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驍

男，八十年代生于甘肅武威。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大學(xué)期間著小說集《空城》。先后從事過記者、文學(xué)編輯工作。

男人舒服地伸展著四肢，把身體往遮陽傘的陰影里又挪動了幾下，調(diào)整好躺著的姿勢，他瞇著眼睛開始打量周圍的人群。對于海灘而言，夏天絕對是它最痛苦的季節(jié)。各種各樣的人不期而至，完全不考慮沙灘的感受，只是強迫地認為是他們的享樂才讓沙灘有了生命一般?？傮w來說，人就是這樣的動物，情緒上的無禮強迫，是人類特有的權(quán)利。

不過這片海灘好像還沒有出現(xiàn)擁擠的人群，在男人轉(zhuǎn)過頭的不遠處，只有一只瘸了腿的狗在那里嗅著什么。如此空曠的海灘上，居然只有男人和一只瘸腿的狗。這讓他感到不安。男人記得以前海灘上總會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們穿著格式的泳衣，搭配著人類特有的膚色，像一只只被擠干了的顏料管一樣，相互微笑著，疾奔進藍色的大海。那樣的海，已經(jīng)算不上是海了，成了一個漂浮著各色合成制品以及人類纖維的巨大處理站，海水會逐漸變成黑色的漩渦，把所有的顏色毫無聲息地吞噬干凈。然后等到來年，海龜在沙灘里埋下的蛋，逐一破裂，海灘上鉆出無數(shù)嫰綠色的生命，相互微笑著，疾奔進了藍色的大海。

男人起身坐在了太陽傘的陰影里，這樣他才能看得更遠一些。

遠處有一個小黑點，男人瞇起眼睛仔細看時，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穿著泳衣的女人躺在氣墊上無聊地隨海水飄蕩。

很明顯那個女人也發(fā)現(xiàn)了遮陽傘下面的男人，因為她正坐在氣墊上向男人不停地招著手。男人把胳膊盡量伸直，也揮動著手臂給予回應(yīng)。

不遠處的那條瘸腿的狗也仰起頭，看著男人和那個女人相互揮手。

女人從氣墊上下來，海水順著她濃密的頭發(fā)一顆顆滴落在沙灘上。男人看著那一滴滴消失不見的水滴，突然發(fā)現(xiàn)，這片沙灘的沙質(zhì)非常的好，柔軟的幾乎讓他感覺不到沙粒的存在。

隨著女人的走近，男人能聞見她身上飄來的香氣，是那種檸檬油混合海水的獨特味道。也許是風(fēng)向的原因，女人身上這股味道才可以飄得如此遠，因為男人發(fā)現(xiàn)那只瘸腿的狗居然也揚起鼻子用力地嗅了幾下。

女人走到男人身邊，坐在遮陽傘的另一半陰影里，轉(zhuǎn)過臉對著男人微笑了一下。因為她是背對著太陽，所以男人看她的時候是迎著陽光，有些刺眼，瞇著眼睛又好像會被誤會，男人只好把眼睛微閉，同時點一下頭作為對女人的回應(yīng)。

“真虧您能找到這樣安靜的一片海灘。”女人說話的同時，像變魔術(shù)一樣拿出了一小瓶橄欖油，倒在手心里開始給自己細心地涂抹起來。

男人很好奇，以她目前這樣的裝扮，那一小瓶橄欖油是放在什么地方呢？剛才她走過來的時候，怎么沒看見呢？這讓男人好奇地開始打量起坐在身邊的這個女人。

女人看到男人盯著她手中的橄欖油，很大方地遞了過來，努著嘴對男人說：“要嗎？這是進口的，很不錯噢。”

“謝謝，不用了?！蹦腥藢擂蔚剞D(zhuǎn)移了視線。

“其實我理解您為什么會這樣做?！迸送蝗粔旱土寺曇?，很謹慎地對男人說。

男人被這莫名其妙地話弄的不知如何回答，其實這一片海灘上就他們兩個，一把遮陽傘和一條瘸腿的狗，如果這個女人不是怕被遮陽傘聽見的話，那么她很可能在提防遠處那條瘸了腿的野狗。

女人見男人只是盯著遠處那條四處嗅的瘸腿狗不回答她時，她身體往這邊又湊了一點，繼續(xù)用那種謹慎地聲音說：“這件事情鬧得挺大呢，警察都出動了。不過我今天早晨見到你太太和你弟弟了，我不小心偷聽到了一些他們和警察的談話，哎，我很理解你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舉動?！?/p>

“我太太？還有弟弟？”男人徹底不明白這個女人在說什么，而且男人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假裝在眺望遠處地大海，其實他在提防這個女人是不是精神有些不太正常，以防她突然對自己發(fā)起攻擊。

“呵呵，女人嘛，自然會好奇一些的，所以他們在和警察談話的時候，我不小心聽到了一些?！迸藢擂蔚匦χf著，隨手拿起了那小瓶橄欖油在擰開瓶蓋，又倒了一些在手心里，在脖子周圍開始第二次涂抹。

“不過，說實話，您的那位太太，咳咳，確實身體有些豐滿過頭了?！迸苏f這話的時候格外地小心，發(fā)現(xiàn)男人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還是眺望著大海，就把聲音稍微放開了一些繼續(xù)說道：“還有你那位欠了賭債的弟弟，真是好意思，都20多歲的男人了，居然還跟著哥哥嫂子混飯吃，而且居然賭博，真不像話?！?/p>

看來這個熱情的女人是認錯人了，男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好好想想如何告訴她這個事實，而不讓雙方都感覺到尷尬。遠處的那條瘸腿狗好像被女人的橄欖油味給吸引了一樣，小心翼翼地往男人這邊挪動了過來，它的表情，讓男人感覺和這個女人說話時的神情好像，男人忍不住笑了起來，轉(zhuǎn)過臉看著在那邊說邊涂抹橄欖油的女人。

女人看見男人的笑，也微笑著繼續(xù)說道：“您太太那天在酒店大廳對你大吼的情景，我也看到了，也確實過分，你弟弟也是的，怎么可以在一邊冷言冷語的火上澆油呢?！迸送蝗皇兆⌒θ荩砬閲?yán)肅地說：“不過，您這幾天也讓他們真心著急了，我看見您太太和警察談話時哭得很傷心呢。讓他們知道教訓(xùn)就好了，警察都出動了，您還是早點收場吧，要不然到時候您和您家人都下不來臺啊。”

看著這個好心的女人，男人決定不告訴她認錯人了這件事情，這樣的話讓他現(xiàn)在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口的。

女人看男人沒有反應(yīng)，張望了一下四周，又恢復(fù)了笑呵呵的表情和語氣：“您是怎么找到這片沒人的海灘的？”

這個問題女人已經(jīng)問了兩次，男人揚了揚眉毛，準(zhǔn)備回答的時候，卻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那條瘸腿的狗，已經(jīng)來到距離男人不到15米的地方臥倒在那看著他，好像也在等他的回答一樣。

男人的記憶是從伸懶腰開始的，之前的一切他都記不清楚了。難道自己失去了記憶？那些遺失了的時間，又包裹著什么樣的過去呢？可失去記憶卻讓他感覺不到任何的恐懼，他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女人，隔了半天才語速緩慢地問那個女人：“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稍微一愣，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說道：“這里是B市的假日海灘，前面就是假日酒店，咱們都住在3層的。您的意思我懂，就是回去后裝作失憶了么，放心，我會配合您的?！?/p>

“我是怎么在這里的？”

“是啊，您真會找，這片海灘不僅沒人，而且別人也不容易找到?！?/p>

男人看著女人的眼睛，在努力回憶自己能想起的一切東西。他看見她的眼睛里反射出的自己，一個眼神里包含了一座廢舊的城市的男人。那是一座有著巨大垃圾場的破舊城市，也許自己就是從那里出來的。女人身后的沙灘上有露出一半的門把手，男人走過去把它從沙子里拿了起來，門把手縫隙里的沙子就像時間漏斗一樣緩緩地流了出來。男人拿著把手，轉(zhuǎn)過臉對女人說：“從這個門里出來的?！?/p>

女人捂著嘴笑著，也站了起來，隨手把剩下一丁點裝有進口檸檬油的瓶子扔了出去，那條趴著的瘸腿狗立刻站了起來，飛快地跑向那個瓶子，左右地嗅著。

“您真會說笑，好吧，既然我答應(yīng)了幫助您，那就按照您說的給警察說，您是從沙灘上的門里消失的。呵呵，這樣可以吧?！?/p>

“沙灘上的門？”

“嗯。沙灘上的門。咱們回去吧，要不到時候真的不好給警察交代了。不管什么說，您也失蹤3天了呢。”

男人突然感覺自己像被抽空了一樣，變得麻木起來。遠處的那條瘸腿狗好像失望了一般低聲叫了一下，然后看著男人跟著女人慢慢離開。男人回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片海灘原來堆滿了垃圾，陽光下能分辨的就是那柄已經(jīng)有些歪斜的遮陽傘和遠處那條瘸腿的狗，而這條狗卻滿眼同情地看著他。

男人機械地跟在女人身后，女人一路雖然說著別的話題，男人卻怎么也聽不見去了。他只是低著頭，看著女人在前面踩出的嬌小腳印，然后自己再用腳踩上去，這樣再回頭時，只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蹤跡了。女人的腳印，被他淹沒在了腳下。

女人果然帶著男人來到了一個叫假日酒店的地方，大廳里面坐著幾個正在喝茶的警察和一個哭哭啼啼的肥胖婦人。當(dāng)他們看見男人和女人進來時，所有人都像定格的畫面一樣，停止了自己的動作，看著進門的這對男女。

“肖?！蹦莻€肥胖的婦人顫抖著，在一個警察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向男人走來。也許是因為體重的原因，那個攙扶著婦人的警察也給人一種走路晃晃悠悠的錯覺。

“哥，你去哪了？”

男人順著聲音看去，發(fā)現(xiàn)一個光頭卻刺身的青年正半躺在沙發(fā)上看著他。那個肥胖婦人和警察也一同等待著男人的回答。男人看了一下手里的那個門把手，老實地說：“我在沙灘上?！?/p>

“沙灘我們搜查過的，你在哪片沙灘？”說話的是那個走路不穩(wěn)的警察，不過聽他說話底氣不足的狀態(tài)，男人能猜出他攙扶這個婦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差事。

“謝謝你找到他?！狈逝謰D人從錢包里拿出一千元錢，遞給了那個女人。女人拿到錢偷偷地向男人眨了眨眼睛，對婦人說：“我也是碰巧找到他的，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失憶了。你們還是帶他看看醫(yī)生吧?！?/p>

“失憶？可笑。白白浪費這么多錢來找你?！弊谏嘲l(fā)上的青年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

男人感覺周圍都是嘈雜聲，肥胖婦人和警察的交談，女人對自己不停地眨著眼睛，那個青年囂張地語氣。

男人在沙灘上舒適地伸過懶腰后，成了一個名叫肖，有著一個肥胖夫人和囂張弟弟的社會角色，好像一個坐在劇院的觀眾突然被聚光燈打到頭頂一般，一切的安排，除卻自己，旁人都已認真演練過一樣。這時他突然想起了那條瘸腿狗的眼神。

也許那條帶有同情眼神的瘸腿狗當(dāng)時想告訴他，肖，歡迎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

責(zé)任編輯：宋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