?她身體向后倚著椅子,閉上眼睛,困意幽靈般附體了,頭枕著椅背,睡著了。
黑白背景的夢境里,俞莉飛翔在天空上,下面是浩瀚的大海。她揮動著手臂,這時候,兩臂變成了兩翼翅膀,她扇動著翅膀,在半空中向下俯視著。她竟然看到了他,手里拉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端拴在她的雙腳上。她成了他的風(fēng)箏。翩翩地在天空上飛舞。那根繩子看上去是那么的清晰。夢的顏色開始變化,由黑白變成了彩色的。天是藍的,海也是藍的。她對著他喊,我像天使嗎?他說,你就臭美吧。她喊,我要飛更高一些。他說,繩子不夠長了。她喊,松開繩子。他說,那樣你會落到海水中的。她說,我是天使,我不怕。就在他們對話的時候,一架紅色的飛機俯沖下來,從她的身體穿過去,她跟著紅色的飛機一起墜落。那飛機翻轉(zhuǎn)著,她也跟著翻轉(zhuǎn)著。紅色的飛機傾斜著落進了海水里,而她落到他的懷里。他站在船上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她……
俞莉醒來,夢境里的幸福感還沒有散去。她發(fā)現(xiàn)他在看她。
“睡著了,對不起?!彼f。
“你睡覺的樣子很美,很美?!眅ndprint
這樣的夸獎讓她不知所措。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贊美。
“你怎么也變得虛偽了?!?/p>
“我怎么虛偽了?”
“你開始夸一個人,很美,很美,這好像不是你的風(fēng)格。我感覺,你更像是一個喜歡把真相藏在心里的人?!?/p>
“也許是這樣的,但你剛才睡覺的樣子,真的,很美,很美?!?/p>
“言不由衷吧?!?/p>
“言不由衷不是我的風(fēng)格?!?/p>
俞莉的心里美滋滋的,問:“小說看完了嗎?”
“看完了。”
“小說呈現(xiàn)的荒誕,在我們現(xiàn)實的生活中遍地都是。”
他表示驚訝。
“你看過了嗎?”
“只看過一遍?!?/p>
“我想這篇小說更高明的不是呈現(xiàn)的荒誕,要說荒誕的話,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國度,我們的生活之中都存在這樣的荒誕,我要說的是,在荒誕無聊之中,作者所要呈現(xiàn)的救贖才是重要的,這救贖不是來自宗教,而是來自個人,個人的靈魂。主人公在小說里拒絕了宗教的救贖?!?/p>
“有些深奧,我不太懂?!?/p>
俞莉笑了笑。
“你能感知到那種荒誕,已經(jīng)讓我刮目相看了?!?/p>
“我也是瞎說。就像我們今天的約會同樣是荒誕的,不是嗎?在這樣的荒誕中,我們的方向在哪里?歸于肉身還是歸于靈魂?”
“不知道,我當然知道這是荒誕的,但我還看不到結(jié)局。現(xiàn)實中的荒誕,有時候是一種無形的抵抗,抵抗什么?抵抗我們內(nèi)心存在的虛無?!?/p>
“深奧,太深奧了,我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p>
“沒有,我沒有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面對荒誕,我們一起在荒誕中找到屬于我們的救贖方式。”
“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p>
“你是一個糾結(jié)的人,自我糾結(jié)的人。”
“也許是吧。”
“這樣的糾結(jié)很累很累吧?好像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一個自我糾結(jié)、自我解剖的人,看上去會讓人感到恐懼?!?/p>
“你感到恐懼嗎?”
“現(xiàn)在還沒有。我想問的是,你這樣活著是否在逃避什么?比如,逃避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比如,逃避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p>
“不是逃避。我是在審視自我。找尋一種可能的屬于我個人的精神層面的生活。”
“這樣的對話,讓我崩潰?!?/p>
俞莉故意這樣說,讓自己顯得什么都不懂,顯得低賤,說完,又點了一支煙。
“現(xiàn)實的喧囂或者說世界的喧囂讓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到遼闊的內(nèi)心,只能讓我迷失,讓我遍體鱗傷,所以我才這樣做。你不必跟著我糾結(jié)?!?/p>
“在世俗之上,我希望你能找到屬于你的一種活法?!?/p>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尋找?!?/p>
俞莉沒有說話,看著他,來自他目光深處的憂郁病毒般感染了她。她知道,這次她不是因為情欲。
……
離開咖啡館的時候,下雨了。
五
淋著雨回到出租屋的俞莉,躺在床上,腦子里還在想著他。他的模樣。他的眼神。臨分別的時候,她想借他看的那本《局外人》,還是放棄了。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保持著距離的人,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為什么他又要跟自己約會?其實,自己是一個俗人。俞莉想,但想不明白?;蛟S,他想通過自己跟現(xiàn)實的世界建立一個新的聯(lián)系。是什么?sex嗎?看上去又不像。那些可以購買的sex,隨時可以滿足他的需要。俞莉這樣糾結(jié)著,感覺自己都有些像他了。她會心地笑了笑,笑過之后,又忐忑起來。他還會聯(lián)系自己嗎?這次,自己一定不能主動。主動就會被他看得輕賤。她喜歡裸睡。躺在床上,一直都睡不著。抽了一支煙,又從冰箱里拿出一個蘋果,削了皮。自從她聽說很多水果都是避孕藥催熟的,只要吃水果的話,一定要削皮。她一邊吃著,一邊想著他。
有人敲門,俞莉下地開門。是瘋老頭。瘋老頭穿了件臟得不能再臟的白色睡衣,都接近黑色了。他袒露著肚皮,下面只穿了一個看不出顏色的三角內(nèi)褲,站在門口,伸著手說:“丫頭,你答應(yīng)過給我糖的,給我糖……”
俞莉還真忘了這件事情,說,明天給你買。
瘋老頭說,你說話不算數(shù)。轉(zhuǎn)身,走了。
俞莉看著瘋老頭,心想,明天一定要給他買糖。
六
誰能想到俞莉能遇到自己的白馬王子呢?他竟然是一個比她大11歲的老王子。他37歲。她26歲。在當下流行的說法里,她都可以叫他“大叔”了。而且看上去像一個“壞叔叔”。他的冷漠、堅硬,還有他的玩世不恭都是外殼。那份柔軟藏在他心的內(nèi)陸,被俞莉發(fā)現(xiàn)了。彼此交往中,她開始了解他。他大學(xué)的時候是學(xué)校里文學(xué)社的骨干,一次詩歌朗誦會上,喝醉了,跟人打了起來,被抓到派出所。在審問的時候,他對審問的問題極其反感,表示不滿和不屑。那個警察過來捅了捅他,他站起來跟警察打起來。因為襲警他被判了三年。也被學(xué)校開除。出獄后,他躲在家里一年,除了看書,還是看書。父親病重期間,他才答應(yīng)父親,從家里走出來,接手父親的垃圾處理廠。垃圾處理廠在一座大山里。他每天就待在山里,看著一輛輛大卡車把城里的垃圾運過來,堆成一座垃圾山。十幾個工人在垃圾山上給垃圾分類。父親走了,他在母親的逼迫下跟一個女孩結(jié)婚了,婚后,一次去海邊的路上出了車禍……又在醫(yī)院里躺了半年,出院后,他賣掉了垃圾處理廠……
俞莉在網(wǎng)上找到一首他出獄后,在家里看書時寫下的詩歌:
書房里的自畫像
寂靜的四壁堆放著灰塵和書,還有一個畢加索的圖畫。異化或者精神分裂。從書中開始滲透進我的生活。我荒蕪的草地上,靈魂赤裸、色情。某一天,荒蕪中長出一棵荒誕的樹木。有人說,這是從地獄里延伸出來的。枝椏上掛滿了致歉和花朵。白色的。
書房里我是普通人狄蒂。我回憶著她的少女時代。我從性史里走出來,罪與罰是沉重的。面對無數(shù)只睜開的眼睛,我寫我的懺悔錄。一個朋友在電話里問我,女人是什么?我說我的女士及眾生相已經(jīng)丟失很久。他人的臉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迷失方向。我抵抗著日常生活。一張晚報上寫著偽幣制造者落入法網(wǎng)。一個老人,他的夢想的詩學(xué)在大海停止之處。我走了。離開書房時,我的一切游戲規(guī)則都要遵守二十二條軍規(guī)。情欲藝術(shù)家在魔鬼詞典里嫖妓被押上了弗蘭德公路。惡之花開在什么時間?垮掉的一代穿著小丑的花格外衣逃避著一場鼠疫。面對黃泥街上的罪惡我說還是不說,英雄和墳?zāi)挂苍S才是最明凈的地區(qū)。茶花女再一次咳血,面色蒼白。局外人深度焦慮著,他想小世界已經(jīng)變成一張歲月的遺照。一個死者的夢里虛構(gòu)著天使望故鄉(xiāng)……endprint
書房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它就像魔山,像墻上的鏡子。在夜的深處,誰在那里彈奏著英雄的挽歌?一本西藏生死書里彌漫著亡靈的囈語……為亡靈彈奏……
——刀鋒在談?wù)撝朵h,而黑夜已至。
看到這首詩歌的時候,俞莉哭了。眼淚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在臉上滂沱著。在旁邊看電視的任晶晶聽到了哭聲,轉(zhuǎn)過頭來,問,俞莉,你怎么了?俞莉沒有回答。任晶晶走過來,看到了電腦屏幕上的他的文字。任晶晶問,你為這個哭嗎?俞莉點了點頭。任晶晶靜靜地閱讀著,讀完之后,任晶晶拉起俞莉的手說,我看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俞莉說,是的。這就是他過去的心境。任晶晶說,他現(xiàn)在還是這樣的嗎?俞莉說,他已經(jīng)改變了。任晶晶說,我感到了恐懼。我懷疑這曾經(jīng)受過傷的內(nèi)心是否已經(jīng)痊愈,是否會影響你?俞莉擦了擦掛在臉上的淚珠說,不管了,我知道這一次,我真的愛了。以前,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或者說相信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愛,還有一個可以讓我如此怦然心動的人。現(xiàn)在看來,我遇到了,他就是。任晶晶說,我還是表示懷疑。懷疑你的沖動。俞莉說,不是沖動,我快成為他的一部分。任晶晶從來沒有看見過俞莉這么認真地談?wù)撘粋€男人。好像整個人的魂都丟了。任晶晶問,那他呢?他怎么看你。從我的觀察看,你更像是他找到的一塊橡皮泥,他在改造著你,讓你成為他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他的思想的繼承者。我是一個旁觀者,可能是我說得不對,我也沒有真正戀愛過,我不懂男人。但我總覺得他的想法與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他逃避、沉浸在屬于他的精神的世界里。這樣的精神世界是隨時都可能毀滅的。我知道你近來看了很多書,可你看到的是真實的嗎?俞莉說,我沒想這么多,我知道我愛了,是他讓我懂得了愛。任晶晶問,那么他愛你嗎?俞莉說,不知道,順應(yīng)命運的安排吧。任晶晶說,其實命運更多是人們的借口。俞莉說,也許吧。活著或者說愛,有時候,也是需要借口的吧。任晶晶說,既然已經(jīng)這么決絕了,那么,我只能祝福你。俞莉說,謝謝。俞莉說,任晶晶即使你是我的姐妹,我也一直都沒對你說過我的事情。我想說說我的父親。他是河塘鎮(zhèn)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那還是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一年暑假,我跟小伙伴們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玩。我們跳格子、打沙包,一個男同學(xué)還捅了教室屋檐下的馬蜂窩。成群的馬蜂追趕著,我們四處躲藏。我們的小學(xué)是那種四合院式的,三面是成排的房子,另一面是校門。我跑到其中一排教室的后面,這時,馬蜂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我想馬蜂一定是去追他們了。教室的后面是荒蕪的草地,有野花,還有幾棵參天的楊樹。我坐在楊樹下面乘涼,摘朵野花,放到鼻子底下嗅著花的芳香。因為教室的遮擋,那里很陰涼。我坐了一會兒,感到無聊,跑到草坪上,追趕著蝴蝶。一只都沒抓到。我想,他們這會兒在干什么呢?我順著教室的墻根慢慢走著。教室的窗戶上都上了木柵板,我不時透過木柵板,向里面看著??帐幨幍慕淌?,那些桌椅看上去是那么安靜,我突然懷念起上課的日子。我盼望快點開學(xué)。一個個教室看過去,在一個教室窗檐下,我停了下來。我看到了兩個赤裸的人。一個在另一個的上面動作著。從教室前面的木柵板透過來的陽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我緊張起來,屏住呼吸。我看不清他們是誰。說到這里,你應(yīng)該能猜到是誰了吧。對,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而那個女的是我們的班主任李老師,教數(shù)學(xué)的。我因為緊張,一頭撞在了木柵板上。我聽見里面的父親說,誰?我連忙蹲在了窗檐下,貓著腰,跑到楊樹下,躲在了樹后,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我坐在那里傷心地哭了。那年我小學(xué)六年級了,可以說懂得了一些男女的事情。我哭得身體都軟了。我想,我要告訴媽媽??墒牵氲酵瑢W(xué)中父母離婚的孩子的可憐,這件事直到媽媽死后,我都沒有說。我跟父親的關(guān)系也一直不好。也許是這件事情,在我的心里印象太深了,直到我長大,我都不相信愛。跟你說這么多,希望你能理解,遇上他,我知道我要愛了。付出愛和接受愛。任晶晶什么都沒說,同情的目光落在俞莉的臉上說,你看你都哭成花臉貓了,趕快去洗洗吧。我還是那句話,祝福你。前幾次,你帶他過來,我能感覺到他是一個內(nèi)心力量強大的人,你可要注意嘍。俞莉說,這也許是我需要的,那么就讓他引領(lǐng)著我走吧。任晶晶說,戀愛的人是瘋子,我什么都不想說了,你什么話也聽不進去的。
對于李老師,俞莉還做過一件事情。但她沒有說。一天下午,放學(xué)了,俞莉留下來值日。她故意做得很慢,李老師在講臺上批作業(yè)。這時候,外面下起了暴雨。俞莉掃完了地,看到外面的暴雨,走不了,坐在窗前看著暴雨把天地連成了一體。她目光從雨幕上收回來,看著李老師。她的手伸進了書包。從她看到那件事情之后,她一直在書包里帶著一把刀子。李老師背對著黑板,看到了俞莉說,下雨了,不能走,就把作業(yè)做了吧。俞莉輕聲說,好的。她的手已握緊刀把,攥在手心里。她看著李老師在低頭批改作業(yè),又看了看黑板,上面的粉筆字還沒有擦掉。她把刀子藏在了褲兜里,上去擦黑板。擦黑板的過程中,她心情復(fù)雜。當她把刀子從褲兜里抽出來,握在手里,轉(zhuǎn)身,看著蠕動的肩胛骨,要向李老師的后背上扎去的時候,李老師轉(zhuǎn)頭說,小慧,你近來的成績……李老師話還沒說完,張大了嘴。俞莉嚇得哆嗦了一下,刀子掉在了地上。李老師抱頭哭著,沖進了暴雨之中。第二個學(xué)期,李老師調(diào)走了。
七
他第一次把俞莉帶到云霓小區(qū)的書房的時候,俞莉嚇了一跳。那可以說是一個書的世界。四面的墻上,還有床上,地上。整個房間里散發(fā)著一股說不清的氣味。書的墨香,還有一股霉味。那個房子看上去有八十多平方米,三個房間,其中的臥室和書房都堆滿了書,看上去凌亂不堪。俞莉是一個愛干凈的人,說,我可以幫你收拾一下嗎?你看看簡直像一個狗窩了。他笑笑說,還是算了。你眼里的亂恰恰是我認為的整齊,你收拾之后,我可能什么都找不到了。它們有屬于我的秩序。當我想看一本書而找不到的時候,我會一天都沒有心情的。這么多年我習(xí)慣的秩序,還是不希望被打亂。另一個房間是關(guān)閉的,門上還上了一把鎖。他介紹說,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房間,我一直保留著原來的樣子。俞莉也沒放在心上。還有,對于他的妻子,俞莉也沒有過問。從這個房間氣味上,俞莉感覺不到女人的氣息。他也緘口不提。俞莉在那些書墻跟前瀏覽著問,我可以看這些書嗎?他說,我的就是你的。俞莉心里甜蜜蜜的。俞莉第一本找到的就是那本《局外人》。她從書里感覺到他的氣息。她同樣想在閱讀上跟上他,去更深入地了解他,靠近他。俞莉問,你看了這么多的書,你看到了什么?他說,閱讀讓我從現(xiàn)實的世界里消失,到達另一個世界。俞莉問,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他說,我也說不好,或者說,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也是在讓自己慢下來,等等我的靈魂。俞莉自卑地感覺到自己的膚淺,對他油然生出一股敬意。同時,這書房也給俞莉一股孤獨的味道。她在心里憐惜他,就像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那樣的憐惜。年齡在她的心里沒有成為隔閡。在女人面前,男人永遠是長不大的。他們在房間里看書,偶爾閑聊幾句。他說起在監(jiān)獄里的那些日子,總是夢見自己吊死在牢房的欄桿上,然后,自己的靈魂變成了一只蝴蝶,從狹小的窗口,飛了出去,飛到一個草木綠色的世界之中。俞莉聽著,心揪緊著,就像有一個拳頭在握著。她先是痛苦,然后,跟著他的蝴蝶一起輕盈地飛舞。endprint
這時候的俞莉已經(jīng)畢業(yè)了,本來可以分配的,但,她的分配名額被人給頂了。她不想回到河塘鎮(zhèn),就找了一家私人的小診所打工。她會利用出診的機會來到他這里,只要他在。更多的時候,他們不會見面。他只允許她在上午十點到下午一點這個時間段內(nèi)過來。每次見過之后,俞莉都要從他的書房里帶走幾本書。她要他推薦的。他也常常抱怨,好書越來越少了。更多的時候,他看那些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舊書。俞莉發(fā)現(xiàn)他的藏書國外的大概占總量的四分之三。而且,小說是主要的。她問過。他說,虛構(gòu)有時候更加真實。俞莉開玩笑說,我不會是你虛構(gòu)的吧?他也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那種從他骨子里透出來的安靜,讓俞莉感到舒服。俞莉會把對看過的書的感悟跟他交流,更多的時候,兩個人的感悟竟然是相同的。這讓他很高興。除了閱讀讓兩個人更接近彼此的內(nèi)心,俞莉還沒有找到其他的方式。她觀察著他,好像他對欲望有那么一絲的冷淡。這么想,俞莉倒覺得自己臟了。兩個人看書,有時候,他會放一些安靜的音樂。這讓俞莉感到兩個人仿佛處于一種虛幻的境界之中。他總給人一種疲憊的感覺。俞莉問他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給他從醫(yī)院里搞些保健的藥品。他說,你看我現(xiàn)在需要那些藥品嗎?俞莉說,我只是心疼你嘛。他說,這個世界能不讓人疲憊嗎?即使我這樣封閉自己,可是現(xiàn)實世界的那份嘈雜,甚至是戾氣同樣會侵入我的內(nèi)心,擾亂我。你看看網(wǎng)上不停被刷屏的都是一些什么信息。體制的。腐敗的。言論的。仇富的。俞莉不知道怎么回答??梢哉f,現(xiàn)在自己除了在診所里打工,心里面就全是他了。她不關(guān)心世界發(fā)生了什么。這也許就是女人。他說,我要戒網(wǎng)了。他的聲音竟然是輕飄飄的,像羽毛,沒有一點的重量。俞莉認為,現(xiàn)代人過度地依賴網(wǎng)絡(luò),在某些方面已經(jīng)變成了網(wǎng)絡(luò)的奴隸。包括以前的自己。他提出來戒網(wǎng),是好事。俞莉說,我支持你。同樣俞莉把這看成是他忠于她的信號。一天晚上,都半夜了,他打來電話說,你出來陪陪我好嗎?俞莉問,發(fā)生了什么?他說,沒,就是想見你,想跟你說說話。俞莉就出來了。他約的地點不是云霓小區(qū),而是鳳凰路的一個燒烤大排檔。夜深了,有些涼。兩個人點了十幾樣燒烤,坐在那里,喝著啤酒。他看上去有些貪杯了,喝了十幾瓶啤酒。俞莉說,沒想到,你的酒量這么大!他沉默。這沉默讓俞莉心里堵得慌??梢哉f,交往了這么長時間,她是接受他的沉默的。更多的時候,他都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可是,這半夜出來,他的沉默有些像這夜晚了,是黑暗的。燒烤的大排檔還是那么的熱鬧。這時候,幾個從夜店里出來的女人,穿著裸露地出現(xiàn)在排檔里,坐在他們的桌旁。俞莉從她們的穿著上判斷她們是酒店里或者歌廳里的小姐。他仍在喝酒,背對著那群女人。那些女人肆無忌憚地說著話。他從她的目光里發(fā)現(xiàn)她在看什么,問,看什么呢?俞莉說,沒看什么。她收回目光,拿起一根烤串用牙齒撕咬著。他說,你一定感到奇怪,我怎么會約你到這個地方來。其實,我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墒?,有時候,我覺得在這樣喧鬧的地方,我反而會讓自己安靜下來。只是偶爾會這樣。所以把你找出來,陪我一起分享和體味這喧囂中的寂靜,也讓自己沾染一些人間的煙火氣。哈,這么說,好像我是一個沉迷于虛幻世界的人似的。俞莉說,有時候我也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可以瘋一下,就好像一個人囚禁了自己很久,找一個地方,讓外在的環(huán)境左右一下自己。一個人不可能完全封閉自己,你說呢?他說,是的,你說話也越來越像我了。俞莉嬌嗔地說,美得你,我是越來越像我自己了,或者說,我開始找到自己了。不過,這里面有你的功勞。夜越來越深了,燒烤排檔開始有些冷清。只剩下他們和鄰桌的那群女人。女人們的桌子上擺滿了酒瓶子。一個女人喝多了,離開桌子幾步遠,就褪下短裙,撒尿。俞莉都聽到了嘩嘩的聲音。還聞到啤酒變成尿液之后的那種味。女人提上裙子的瞬間,俞莉還看到了那雪白的屁股。女人晃著回來,一趔趄,撞到了他的身上,他轉(zhuǎn)身,兩個人互看著。女人說,對不起。他沒吭聲,但目光在躲避著什么。女人怔怔地看著他說,我們好像認識。他說,怎么可能?女人說,我可能是喝多了,看誰都認識,好像每個男人都操我似的。女人說完哈哈地笑起來。俞莉感到女人的笑聲有些刺耳了。俞莉說,我們走吧。她挽著他,兩個人走了很長一段路。她有些希望他能說,跟我走。但他沒有說。俞莉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車內(nèi)。她想著那個女人看他的目光,總覺得里面有什么秘密似的。又覺得自己多疑了。夜晚的黑暗包裹著她,她突然有了一種想被他占有的欲望。但他沒有絲毫的表示。沒有。俞莉還是有些失落的。
回到出租屋的時候,任晶晶還沒有睡。任晶晶近來迷上了韓劇。而俞莉在他的影響下竟然喜歡起韓國的電影。他推薦的幾個導(dǎo)演的影片,有金基德的,李滄東的,樸贊郁的。只要在網(wǎng)上能找到的,她都看了,都不同程度地喜歡。尤其是《空房間》的結(jié)尾,她沒看懂,為什么那個磅秤會歸零呢?他說,我的理解是靈魂。站在那上面的是男女主人公的靈魂。她說,據(jù)說靈魂是有重量的,21克。他說,那可能就是那個磅秤還沒有那么精確吧。她想過,還是認同了他的看法。任晶晶嘲笑她說,你變得有品位了,而我越來越?jīng)]品了。俞莉說,什么品不品的?遇到你喜歡的就好。任晶晶說,看看,我們的莉莉什么時候變得說話都話里有話了。以前的莉莉可不是這樣的,看來,戀愛是能改變一個人的。跟他出去了吧?你們沒那啥吧?俞莉說,你想哪去了?任晶晶說,看看,我們的莉莉變得害羞了。你知道嗎?書上說,害羞是一種品質(zhì)。對了,我記得他的那首詩里不是寫過,靈魂赤裸、色情嗎?難道他的肉體,沒有需要嗎?不會是……俞莉說,你就烏鴉嘴吧。任晶晶說,這才幾天,就護著了,連姊妹都不認識了啊。不說了,不說了。俞莉說,我更希望一種水到渠成的……我長大了……任晶晶在那里就笑,說,不過,你近來好像越來越漂亮嘞。俞莉說,這倒是我沒有意識到的,你就笑話我吧。不跟你說了,喝了點兒酒,我先睡了。躺在床上,拿起那本他新推薦的小說《2666》接著看,已經(jīng)看到《罪行》的那一部分了。之前她看完了這個作者的《荒野偵探》。剛開始閱讀有些吃力,現(xiàn)在好多了。任晶晶突然尖叫起來,她從陽臺跑回來說,快起來,快起來,外面放煙花了,好美……俞莉說,不看了,累了,睡。任晶晶沮喪地說,你是越來越有品位了,不稀罕這些了。任晶晶噘著嘴,又回去看了。如果是以前,俞莉?qū)熁ㄒ彩钳偪竦摹,F(xiàn)在,她對這種絢爛的繁華厭倦了,尤其是繁華之后的落寞,是一種空虛。她開始喜歡一種安靜,喜歡素雅。同樣包括黑色。因為他多少就包含一種黑色。她不能完全確認,就給他發(fā)了一個短信說,我覺得你的骨子里包含著一種黑色,你認同嗎?他沒回。俞莉失眠了。任晶晶從陽臺回來,罵了一句說,真他媽的晦氣,下雨了,本來天氣預(yù)報說沒雨的,煙花是看不成了。任晶晶躺在床上還嘟嘟囔囔,直到鼾聲響起。俞莉沒有搭茬,靜靜地躺在那里,感受著時間像刀鋒一樣切割睡眠,每切割一下,都留下傷口,在炎熱中,腫脹起來,發(fā)炎,直至腐爛。俞莉有些焦躁,撥了他的手機,回答,已關(guān)機。她感到自己沉落到黑暗之中,同時,她相信那黑暗中有他的一小部分。從床上起來,來到陽臺,雨已經(jīng)停了,能感覺到雨后的氣息撲在臉上,撲在身體上。此刻,她把睡衣從身上脫下來。她仰起頭,望著雨后的天空。星星仿佛液態(tài)般流淌著光,流淌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里,她的耳朵里,她的鼻孔里,她的嘴里,漫延著,順著下頜,流過她的脖頸,流淌到她的胸前,她前傾了一下,那光爬上了乳頭,環(huán)繞著,她能感覺到乳頭的脹痛、堅挺,光簌簌地向下流淌,匯合到黑色的叢林,沿著凹處進入她的身體……整個宇宙猶如書中遺落的紙頁包裹著她,令她喘不上氣來……愛我吧……我將吻你的心……我要你……直到終生……你聽到我的呼喊了嗎?沒有了細雨的呼喊,會沒有了阻礙,到達你那里……我……如果我也是一個有靈魂的人的話……那將是我的靈魂……我要看你的寶貝……一定很美,很美……我將為你開放……黑夜和白天……一直為你開放……endprint
八
又是十一天沒見。俞莉打過電話,他說,他忙,在卡爾里海。她是那種對男人不喜歡刨根問底的女人。她知道他說忙,就一定是忙。她說,《2666》快看完了。這次,他推薦了一部歐洲的電影叫《破浪而出》。他說,你看看。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很多時候,他都是這么說話,讓她感覺到有些縹緲了。她下班后,一個人靜靜地看的時候,邊看邊流淚。她打他電話,說,我想你。他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在她想表達自己的看法的時候,他沒有跟她探討,或者說拒絕了。他整個人真的就像他說話的語氣,在她的心里縹緲著,處于一個虛幻的境界。她問,你什么時候回?他說,過幾天,忙完了就回。她說,好的,你注意身體。她還想說,我愛你。他已經(jīng)撂了。整個房間在那一刻寂靜得令人恐懼、戰(zhàn)栗。她默默地以淚洗面。為自己。電影的結(jié)尾,那沒有鐘的塔樓里竟然響起了鐘聲,天地間蕩漾著鐘聲。
他回來后,直接來到俞莉打工的診所,兩個人從診所出來,來到旁邊的一個街心公園。他說起自己辦了兩件事。一件事將來把自己的書捐獻給外省的一家監(jiān)獄。這是他一直都恐懼的事情,就是自己死后這些書沒有安置它們的地方。他會死不瞑目。對于藏書這件事,他一直都是悲觀的。她還不能理解。但她不希望他提到死。盡管她是一個在醫(yī)院里見慣了死亡的人。她甚至開玩笑說,那就遺贈給我吧。他看著她,目光呆滯,說,也許那些犯人比你更需要它們。她說,誰稀罕怎么的?不給拉倒。他說,到時候,你可以挑一些你喜歡的,剩下的,我捐獻了,行了吧?她說,這還差不多。這樣的談話,讓她感到壓抑,喘不上氣來。也許是為了活躍一下氣氛,她說,你也可以挑選一些你喜歡的。他問,干什么?到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她說,我可以燒給你帶到那個世界里去。他說,這個想法倒不錯。關(guān)于藏書將來的去向問題,他反復(fù)跟她說過。她也沒有多想,他這樣的人說什么和做什么,她都不會感到意外。第二件事,他說,我在卡爾里海那邊看上了一座島嶼,以前一個女畫家在那里蓋了房子,可是,后來因為某些事情,一直沒有去住,就荒廢了。我聯(lián)系到她,想購買下來。俞莉迫不及待地問,你要去島上生活嗎?他說,可能,但不是現(xiàn)在。俞莉多少有些失望。他說,我打算在那里開發(fā)一個公墓。俞莉驚悚了一下,好像沒聽清楚,又問了一句,你說什么?他說,我打算在島上開發(fā)一個公墓。俞莉哦了一聲。在這方面俞莉插不上嘴。他說,垃圾處理廠轉(zhuǎn)讓出去之后,我一直想干點什么,都沒有想好,現(xiàn)在,我決定開發(fā)公墓。俞莉還是覺得有些瘆得慌。他說,國外的公墓幾乎成了一種文化,而我們的國度,好像什么都為了錢,喪失了文化的內(nèi)涵。我打算在這方面做點兒事情,甚至是公益的。為某些人提供免費的墓地。俞莉看出來他為自己的這個項目有些興奮。她說,在生意上,我不懂,但我支持你。他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俞莉自從認識他,很少看到他笑。他看了看俞莉問,如果有一天,我們或者你,成為那里的守墓人,你愿意嗎?俞莉有些茫然地看著他,說,什么意思?他說,沒什么意思,就是守墓人。那畢竟是我們的項目,我開發(fā)到一定規(guī)模后,還是想自己管理。就這么回事。俞莉說,天天守著那些墓碑和墓穴嗎?他說,那有什么不好嗎?在那島嶼上,可以看書,還有四周的大?!袝r候想想,也許守墓人的工作是最適合我的……死亡之后,一切都是潔凈的。你是一個學(xué)醫(yī)學(xué)的,你不會也迷信吧?俞莉說,不是那個意思。我在給我自己找一個理由。他說,我這個理由可以嗎?我的存在,在你心里的存在。俞莉不吭聲。他說,先不說了,哪天我領(lǐng)你去看看,相信你會喜歡那里的。也許你會覺得我的想法不著邊際了,理想主義了,可是,它是可行的,可以操作的。主要還在于我們的內(nèi)心,我們的傳統(tǒng)。也許如果我說我為了錢,像那些房產(chǎn)開發(fā)商一樣開發(fā)公墓的話,你可能就會理解了。其實,那不同樣是一種形式的房子嗎?俞莉說,我說過我支持你,無論你干什么。他說,謝謝你。俞莉的心里突然一驚,幾乎驚出了冷汗,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破浪而出》那部電影里的畫面。沉入大海之中的棺槨。海水嘩然的吼叫。暴雨如注。注入更多的水在海水之中,淹沒那被海水撞擊的棺槨。鐘聲,鐘聲響起……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把他說的公墓和那個電影聯(lián)系起來。但俞莉沒有對他說。兩個人之間出現(xiàn)了一段持續(xù)很久的沉默。后來,他打破沉默說,這幾天在島上除了海鮮還是海鮮,你看把我都吃瘦了。我們?nèi)コ渣c什么吧?俞莉說,好吧。我回診所告?zhèn)€假。也許是他們談?wù)摰脑掝}的原因,俞莉有些心情沉重,夢游一般向診所走去。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看著自己,像一個幽靈。她沒有回頭。但她聽見他在打電話,跟什么人說話,她聽不到。有時候,俞莉覺得他就像天上的月亮,映在水中,在自己以為觸手可及的那一瞬間,他卻還在天上。等俞莉從診所回來的時候,他坐在花壇上抽煙,低著頭,好像在看地上的什么。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說,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去吃飯了。我還有事。俞莉的臉上爬上烏云,但她沒有追問,說,那你去辦你的事吧,正好診所里有一個病人,我回去幫忙。他說,對不起。俞莉說,我們說對不起有意思嗎?趕快走吧。他站起來,來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走了。俞莉透過公園里的樹木的空隙看到了他的消失。他就像一陣臺風(fēng)剛剛登陸,對俞莉摧枯拉朽之后,裹挾著自己而去。俞莉沒有回診所,而是在公園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一個老人領(lǐng)著一只貓,牽著它,然后,老人把貓拴在一棵樹上,對著人工湖伸展著肢體。那貓叫得很厲害,聲嘶力竭了,圍繞著那棵樹轉(zhuǎn)圈。俞莉趁老人彎腰的時候,悄悄地,來到樹的跟前,解開繩子,又解開貓脖頸上的項圈。解項圈時,那貓一直都很安靜,當被解脫后,它看了看俞莉,跑了。俞莉走出很遠,聽到那老人的吼叫,誰放走了我的貓?誰放走了我的貓?般若,我的小般若,你跑到哪去了?俞莉在心里偷偷地樂?;仡^看他剛剛坐過的花壇,敷著一層虛幻的色彩,他好像在恍惚中來過,又沒有來過。俞莉回憶著,想到那兩個話題,藏書,還有公墓。她才確定他是來過的。顫顫的,她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那疼點開始蔓延,遍布身體。她想哭,但沒有哭出來。她不知道這個時間去什么地方,茫然地在街上走著。
俞莉想起母親葬禮的那天。從墓地回來,親屬們都去了飯店。她從人群里逃離,一個人沿著河塘鎮(zhèn)醫(yī)院旁邊的那條河慢慢地走著。她回來奔喪的那天下午,在太平間看到了靜靜躺在那里的母親。她坐在旁邊,拉著母親的手,在心里跟母親說話。后來,從太平間出來,在院子里看到了那位師姐。師姐說,是你母親???俞莉悲慟地點了點頭。師姐拉著她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里,輕聲說,你媽是自殺。她從醫(yī)院里逃出去,跳進了鴿子河,被打撈上來,又抬回到醫(yī)院的……可能是她不能忍受疾病的折磨……你節(jié)哀,得上癌這個病,全世界都沒辦法……endprint
中午的陽光是那么好。俞莉能感覺到河水也是溫暖的。河岸上的樹木映在水中,還有天上的白云。那些白云看上去觸手可及。俞莉向河水里走去,感覺著水的撫摸,她走著,水淹沒著她,像一個懷抱了。她蹲下身,把自己沉到水底。中午的日光侵入到水里,那光在水里覆蓋著她。她仿佛看到了母親,在水里說,慧啊,媽走了,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崂蛟谒镉沃?,追趕著,母親的身影變得虛幻,直到消失。她浮上水面喘了口氣,又沉下去,直到最后,向著光的隧道游去,沒想到,那里已是岸邊……她渾身濕漉漉地坐在岸邊,看著流淌的河水。河水是寂靜的,像你當初孕育我的羊水的世界。可你,你已遠去。她在河邊坐了很久,天都黑下來了。父親打過幾次電話,她都沒接。她需要安靜,需要在安靜中為悲傷塑像,然后,再打碎,回到自己。她在晚上,返回了望城,在車上,她給父親發(fā)了一條短信:你曾經(jīng)是一個罪人,你要懺悔。我回望城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莫名其妙。回到望城已是深夜。她給王渡、李堪楠打電話。那是第一次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做愛。瘋狂過后,她拿著枕頭砸他們,喊著,你們滾,你們滾出去……她一個人撲在床上,號啕大哭……
——鴿子河。俞莉喃喃著。
這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喧囂之中,世界提前從傍晚沉入了黑暗。好長一段時間,她在人群中走著,什么都感覺不到。
俞莉去了長途車站,坐上回河塘鎮(zhèn)的最后一班車。她給任晶晶短信謊稱父親病了,回河塘鎮(zhèn)了。讓她幫忙請假?;氐胶犹伶?zhèn)已是深夜,跟她離開的時候一樣。她沒有回家,而是來到鴿子河邊,坐在那里,看著星星和月亮映在水里。她再一次走進河水之中,直到水淹沒到她的脖頸,她停住了,站在那里,很長時間之后,她轉(zhuǎn)身走回岸邊。岸邊的樹上不知道什么人建了一個樹屋,她爬上去,里面沒人。她脫下濕漉漉的衣服,裸著身子,躺在還殘留著白天日照溫度的木板上。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日頭高照。她透過樹屋看著波光瀲滟的河面,仿佛靈魂出竅般地走神。過了很長時間,她才緩過神來,穿上衣服,從樹屋上爬下來。她在路邊的小店里吃了點兒東西,然后,向河塘鎮(zhèn)小學(xué)走去。她沒有進去,當時正是廣播體操時間,她看到父親在領(lǐng)操臺上面的紅旗下站著,觀看著學(xué)生們做操。那一頭的白發(fā)在陽光的照耀下,幾乎是透明的。她又悄悄地離開河塘鎮(zhèn)。在回來的路上,她接到他的電話說,我要帶你去卡爾里海幾天。你安排一下。俞莉猶豫了一下,她聽到電話里另一個人的呼吸聲。他說,怎么,你不同意嗎?俞莉說,同意。他說,明天八點二十的火車,車站見,不見不散。他的聲音,還是那么輕,像羽毛一樣。而俞莉的聲音卻很大,說,知道了。他追問了一句,你生氣了嗎?這么大聲。俞莉說,我生什么氣,我……我……我要咬你……吃了你……他說,這么兇干什么?俞莉說,就這么兇了,你能怎么樣?他說,我愛你。
這么長時間,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俞莉幾乎遏制不住了。她血液沸騰,心都呼嘯了,身體像發(fā)燒一樣。兩眼里沁出淚來。她。她???。骨。銘。心。了。
九
火車上,他說,好多年不坐綠皮火車了,這坐上來,像懷舊了。小時候,我們是那么向往火車,我家住的地方離火車站很遠,我們小伙伴一路走過來,看到火車的時候,我們都瘋了似的。后來的話題,他竟然扯到了海子。一個臥軌自殺的詩人。地點:山海關(guān)。他還說,海子死后身邊遺留著《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幾本書。俞莉沉默,沒有打斷他。他更像自言自語。等他說完了,看了看俞莉說,你看看我又說了這么沉重的事情,不好意思。俞莉說,沒什么。也許一個時刻想到死亡的人,更愛惜生命。他笑了,哈哈地笑著,把俞莉都笑得慌張起來,問,你笑什么?他說,跟你說個事情,你不要笑我,昨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看了一本雜志,上面說,男人不穿襪子睡覺會減損壽命。哈哈。昨天晚上,作為一個三十多年都不喜歡穿襪子的人,我穿了襪子睡覺。俞莉問,你害怕死亡了嗎?他說,那倒不是,只是覺得好玩,好玩。沒想到穿著襪子睡覺也不錯。偶爾,改變一下自己的習(xí)慣,也不錯。俞莉說,有些時候,是我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習(xí)慣,比如,我以前老是用左邊的牙嚼東西,可是,現(xiàn)在左邊的牙齒壞掉了,我只好用右邊的了。他敏感到俞莉的話里有話,但沒有問。眼睛看著窗外。俞莉靠在他的肩膀上裝睡,像一只小貓似的。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低頭看著她。一根手指輕輕地把她臉上的一縷頭發(fā)捋到一邊,抱她在懷里。突然,他恐懼她這個睡的姿態(tài),動了動,說,我去趟衛(wèi)生間。俞莉撒嬌說,人家剛睡著,煩人。他去了衛(wèi)生間,出來后,在火車連接處,點了支煙,看著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山巒、河流、樹木、屋舍,還有天上的白云?;疖嚧┻^隧道的時候,車窗玻璃上映出了他的臉孔。也許是車內(nèi)光線的原因,他的臉過于陰郁,像個鬼?;疖囈怀鏊淼溃柟鈸淅庵岚蛟僖淮物w進來。黑暗的時候,很短,他還沒有看清自己。其實,他一直都知道,更加龐大的黑暗區(qū)域在他的心里?;氐杰噹麅?nèi),俞莉坐到了車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窗戶的輪廓映襯著她,像一幅畫了。他坐下來,掏出一本小書看著。俞莉掃了一眼封面,是《南方高速公路》。他正在看里面的一篇小說叫《一朵黃花》。她沒有打擾他。
到達卡爾里海已經(jīng)是中午了。兩個人簡單吃了些東西,又坐上一輛出租車,才趕到海邊一個荒涼的碼頭。碼頭兩邊是灰色的水泥房子。一個滿臉胡子的老人坐在門口打盹。一個小女孩在水泥的墻上畫著魚,很多很多的魚。他走過去,小女孩回過頭來,喊著,爺爺,有人來了。老人睜開眼睛。那些彩色的魚在墻上真好看。他喊著,祥叔,我來啦。還要麻煩您老送我到島上去。老人不說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俞莉,站起來。俞莉也說,您好,祥叔。俞莉湊到小女孩的身邊看小女孩畫魚。俞莉問,你的魚怎么都在天上???小女孩說,我喜歡魚在天上。祥叔已經(jīng)發(fā)動了汽艇,坐在那里等著。他拉著俞莉,她有些怕,他把她抱上汽艇。十幾分鐘,她就看到了海中的島嶼,隱約看到了島上的房子,像一座廟宇似的。汽艇靠近島嶼,她暈船,一下汽艇,就吐了,身子都吐軟了。他找來一碗淡水,給她。祥叔坐在汽艇上看著他們。他說,祥叔去給我們搞些吃的吧,晚上,我要住在這里。祥叔開著汽艇走了。俞莉喝了淡水,好多了,坐在海邊的礁石上。他說,祥叔是一個啞巴,但耳朵能聽見。她哦了一聲,想起他剛跟祥叔說的話,晚上,我要住在這里。是“我”而不是“我們”。俞莉問,你剛才說你晚上住在這里,那我呢?他狡黠地笑了,你不就是我嗎?俞莉說,你學(xué)壞了。他嗲嗲地說,我是一個壞叔叔。俞莉笑著說,傻樣吧,我可不是小蘿莉。他突然驚慌地摸著褲兜,說,我火車上看的那本小說呢?是不是落到火車上了?俞莉說,我給你收著呢。兩個人坐在海邊,看了一會兒。浩瀚得一望無際的海水,讓一種孤獨感深深地侵入他們的身體里。她靠在他的身上說,將來我們老了,也能這樣相依相偎著看海,就好了。俞莉的話里帶著傷感。他沒有回答。祥叔開著汽艇回來了。帶了一些熟食,還有酒。他挽留著祥叔。祥叔擺了擺手,比劃著。意思是說,還有那個小女孩需要照顧。祥叔走后,他們又坐了一會兒。俞莉跟他說起表姐的愛情。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默默地看著海面。一艘龐大的貨船慢慢地移動,儼然一座城堡。endprint
從海邊到那座房子,又走了十幾分鐘。是一棟二層的小樓。常年沒人住的原因,少了一絲的煙火氣。他們進到屋里,看上去很干凈。他說,看樣子祥叔幫忙收拾過了。墻上掛著幾幅油畫。他說,是原來的房主留下來的。他整理了床,說,你休息一下吧。俞莉睡了一小會,那暈船的感覺終于逃離了她的身體。他不在身邊。俞莉從床上爬起來,走出屋,還是沒看見他。俞莉看著荒涼、空曠的島嶼,恐懼起來。突然,俞莉聽到他在喊她。轉(zhuǎn)身看到他坐在屋頂上,看著自己。他說,睡好了嗎?要上來嗎?俞莉看到一個梯子,走過去,爬到屋頂,他拉了她一把。她坐在他的身邊。他說,看這么一個島嶼如果做成公墓,我突然覺得有些可惜了。也許可以開發(fā)更好的項目。俞莉問,你想好了嗎?他說,還沒。但我相信,我會找到的。海風(fēng)從海面上吹過來,打在身上,微涼,清爽。日暮來臨,滿天都是金子般的云朵。他突然說,你在火車上說你左邊的牙壞了,我看看。俞莉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說壞牙有什么可看的?不給你看。他變得沉默矜持起來,猛然,摟過她,在她的嘴唇上親吻著。俞莉沒有反抗,而是,慢慢地享受著親吻的幸福和甜蜜。兩個人的舌頭小蛇般纏繞著,交織著,碾壓著,連唾液都是甜滋滋的。俞莉融化在他們的親吻之中。他的吻讓人感到笨拙、野蠻,又有那么一絲的孟浪,就像一個初吻的人似的。初吻俞莉不相信,但這個人一定好長時間沒這樣吻過一個女人了。她抱著他,嘴唇粘在一起,舌頭盤繞著,沉入美麗的仙境。她聽到仙境里汩汩流淌的泉水,她抱著他,抓著他,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一起,她躺了下來。他解她衣服的時候,她緊緊抓住了他的寶貝。就這樣,隨著暮色漸濃,兩個人水到渠成……
碼頭上,小女孩舉著一個望遠鏡,四處看著,突然定格在島上的屋頂上。她說,爺爺,你看他們在屋頂上打架。祥叔拿過望遠鏡,看著,比劃著,讓小女孩回屋去。
夜深了,屋頂上有些涼。他說,有寂靜,有群星,有你,我就是死也值了。俞莉說,不要說到死。兩個人回到屋里,又做了兩次。她的呻吟聲是那么響亮,在高潮來臨的瞬間,兩個人身體燃燒起來。他感覺到她收縮、戰(zhàn)栗的巢穴更加潤濕了。她瘋了,他也瘋了。在彼此的肉身中消失。鑲嵌的肉身在筋疲力盡之后,慢慢地分開,粗重的喘息聲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回蕩著。月光從窗外闖進來,落在他們的身上,吮吸著他們身上的汗珠。高潮平息得很慢,很慢。俞莉才睡著。她夢見一個身穿紅色衣服的女人緊緊地抱著自己,她在掙脫著,喊叫著,她感覺到這是一個夢,但是,怎么都醒不過來。她喊叫著,紅衣女人還是緊緊地抱著她,讓她喘不上氣來。過了很長時間,她終于醒過來了,渾身疼痛。她看著他,睡得很香。她沒有驚動他,就那么看著,突然,擔(dān)心他是不是死了,伸手過去感覺著他的鼻息,才放下心來。
兩個人在島上住了三天,回到望城。
回來后,他仍舊忙。俞莉仍在診所打工。偶爾,兩個人會在云霓小區(qū)的那個房間里做愛,仍舊那么瘋狂。就在俞莉把頭發(fā)剪短,焗成紅色的那天,她是心情不好,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第二天,她來到云霓小區(qū),看到他的時候,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冷漠地說,你來啦。俞莉想像以前那樣撲上去,兩個人親吻著??伤睦淠屗澏读艘幌?。他的臉色很不好。她問,你怎么了?病了嗎?是不是這段時間太累了?如果,你還沒想好那個島開發(fā)什么項目的話,我覺得公墓也不錯?,F(xiàn)在公墓比房子還值錢。他不吭聲,悶頭抽煙。俞莉沒話找話說,你看我剪了頭發(fā),漂亮嗎?像不像那個叫海清的演員?他仍不吭聲,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俞莉在書架前看著書。突然,他說,我們分手吧!俞莉沒聽清,問,你說什么?他說,我們分手吧!這次俞莉聽清楚了。她怔了一下,走過來,說,你說什么?你說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你不愛我了嗎?還是你一直都在騙我?你說過你愛我的。他說,都過去了。謝謝你。俞莉憤怒地說,謝我什么?謝我讓你操我嗎?他說,結(jié)束了,還說這些干什么。俞莉哭了,發(fā)瘋地看著他,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不是真的。你說,這不是真的。他說,是真的。我感覺到我的罪孽,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我不配你。這樣下去,只會讓你陷得更深,沾染更多的污穢。我其實就是一個垃圾,過著無意義的人生。你還小,我不想拖累你。你走吧。俞莉聲嘶力竭地喊著,不……她撲在他的身上,打著他,咬著他,拽他的褲子,然后,騎上去……來,你愛我的,你愛我的,來操我……他哭了,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俞莉在他的身上動作著。他還是射了,推開她,從書架上找出一把鑰匙,打開那緊鎖著的門,說,你看……俞莉從床上下來,下面撕裂般疼痛著,她看見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人,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俞莉驚呆了。他說,車禍幾年了,她一直這樣。你看過那個《破浪而出》的電影吧,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了。我找過無數(shù)的女人,在我們剛剛做愛的床上,讓她們大叫,可是,都沒用。她一次都沒有醒來過,仍處于植物人的狀態(tài)。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能醒過來。你都看到了,我知道我愛上你了,所以我不能這樣對你……我也是一個病人,輕度的抑郁癥,還有點兒精神分裂……你走吧,你走吧。過你正常人的生活去吧。在一起這么長時間,我也沒什么給你的,那個島我送給你了,到時候,律師會找你的。你走吧。俞莉整個人都懵了,她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不能。俞莉站在那里,看著躺在床上的女人,像一個嬰兒般酣睡著。他拉過她,說,對不起。打開門,就把她推出了門。她拼命地捶打著門喊叫著,你開門,你開門……
后來,她慢慢地從樓上下來……
俞莉沒有回出租屋,攔了輛車去了卡爾里海的島嶼。她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幾天。任晶晶打來電話說,莉莉,你跑哪去了?出事了。云霓小區(qū)的一個男人用枕頭把他的妻子窒息而死,男人也自殺了……不會是……
俞莉什么都明白了。
她看著窗外的海面,眼淚撲簌簌地落下,那海面望不到盡頭,更遠的遠處海天連接的地方,一艘巨輪向著她的方向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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