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民
魯迅散文詩《失掉的好地獄》,作于1925年6月16日,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6月22日《語絲》周刊第32期,后收入散文詩集《野草》。作品以夢幻的筆法描寫詩人在令人恐怖的地獄旁邊遇到一個魔鬼,然而這魔鬼并非青面獠牙,而是看上去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他不是一般的鬼魂,他是被人類驅逐出地獄的原來的地獄的統(tǒng)治者。他以悲憤嘆惋的口氣給詩人講述了鬼魂們怎樣失掉了他統(tǒng)治下的“好地獄”。當初魔鬼戰(zhàn)勝天神,收得天國,收得人間,也收得地獄。他于是親臨地獄,坐在中央,遍身發(fā)大光輝,照見一切鬼眾。后來地獄慢慢廢弛: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際早不騰涌;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了曼陀羅花,花極細小,慘白可憐。于是鬼魂們在冷油溫火里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受到蠱惑而記起人世,遂同時向著人間,發(fā)一聲反獄的絕叫?!叭祟惐銘暥?,仗義執(zhí)言,與魔鬼戰(zhàn)斗?!弊詈竽Ч肀或屩鸪龅鬲z,人類取得了地獄的統(tǒng)治權。當鬼魂們歡呼勝利時,人類統(tǒng)治地獄的使者已開始整飭地獄,用了人類的威嚴,叱咤一切鬼眾。鬼魂們再次反抗時,卻遭到人類的嚴厲鎮(zhèn)壓。于是人類完全主宰了地獄,制定出嚴刑峻法,那威凜遠遠超過魔鬼。于是鬼眾們跌入更痛苦的深淵“一樣呻吟,一樣宛轉,至于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
以上是詩人假借魔鬼之口講的魔鬼與天神和人類爭奪地獄統(tǒng)治權故事的主體梗概。那么這以奇異的想象描寫地獄境況的散文詩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思想文化內涵呢?作品中的“地獄”“天神”“魔鬼”和“人類”各是喻指什么呢?我們還是先梳理一下以往研究者們提出的見解和觀點。
先看主流的觀點。以往大多數研究者都認為“地獄”是指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的北京;“天神”是指清朝統(tǒng)治者;“魔鬼”喻指的是北洋軍閥統(tǒng)治者;“人類”則是喻指國民黨新軍閥。作品的主旨是揭露北洋軍閥爭權奪利的黑暗統(tǒng)治并對國民黨取得政權后的蛻化變質做了預見。諸如:王瑤認為:“作者從那時自以為是‘鬼魂的解放者,而當時尚未得志的一些國民黨‘英雄們的嘴臉上,已天才地預感到這些人根本不可能擔負打破地獄,解放鬼魂的使命的?!眥1}李何林認為:“當時作者所在的北方軍閥統(tǒng)治,確實是一個人間地獄,有些紳士、學者、正人、君子則在維護它,反對改革,反對不滿現狀,豈不是說是一座好地獄嗎?但對于當時已開始和北洋軍閥在爭奪這地獄的統(tǒng)治權的國民黨右派,作者也預感到將來他們的統(tǒng)治不會比軍閥們更好。這預感是驚人的!”{2}孫玉石也認為:魯迅“對于民元以來鬼蜮橫行的軍閥統(tǒng)治,早有深陷于廢弛的地獄的感覺,看到這些國民黨政客‘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又產生了將沉淪于新的黑暗地獄的預見。魯迅不愧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他這種驚人的預見,在國民黨反動派代替了北洋軍閥對中國的統(tǒng)治之后,已經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眥3}有的研究者以這樣的認識和思路,一方面推崇和稱贊魯迅的預見性和洞察力,一方面又批評魯迅對革命前途是一種悲觀的看法。如馮雪峰說:“這里說的地獄或廢弛的地獄,指當時帝國主義和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的北京,也可以廣泛地指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行坜q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則顯然指那時還未取得政權的國民黨中的人物?!髡弋敃r就已經預感到,如果像國民黨中那些‘英雄們取到了政權,那么,被壓迫人民還會受到更嚴重的壓迫,中國還要更黑暗。后來事實果然證明,國民黨反動派統(tǒng)治的黑暗是超過了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的。這是這篇作品具有現實的戰(zhàn)斗意義的方面。但另一方面,也流露著作者當時對于革命前途的一種悲觀的看法。因為那類‘有雄辯和辣手的‘英雄們原是人民的壓迫者,他們的‘得志只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黑暗統(tǒng)治的繼續(xù)和加強;也就是說,他們本來不是‘地獄的破壞者和‘鬼眾的解放者,拿他們來代表同‘魔鬼對立的‘人類是同現實不符合的。當時真正破壞‘地獄的,是在共產黨領導之下進行著革命斗爭的人民群眾自己。”{4}這種研究帶上了強烈的時代印痕和政治色彩。其特點就是先把魯迅“拔高”為革命者,稱贊其革命的洞察力和預見性,然后再以革命的政治標準來衡量和要求魯迅,批評他對革命前途的悲觀或消極。
再看20世紀90年代后出現的一些有別于主流的觀點或看法。加拿大籍華人學者李天明提出“天神”“魔鬼”和“人類”分別喻指漢人建立的封建王朝、滿族建立的清朝和辛亥革命以后的共和政體。他說:“‘天地作蜂蜜色的時候可以喻指一個久遠的過去;‘魔鬼戰(zhàn)勝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權的描寫,我視之為明朝的完結和清朝的建立?!Ч淼男蜗罂梢苑粗S地喻指清朝統(tǒng)治?!肀娊K于奮起造反,在人類的聲援下推翻了魔鬼的統(tǒng)治。有別于一些論者將人類解釋為國民黨,我認為喻指孫中山先生為首的革命黨人?!眥5}胡尹強則從婚戀的角度解讀,認為:“‘魔鬼象征封建婚姻文化,是封建婚姻方式的人格化;‘地獄則象征封建婚姻文化造就的封建家庭和社會生活?!薄疤焐瘛眲t“也許是暗示在上古時期,人的婚姻制度是相對符合人性的自然?!倍肮砘陚儼l(fā)出反叛的絕叫了。這是喻指受封建婚姻制度壓抑的鬼魂們的意識的覺醒。人類應聲而起,仗義執(zhí)言,與魔鬼戰(zhàn)斗,是喻指啟蒙運動……人類整飭地獄,是喻指啟蒙運動后,人類創(chuàng)造新的婚姻規(guī)范、新的婚姻秩序和新的婚姻道德準則……在整飭好了的地獄里,婚外戀(不管出于怎樣的苦衷)依然受到道德的責難。……詩人現在戀愛了,卻失掉了好地獄——沒有愛情的封建婚姻生活,即冰谷,即空虛中的暗夜了。”{6}
以上我們對以往研究《失掉的好地獄》的主要觀點進行了梳理,可以發(fā)現,無論是傳統(tǒng)的從政治角度解讀的研究者還是近期從個人婚戀情感角度解讀的研究者,由于都把作品的象征對象坐得太實而顯得生硬或牽強。如多數主流的研究者把魯迅說成是偉大的預言家,認為取代“魔鬼”統(tǒng)治地獄的“人類的使者”是指蔣介石等國民黨新軍閥就顯得牽強而遭到一些學者的質疑?!?925年的魯迅就‘預見了國民黨政權的黑暗,這是否過高估計了魯迅的預見能力而把他當成‘算命先生呢?”{7}有學者反證說:“1934年3月6日魯迅先生致姚克的信說:‘上月此間禁書百四十九種,我的自選集在內。我選的作品,都是十年以前的,那時的今之當局,尚未取得政權,而作品中已有對于現在的‘反動真是奇事也?!蹲赃x集》選小說、散文、散文詩共二十二篇,《失掉的好地獄》即其一。魯迅先生否認《自選集》有對‘今之當局的‘反動,也就否認了《失掉的好地獄》是針對蔣介石反革命政變的預見?!眥8}而李天明主張“天神”“魔鬼”和“人類”分別喻指清朝之前、清朝和民國同樣牽強。把幫助鬼眾反獄造反,最終取代了“魔鬼”而對地獄進行更嚴酷的統(tǒng)治的“人類”解釋為“孫中山先生為首的革命黨人”則尤其值得商榷。辛亥革命推翻封建專制帝制而建立民主共和制是中國社會制度民主化進程中的具有標志性和實質性的一大進步。盡管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被前清權臣袁世凱竊取,但袁世凱起碼表面上要按照《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所奠定的共和體制來施政,可以說,在當時,共和體制是他不可逾越的底線,逾越這條底線而復辟帝制就立即受到全國的聲討,招來滅頂之災。此后北洋軍閥各派系為爭奪總統(tǒng)或總理的寶座而相互攻伐混戰(zhàn),在不到13年的時間內換了14個總統(tǒng),但沒有一個人敢摘掉“民國共和”的招牌。曹錕賄選總統(tǒng)當然是臭名昭著的丑行,但從賄選這一事件我們可以看到共和體制對其的約束作用,在封建專制帝制下恐怕沒有“賄選”而只有“進貢”的??梢妼O中山等革命黨人所創(chuàng)建的民主共和制已經深入人心。所以認為魯迅所描寫的比“魔鬼”更嚴酷更專制的統(tǒng)治“地獄”的“人類的使者”是締造民國的孫中山等革命黨人,這是很難令人接受的。至于胡尹強提出“天神”喻指上古時期人類的自然婚配,“魔鬼”是封建婚姻方式的人格化,而鬼魂們造反得到“人類”的響應喻指啟蒙運動,人類整飭地獄喻指人類制定新的婚姻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這種看法也牽強而值得商榷。按照這樣的邏輯,難道魯迅這一啟蒙思想先驅在否定啟蒙,否定社會的文明規(guī)范而向往動物性的叢林規(guī)則嗎?并且得出“詩人現在戀愛了,卻失掉了好地獄”這樣的結論也令人難以理解。
筆者認為,魯迅創(chuàng)作《失掉的好地獄》是出于對現實的批判和對歷史的反思。所謂對現實的批判,即對北洋軍閥為爭奪權力和地盤連年混戰(zhàn),鬧得民不聊生的軍閥統(tǒng)治的批判。魯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談到寫《野草》這些散文詩時說:“這也可以說,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然不會美麗。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那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獄》?!眥9}這里為什么魯迅把自己的作品稱為“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呢?我們知道,辛亥革命后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人制定了《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建立起資產階級議會制性質的民主共和國。但國家政權很快落入袁世凱等北洋軍閥手中。1912年3月袁世凱在北京就職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并脅迫南京臨時政府遷往北京。從此開始了民國史上北洋政府統(tǒng)治的時期,直至1928年北伐戰(zhàn)爭結束后被國民政府所替代。在這短短的16年里換了15任總統(tǒng)。袁世凱執(zhí)政時間最長也僅有4年多,而執(zhí)政最短的周自齊僅僅做了9天國務院攝行大總統(tǒng)。政權的頻繁更替使各路軍閥注意的焦點是擴充自己的實力和地盤以攝取總統(tǒng)的寶座而無暇顧及建立嚴密的統(tǒng)治秩序。尤其袁世凱初任臨時大總統(tǒng)時期,在《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的行政框架下,資產階級民主形式得以保留,國會中同盟會員居多數,南方多數省的政權也掌握在同盟會手中。形成資產階級革命派和北洋派兩大政治勢力的對峙。出現了難得的資產階級民主氛圍。一時政黨林立,輿論自由,出現了大大小小上百個黨派團體和幾百家報紙刊物。魯迅把自己這時所寫的散文詩稱為“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就是指北洋軍閥忙于爭權奪勢而放松了思想鉗制,使得自己得以較為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的情況。這里的“廢弛”主要還是指文禁的減弱和思想的寬松。但另一方面,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基本上處于戰(zhàn)亂之中,袁世凱統(tǒng)治時期,袁世凱為削平南方的革命勢力而不斷動用武力,而革命黨人也不斷發(fā)起“護國”討袁的戰(zhàn)爭。袁世凱猝逝后,北洋派遂分裂為直系、皖系和奉系三大軍閥陣營。而自護國戰(zhàn)爭后,各地軍閥也開始成型。在各方勢力的激烈角逐之下,皖系、直系和奉系相繼控制北京政權。各派軍閥連年混戰(zhàn),人們飽受兵燹之苦,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所以魯迅把當時的社會比喻成“地獄”,認為“這地獄也必須失掉”。而就現實批判的層面看,魯迅作《失掉的好地獄》就是對北洋軍閥的黑暗統(tǒng)治及各派軍閥為爭得統(tǒng)治權而頻繁地發(fā)動戰(zhàn)爭的黑暗現實的批判。作品中的“地獄”象征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的北京或當時整個黑暗的中國。而“天神”“魔鬼”和“人類”則可說籠統(tǒng)地喻指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的各派軍閥,而不要一定對號入座指定是指清朝統(tǒng)治者、北洋軍閥統(tǒng)治者、國民黨新軍閥;或漢人建立的封建王朝、滿族建立的清朝和辛亥革命以后的共和政體;或古時期人類的自然婚配、封建婚姻方式的人格化和啟蒙運動。這樣對號入座就有點作繭自縛而難以自圓其說了。作品中描寫的“魔鬼”與“天神”之戰(zhàn),“人類”和“魔鬼”之戰(zhàn),都是為爭奪“地獄”的統(tǒng)治權,其實就是象征各派的軍閥混戰(zhàn)。
魯迅在寫《失掉的好地獄》之前一個月,寫了一篇《雜語》刊登在1925年4月24日的《莽原》周刊第一期上,其中就說:“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并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眥10}這里魯迅說的“神”和“魔”明顯都是喻指的軍閥?!妒У舻暮玫鬲z》中的“天神”與“魔鬼”可作如是觀。至于散文詩中寫的整飭地獄的“人類”,在與“魔鬼”征戰(zhàn)時打著“仗義執(zhí)言”的旗幟,而在取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之后卻比“天神”和“魔鬼”的統(tǒng)治更嚴酷、更殘忍,我們可以理解為軍閥們在上臺之前打著各種漂亮的旗幟,喊著動聽的口號,而上臺之后則原形畢露,其專制與兇殘比原來的軍閥毫不遜色。如袁世凱死后,皖系軍閥上臺,段祺瑞以國務總理身份把持北京政府實權。由于各派軍閥為爭奪權力矛盾愈演愈烈,到1917年春,“府院之爭”呈現白熱化,黎元洪以總統(tǒng)的身份解散國會,免去段祺瑞的職務。段立即煽動各省督軍獨立并準備在天津另組政府。黎元洪邀請張勛率辮子軍北上“調?!?,張勛卻抬出溥儀演了12天的復辟鬧劇。段祺瑞則打著“再造共和”的旗幟,打敗張勛,重新把持中央政權。他廢除《臨時約法》,以對外參戰(zhàn)為名,簽訂了中日軍事協定,借款編練參戰(zhàn)軍擴充實力。孫中山南下廣州發(fā)起護法運動。西南軍閥唐繼堯、陸榮廷等人則借機擴充勢力,段祺瑞則企圖武力統(tǒng)一全國,派兵進行討伐。直系軍閥則打著“停戰(zhàn)”和“愛國”的旗幟,聯合奉系軍閥打敗皖系軍閥而取得北京政府的統(tǒng)治權。打著反對皖系武力統(tǒng)一的旗號上臺的直系上臺后,馬上以中央政權的名義實行武力統(tǒng)一政策。于是奉系軍閥又聯合各實力派打著“民主”“自治”“聯省自治”等種種旗號與之對抗。通過兩次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推翻直系軍閥的統(tǒng)治而控制了北京政權。所以散文詩中與“天神”和“魔鬼”并稱的“人類”也是喻指的爭權奪利的軍閥。雖然袁世凱死后,先后主政北京政權的分別是皖系、直系和奉系三派軍閥,而魯迅在散文詩中則用了“天神”“魔鬼”和“人類”三種“符號”來喻指各派軍閥混戰(zhàn),但是,并不一定要一一對號入座,魯迅的用意是表明這些軍閥實質上都是一丘之貉,誰上臺都改變不了奴役人民的本性。
以上從現實批判的角度對作品進行了分析和解讀,下面我們再從歷史反思的角度來分析散文詩的思想文化內涵。魯迅作為一個最徹底的反封建道德文化的啟蒙思想家,他從中國以往的專制等級制度和奴隸道德文化的實質出發(fā),把整個中國的歷史都看成是奴隸的時代。不同的只不過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和“想做奴隸而不得”而已。在寫《失掉的好地獄》一個多月前所寫的雜文《燈下漫筆》中,魯迅對這一思想有相當深刻的闡述。他認為,中國人在奴隸道德和專制暴力的統(tǒng)治下,“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中國的百姓是中立的,戰(zhàn)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屬于那一面,但又屬于無論那一面。強盜來了,就屬于官,當然該被殺掠;官兵既到,該是自家人了罷,但仍然要被殺掠,仿佛又屬于強盜似的。這時候,百姓就希望有一個一定的主子,拿他們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們去做牛馬,情愿自己尋草吃,只求他決定他們怎樣跑。假使真有誰能夠替他們決定,定下什么奴隸規(guī)則來,自然就‘皇恩浩蕩了??上У氖峭鶗簳r沒有誰能定。舉其大者,則如五胡十六國的時候,黃巢的時候,五代時候,宋末元末時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納糧以外,都還要受意外的災殃?!@時候,百姓就希望來一個另外的主子,較為顧及他們的奴隸規(guī)則的,無論仍舊,或者新頒,總之是有一種規(guī)則,使他們可上奴隸的軌道?!瓕嶋H上大概是群盜如麻,紛亂至極之后,就有一個較強,或較聰明,或較狡猾,或是外族的人物出來,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規(guī)則:怎樣服役,怎樣納糧,怎樣磕頭,怎樣頌圣。而且這規(guī)則是不像現在那樣朝三暮四的。于是便‘萬姓臚歡了;用成語來說,就叫作‘天下太平?!F在入了那一時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國學家的崇奉國粹,文學家的贊嘆固有文明,道學家的熱心復古,可見于現狀都已不滿了?!偠灾?,復古的,避難的,無智愚賢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了?!眥11}這種“先儒”之所謂“一治一亂”,魯迅認為就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兩種奴隸時代的循環(huán)。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魯迅決不是主張停滯不變的歷史循環(huán)論,而恰恰相反,魯迅是以啟蒙思想先驅的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來揭破中國幾千年的專制體制和奴隸道德文化的實質,讓人們認識這種專制體制和奴隸道德是阻礙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最深的文化根基。這是魯迅在對歷史的反思中得出的最具啟示性的思想和認識。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魯迅把歷史上的改朝換代都看成換湯不換藥,因為奴役人民的專制體制和文化根基都是一成不變的。變的只不過是“天神”“魔鬼”“人類”等不同的“名號”或“旗幟”。魯迅認為中國歷史上只有寇盜和奴才式的造反而沒有有理想的革新和破壞。他說:“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該留心自己墮入后兩種。這區(qū)別并不煩難,只要觀人、省己,凡言動中,思想中,含有借此據為己有的朕兆是寇盜,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面打著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12}所以魯迅總把官軍稱為“坐寇”,把黃巢、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起義軍稱為“流寇”“強盜”或“內寇”,而把外族侵略軍稱為“外寇”。也就是說,在魯迅看來,這些人沒有什么本質區(qū)別,都是為爭權奪利而屠殺、奴役人民的禍首。只不過勝者為王敗者寇罷了。他說:“君民本是同一民族,亂世時‘成則為王敗則為賊,平常一個照例做皇帝,許多個照例做平民;兩者之間,思想本沒有什么大差別。”{13}魯迅這是從奴隸道德文化的本質上來深挖封建專制體制的根源。他說:“至今為止的統(tǒng)治階級的革命,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去推的時候,好像這椅子很可恨,一奪到手,就又覺得是寶貝了,而同時也自覺了自己正和這‘舊的一氣。二十多年前,都說朱元璋(明太祖)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實是并不然,他做了皇帝以后,稱蒙古朝為‘大元,殺漢人比蒙古人還厲害。奴隸做了主人,是絕不肯廢去‘老爺的稱呼的,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這正如上海的工人賺了幾文錢,開起小小的工廠來,對付工人反而兇到絕頂一樣?!眥14}這就是魯迅對歷史的反思所做出的精辟的結論。而散文詩《失掉的好地獄》就是用文學的形象化的方式來表現了魯迅對歷史的改朝換代的本質的認識與思考。他以這種歷史反思的視角來談明末清初的動亂與更迭時說:“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F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髂┑母瘮∑茽€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兇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眥15}這里魯迅把對當時北洋軍閥的混戰(zhàn)與對整個歷史的反思結合在一起。雖然魯迅這里認為明末統(tǒng)治者、李自成、張獻忠和滿清統(tǒng)治者鎮(zhèn)壓人民一個比一個更殘酷,但我們也不必把他們與散文詩中的“天神”“魔鬼”“人類”一一對號入座。而應從宏觀上把將其理解為是詩人對現實的批判和對歷史的反思的形象化的表達。因為在以往的封建專制體制統(tǒng)治和奴隸道德文化的規(guī)范下,不管什么朝代人們都過著地獄般的奴隸生活,無論誰坐上皇帝的寶座都會整飭原來的“廢弛的地獄”,即加強統(tǒng)治的國家機器,使“油一樣沸;刀一樣铦;火一樣熱”。而“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即人民都會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斑@是人類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即每次改朝換代都是一個新的統(tǒng)治者的成功,而卻是人民的不幸。每一個統(tǒng)治者失敗后都會感嘆自己“失掉了的好地獄”。
以上我們從現實批判和歷史反思的角度對《失掉的好地獄》進行了解讀和分析。當然,作為成功的文學作品的形象是遠遠大于思想的,《失掉的好地獄》帶給人們的啟示和聯想是非常豐富的。假如從更為概括和抽象的哲學層面來理解,作品所描寫的“天神”統(tǒng)治時的“天地作蜂蜜色的時候”,讓人聯想到人類最初沒有自我意識和欲望的蒙昧的“伊甸園”時期;而用他的“光輝”喚醒“鬼眾”戰(zhàn)勝天神的“魔鬼”,則猶如引誘人類偷吃禁果的“撒旦”,讓人聯想到鼓動“人”的覺醒的啟蒙者;“人類”統(tǒng)治的制度嚴明則可讓人聯想到科學理性的工業(yè)化時代對人性自身的異化等等。但作品最直接而明顯的意蘊無疑是對現實的批判和對歷史的反思。即批判當時的軍閥混戰(zhàn),指出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的實質是兩種“奴隸時代”的循環(huán),而專制體制和奴隸道德則是滋養(yǎng)這種“奴隸時代”的深層的文化根基。
注釋:
{1}王瑤:《論?骉野草?骍》,《王瑤作品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29頁。
{2}李何林:《魯迅?骉野草?骍注釋》,見《李何林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30頁。
{3}孫玉石:《?骉野草?骍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28頁。
{4}馮雪峰:《論〈野草〉》,見《馮雪峰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74頁。
{5}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骉野草?骍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4頁。
{6}胡尹強:《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骉野草?骍世紀之謎》,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211頁。
{7}袁良駿:《當代魯迅研究史》,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05頁。
{8}閔抗生:《地獄邊沿的小花——魯迅散文詩初探》,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6—127頁。
{9}{14}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56頁、第301—302頁。
{10}魯迅:《魯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75頁。
{11}{12}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12—213頁、第194頁。
{13}{15}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52頁、第17頁。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