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guān)于成長傷痕、情愛疼痛、心理謀殺與原諒寬容的故事。
人的一生,總是充滿了這樣那樣的傷痕與疼痛,來自身體,或者內(nèi)心;而因愛而生的怨恨,也便如一粒種子,與愛站在一起,相伴相生。真正的身體謀殺,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并不是常態(tài)。更多的謀殺,隱匿在當(dāng)下人的心里。不見刀光劍影,沒有血肉橫飛,卻已經(jīng)將那個怨恨的人,在心底碎尸萬段了無數(shù)次。我將這種心理的謀殺,稱之為“小謀殺”,一切傷痕,都無形地烙刻在身體上,并隨著時間的流逝,變淡變淺,或者,猶如一塊隱秘處的胎記,愈發(fā)地擴(kuò)散開來,直至病毒一樣,布滿全身,侵入脊髓。甚至,終生無藥可救,那謀殺者與被謀殺者,一生背負(fù)著這樣的一把刀子,奔向死亡,或者自我救贖的道路。而想要在無形的心理謀殺中,學(xué)會彼此原諒,寬宥,放下,釋然,或許是一生需要修行的重要功課。
寫作這部長篇,不過是試圖用心理剖析的方式,揭開人性中暗處的一角,看清那里爬滿的蟲子,腐爛的花草,生了苔蘚的石塊,或者滋生的細(xì)菌;當(dāng)然,也包括審視及探測人對同類寬宥的深度與廣度。唐翠芝與喜橋這一對母女,他們宿命般的對于一個腹中嬰兒的相似的“謀殺”,以及喜橋因?yàn)樘拼渲?qiáng)烈的控制欲,而在心底無數(shù)次的對她的謀殺,其實(shí),都是暗處飄落在人身體上的塵埃,至于那塵埃是滲進(jìn)肌膚中去,還是隨手就被人撣落,全靠人自身排毒能力的強(qiáng)弱。而這一對母女,總有一個,需要學(xué)會先行放下恨意,理解這種血緣間的糾纏,其實(shí)在最根源處,是對自身命運(yùn)強(qiáng)烈的不安全感,和對下一代不再重復(fù)這種顛簸人生的近乎絕望的期待。
我對人心理的興趣,超過對人容貌的關(guān)注。我常常記不住一個人的名字和他(她)的容顏,可是,我卻會在很多年以后,還清晰記得某個過往的人,他(她)曾經(jīng)在某一個時刻,流露出的心理的隱秘及纏繞而生的欲望。而我也用這部長篇,向年少時根植在自己體內(nèi)的不安、惶恐、逃避、驚懼、甚至殺戮,做一次安靜的晾曬與清潔;并向那更高處的自我原諒,與寬宥他人,艱難前行。我知道想要徹底地清除心理上的印痕,完全沒有可能,它們已經(jīng)伴隨著我的成長與衰老,而成為身體里的一個部分。我在當(dāng)下并不從容的模樣,我在熱鬧人群中,偶爾的孤獨(dú)與自卑,我在瑣碎生活中的暴躁與絕望,我依賴文字對自我靈魂的慰藉與拯救,皆可以從年少時毒藥一樣殘留在體內(nèi)的印痕,尋找到蛛絲馬跡;而那些在絕望之后,不得不面對的內(nèi)心對于自我與他人的寬宥,亦成為我的人生中,趨向靜寂內(nèi)心并學(xué)會自省的重要渠道。
之所以用了一對母女來展示這樣復(fù)雜隱匿的心理,不過是因?yàn)?,我有些?zhí)拗地認(rèn)定,這種心理謀殺與終極的原諒寬容,會通過生命的傳遞,遺傳到新的一代人身上。我從父輩的焦灼與對安全感的找尋之中,覺察到沉淀在我體內(nèi)的躁動與不安。而小說中借助對女兒婚姻的掌控,進(jìn)而掌控已經(jīng)丟失不再的世俗欲望及幸福的母親,及來自女兒的對兩代生命的審視諒解,亦是我對這種潛滋暗長在代際間的密碼,進(jìn)行的解剖。
盡管知道這樣的解剖,并不能像一個醫(yī)生,將毒瘤從體內(nèi)切除,可是,我依然愿意給予小說一個趨向?qū)捜莸臏嘏Y(jié)局。假如謀殺掉一群舊的病菌,可以拯救并獲得一個新的軀體或者生命,那么,我愿意在謀殺掉過去的那個自己之后,做一些燭光一樣微弱但卻明亮的嘗試。這種嘗試,我想,可以叫做對更廣闊命運(yùn)的原諒。
萬物守恒,或許,沒有舊的肌體從靈魂深處遭遇謀殺,沒有人類對自我及他人的寬宥原諒,便沒有新的身體,脫殼而成。
是為序。
第一章 殺心四起
喜橋想,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將唐翠芝干掉了。
喜橋其實(shí)已經(jīng)將唐翠芝惡狠狠地謀殺了無數(shù)次,在夢里,在心里,在和她面對面的爭執(zhí)中;可是,最后都以失敗告終。唐翠芝像科幻片里科學(xué)實(shí)驗(yàn)培養(yǎng)出來的某個怪物,無論喜橋用什么惡毒的招數(shù),都無法置她于死地。反而,在與喜橋的戰(zhàn)爭中,她變得愈發(fā)地龐大、怪誕、兇猛、瘋狂,直到而今,喜橋坐在窗臺上,咬破了自己的舌頭,而后發(fā)誓,這一次,不要再有猶豫,真的將她干掉吧!
唐翠芝是喜橋的母親,但她們卻是天生的敵人,在喜橋呱呱墜地的那一刻,不,是喜橋還在唐翠芝的肚子里,剛剛成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敵人。那時候的唐翠芝是鄰鎮(zhèn)出了名的美人,雖然名義上是一家服裝廠的工人,但事實(shí)上像當(dāng)下某個富二代一樣,掛了名,白白拿工廠的錢。至于唐翠芝是怎么成了服裝廠的工人的,她一直語焉不詳,并有故意掩蓋這一段歷史的嫌疑。她只將自己被五六個男人追求的“盛況”,津津有味地一次次播報給喜橋。這還不包括上門提親的人,怎么踏破了家里的門檻,連家中養(yǎng)的一條大黃狗,都給看花了眼,見人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喜橋?qū)Υ肃椭员?,并口中不留情:既然你這么香餑餑,怎么就嫁了我爸這樣在你嘴里一輩子都沒出息的男人?這話擱在以前,喜橋不敢說,現(xiàn)在父親去世了,她也就不再那么顧忌。事實(shí)上,父親這個男人,在她的眼里,和在唐翠芝的眼中,以及弟弟金小貝的眼中一樣,是個隱形的人,一家人常常想不起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直到他突然患病去世,喜橋才覺出這個家里有些空蕩,但也僅此而已。父親一輩子在唐翠芝的嘲諷打擊下,已經(jīng)不再有反抗的聲音。也或許,正是這樣的不反抗,才讓年輕時風(fēng)流韻事不斷的唐翠芝,最終選擇了他,因?yàn)檫@樣,她即便在婚后,也能夠打一下擦邊球,跟別的什么男人,冒一點(diǎn)不影響大局的小火花。
唐翠芝當(dāng)然沒有在婚后繼續(xù)成為男人們的香餑餑,她將原因,首當(dāng)其沖歸到喜橋的頭上。是喜橋的突然降臨,讓大著肚子的她,無法再穿上漂亮的裙子,在街頭四處“賣笑”,勾引男人。喜橋的性格沖動急躁,又易悲觀絕望,她懷疑跟唐翠芝那時的焦灼有關(guān)。唐翠芝不想要喜橋,一心一意要打掉這個孩子,可是又因?yàn)榉N種原因,不能得逞,以致于讓喜橋這個累贅,一直這樣拖累著她,直到最后除了生下喜橋,別無他法。
喜橋一直懷疑自己不是父親親生的女兒,她從小就在尋找證據(jù),并被這樣的證據(jù)折磨著,愈加地想要知道真相。唐翠芝當(dāng)然打死也不會承認(rèn)喜橋不是父親的種,但凡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唐翠芝能夠做到爛在肚子里也不會透露半點(diǎn)風(fēng)聲。但唐翠芝越是這樣守口如瓶,矢口否認(rèn),喜橋就越是懷疑自己是某個有錢男人的私生子。之所以猜測是有錢男人,實(shí)在是唐翠芝太虛榮也太愛錢,這一點(diǎn),讓喜橋有些瞧不起她,一個女人愛錢也沒有什么錯,錯就錯在愿意為了錢,出賣自己的笑容,甚至身體。而唐翠芝因愛錢而帶來的最大的禍患,無疑就是喜橋。從小唐翠芝就不喜歡喜橋,喜橋也因此更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私生女。她從出生日期上推算,唐翠芝懷上她的時候,根本還沒有和父親結(jié)婚!除非喜橋是八個月的早產(chǎn)兒,可是喜橋身體良好,沒有任何早產(chǎn)兒體弱多病的征兆。唐翠芝和喜橋父親婚前先上船再補(bǔ)票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就父親那樣一生老實(shí)巴交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在婚前動一下驕傲得跟個白天鵝似的唐翠芝;即便他有那賊心,也被唐翠芝一巴掌給打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么唯一可能,是唐翠芝和某個有錢的男人,或者有錢男人的公子哥,生了私情,并在某種比如讓她進(jìn)服裝廠當(dāng)正式工的許諾誘惑下,上了床,然后被弄大了肚子。弄大了肚子,這在民風(fēng)保守的八十年代小縣城,比原子彈發(fā)射成功的消息,還能夠振奮人心,而且唐翠芝這樣自稱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的大美人,被人弄大了肚子,還得不到一紙結(jié)婚證,這簡直是“奇恥大辱”,這樣的羞恥,一旦去縣城醫(yī)院打胎,那就等于昭告天下。唐翠芝怎么可能讓這樁丑聞毀掉了自己的后半生呢,而唯一能夠遮掩掉這恥辱標(biāo)記的,便是趁著來提親的人還源源不斷,趕緊將自己嫁出去,或許,能賣個好主兒也不一定。
父親就是那時撞上了唐翠芝的槍口。唐翠芝看上了父親什么呢?除了有一份在化肥廠的好工作,喜橋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原因,哦,對了,父親出了名的好脾氣,應(yīng)該也是唐翠芝看上他的一個重要指標(biāo),因?yàn)楹闷?,唐翠芝才能撒謊說喜橋早產(chǎn),掩蓋她是私生子的事實(shí);父親愛女心切,又因?yàn)樘拼渲サ拿?,而有些懼怕于她,自然不會多個心眼,追問這孩子的來處。而他不追問,那么喜橋一旦上了戶口,名正言順成了金家的人,更是沒有人會追究了。
唐翠芝當(dāng)然想不到,喜橋成了那個執(zhí)拗地要追究下去的人,而且,這一追究,還是沒有休止。喜橋也曾經(jīng)問自己,為什么要對身世這樣刨根問底,即便知道是私生女,又能如何?難不成她還要去找那個拋棄了唐翠芝的有錢男人?而且找到了又怎樣,二十多年過去,那男人怕是早就成為一個膽小怕事的老頭,不只不想認(rèn)她,或許因擔(dān)心她來分財產(chǎn)而嚇得屁滾尿流也不一定。喜橋因?qū)δ腥说氖恢豹?dú)立,這跟唐翠芝始終對男人心存著一份幻想,截然不同;兩個人像一條拋物線一樣,從一個原點(diǎn)出發(fā),卻永遠(yuǎn)沒有相遇的可能,而且,還越行越遠(yuǎn)。唐翠芝愈是將自己和喜橋的未來,押在某個有錢程或者有前程的男人身上,喜橋就越是對男人失望,甚至,失望到想要獨(dú)身一生,再不嫁人。
既然對男人不抱希望,還追究自己的身世,喜橋想,那大抵是她想要揭唐翠芝的丑,讓唐翠芝在她的面前,難堪,丟臉,下不來臺,并舉手向她投降。
唐翠芝從來不會對喜橋投降,未曾有過一次。她們在父親去世前爭吵不斷,喜橋每每都看在父親的面子上,朝歇斯底里大哭的唐翠芝投降。而在父親去世以后,喜橋又被弟弟金小貝這個“孝子”脅迫著,一次次在唐翠芝面前繳槍認(rèn)錯。唐翠芝像一個打不敗的怪物,讓喜橋內(nèi)心糾纏,而且絕望,可是卻又找不到任何的辦法,來對付她。而讓唐翠芝覺得是一種羞恥的私生女的身份,無疑,是喜橋手心里最后可以制服唐翠芝的法寶。
唐翠芝當(dāng)然更勝一籌,在對付喜橋上,她永遠(yuǎn)都走在喜橋的前面,而且每次出手又狠又準(zhǔn),讓喜橋連防御的能力也沒有。這次,在喜橋?qū)ふ椅磥砝瞎膯栴}上,唐翠芝更是擁有絕對的掌控權(quán)。事實(shí)上,喜橋覺得,她不是在為自己尋找一個可以相守一生的老公,而是為唐翠芝謀得一份后半生的衣食父母,和人生保鏢。而喜橋心里那份匕首一樣血淋淋的恨,就是在她打定主意,通過相親來尋找老公的時候,從心里再一次冒出來的。
喜橋已經(jīng)27歲了,可是她覺得自己很丟人,竟然跟個未斷奶的嬰兒一樣,始終擺脫不掉唐翠芝的控制。五年前她大學(xué)畢業(yè),考上省城宣傳部門的公務(wù)員時,她曾經(jīng)興奮到以為經(jīng)濟(jì)上的獨(dú)立自主,可以讓她徹底地擺脫掉唐翠芝的控制,可是,唐翠芝僅僅用一句話,就粉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唐翠芝說:喜橋,你要記住,你的錢,就是我的錢!
喜橋拿著上班第一個月三千塊的薪水,心里卻恨得要死。唐翠芝這句話,等于說,她生了喜橋,那么喜橋的一切,就都是她的,即便是喜橋嫁了人,飛到國外的某個角落,也不能對她有絲毫的私心,尤其,在金錢上,不能隱瞞欺騙,或者在她需要錢時,有絲毫的懈怠和猶豫。
但喜橋并不會為此爭執(zhí)什么,她已經(jīng)對唐翠芝刀子一樣的話,給刺習(xí)慣了,比這更難聽的,她的耳朵也經(jīng)歷過,如果一一去為自己辯解,那么,她所惹來的,只能是更壞的結(jié)果。因?yàn)樘拼渲ピ趺磿徬矘蛘f過的話呢,她都在心里,一筆一筆記著,只等到時機(jī)成熟的時候,一樁一樁,數(shù)給喜橋聽。
喜橋也只能在心里罵一句:真他媽的倒霉!
唐翠芝閑著沒事,每隔一個星期,就會坐車來省城騷擾喜橋。3個小時的車程,她一點(diǎn)都不覺得遠(yuǎn),她也有的是力氣折騰自己,當(dāng)然也包括折騰喜橋。喜橋在省城與人合租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好在與合租者素不相識,也互不打擾對方隱私,否則,喜橋會在對方面前,因?yàn)樘拼渲サ牡絹恚y堪死。這種難堪并不是因?yàn)樘拼渲テ牌艐寢尩男踹?,也不是因?yàn)樘拼渲バ】h城的穿著打扮;事實(shí)上,唐翠芝的穿著打扮常常比喜橋還要年輕,以至于同居的女孩第一次見面將她誤認(rèn)為是喜橋的姐姐。唐翠芝為此洋洋得意,厚著臉皮問喜橋:我是不是看上去還很年輕?喜橋“哼”一聲,沒說話,但唐翠芝卻是快樂地哼起了歌。
真正讓喜橋難堪的,是唐翠芝會向同居女孩偷偷打探喜橋的消息,問人家是否看到喜橋帶過男人回來?如果有,是什么樣的男人?長相如何?穿衣打扮如何?做什么工作?同居女孩起初不好意思告訴喜橋,后來因?yàn)樘拼渲ゴ蛱搅怂约旱碾[私,有些不悅,就將唐翠芝的偵探舉止,告知了喜橋。喜橋一氣之下,跟唐翠芝大吵一架,又換了一個兩室一廳的老房子,而且,寧肯多花些錢,也不再跟人合租。
唐翠芝并不以此為恥,但她也不會原諒喜橋?qū)ψ约旱牟痪春碗[瞞。在喜橋電話兩次,被她高分貝的哭聲給嚇得夜夜噩夢,不得不舉手向她投降之后,她才再次恢復(fù)了和喜橋的“外交關(guān)系”。
唐翠芝知道兒子是靠不住的,盡管金小貝在她面前發(fā)誓將來會養(yǎng)著她,但是她也清楚自己的個性,跟未來的兒媳水火不容,所以盡管百般偏袒兒子,不愛喜橋,可還是早早地為了自己的養(yǎng)老,朝喜橋靠攏。而幫喜橋定奪一個靠譜的男人,也就是找一個能給她帶來實(shí)惠的女婿,無疑是她的后半生,一件重要的大事。
在金小貝大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之前,喜橋的婚姻,就成了唐翠芝日日掛在口頭上的煩心事。這讓喜橋不由不自私起來,每次電話或者見面,拼盡全力,將話題扯到金小貝的身上,不是金小貝最近交了新的女友,就是他這個月錢又花多了,還給她偷偷要了一筆額外費(fèi)用,或者他將來究竟找一份什么工作,才能在城市里立足,并能順利買個房子娶上老婆等等。這些問題,唐翠芝又原封不動地、而且以最快的速度,傳達(dá)給了金小貝,金小貝則一個電話過來,跟喜橋吵上一通,并讓她別多管閑事,先管好自己的婚姻大事,早早嫁出去,別剩下為好!
三個人的關(guān)系,就這樣因?yàn)樘拼渲?,而彼此充滿了怨恨與糾葛。這種關(guān)系,在父親去世之前未曾減輕,在父親去世之后,因?yàn)樯倭艘环萁?jīng)濟(jì)收入,而日益加重。喜橋從小就不愿意回家,就是怕見到唐翠芝和金小貝,跟他們交鋒,她永遠(yuǎn)都處在孤獨(dú)的浪尖上,連躲避的地方都沒有。這樣的孤獨(dú),讓她在選擇男人時,便有了一些取暖的目的。而不知道算不算男朋友的江中魚,就是在這樣無助的某個瞬間,相遇相識,并上了床,而且一直交往至今的。
喜橋很清楚江中魚不是自己的結(jié)婚人選,所以她需要尋找一個新的男人,給予自己一份平淡的但又家常的溫暖。這種溫暖,她渴望已久,但又從未擁有過。她甚至有些想象不出,會是怎樣的感覺;想來,應(yīng)該是微風(fēng)一樣淡而輕,或者棉被一樣軟而厚,至少,不會像唐翠芝和父親建立起來的這個家,充滿了爭吵與抱怨,失望與指責(zé)。她因?yàn)檫@樣的想象,而愿意丟掉她曾經(jīng)愛過的江中魚,轉(zhuǎn)而尋找一份現(xiàn)實(shí)的與柴米油鹽相關(guān)的婚姻。
而柳歡喜,就是在這時進(jìn)入了喜橋的視野。
在柳歡喜之前,喜橋結(jié)識過好幾個男人,有大學(xué)老師,公務(wù)員,某個部門的處長,或者做生意的。他們的職業(yè),看上去還都算靠譜,至少不像江中魚那樣,吊兒郎當(dāng)?shù)卦谶@個城市郊區(qū)的某個小山城里,倚靠紅火的旅游資源,開一個帶點(diǎn)文化氣息的小旅館,張羅一些不掙錢只掙人氣的文化活動,閑來畫點(diǎn)畫,還自以為很有名似的,在淘寶上標(biāo)一個昂貴的價格出售。喜橋從未給唐翠芝提及過江中魚,在她看來,這是她個人的私事,跟別人毫無關(guān)系,她愛江中魚,或者不愛,或者只是維持一種相互取暖的曖昧關(guān)系,都跟任何人沒有關(guān)系。甚至,而今她想要找一個人嫁掉,連江中魚本人,也無權(quán)干涉。
所以,唐翠芝對于江中魚的存在,連蛛絲馬跡都未曾察覺過。喜橋因此對江中魚調(diào)侃:我是金屋藏嬌呢!
江中魚捏捏她的鼻子:這么怕唐翠芝,究竟為什么?難道一個女人身體里,能夠孕育自己天生的敵人嗎?
喜橋嘆口氣:或許吧,我在她肚子里的時候,耽誤了她找尋更好的男人,她簡直恨死我了!
江中魚壞笑道:如果別的什么男人,也搞大了你的肚子,你會不會也很恨他?
喜橋起初不明白,片刻后才恍悟這是江中魚在故意實(shí)驗(yàn)她對他的愛,便驕傲地“哼”一聲,并拉長了聲調(diào),反問道:你以為呢?
江中魚的唇角浮起一抹神秘又性感的微笑,喜橋一見他這樣靠過來,身體就軟了下去,知道接下來等著她的,是江中魚綿密溫柔又漫長的舌吻,還有身體間的熱烈癡纏。喜橋一直不能夠確定,江中魚究竟是什么地方,吸引了她。是身體嗎?他的確帶給她不同于前任男友的飛翔一樣的體驗(yàn),這種感覺,用他的名字“江中魚”來形容,再恰當(dāng)不過。因?yàn)樘拼渲ゲ幌矚g任何動物,喜橋連一尾金魚也沒有飼養(yǎng)過,所以她也沒觀察過魚在游泳的時候,有怎樣的酣暢和快樂,可是,當(dāng)江中魚進(jìn)入她的身體的那個瞬間,她關(guān)于魚的想象,一下子便復(fù)活了。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尾小魚,在浩瀚的大海里,自由地游弋,那些被唐翠芝捆綁住的青春期,還有少得可憐的愛情過往,全都在江中魚的身體里,得到了釋放。
喜橋?qū)恤~說:我喜歡和你做愛,因?yàn)槟菚r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而不是像一只蝸牛,一直負(fù)重前行,做一個拋掉道德感的人,原來是這樣的輕松。
江中魚從來不在意喜橋這樣的話,他也不追問喜橋是否只是喜歡他的身體,而不喜歡他的人或者精神。他是個自信的男人,自信到覺得他想得到哪個女人,哪個女人就會與他上床,或者愛他愛得神魂顛倒。是這樣帶著點(diǎn)霸道的自信,讓他一旦認(rèn)真地注視一個女人的時候,會如一股風(fēng)暴般,直接席卷了那個女人的身體與心。喜橋就是這樣被這股颶風(fēng),給席卷進(jìn)去的。所以她至今說不清楚,為什么不想嫁給江中魚,還那樣依戀不舍,甚至明明知道兩個人不能在一起,她要另外尋個人嫁,她還霸道地想讓他只看她一個人,不僅包括現(xiàn)在此刻,而且,還包括過去以及將來。
但喜橋跟柳歡喜的相識,她還是在江中魚面前,選擇了刻意隱瞞。而在柳歡喜面前,她更是只字不提自己的戀愛史,好像,江中魚是黑板上的一幅畫,不管再如何地美輪美奐,看完后,都可以拿黑板檫,隨手擦掉,而且,痕跡全無。
柳歡喜是個可以安穩(wěn)過日子的男人,這是喜橋看到柳歡喜的第一印象。柳歡喜剛認(rèn)識喜橋時,只是教育局一個小小的科員,薪水跟喜橋差不多少,父母皆是小鎮(zhèn)上的普通百姓,靠做點(diǎn)小生意謀生,雖然為了家里唯一的兒子,也攢下了一點(diǎn)錢,可作房子一半的首付,但是再多,就沒有了。柳歡喜也不知是老實(shí),還是怕喜橋?qū)韺ψ约嘿I房寄予太多的希望,所以干脆挑明了說,反正,兩個人是別人介紹的相親模式,沒必要互相隱瞞什么,行則談,不行則散。喜橋聽了反而心里喜歡他的這種利索勁,覺得他不像別的男人那樣虛榮,有沒有都先吹噓出來,將女人中的優(yōu)勢資源先籠絡(luò)了去再說。所以當(dāng)下喜橋就表達(dá)了繼續(xù)交往的意愿,問柳歡喜,下周末有一個舒淇的新電影,不知他是否有時間陪她一起去?
女人主動出擊,男人們大約沒有不上鉤的,尤其,是柳歡喜這樣暫時無房無車無存款的城市“三無”人員。柳歡喜心里一喜,立刻應(yīng)承:到時我請你,吃飯,還有看電影!
他這副“豪放”的模樣,讓喜橋心里樂了一下,忽然想,將來如果結(jié)婚了,兩個人是AA制呢,還是由她來管錢?她當(dāng)然是不愿意管錢的,況且就沖柳歡喜這一句話,她也可以看出,柳歡喜是樂意而且支持AA制的,因?yàn)?,他腦子里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誰來付錢的問題,而不是如何浪漫地去度過一個難得的良宵問題。
這一點(diǎn),柳歡喜跟江中魚完全是兩個類型的男人。江中魚吸引喜橋的,大約就是那股子浪漫勁,他甚至還會寫詩,盡管這是經(jīng)營旅館之外的副業(yè),可是至少讓他這個人,看起來有聲有色得多。喜橋記得第一次他們約會,江中魚牽著她的手,一口氣爬了幾百米的山,這才停下來,氣喘吁吁道:我以這個速度,可不可以第一個抵達(dá)山里,還有,你的心里?而喜橋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江中魚又霸道地吻了她。那吻,并不是綿密不休的,而是蜻蜓點(diǎn)水一般,落下去,還不等喜橋反應(yīng)過來,就離開了。江中魚是拿準(zhǔn)了喜橋會留戀這吻,而且深深懷念,直到自己主動送上門來,所以他才這樣“吝惜筆墨”,卻是以一當(dāng)十,一下子敲開了喜橋心里的那扇愛欲的大門,而且果真自己忍不住,主動約了江中魚,并完全敞開了自己的身體,讓江中魚一一覽閱。
江中魚會取悅女人,并擅長讓女人主動示愛,這是他的魅力。但也讓喜橋因此生出不安全感,喜橋總覺得江中魚隨時都會出軌,隨時都會有別的女人像她當(dāng)初那樣,主動上鉤。而且,他又經(jīng)營一家頗能吸引文藝女青年的旅館,旅館里炫耀似的擺滿了他的字畫和詩作,或者去某個地方旅行的孤傲照片,擺明了是要女人們,哦,不,是女孩們,仰慕他的。所以當(dāng)喜橋遇到柳歡喜,即便他在金錢上跟她分得很清,還未結(jié)婚,便有了AA制的念頭,但喜橋還是因?yàn)樗哪_踏實(shí)地的安穩(wěn)感,而選擇跟他繼續(xù)交往下去。當(dāng)然,是瞞著江中魚,還有唐翠芝。
唐翠芝在催問喜橋有沒有男朋友這個問題上,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她就開始主動出擊。第一步,先從電話查崗開始。每天晚上,唐翠芝都會在睡覺之前,給喜橋打一個電話,看似絮叨一下家常,但每天哪有那么多家??蓢Z?喜橋覺得心里厭煩,但嘴上并不怎么頂撞她,怕說多了,只能換來煩惱,于是只嗯嗯啊啊地敷衍,不反抗,也不怎么配合。
唐翠芝從來都不示弱,不像別的母親,怕打擾了兒女休息或者工作般,小心翼翼。她有說不完的話題,這些話題,即便是喜橋不回答,她也能找到順利過渡的那個橋梁。
唐翠芝通常是這樣開頭的:喜橋,你今天吃了什么?我吃了黃瓜炒雞蛋,竟然,那黃瓜是苦的,比苦瓜的苦還難吃!
喜橋漫不經(jīng)心地“哦”一聲,不回答,等著唐翠芝繼續(xù)說下去。
唐翠芝對喜橋的“哦”卻反應(yīng)強(qiáng)烈:你在干什么?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我要是給你發(fā)工資的老板,你也這樣敷衍我???
喜橋下意識地坐正了,好像唐翠芝就站在她的對面一樣:你想哪兒去了?好歹是你生的,我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知道?
唐翠芝要的就是這句話,她對喜橋拿捏得穩(wěn),知道喜橋不會逃出她的手掌心,這跟江中魚拿捏喜橋會主動送上門來一樣確切。喜橋因此常常覺得她活得有些悲傷,受制于人,卻沒有生出足夠的勇氣和力量,來逃離這人生帶來的一切。
唐翠芝語氣依然強(qiáng)勢:我當(dāng)然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怎么說也是十月懷胎生下的你;不過……
喜橋有些緊張,不知道唐翠芝故意停頓一下,接下來要開一場怎樣的批判會。她最怕唐翠芝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她的神經(jīng)了,那一小片刻意味深長的沉默,于她是一種痛苦和考驗(yàn)。所以每次她都急性子,憋不住,不由自主吐出一句來:不過什么?
唐翠芝卻是不急不慢,卯足了勁要讓喜橋著急上火一陣似的,慢悠悠拖長了音調(diào)道:不過,現(xiàn)在的你,我可是真有點(diǎn)看不清楚了,也不知你天天在想些什么,什么時候才能領(lǐng)一個女婿來給我見見,你怎么就連個男人也吸引不上啊,這不像我生的閨女?。?/p>
喜橋一下子放松下來,也忘了戒備什么,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沒有人追了?
唐翠芝緊跟一句:哦,是嗎?那男人是誰?
喜橋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中了唐翠芝的計了。來不及遮掩,只能接下去:他們追我,我看不上他們,所以,更沒有必要將這些上不了檔次的男人,推薦給你看了。
唐翠芝有些失望,但依然嘴硬:二十七八的人了,虛歲一下,就奔三了,還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我倒要看看你最后能找個什么樣的闊氣女婿給我!
喜橋打個哈哈:那你等著好了,總有一天,我會將那個女婿帶到你的面前過目的。哎呀,我還有一個領(lǐng)導(dǎo)的講話稿要寫,就不聊了,你也早點(diǎn)休息,就到這里啊。
喜橋聽到唐翠芝一聲失落的“哦”之后,權(quán)當(dāng)她答應(yīng)掛斷電話,急急地嗯了手機(jī),然后將手機(jī)關(guān)了機(jī),又像扔個附在身上的老鼠一樣,丟到床頭的一角,再也不敢靠近。
不過這只是第一步,從小喜橋就要面對唐翠芝無窮無盡的“折磨”跟蹤她的方式,在人生大事上,更不會輕易地放過喜橋。除了電話查崗,唐翠芝還會對喜橋突擊檢查。她早就騙了喜橋的鑰匙,喜橋當(dāng)時沒有上心,想著她來了沒有房間鑰匙,而自己又恰好在外,的確不便,但她忘了唐翠芝的偵探癖好了;而且,這偵探還會清除作案痕跡,并以幫她打掃衛(wèi)生為由,將一切責(zé)任都推得一干二凈。
喜橋一個人租房住以后,唐翠芝來得更勤了,沒有人監(jiān)督,她也能放手翻看喜橋的東西。唐翠芝一點(diǎn)都不覺得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寂寞,況且她也習(xí)慣了一個人住,兒子金小貝在江蘇的一所大學(xué)讀書,除了寒暑假回家,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唐翠芝一個人在家。因此在她的眼里,兩三個小時車程就能抵達(dá)的喜橋,算是近在咫尺的女兒了。她每次來,也不提什么東西,倒是走的時候,如果喜橋不記得給她提點(diǎn)東西,讓她回去“光宗耀祖”,給人炫耀,那就簡直是犯罪一樣不能饒恕。即便唐翠芝當(dāng)時不說,但在她下次來的這一段時間,她一定會故意找茬,讓喜橋難堪,或者愧疚,直至用買雙倍的禮物給她道歉為止。
在喜橋與柳歡喜約會看了電影之后,兩個人就基本上都有了繼續(xù)交往的愿望。至少喜橋的心因?yàn)榱鴼g喜的出現(xiàn),而趨于安定。她愿意將那顆浮躁的心,沉淀下來,像所有正常的女人們一樣,買房,結(jié)婚,生子,過煙火氣息濃郁的瑣碎生活。而柳歡喜呢,也覺得同為公務(wù)員的喜橋,不論是職業(yè)、相貌、個性和為人處世,都還算滿意。他當(dāng)然對唐翠芝還不了解,只從喜橋口中聽說她的母親一個人過,有些孤獨(dú)。如果將來非要一起生活,柳歡喜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或許有一些矛盾,但終歸是一家人,想來也不會成什么大問題。正是基于這些,柳歡喜在看完電影后,除了給喜橋要了QQ和MSN還有微博等信息外,還用喜橋有些不適應(yīng)的親密,欣然邀請喜橋去游泳。
游泳倒也沒有什么,關(guān)鍵是,喜橋一時興起,在淘寶上看到有好看的泳衣,就興致勃勃地買了,而且,是一對情侶泳衣,鮮亮的橙黃色,尤其喜橋的那件,分體的,下面的小裙子飄起露出底褲的時候,會很性感。當(dāng)然,這是喜橋在淘寶照片上看到的效果。收到后她看了一眼,想起要和柳歡喜一起在水里審視彼此的身體,就有些臉紅。這樣的臉紅,她自己都覺得奇怪,江中魚在性上,比較開放,他帶給喜橋從未有過的身體體驗(yàn),喜橋覺得自己對于男人的態(tài)度,都差一點(diǎn)因此而改變,她在江中魚的循循善誘下,慢慢打開了自己,甚至兩個人網(wǎng)上寫情書的時候,她還會很主動地說一些情色的話。除了江中魚,喜橋以為自己不會再對別的男人臉紅了,不想一件泳衣,卻讓她忽然對柳歡喜有了莫名的好感,或者,更具體點(diǎn)說,是一種想要征服什么的欲望及希冀。
但也就是這樣一件招搖的泳衣,卻被唐翠芝發(fā)現(xiàn),并連帶地產(chǎn)生多骨諾米牌效應(yīng),讓喜橋?qū)μ拼渲ズ薜靡а狼旋X,甚至連殺了她的心都有。
唐翠芝像個偵探一樣,將喜橋房間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打開,又一件一件按照原樣放好。每翻開一件,她覺得就像打開一個藏有寶藏的魔盒那樣興奮。唐翠芝自己也搞不明白這種興奮的原因,而且,興奮之中還夾雜著一絲的恐慌,似乎,她發(fā)現(xiàn)的秘密越多,喜橋離她就越遠(yuǎn)。可是,即便是如此,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覺得打開喜橋的衣櫥,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各式的內(nèi)衣或者絲襪,就像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她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百靈鳥一樣被男人們追逐的女孩,她享盡了男人們的奉承和討好。而今,她在喜橋這里,又回憶起這樣不復(fù)存在的時光。她心里有一絲醋意,她真的嫉妒喜橋,擁有年輕這樣的資本。她希望喜橋能找到一個好的女婿,這個好,不僅僅是對喜橋,還有她。她不怎么喜歡喜橋,喜橋的出生,是一段她不想對任何人講起的難堪的歷史??墒牵蛛x不開喜橋,喜橋如果真的嫁人了,她會孤獨(dú)慌張,即便是有金小貝這個兒子陪著她,也不行。她覺得這一切本應(yīng)該很簡單,可是不知為什么,在她與喜橋之間,卻變得復(fù)雜隱晦起來。
這次偷襲喜橋,她并不是一時沖動。她發(fā)現(xiàn)電話里喜橋的聲音,變得敷衍起來。她確信喜橋有什么事情在瞞著她,至于是什么事情,她也能猜個大概,只是,沒有證據(jù),她無法審問喜橋。除了親自跑一趟,而且是偷偷地跑來,趁喜橋不在,找到證據(jù),她想不到別的更好的辦法。
來之前她問清了喜橋周三的計劃,知道喜橋白天上班,不會回來,而晚上恰好要加班加點(diǎn),到晚上11點(diǎn)才回到家。她從早晨7點(diǎn)從縣城乘車出發(fā),10點(diǎn)半可以到喜橋的出租屋,而剩下的十幾個小時,足夠她來搜查喜橋一切隱匿了的秘密。
喜橋租住的房子,位置頗為安靜,隔著馬路也比較遠(yuǎn),再加上一排高大的法國梧桐的掩映,世間的喧囂,傳到房間里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稀薄。這對于唐翠芝來說,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讓她一個耳朵傾聽房間里的聲音,一個耳朵密切關(guān)注房間外的動靜。唐翠芝少有做偵探的經(jīng)驗(yàn),她對喜橋的父親,說不上愛還是不愛,所以在他生前,她竟然從未像別的女人那樣,密切監(jiān)視自己老公的一舉一動,當(dāng)然,還有更重要的,是錢包。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信任呢,還是不感興趣。讓她感興趣的男人,在婚前就不太多,也或許,本來可以有很多的,但是那時她太驕傲了,年輕時的她,比喜橋漂亮很多倍,所以她驕傲到根本不允許自己將視線掃一眼拜俯在她裙子下面的男人們。那時小城里民風(fēng)保守,可她總會想法設(shè)法給自己做漂亮的裙子,她手很巧,但這種巧僅僅限于自己,她對兒女和丈夫或者公婆,提不起這個耐心。好在喜橋遺傳了自己的這一點(diǎn),也無需她太過用心,喜橋自會將自己照顧得很好。而等到婚后,唐翠芝的心,在潦草嫁給喜橋父親的悔恨中,更是歷經(jīng)著折磨,盡管看到更多適宜停駐的風(fēng)景,可還是被這場擺脫不掉的婚姻拖著,只能向前走。唐翠芝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檫@個原因,她對喜橋究竟會嫁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充滿了異乎尋常的興趣與熱情,就好像,她將要重新有一次選擇人生的機(jī)會一樣。是的,她在找尋的證據(jù),是用來控制并導(dǎo)向第二次人生走勢的。她在翻檢到那件放在衣櫥抽屜一格里的情侶泳衣的時候,終于確信了這一點(diǎn)。
唐翠芝仔細(xì)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過去,她也曾經(jīng)和那么一兩個男人,在鄰鎮(zhèn)被樹林掩映著的河水中,試探性地嬉戲過。那時她真是一塊碧玉一般,她承認(rèn)在夏天的傍晚,看到河水中映出的自己嬌媚的倒影,差一點(diǎn)就愛上了自己。事實(shí)上,對于旁邊陪伴她的男人是誰,她并不怎么關(guān)注,她只是享受那種被人矚目的感覺,就像一塊寶石,被人收藏在高處,并日日膜拜一般。后來至于她這樣的石頭,沒有被人雕琢出來,卻一不小心,因?yàn)樽约旱囊粋€過失,而墜入了世俗的煙火凡塵之中,那是后話。她不想回憶,一回憶就覺得頭疼,盡管,此刻看到喜橋曖昧的情侶泳衣,她不得不想起過往。
毫無疑問,喜橋正在交往一個男人,而且,她暫不想讓唐翠芝知道,或者,她根本沒有打算讓唐翠芝知道。這對唐翠芝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她本以為能夠完全掌控的一枚棋子,忽然間自己亂行起來,而且,大有沖出曹營前往敵軍效忠的趨勢。
唐翠芝自己將冰箱里的剩飯,拿出來熱了吃完,又收拾了碗筷,打掃了翻箱倒柜的痕跡,打開窗戶,將那股子憋悶的空氣流通出去。而后開了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她當(dāng)然什么也看不下去,她不知道該對誰說這件事情,誰又能明白呢,自己的女兒,在能夠掙錢并吸引到一個男人的時候,忽然間像甩掉一塊抹布一樣不想要她了。她慢慢地逆著時間向上游走,想起許多瑣碎的事情。嬰兒時代的喜橋,少女時代的喜橋,早戀時的喜橋,成人以后的喜橋,而今被某個她一點(diǎn)信息都不清楚的男人拐走了的喜橋,這些影子,混雜在一起,在唐翠芝的心里攪著翻滾著,她想起小的時候小城里有人家做豆腐,她在旁邊一邊幫忙推磨一邊看,那些白色的乳液,它們流溢出來,又在巨大的白色的布中被人攪翻著,究竟是怎么分離出來的豆腐和豆渣,還有美味的豆腐腦,她看了許多許多遍,都沒有看明白。而此刻她的心里,就是這樣的感覺,她試圖安靜下來,關(guān)掉電視,但是發(fā)現(xiàn)一切都徒勞無功,她甚至想不出來,見了喜橋,第一句話,她應(yīng)該說些什么。
唐翠芝還沒有想明白的時候,喜橋就推開了房間的門。唐翠芝將電視放到了無聲,又關(guān)閉了房間里的燈,只讓電視一閃一閃地泛著慘白的光。而她自己,則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臥倒在沙發(fā)上。她的懷里,是那套混合了羞恥和欲望的情侶泳衣;而且,不知何時,還被唐翠芝拿剪子剪開了一個口子。
喜橋說加班其實(shí)是撒了謊,她不想讓唐翠芝用無休止的電話打擾她的個人生活,她寧肯一個人發(fā)呆,無聊地嗑瓜子,翻報紙打發(fā)時光,也不想跟完全沒有共同語言的唐翠芝說話。她所說的加班,是到江中魚的旅館去了一趟。
旅館距離省城不遠(yuǎn),但卻遠(yuǎn)離喧囂,坐落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而且背靠省城森林公園,又因周圍小城居民的質(zhì)樸,而有世外桃源般的靜寂與怡然。喜橋喜歡隔一個周,去江中魚旅館里小住。什么也不做,甚至愛也可以不跟江中魚做,只是在這個被半邊山攔腰與市區(qū)隔住的安靜旅館里,看一會書,發(fā)一會呆,或者像歌里唱的“數(shù)人玩”。數(shù)人其實(shí)也就是數(shù)旅館里的人,旅館有大小八個房間,雖然面積很大,可是江中魚還是將大部分的空間,做成了公共的資源,可供住在此地的旅客發(fā)呆,下棋,看書,彈琴,曬太陽。喜橋佩服江中魚的地方,就在這里。他有非常藝術(shù)的頭腦,但卻完全不屬于藝術(shù)圈子里的人,而是樂得逍遙,在這一個小角落,將心思全花在不能掙多少錢的二層小別墅的公共空間里。而且他對電視臺及喜橋所在的宣傳部門的宣傳,并不會敞開了庭院熱烈歡迎,江中魚對喜橋說,這樣一宣傳,就將旅館的靜寂給打破了,而且,變得俗了,也浮躁了,他不需要掙太多的錢,他就想這樣優(yōu)哉游哉地將日子過下去,有那么幾個不說話但也覺得心心相通的旅客,養(yǎng)一兩只貓和狗,侍弄下花草,練練字,而后,給喜橋?qū)懸粌身撌謱懙臅拧?/p>
喜橋大約真的是被江中魚的手寫的書信給勾去了魂魂。她在收到江中魚第一封信之后,就哐當(dāng)一下掉入了江中魚編織的浪漫的網(wǎng)里,真的成了一尾江中的魚,只不過,那江水是在心里。喜橋還在淘寶上買了一只法國產(chǎn)的鋼筆,寶藍(lán)色的外殼,筆尖順滑,江中魚說寫起信來,像在喜橋的身體里飛翔一樣。江中魚的文筆自有一種閑散的趣味,喜橋一直覺得,如果他肯用心,或許,還能當(dāng)一個作家。江中魚一聽就哈哈大笑,覺得當(dāng)作家于他,太不靠譜,況且,就他這樣懶散地曬太陽的人,怎么會走正常的結(jié)婚生子或者勵志般地成為作家的路線?
江中魚這句話落在喜橋的心里,一下子提醒了她,想起這個周末,她要跟或許會成為未婚夫的柳歡喜,去游泳館游泳。她腦子里一浮起柳歡喜溫順的臉,就在江中魚這里,待不下去了。她現(xiàn)在是即將奔婚姻而去的女人了,所以,不走日常路線的江中魚,需要慢慢遠(yuǎn)離了。喜橋想。
喜橋完全沒有想到唐翠芝會來省城,明明上個星期她剛剛來視察過,怎么著也要下周吧?所以當(dāng)她推開門,看到沙發(fā)上被電視的亮光照得忽黑忽白的唐翠芝,嚇出了一身冷汗,繼而慶幸,好在沒有因江中魚的百般溫存而心軟,否則留在旅館過夜,怕是正和江中魚纏綿呢,唐翠芝一個電話打過來,哪怕是半夜三更,也會強(qiáng)迫她立刻沖回家去。
夜不歸宿這回事,在唐翠芝那里,形同犯罪。唐翠芝自己也知道,她一直渴望自己是一個風(fēng)情的女人,事實(shí)上,她自己一直也在朝這條道路上走。至少,年輕時的她,曾經(jīng)在小縣城里,被人罵為“騷貨”或者“蕩婦”,再或“婊子”。這段歷史,當(dāng)然因?yàn)樗耙泼瘛钡洁忔?zhèn),而漸漸隱匿,到最后唐翠芝年老色衰,再也無人提起。在喜橋的少女時代,唐翠芝對喜橋近乎苛刻,如果她敢晚上12點(diǎn)以后回家,唐翠芝會一宿不睡,關(guān)上窗戶,避人耳目,又壓低了聲音,審問喜橋是否跟什么男人出去鬼混了,那個男人又究竟是誰,有沒有牽手,有沒有接吻,甚至,有沒有上床。喜橋有一次曾經(jīng)頂撞唐翠芝:你自己是什么人,就生出來什么女兒,你非要說我風(fēng)騷,我也沒有辦法,反正橫豎都是你生的!唐翠芝聽了沒吱聲,但是卻啪地一個巴掌打在喜橋的臉上,那紅紅的五個手印子,即刻樹葉子一樣,長在了喜橋的臉上,好多天都沒有消失。
喜橋?qū)Υ耸乱惠呑佣茧y以忘記,所以當(dāng)她與沙發(fā)上的唐翠芝視線相遇的時候,那火辣辣的疼痛感,又在臉上燃燒起來。喜橋覺得那一刻自己像一個老鼠,真想立刻逃回到江中魚的懷抱里去。她覺得人生真他媽的荒誕,前一刻她還在江中魚的床上纏綿,貪戀他身體的溫暖,這一刻她就要接受唐翠芝關(guān)于夜不歸宿的嚴(yán)厲審查。
喜橋,你過來,告訴我這是什么,又是誰的?
唐翠芝并沒有苛責(zé)喜橋的晚歸,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但喜橋的心里,并沒有因此而輕松下來,反而在看到那兩件橙黃色的情侶泳衣的時候,一時間心飛離了身體,重重摔在唐翠芝一前一后無聊擺放著的塑料拖鞋旁邊。
媽,您老人家沒游過泳,也得認(rèn)識泳衣吧,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喜橋一邊將書包掛在衣架上,一邊換了鞋,假裝輕松地與唐翠芝說話。
你別跟我裝糊涂繞彎子!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想要問你的,是這件男人的泳衣,究竟是誰的?到底哪個男人經(jīng)常在我不來的時候,隨便出入你的房間,這個男人又是做什么工作的,為什么你不告訴我?!你將我這個當(dāng)媽的,根本不放在眼里!喜橋,你越來越他媽的不像話了!
唐翠芝吐出了這一堆話,然后便放聲哭了起來。那哭聲在暗夜里,因?yàn)槭窍奶?,而且是寂靜的夏天,便傳得格外地遠(yuǎn)。喜橋沒有來得及去安慰唐翠芝,而是沖過去要關(guān)窗戶,卻被唐翠芝一把拉住了,并潑婦一般地沖著窗外喊起來:喜橋,你不想認(rèn)你這個娘你就直接說,別在這里讓我丟人現(xiàn)眼!
喜橋那一刻,忽然有一種沖動,將故意露出半個身子,用跳樓來威脅她的唐翠芝,一把推下樓,墜入那一片被她劃破的安靜里去,這樣,唐翠芝就再也不會來打擾她了,而她,也可以放心地,想他媽的和幾個男人睡覺,就和幾個男人睡覺!人生不就是一場游戲么,荒唐劇也好,浪漫劇也好,都逃不過這短短的六七十年。
她的手,甚至向下移動,由唐翠芝的脖頸,滑到腰部。她閉上眼睛,心里的痛苦,翻江倒海般地席卷過來。她想,殺了唐翠芝吧,殺了她,勇敢一點(diǎn),再勇敢一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