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耀
《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2013年第7期發(fā)表了曹茂昌老師的《〈五人墓碑記〉中的幾組隱藏對比》一文(以下簡稱“曹文”)。在論及《五人墓碑記》中“賢士大夫”與“縉紳”這一組對比時,“曹文”中說:“在古代,士大夫和縉紳其實同義?!边@種理解并不正確。筆者上網(wǎng)搜索有關(guān)《五人墓碑記》的教案設(shè)計、教學(xué)實錄等,發(fā)現(xiàn)持這種理解的教師還不在少數(shù),實有辨正之必要。
先來說“士大夫”。
在古代,“士大夫”一詞與“士”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從詞的組成與來源看,應(yīng)該是先有“士”,后有“士大夫”,故而要了解“士大夫”的意思,首先要了解“士”的意思。《辭源》和《漢語大字典》中對“士”的解釋主要有三點:一是從事耕種等勞動的男子?!兑住w妹》中記載:“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①也指未滿20歲的少年和未婚的青壯年男子。清俞正燮《癸巳類稿·釋士補(bǔ)儀禮篇名義》的解釋是:“士者,古人年少未冠娶通名?!焙笥脼閷δ凶拥拿婪Q?!对姟む嶏L(fēng)·女曰雞鳴》中描述:“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孔穎達(dá)疏為:“士,男子之大號。”《論語·泰伯》中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被寿┝x疏為:“士,通謂丈夫也?!雹诙俏覈糯鐣A層的名稱。1.先秦時期貴族的最低等級?!蹲髠鳌ふ压吣辍酚涊d:“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差役)?!贝肆x后引申為官吏的通稱。2.古代四民(士農(nóng)工商)之一,指農(nóng)工商以外學(xué)道藝、習(xí)武勇的人。《唐六典三·戶部尚書》中記載:“凡習(xí)學(xué)文武者為士,肆力耕桑者為農(nóng),工作貿(mào)易者為工,屠沽興販者為商。”3.知識分子的通稱。如:士林、士流、名士?!蹲謴ⅰな坎俊返慕忉屖牵骸笆浚逭?。”《論衡·實知》中說:“故智能之士,不學(xué)不成,不問不知?!彼瓮醢彩渡先首诨实垩允聲分忻鞔_說:“今士之所宜學(xué)者,天下國家之用也。”三是對品德好、有學(xué)識或有技藝的人的美稱。如:志士、勇士、謀士、醫(yī)士、博士、學(xué)士?!栋谆⑼āぞ簟分械慕忉尀椋骸笆空撸乱玻问轮Q也。故傳曰:通古今、辨然否為士。”《漢書·李尋傳》中記載:“宜急博求幽隱,拔擢天士,任以大職?!鳖亷煿抛⒁钇嬖唬骸疤焓?,知天道者也?!雹蹚脑~義變化看,一、三兩種解釋已基本上合二為一了,成為一個褒義詞,有的意義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如我們稱社會上有一定影響和地位的人為“人士”;第二種解釋一指官吏,一指文人,都是其基本義,仍為一般性名詞。
《五人墓碑記》中提到“士”的有這樣三句:
①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
②凡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
③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發(fā)其志士之悲哉!
據(jù)有關(guān)史料記載,“為之聲義”的是“諸生”(讀書人)文震亨、楊廷樞、王節(jié)、劉羽翰等人④,而非在朝的官員,①處的“士”指的是上列第二個義項中的“知識分子”無疑,②③兩處則指的是第三個義項中品德好(有節(jié)操、有遠(yuǎn)大志向)、有技藝(才智出眾)的人。
與“士”的解釋相關(guān)聯(lián),“士大夫”一詞也主要有兩個意思:一是居官有職位的人。《周禮·考工記》說:“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雹蓓n愈在《師說》中批評的“曰師曰弟子者,則群聚而笑之”的“士大夫之族”,司馬光在《訓(xùn)儉示康》中所指“當(dāng)時士大夫家皆然”現(xiàn)象中的“士大夫”等都為此義。二是指較有聲望、地位的知識分子?!盾髯印?qiáng)國》說:“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薄稌x書·夏侯湛傳·抵疑》也有記載:“仆也承門戶之業(yè),受遇庭之訓(xùn),是以得接冠帶之末,充乎士大夫之列?!雹尢K軾在《石鐘山記》中所指“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的“士大夫”,宋代葉適在《辯兵部郎官朱元晦狀》中所說的“居要津者密相付授,見士大夫有稍慕潔修,麤能操守,輒以道學(xué)之名歸之”的“士大夫”,明高攀龍《答袁節(jié)寰中丞》“與老公祖(袁可立)共此者,其地方賢士大夫乎!不審有其人否?”中的“士大夫”都是這個意思。這一意思現(xiàn)代人也同樣在使用,如曹禺 《北京人》第一幕中說:“曾思懿是一個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里熏陶出來的女人,自命知書達(dá)禮,精明干練?!痹谶@一義項中,“士大夫”與“士”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如《史記·孟嘗君列傳》中稱那些門客為“士”,而在《戰(zhàn)國策·齊策四》則又稱他們?yōu)椤笆看蠓颉?。與“士”所指對象相類的是,“士大夫”的這兩個義項,古代是有明顯區(qū)分的,如《韓非子·詭使》中就明確說:“今士大夫不羞污泥丑辱而宦。”意思是士大夫無德行而任官。可見,當(dāng)“士大夫”指為文化人時,與“官宦”是相提并論的。
《五人墓碑記》中提到“士大夫”的也有三句:
①郡之賢士大夫請于當(dāng)前,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
②有賢士大夫發(fā)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而函之,卒與尸合。
③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
“士大夫”前均冠以“賢”,說明這三個人德才兼?zhèn)?,堪為楷模。?jù)有關(guān)史實,②中的“賢士大夫”指的只是吳因之一人,而非如“曹文”中所說的三人。他在五人被害后,出重金秘密地買下了五人的頭,裝入木匣,埋在城內(nèi)王洗馬巷住宅的花壇里,五人獄昭雪后,他又將五人頭顱移至山塘街,與他們的尸體合葬。⑦至于到墓葬時,除了③中所說的三人外,還有錢謙益、瞿式耜等共54人進(jìn)行了義助。
相關(guān)史料記載,吳因之、文震孟、姚希孟等三人雖都曾居官有職位,但張溥寫作此文時,這些“賢士大夫”卻都是平民,是地方上有聲望、地位的讀書人。吳因之雖歷任兵部主事、尚寶司丞進(jìn)少卿和太仆寺卿,但他“立朝最淺,遷除皆不赴職”⑧。文震孟于天啟二年(1622)冬因疏陳勤政講學(xué),觸犯了魏忠賢,被廷杖八十,貶職調(diào)外,憤而告歸故里。天啟六年(1626)冬,又受顧同寅、孫文豸案波及被斥為民。直到崇禎元年(1628)才“以侍讀召,充日講官”⑨。姚希孟于天啟初(1621)請假回家,五年(1625)冬因黨禍大作,而郁郁不得志,六年(1626),以母喪歸,并被劾為繆昌期死黨,遂削籍為民,也是到崇禎元年(1628),才被起用為官⑩。由此可見,這三位“賢士大夫”其時都無官職在身。甚至包括義助墓葬的錢謙益、瞿式耜也是如此,錢謙益于天啟中被罷官{11},瞿式耜于天啟元年因丁父憂離職家居{12}??梢?,張溥的用語是很準(zhǔn)確的。
再來說“縉紳”。
古代做官的人,因其“垂紳插笏,故稱士大夫為搢紳、縉紳”{13},“縉紳”用以特指士大夫中有官位的人,其實是詞語的一種借代義?!翱N紳”本應(yīng)為“搢紳”,意即插笏于紳??N通“搢”,插,清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坤部》中解釋為:“縉,叚借為搢?!睏顐娮ⅲ骸翱N,與搢同?!薄稘h書·郊祀志上》中記載:“其語不經(jīng)見,縉紳者弗道?!鳖亷煿抛ⅲ骸翱N,字本作搢。插笏于大帶與革帶之間耳?!眥14}紳,本義為古代官員束腰的大帶,一端下垂?!墩f文·糸部》中說:“紳,大帶也?!倍斡癫脤ζ渥椋骸肮庞懈飵?,以系佩瞂,而后加之大帶,紳則大帶之垂者也。”《禮記·玉藻》中還對其長度進(jìn)行了說明:“紳長,制:士三尺,有司二尺有五寸。”鄭玄注為:“紳,帶之垂者也?!薄墩撜Z·鄉(xiāng)黨》中有“加朝服拖紳”的說法,何晏注為:“紳,大帶?!眥15}因所插之物為“笏”,“笏”又插于束腰的帶中,所以“笏”與“紳”就一起成了官員身份的象征,正因為于此,歸有光的祖母才拿出其祖父太常公上朝時所用的象笏,對其孫寄予厚望(歸有光《項脊軒記》);又因為古代的官員在地方上是很有地位的,所以“紳”也用來代指地方上有地位、權(quán)勢的人物。如:鄉(xiāng)紳,官紳,紳士?!都t樓夢》第四回中門子對賈雨村說:“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quán)勢極富貴的大鄉(xiāng)紳名姓?!濒斞浮豆枢l(xiāng)》中說閏土:“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敝徊贿^,這是詞語意義的進(jìn)一步引申了。
很明顯,“士大夫”與“縉紳”這兩個概念,其外延是不同的,它們的意義有交叉,“士大夫”可指有官位的人,也可指沒官位的文人,近代學(xué)者蔣廷黼曾明確地將其界定為“知識階級和官僚階級”{16};而“縉紳”只能指有官位的人,不包括一般的“文人”,所以兩者絕非“同義”;當(dāng)兩者并稱時,“士大夫”就只指“文人”,如《二刻拍案驚奇》中說:(陳亮)“賦性慷慨,任俠使氣,一時稱為豪杰。凡縉紳士大夫有氣節(jié)的,無不與之交好?!眥17}在任何時候,我們都可以說“縉紳是士大夫”;但在沒有特定語境的情況下,我們卻不可以說“士大夫是縉紳”,正如我們可以說“語文教師是教師”,卻不能離開特定語言環(huán)境說“教師是語文教師”一樣。結(jié)合《五人墓碑記》理解,文中的“士大夫”都是指文人,而非官宦,這從他對三位“賢士大夫“的介紹也可看出,如前所述,張溥所提的都是他們曾經(jīng)擔(dān)任過的職務(wù)。張溥指斥的對象是“縉紳”而非“士大夫”,“大閹之亂”時“易其志”并發(fā)揮不良影響乃至助紂為虐的只能是“縉紳”,而非一般的文人,這一是因為魏忠賢把持朝政時,對一般文人是無以完全掌控的;二是因為一般文人處于江湖,與魏忠賢距離太遠(yuǎn),想巴結(jié)也巴結(jié)不了。事實上,魏忠賢當(dāng)?shù)罆r,能與其堅決斗爭的除了一些在朝的官員(后來大都遭遇了悲慘的下場),還有一些遭到排擠與打擊而失去官位的文人。
“曹文”中還說:“在魏忠賢當(dāng)?shù)赖臅r候,有人不惜冒著生命危險,站在當(dāng)權(quán)者的對立面,做出義行義舉;但更多的士人,或是因為恐懼,或是因為欲望,或是兼而有之,選擇的是‘易其志,改變志節(jié),背叛忠義,依附逆閹。同是士人,接受的教育差不多,成長的背景也差不多,然而,選擇的不同,留給歷史的影響也大為不同?!笨梢?,他是把吳因之等“賢士大夫”看為“非當(dāng)權(quán)者”即“士人”中的一部分的,但他卻又把“更多的士人”(包括“當(dāng)權(quán)”的與“不當(dāng)權(quán)”的)與“縉紳”完全等同起來進(jìn)行抨擊,可見其對“士”“士人”“士大夫”“縉紳”這幾個概念是沒有完全區(qū)分清楚的。
附帶說一點,蘇教版教材中對幾個“賢士大夫”的介紹是有錯誤的。教材中對幾個“賢士大夫”是這樣注釋的:
太史文起文公:太史,官名,翰林的別稱,負(fù)責(zé)修史等事。文起文公,文震孟字文起,天啟時殿試第一,授翰林院編修,故稱太史。
孟長姚公:姚希孟字孟長,曾任翰林檢討,故亦稱太史。{18}
明清科舉制度規(guī)定,翰林院屬官有侍讀學(xué)士、侍講學(xué)士、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討、庶吉士。{19}其中,進(jìn)士試一甲第一名(狀元),即授翰林院修撰。明制,翰林院修撰、編修、檢討,列為史官,故俗稱太史。{20}《明史》中明確記載,文震孟“天啟二年,殿試第一,授“修撰”而非“編修”{21},蘇州“五人之墓”園中所立墓碑的背面,上鐫有《五人墓碑記》的全文,其文后介紹為五人之墓“立石”者正是文震孟,上面也明確說其身份為“翰林院侍讀前修撰”;而姚希孟在萬歷四十七年(1619)中進(jìn)士(名列第三甲第一百二十一名)后,所任的官是“庶吉士”也不是“檢討”。{22}明英宗以后慣例,從科舉進(jìn)士二甲、三甲中,選擇年輕而才華出眾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稱為“選館”,三年后,成績優(yōu)異者才可留任翰林,授編修或檢討,正式成為翰林,稱“留館”。但他卻在任庶吉士兩年不到后的天啟初年(1621),“尋請假歸”,“四年(1624)冬還朝”,“其明年(1625),以母喪歸”并被“削籍”為民,到崇禎元年(1628),才“起左贊善,歷右庶子,為日講官”。至于他“掌南京翰林院”,那則是崇禎三年之后的事了{(lán)23},張溥怎么會有那樣的“先見之明”而超前為他安排職務(wù)呢?正因為姚希孟終其一生都沒有任過“檢討”,而庶吉士又不是史官,所以也就不能稱為“太史”,課文中“太史文起文公”后的頓號應(yīng)改為逗號。其注釋應(yīng)該為:
太史文起文公:太史,官名,翰林的別稱,負(fù)責(zé)修史等事。文起文公,文震孟字文起,天啟時殿試第一,授翰林院修撰,故稱太史。孟長姚公:姚希孟字孟長,曾任翰林院庶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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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13}{19}{20}《辭源》(修訂本),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39頁,1298頁,2511頁,220頁。
②③{14}{15}《漢語大字典》(第二版),崇文書局,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年4月版第446頁,446頁,3662頁,3602頁。
④《明史·列傳》第一百三十三卷《周順昌傳》。
⑤⑥《辭源》(修訂本),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40頁。
⑦(清)顧震濤:《吳門表隱》卷五,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57頁。
⑧(清)朱鶴齡:《愚庵小集·太仆卿吳公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第1版第743-744頁。
⑨{21}《明史·列傳》第一百三十九卷《文震孟傳》。
⑩{22}{23}《明史·列傳》第一百○四卷《姚希孟傳》。
{11}《清史稿·列傳》第二百七十一卷·文苑一《錢謙益?zhèn)鳌贰?/p>
{12}《明史·列傳》第一百六十八卷《瞿式耜傳》。
{16}蔣廷黼:《半新不舊是不中用的》,轉(zhuǎn)引自《讀者》2013年第20期。
{17}(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齊魯書社,1993年7月第1版第138頁。
{18}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三”,江蘇教育出版社,2008年6月第4版第41頁。
[作者通聯(lián):江蘇興化市教育局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