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甘肅古浪人。曾獲第二屆黃河文學(xué)獎、甘肅省政府圖書獎、甘肅新聞獎、甘肅雜文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沙塵暴中深呼吸》《白駱駝》《西徙鳥》《枯湖》。曾在《飛天》《讀者》《中國校園文學(xué)》《文學(xué)報(bào)》《雜文報(bào)》等報(bào)刊發(fā)表散文、小說、雜文等作品多篇?,F(xiàn)供職于讀者出版集團(tuán)敦煌文藝出版社。
一
后半夜,一聲尖叫,像一把銀匕劃開了一面烏帛。
家聲睡得糊里糊涂,他疑心自己在做夢,但不是。貓叫,狗叫?都不是。問女人,女人的聲音像一團(tuán)糨子,黏黏糊糊,說也聽見人嚎了一聲。剛說過,又一聲嚎叫。家聲提上褲子,來不及拉上褲鏈,披上汗褂,踏上鞋,踢踏出門。院子里黑黢黢的,星光散淡。抬頭看,三星就在東天,他知道天快亮了。又一聲叫,他確定那聲音就在院子后面,是老吳家里傳出來的,準(zhǔn)確地說是老吳女兒的哭聲。也許是孝文家。如果是孝文家傳出的聲音,就去聽個熱鬧;如果是老吳家,他一定要去看看。
一般而言,晚上聽到哭鬧聲,人們都裝作沒聽見,或許是兩口子鬧別扭,說不定就是床上床下的事,你去了使人難堪。家聲站在院子里,聽到那丫頭哭叫的聲音像一把又一把尖利而凄切的刀,一一向他投來。家聲難以招架,便像個黑影子向老吳家飄去。
家聲堅(jiān)定地走向老吳家,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yàn)槔蠀堑呐?。五年前,老吳的女人突然得道了,說是某位仙姑附體了,手舞足蹈胡叫胡鬧了若干天,一陣子說神仙來了,一陣子說鬼來了;尤其說鬼來了的時候,格外瘆人。因?yàn)槔蠀堑呐唆[鬼一般是在晚上,高潮在十點(diǎn)以后,她會突然厲喊一聲:“來也——”老吳的女兒便嚇得僦起來了,其他的女人也怕得小腿打戰(zhàn),但嘴上不說。這時候,老吳會很氣惱地說:“胡吣!”那女人便說:“在門背后,鬼——”門背后黑糊糊的,十五瓦的燈泡子照過去,門背后更黑。她女兒嚇得忙往她爹的身后移一步?!肮碓谒桌铩!彼资呛邝铟畹陌l(fā)光的半個人高的瓦缸,正好在門后面,缸面上發(fā)光的白點(diǎn)一閃一閃,仿佛就是鬼的眼睛。大伙便用柳樹條子和豆子亂打過去,噼里啪啦的聲音打在缸壁上,打進(jìn)缸里面的水里,發(fā)出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穆曇?,似乎是鬼被打得呻喚。正?dāng)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黑缸上的時候,突然,那女人又說:“鬼在梁畫里?!蔽蓓斒潜粺熝煤邝眵淼拇?,椽子縫里是熏得發(fā)光的紅柳條子,鬼能鉆在那里?女兒的眼睛盯著發(fā)光的椽子縫,閃著恐懼的淚光。老吳抓起豆子,向屋頂射去,屋頂?shù)拇用嫔暇桶l(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似乎鬼已經(jīng)出了門了,因?yàn)殚T是敞開著的。如此鬧了好久,后來,村里來了一位玄衣白褲的空空道人,說老吳家的是金花娘娘的弟子下凡附體了,要供神上香。就在那一年,四寸泵能抽滿的井水干了,莊稼地干得讓人出冷汗。從此,老吳家的便成了神仙,時常坐在家里念經(jīng)吃齋,還供上了仙人的神柱兒,院子里時常飄出一縷縷香火味來。天長日久,老吳家里不知不覺已經(jīng)門庭若市,求神算卦者絡(luò)繹不絕。家聲在年頭上去了一次老吳家,進(jìn)了堂屋,向那神柱兒叩了頭,起身說:“我們鄰里鄰舍的多少年了,你也知道,我也是甩過五十奔六十的人了,莊田地里的活干不動了,娃們都小,你給看看,我還有什么飯吃?我想換個飯碗端一端?!崩蠀羌业穆犃耍P腿坐在炕上,瞇上雙眼,嘴里嘰里咕嚕說了一陣類似英語一樣的話,但是絕對不是洋文。她說:“你有文飯,五十五歲可吃?!薄拔娘??”家聲沒有聽懂他的話。老吳家的重復(fù):“文化飯。你不用再受苦了?!?/p>
此后,老吳家的已經(jīng)和從前決然不一樣了,以前在巷道里見了家聲還要說長道短,念叨水費(fèi)太高、化肥太貴、收成不行,學(xué)費(fèi)太貴的話;現(xiàn)在,雜長經(jīng)短的事她不提了。家聲心里也清楚,老吳家的自從家里點(diǎn)上了香火,收入比起莊稼地里好多了,每年三五萬不成問題,一磚到頂?shù)耐叻慷忌w起來了,日子自然滋潤了。
而讓家聲吃驚的是自己居然還有文飯吃!他滿身的虱子都在笑,再一想,明年就是五十五歲了。家聲掏出了十塊錢,給了老吳家的,說:“我吃上了文飯?jiān)賮碇x忱你。你也知道,井水干了,黃河水水費(fèi)太高,苦死苦活,到頭來還不如出去打工;可我出去打工,誰還要?嫌老?。 边€有一句,家聲沒有言傳:明年看我吃文飯吧,正好!家聲出了老吳家的門,對老吳家的心存感激。心里也在嘀咕:文飯?我就是個小學(xué)生,大字也不識一斗,哪來的文飯?恐怕是驢頭伸到馬槽里了。他一直在想象著文曲星哪天顯靈,給他文飯吃呢。
家聲聽到這丫頭這般哭叫,必然有事,就算是知恩圖報(bào)吧,他也得去看看。走進(jìn)老吳家,聽到那丫頭嘴里直聲哭叫著爹爹。家聲知道是老吳出事了!走進(jìn)門,果然,老吳的丫頭抓著老吳那粗大的手,哭成一團(tuán),而老吳家的卻在一邊念經(jīng)。
就在家聲忙前忙后、為老吳擦身穿老衣的當(dāng)兒,孝文來了,一邊喊叫著給亡人落草,一邊說:“快找筆墨紙硯!”
孝文是老吳家隔壁子鄰舍,是高中生、文化人,雖然早年開過拖拉機(jī),后來又開了推土機(jī),但是他始終在練字,他知道字是門面,由此還寫了好多幅字,裝裱好了送人攬活。后來還加入了縣書協(xié),拿了個藍(lán)塑料皮的本本。
這時候,老吳家的突然停下,不念經(jīng)了,睜開眼睛,長嘆一聲,說:“他的壽滿了!神仙也要不來了!”家聲和孝文愣了半天才明白,原來老吳家的半天是給老吳要陽壽去了,沒有要上。
家聲原本就對孝文的字不屑一顧,連個字帖都沒有練過,還稱之為板橋體。你見過鄭板橋的字嗎?只見他家門簾子布上印的那幅竹子,落了兩行款:“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家聲不是書協(xié)會員,在好多場合只好把寫字的機(jī)會讓給孝文了,否則,孝文就會當(dāng)面拿出那藍(lán)皮子本本來,說:“我這個是縣上認(rèn)可的,是上了元線的?!?/p>
家聲客氣地說:“還是孝文你來吧!”孝文說:“你也來一次,這字就要當(dāng)眾寫才能寫好!”這話明著是鼓勵家聲,其實(shí)是叫勁兒呢,言下之意:家聲,你有這本事嗎?
家聲從花園里抓來一把凈土,用清水搗成了泥漿,將白紙裁成了頭大的四塊子,用胡麻荄揉成了一個草蛋蛋,寫了“可當(dāng)大事”四個字,蒼勁有力,明顯是練過歐體的架勢。這時候,旁邊已經(jīng)立滿了莊鄰右舍,都說寫得好。家聲一邊描了一下事字的豎勾,也不客氣,說:“這歐體,我可是練了十年了,講究的就是結(jié)體?!?
孝文說:“家聲,字是個黑驢,越描越奴,別描!把對子也寫上,你今個就是先生!”
家聲知道這是孝文在笑謔他,就說:“今天這字不是黑驢,是土驢!土寫的,就是土驢?!钡牵衣暤拇_不知道喪聯(lián)咋寫。“就這四個字就行了,其他的還是你寫。我去家里找些墨水?!奔衣暼ゼ依镎伊四昧藛事?lián),夾著墨水來到老吳家時,孝文說:“你是不是找喪對子去了?那還用找嗎?我說你寫!”
孝文在一邊說,家聲在一邊寫??傻诙睂β?lián),家聲沒有聽孝文的,自己先寫了上聯(lián):想見音容云萬里。對孝文說:“孝文,你說下聯(lián),我咋忘球了?”
孝文突然轉(zhuǎn)過身喊:“孝子磕頭,點(diǎn)紙——”
家聲大聲說:欲聽教訓(xùn)月三更。
寫完,家聲頓悟:文飯?jiān)瓉砭褪菍懽?!老吳家的還真是神!大半年來,他一直在琢磨“文飯”二字,簡直是老鷹抓驢,無從下手。今天終于算是被點(diǎn)破了。
二
家雀踏進(jìn)老家的門,迎門多了一張舊桌子,桌面上蒙著一片子氈,氈上還有早年不知道是誰尿的尿巴,上面居然擺放著文房四寶;還發(fā)現(xiàn)書房的側(cè)墻上多了四幅字畫,那是四條屏,新嶄嶄的,還是綾子裝裱的,這讓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房子的確很老了。那斑駁的粉筆墻像長了白癜風(fēng)的一張臉,讓人看著臉上也麻酥酥的,從頭皮開始麻到脖子下去了。再仔細(xì)看那字,卻只是三流水平,一看就知道連起碼的筆畫功底都談不上,更不要說臨帖了。開首的“滾滾長江”幾個字,幾乎是一串子黑珠珠落成的;頭一個“滾”的最后還特意把那捺畫返收過來,拉了很長,又勾連到了下一個“滾”字上。他看著這字,心里罵道:滾蛋的滾!可他看得出,這是他哥哥家聲視為珍寶的東西,正如那幾張“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和“優(yōu)秀村干部”的獎狀一樣,都在墻上貼了十年了,字外面的地方擦了一遍又一遍,而那上面的毛筆字卻從來也沒敢動過,免得傷了字的身子骨,由此,這些字就有了一個曲溜拐彎的底紋了。家雀每每看到這幾張獎狀,心里總是疙里疙瘩的,他設(shè)想哪天如果把那獎狀上的字擦壞胳膊擦壞了腿,這獎狀也就成了一張擦屁股的紙了,還太硬。他放下包,坐在炕沿上,點(diǎn)了一根煙,也給哥哥家聲遞過去了一根。家聲接過煙,點(diǎn)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來,說:“家雀,現(xiàn)在一幅字在蘭州能賣多少錢?”
“那也得看是誰寫的。名人的字按平尺算,一幅幾百到上千塊,還有上萬塊的。沒名氣的誰要!”家雀沒看哥哥,還在低頭端詳那落款,落款處是胡什么,他看不清,就問家聲,“這字是誰的?”
“嘿!這是胡大師胡天華贈給我的。他是我的老師?!奔衣曔@下顯得很自豪,呲著白花花的牙齒,笑著說,“這字你看能值幾大?”
家雀這才看清楚,那胡字后面是天華,天字成了三點(diǎn),華字用繁體寫的,一共繞了八個圓圈。他轉(zhuǎn)身看著家聲,突然發(fā)現(xiàn)哥哥似乎變了個人:五十五的人突然有了書法老師,對字畫這般關(guān)心起來了。原先進(jìn)門就說莊稼,說各種費(fèi)用,如今卻成了談文弄墨的行家了。
“把這個狗抓下的字,誰要?”家雀說,心里充滿了對胡大師的仇恨:簡直是誤我哥哥!
“你懂個屁核子!這四幅字起碼四十張爺爺頭!人家是中書協(xié)會員!懂嗎?中書協(xié),知道嗎?中國最高級別的書法家了!”家聲有些激動,臉色由黑變褐紅。家雀想不通自己的哥哥怎么突然對這行當(dāng)這般熟悉,但那皮包骨頭的臉上的褶子卻增加了不少。家雀心里有點(diǎn)凄涼,又有點(diǎn)生氣。
“不信你去賣,你能賣上四千,我倒搭你四千!”家雀說。
“嘿嘿,你等著吧,你以為你能吃上文飯,我就不行?我也要吃這碗飯!”家聲說得很堅(jiān)硬,像是吃了生鐵一樣。接著,他深深抽了一口煙,嘆了一口氣,“你看我這手指頭——”家雀看去,那指頭就像黃楊木樹根一樣,一個關(guān)節(jié)結(jié)了一個疙瘩,手背上五個疙瘩,五指中間五個疙瘩。
家雀沒有言傳,看了看,低頭抽煙,那煙鉆進(jìn)了他的眼睛,把眼睛熏紅了。
家聲說:“老爹說過,要種書田。我現(xiàn)在是明白了,書田,巴掌大的一塊塊,就頂他個十畝八畝水地,還沒有成本。胡大師的字一平尺五百!我的老天爺啊,你想一下,這書田,了得!”
家雀在蘭州的一家報(bào)社工作,在家聲的心中,弟弟是吃上文化飯了。家雀也知道,家聲小小年紀(jì)就是村上寫字的能手,過年給人家寫對子,多少混出了個文化人的名聲,后來還當(dāng)了一屆村支書,但是,由于家聲對社員總是沒有文化、沒有文化地教導(dǎo)訓(xùn)斥,最終還是被抬掉了。
“那你就種書田吧!說實(shí)話,這字連你的都不如,還是大師!”家雀的話雖然充滿屎臭氣,可是家聲聽了這話,心里倒是舒服了半截:既然大師的字都不如我的,這說明我的字也能值四千!
三
老吳原本是套里人,即河套平原的人。當(dāng)年,老吳家的還是個丫頭,去河套一帶拾發(fā)菜,生病了,老吳的媽媽將她留在家里養(yǎng)病,病養(yǎng)好了,老吳家的也就看上了老吳。老吳家的那時候還是個丫頭家,給老吳留了一個手絹,就回家了。老吳居然忘不了那丫頭,真就找到了甘肅古浪永豐灘一帶,找到了丫頭時代的老吳家的。可惜丫頭的爹媽死活不同意,除非老吳留下來。老吳無奈,也就把自己這個厚實(shí)高大的身子留在了永豐灘。
家聲寫完喪對子,找老吳家的說:“老吳老家的人趕緊要通知。”老吳家的說:“家聲,你就是大東,你看著辦。他兄弟的電話你問丫頭?!奔衣暵犃死蠀羌业奈迥陙碛忠淮谓兴拿郑浅<?,他相信老吳家的將來一定會為他的文飯好好算計(jì)的,匆忙從丫頭那里找到了電話,親自給老吳的弟弟打了電話報(bào)了喪:“兄弟,你哥哥,好好的人,就是腦梗塞,昨晚突然沒有了!娃們孽障,快來——”
老吳的弟弟來到永豐灘。見家聲前后奔波,孝文便漸漸緩下了步子。老吳弟弟對家聲千恩萬謝,抬埋了哥哥,他特意留了電話,對家聲說:“套里活多,你干不動,將來就當(dāng)工頭,過來我給你找活干,怕的就是找不到人!”老吳的弟弟走了,家聲還得繼續(xù)干活。干到了秋收之后,家聲感覺到累了。累了就想起了老吳家的那句話:“五十五歲吃文飯。”可是,五十五歲眼看著又要過去了,文飯?jiān)谀睦??家聲想不通,就去問老吳家的:“上次你給我算的那……事,你看看在哪個方向?”老吳家的問:“啥事,家聲?”“就是文飯,文飯的事。苦不動了,腰來腿不來,你看看,在哪個方向?”老吳家的說:“你上個香?!奔衣暰腿c(diǎn)了香,叩頭作揖,肅立在一邊,和老吳家的丫頭站在一起,像童男童女一般。老吳家的算了半天,念叨了半天,說:“東北方。”
東北方?東北?東北,我的天爺吶,遠(yuǎn)!連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哪來的文飯?東北方,走過永豐灘是黃花灘,走過黃花灘就是三板灘,走過三板灘是海子灘,走過海子灘是雞爪子灘,走過雞爪子灘是瞭光灘(荒灘),走過瞭光灘就是臨河。臨河?臨河他去過,拾過頭發(fā)菜,這就是東北方。哦,對了,老吳的弟弟!河套,河套平原!“套里活多,怕的就是找不到人!”他想起了老吳弟弟的那句話,甚至還想起了老吳弟弟的腔調(diào)。他立即給老吳弟弟打電話。老吳弟弟還是那句話,找上十來個人你過來,家聲,河套平原上活可多啦,每人每天上百塊!他把bai讀成了bei,多么溫馨的發(fā)音!一個人給你兩百塊的勞務(wù)費(fèi),然后你再回去找人?!皼]有想到啊,好運(yùn)氣來了躲不過?!彼麑ε苏f,“你就等著吃文飯吧!”婆姨說:“我等著喝西北風(fēng)還差不多!吃文飯!”
家聲很快招了八個人,墊上了路費(fèi)吃喝費(fèi),一路坐汽車向河套奔去。奔過去,打電話,老吳弟弟果然來接人,說去磚廠燒磚。這么遠(yuǎn)來了,燒磚?我們那邊也有磚廠,在老家燒磚就是了,何必跑到河套燒磚?豈有此理,不干!八個人異口同聲。
家聲說,咱們?nèi)ジ梢桓删椭懒?,這活工資高,每天兩百呢。干幾個小時?八個人異口同聲問。老吳弟弟說:“不管時間,每天每人只要燒出兩千塊子磚就行呵,一塊磚給你一毛,兩千塊就是兩百呵!”他還是把bai念成了bei。笑話!兩千塊,我們又不是沒有燒過磚,不去,給路費(fèi),我們回家!
沒干活,叫我掏錢,哪有這事?這些人沒有回家的路費(fèi),跟著老吳弟弟來到一家磚廠,好歹干了一個月就麻麻走人了。家聲從每人身上是賺了一百塊,但再也沒趕回去繼續(xù)招人,懷揣著吃文飯的美好夢想,他來到了巴彥淖爾市。在巴彥淖爾市的一家字畫店門前,家聲的腳步邁不開了,他看見一個穿著紅色綢緞的老者,長須飄飄,亂發(fā)遮顏,仙風(fēng)道骨,正在提筆懸肘,大書特書。他急忙踅到一邊,買了一盒蘭州香煙,咳嗽了兩聲,站在門前。那老者見他,微笑著說:“請進(jìn)來!”家聲一看,是個文化人,這般客氣,必然是個大寫家。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在一邊。那老者繼續(xù)揮毫潑墨,大書了一陣“滾滾長江東逝水”,然后長吁一聲,右臂展開,右手指著圈椅,說:“請——”家聲第一次受到如此禮遇,簡直欣喜若狂。
“老師,您的行草真棒!”家聲用他夾生的普通話說。
“還行吧,你也寫字?”老者微笑著說。
“我是來學(xué)習(xí)寫字的?!奔衣曊f。
“來,寫個字,讓我看看?!崩蠈懠艺f。
家聲說:“不敢不敢,老師。”可是,老寫家已經(jīng)把宣紙和筆墨推到了他面前。家聲提起筆來,一個字沒有寫完,臉就由黑變紅了。墨蘸得太飽了,再說平日就沒有用過宣紙,天字成了模糊的大字,原本要寫“天地玄黃”,再也不寫了。
老寫家說:“你的筆性不錯!但是要把握好宣紙的性質(zhì)。記?。鹤质莻€黑驢,越描越奴!”
家聲想起小時候上學(xué)寫大楷,那一豎總是寫不勻,不是上面粗下面細(xì),就是兩頭粗中間細(xì),或者就是中間出個小小的拐彎,怎么也寫不上老師說的垂露,于是就開始描,描來描去,越描那豎畫越粗。老師急了,說:字是個黑驢,越描越奴!多年沒有聽到這句話了。他急忙掏出煙來敬上,并說想要拜他為師。老寫家一口答應(yīng)了,并留他住了幾日,傳授了若干書家賺錢的要略,送了他四條屏(裝裱好的),打發(fā)家聲回家了。
家聲如獲至寶,小心抱著四條屏回家后,將老師的字掛起來,從街上買來一張?jiān)缒甑呐f賬桌,擺在了書房當(dāng)?shù)?,扭著婆姨,從炕上的破氈上鉸了半截子鋪上賬桌,買來宣紙筆墨硯臺,拉開陣勢,要真正開始吃文飯了。擺好了這些,孝文恰恰也來到了家聲家,他是聽說家聲當(dāng)包工頭當(dāng)砸了才來的,想要詢問他當(dāng)包工頭的事,卻被他家里這些新穎別致的擺設(shè)驚得忘記了來說啥。孝文見了門口的大桌子和文房四寶,大吃一驚,再看他墻上的四幅裝裱一新的字畫,半天沒有敢說半個字。只見家聲的手在空中劃來劃去,一面問孝文:“你知道米芾嗎?”孝文當(dāng)然不知道,搖了搖頭。家聲說,這次出去,我遇了個奇人,老寫家,是米芾的關(guān)門弟子。孝文嚇壞了,這下他的那本縣書協(xié)會員證恐怕真的唬不住家聲了。
四
自從十多年前父母去世后,家雀很少春節(jié)回家,只是在年前給家聲打個電話,帶點(diǎn)年貨,以示慰問。年關(guān)將近,家雀照舊打電話給家聲。家聲的聲音像寒風(fēng)里的一根草,有氣無力。問怎么了?回說感冒了。語氣一改他吃了生鐵的硬度。
原來家聲拜師回家不到兩個月,正是三九天的臘月,大師就打來電話,說要來甘肅銷字。家聲第一次聽到“銷字”這一說,他居然偏偏就聽懂了。其實(shí)應(yīng)該是賣字,可是大師偏偏說成了銷字,這讓家聲覺得很文氣,他跟著說銷字好。大師問,有沒有認(rèn)識的企業(yè)家?家聲說沒有。那你聯(lián)系一下,就在你們縣的文化館辦個展覽。家聲好不容易找到了文化館館長的電話,打通后那館長說,你來我們談嘛。家聲把這消息告訴了大師,大師說,你去吧,請他們吃個飯,費(fèi)用我付你,放心去,費(fèi)用的事別擔(dān)心。
家聲就去了,見了館長,就說自己的老師胡天華,中書協(xié)會員,寫得一手漂亮的行草,要在我們縣辦個書展。館長說,還有呢?家聲說再沒有了。館長見他手里提著一個包,就問,字畫帶了嗎?沒有,遠(yuǎn),他讓我請你們吃飯。那就走吧。吃完喝完,花了將近一千塊錢。那館長說,你告訴你老師,不論好壞,展出可以,但是,要給我們館里交五千塊錢或者留下二十幅裝裱好的字畫,作為展位費(fèi)。家聲就給老師打電話,老師聽了,說算了,不銷了。
家聲心里有氣,一則是文化館這么摳,就一間房子,掛一掛畫,還要那么多的字畫;再者,給老師辦事,第一次就沒有辦成,心里窩火。眼看著五十五歲就要過去了,文飯?jiān)谀睦??他不惜搭上車費(fèi)路費(fèi),去了臨近的龜城。這次家聲有了經(jīng)驗(yàn),直接答應(yīng)給館長十幅字畫,館長說成交。
開展的前一天,大師來了,還是穿著紅綢緞的古裝,頭發(fā)還是長且亂,帶來了一大箱子字畫,身邊陪著好幾個腦滿腸肥的人。大師介紹說,這是我的弟子,都是甘肅本地人。家聲激動難當(dāng),抱拳致禮。大師說,這些都是企業(yè)界、同時也是藝術(shù)界的前輩,你好好布置畫展,我陪同一下諸位。大師和那伙人坐在休息室,開始不斷打電話,請誰誰誰叫他的朋友來賞光,請某某某叫他的親戚來長精神之類,就像兒子娶媳婦、女兒要出嫁一樣。家聲是弟子,爬高摸低,五十五歲的人了,就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勤快,忙忙坎坎一天,最終算是掛好了畫。掛完畫,家聲一個人站在展廳看,欣賞大師的佳作,心想我的文飯也快了,有一天像大師一樣辦個畫展,這飯就熟了。踱來踱去,家聲感覺自己像個書法家了,步子走得越來越莊重。突然,他的眼睛瞪直了,序言里面有這樣幾句話:胡天華,某書法函授大學(xué)畢業(yè),生于1968年……我的天爺吶,他還年輕呢!和家雀同歲,他咋就像個老漢呢?比我小整整一輪!家聲一個人在展廳里踱著方步,像大師的哥哥,甚至捻斷了幾根扎哇哇的胡須。突然,他想通了:這就是藝術(shù)家啊!自己也留個胡須,頭發(fā)長些,胡亂奓著,這樣豈不更好!家聲想來想去,為自己也量身假想了一套不同于大師的樣板,然后背搭著雙手,踱來踱去。等到踱夠了方步,回過神來,不見了大師的蹤影。家聲打電話,大師說你先自己吃飯去,他有個應(yīng)酬。家聲只好去外面吃了一碗上好的炒拉條,也要八塊錢呢,算是自己犒勞自己吧。天已經(jīng)黑了,電話中,大師似乎已經(jīng)喝大了酒,嘴里含混不清,說不上自己在哪。家聲無處可去,只好再打大師的電話,這時候大師已經(jīng)不接電話了。家聲自言自語,這小伙子大師,就家雀的個歲數(shù),胡子可能早就被酒泡成芨芨草了。家聲有點(diǎn)生氣,摸摸兜里的錢,只剩下五十塊,找一家招待所將就住下了。招待所老板說,啥都有,就是沒有暖氣。家聲問,有爐子嗎?老板反問,現(xiàn)在哪有架爐子的招待所?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車馬店的事了。家聲說:“不怕,我們莊稼人,不過也是書法……搞書法的?!焙蟀胍梗还勺佑忠还勺訌拿晒鸥咴祦淼娘L(fēng)直接鉆進(jìn)了他的被窩,將他生生凍得打噴嚏,一連幾個噴嚏才把他打醒:原來自己不在家里,在龜城。這風(fēng),讓他想起來自內(nèi)蒙古的胡大師,冷得很!他捂住頭,腳伸到了外面;裹住了腳,頭皮子凍得發(fā)麻。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前腳攆后腳到了文化館,文化館的大門緊閉著。他在料峭的寒風(fēng)中等了將近一個多小時,凍得鼻拉涎水,實(shí)在受不住了,看門的大哥叫他進(jìn)門烤了半天火,又喝了幾口熱開水,總算是緩過氣來。
終于等到大師來了,問他昨晚去了哪里,家聲說在旅館。大師問吃早飯了沒有,家聲說吃了。說完吃了兩個字,家聲突然想哭,似乎是被爹媽慢待了的孩子??墒牵髱煯吘故且粋€四十多歲的年輕人,何況人家輩分高,也就牙掉了咽到肚子里,心里回味著昨晚挨凍今早挨餓的況味,接連幾個噴嚏讓他終于擺脫了大師的關(guān)懷。
好在一場忍饑挨餓總算沒有白搭,大師的字畫果然被幾個身體粗胖的人叫喊著買走了許多。據(jù)大師說,當(dāng)日總共收入了三萬元。當(dāng)廳的桌子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家聲恨不得拿起來也寫他個十萬八萬揣進(jìn)懷里。他記得家雀說過,大師的字不如他的。好在中午大師給了他一張爺爺頭,讓他先去吃飯,吃完飯還要來看場子。
好歹挨了兩天,展出結(jié)束。末了,旁邊有人說,都是假的,都是托兒,買的人都是書法家的朋友,后面跟著買的全是上當(dāng)?shù)?。家聲驚出了一身冷汗,權(quán)當(dāng)沒有聽見。
家聲回到家就病倒了,一病就是半個月,肺炎咳起來了,住院打針吊液體,花掉了所有包工掙來的人頭費(fèi),還倒搭了上千塊。今年算是歉收了,和多收了三五斗沒有區(qū)別。年關(guān)將近,家聲的感冒總算好起來了,女人才開始嘮叨,一直嘮叨到了家雀的電話打來。家聲女人一把搶過電話說:“家雀,你知道你哥哥今年干啥了嗎?連家都不回了!別的男人出外掙錢,他是出外貼錢。人家在家里過冬,他是陪大師去賣字,到頭來凍得感冒,咳起了肺炎,病了半個月,差點(diǎn)把老骨頭撂到了龜城……”
五
家聲確信自己要吃文飯,否則,他苦了大半輩子真就完了。按他自己的話說,他的日子是老鼠拉木锨——好的在后頭。開春種好了莊稼,家聲說,他要出門了,女人問他去干啥,他說去蘭州看兄弟,女人這才放行了。家聲來到蘭州,敲開了弟弟家的門。家雀吃驚異常,急忙備好了吃的喝的,想到家聲為了吃文飯,吃了不少苦,又不好安慰,想勸他別胡思亂想了,文飯不好吃,再說你這把年紀(jì)了,還咋吃啊!話到嘴邊卻被家聲那張滄桑的臉給淹沒了。父母早年去世,家聲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供家雀上學(xué)。雖然家雀考上了,接著自己的老婆又嗚呼哀哉了,沒有好好幫兄弟一把,自己心里覺得虧了一截子。好在后來又找了一房寡婦,心情雖然不錯,孩子倒也又生了兩個,可日子卻像一車生鐵,越拉越重。老胳膊老腿的,身子骨都酥了,干活需要力氣,自己沒有了,原先腋窩下夾一麻袋麥子還要唱歌哼哼曲兒,現(xiàn)在,那家伙放在面前,就像一頭老虎,眼睜睜瞪著他,也無可奈何。再說了,老吳家的早就算過了,五十五歲他就交上文運(yùn)了,交了文運(yùn)當(dāng)然吃文飯!蘇老夫子六十歲還中狀元呢,寫個字的事兒他確信能行。
家雀讓媳婦做好了飯菜,家雀提來一瓶酒,兄弟倆開始喝酒吃菜。酒過三巡,又三巡,加了三巡之后,家雀問家聲,嫂子說你給大師賣字去了,是真的嗎?家聲說,真的。賣字行不行?行!大師那字你也見過,兩天賣了三萬,那你說我的呢?嘿嘿,家聲不言傳,就是笑。你不要吃吃吃笑了,我這次來就是去賣字,不信你看看!去就去,去哪呢?據(jù)大師說,西寧那地方賣字行,我想去看看。其實(shí),家聲是背著婆姨偷偷去了一趟老吳家的堂屋,問了方位才出門的,他心里裝著一個方位:西南方。西南方是啥地方?西寧。這哪里是大師說的,家聲已經(jīng)慣于把一切都?xì)w于大師。家雀說,那就去吧,去看看就知道了。你打算去幾天?看情況吧,賣得好了多賣幾天,賣得不好了,也就收拾幾個盤纏回家。
兄弟倆說著喝著,不覺已經(jīng)喝大了。家聲說,兄弟,你別不信,我沒有給任何人說過,我做了一個了不得的夢!啥夢?我夢見毛主席笑呵呵地向我走來,手里捏著個東西,你猜是啥東西?毛主席手里拿著一只金桿桿的毛筆!嘿,送給我啦!你說,這夢!吱,家聲吸了一杯酒。家雀說,我的天,那還了得!夢見毛主席,就是夢見天子了,那是大吉大利的夢!誰夢見過天子?那是大富大貴之夢吶!你知道我們大靖城樓子南面有四個字叫什么嗎?節(jié)榮金管!節(jié)榮是啥?就是以高尚的節(jié)操為榮!金管是啥?就是金桿桿的毛筆,就是以鼎盛的文脈為豪的意思!毛主席給了你這個,你就是文曲星了!哈哈哈——兄弟倆喝得昏天黑地,弟媳婦在臥室里躺著,一邊說:“棗木棒槌一對兒,神經(jīng)??!”
家聲次日坐上班車,上了西寧。臨走時原本指望弟弟給上些盤纏,孰料弟弟連一分錢也沒有給!家聲有點(diǎn)著氣,心想,你吃上文飯了,也不拉哥哥一把!
西寧離蘭州近,兩個小時后家聲就到了西寧,沒有顧上吃喝,就擺起攤子來。家聲出門前想得周到,帶了紙墨筆硯,另帶了一盒圖釘子,將字畫掛在一面墻上,然后找了一張破桌子,開始寫將起來。直到太陽偏西,三四點(diǎn)鐘的時候還沒有人買。家聲有點(diǎn)失望,也沒心思吃飯,餓了,就手買了一個清真大餅吃了。旁邊一個賣水果的給了他一個干癟的蘋果,他沒有要。堂堂一個文人,哪能吃別人送的東西!五點(diǎn),日薄西山,家雀打來電話:“咋樣,哥?”“不咋樣,剛開始,沒事?!薄澳阍谖鲗幍哪膫€地方?冷不冷?”“不冷。就在汽車站旁邊的這個巷子里,能曬著太陽。”五點(diǎn)半,終于,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人來了,問長問短,老家在哪里、姓甚名誰等等??洫勛謱懙煤?,末了問一幅字多少錢?家聲說:“這四條屏一千塊吧!看你也是個文化人,我們算是道友?!薄昂呛?,我算不上文化人,葉公好龍。這樣吧,我五百拿走,咋樣?”“六百,行吧?我一個人在這里也就混個飯錢,成交算了。”那人二話沒說,買走了那四條屏,臨走還給他指點(diǎn)了住宿的地方,一家是車站附近的招待所,一個晚上四十塊;另一家條件好一點(diǎn),一晚上八十塊。家聲裝好了六張爺爺頭,心里頓時亮堂了許多。
家聲住到了四十塊一夜的招待所,還吃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了一個白餅。他擔(dān)心的是沒有暖氣,這里有。家聲自言自語:“文飯是吃上了!”他像個城里人一樣,洗腳漱口,然后躺在被窩里,安安穩(wěn)穩(wěn)看電視。同時不忘給家雀打電話。他抖動著專門為書法事業(yè)蓄的小胡子,干瘦的臉上閃著亮光:“六張爺爺頭!兄弟,六張啊——你看看我吃上文飯了沒有?回去給我的侄女買件新衣裳!”家雀說你就不要胡花了,還不知道你來回的花費(fèi)夠不夠呢。家聲激動得半夜合不上眼,睜著明突突的眼睛,看著陌生的黑暗,心里盤算著:按照每天六百塊的收入,他這些字畫起碼能賣個四五千塊,這就是全年四分之一的收入?。?
家聲第二天早上早早來到街頭。這一天,他換了一個地方,換在了馬步芳公館附近,這里來的游客也多。但整整一天,連一幅字也沒有賣掉。他沒有灰心,只要有人來看字,他就抖動著小胡子,高談闊論,現(xiàn)場演示他的書法藝術(shù)。單單所有的人都不買。日薄西山的時候,家雀的電話來了,問情況咋樣、在啥地方?家聲說,還沒有開張,就在馬步芳公館的旁邊??跉饩d塌塌的。家雀說,那地方有文氣,你就在那里吧,明天也不要動,就在那里!
家聲次日還在馬步芳公館附近。臨到中午,來了一個人,照例和他聊了很長時間的天,聽家聲說他的書法、說他的收入、說他的莊稼,聊了半天,才問他的字畫價(jià)格,最終也沒有表態(tài),說明天過來再拿。
第三天,家雀早早打來電話,說昨天忙,又是夜班,沒有時間打電話,情況咋樣?家聲說,不錯,雖然沒有賣……銷掉,但來了個文化人,說今天來取。家雀問,早飯吃了嗎?家聲說,吃了,羊雜碎,一個大餅。多少錢?五塊。家雀心想,哪有那么便宜的羊雜碎?末了補(bǔ)了一句:“對,吃好,別虧自己?!?/p>
第四天中午,那人果然又來了,家聲又銷了四幅字、一幅中堂,總共收入八百元。
后來的兩天,家聲沒什么收獲。第七天早上,家雀打來電話說,差不多回吧,家里就嫂子一個人拉兩個娃娃,太累,顧不上干活。
家聲沒有回,又堅(jiān)持了一天,銷了一幅橫批,得了一百塊。次日,家聲給侄女買了一件小藏袍,給弟媳婦買了一只牛角梳,回到了蘭州。
家聲這次銷字,成果不小,家雀一家也高興。他收入一千五,回到家的宣傳口徑是三千。這下羨慕死了鄉(xiāng)里人,當(dāng)然還有嫉妒,還有恨。
六
家雀在家聲回去的三個月后,突然接到大姐家鳳的電話。寒暄了兩句,家鳳開始向他訴苦,說是家聲不給她長臉。家雀驚問緣由,家鳳才說了原委。
原來家鳳的婆婆去世了,家聲作為家鳳的娘家人,必然在被邀請之列,熟料家聲人是去了,也在事情上晃蕩了好幾天。結(jié)果,老人被抬埋了之后,家鳳的男人卻遮遮掩掩說,家聲搭的禮是厚禮,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厚禮。家鳳問是什么,男人又不說,笑得壞壞的,說問你哥家聲去。家鳳想著不對勁,又不敢問哥哥,琢磨半天,她去了大伯子家,給妯娌嫂子說了她男人沒頭沒腦的“厚禮”的話。妯娌嫂子聽了,也怪怪的笑了。這是家鳳十幾年來從未見過的笑臉。妯娌嫂子說:“你看看禮簿就知道了,家聲是文化人,也不怪?!奔银P打開禮簿,心跳有些快,等她找到家聲的名字往下一看,她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那家聲的名字下面居然是《朱子家訓(xùn)》四條屏。家鳳不知道《朱子家訓(xùn)》是啥東西,四條屏又是啥東西,她卻知道這肯定不是錢,而家鳳記得自家的父母去世的時候,婆家是兩百塊的厚禮!家鳳還沒有看完,妯娌嫂子說:“你知道這是啥東西嗎?”家鳳說不知道。嫂子說:“是字畫。”“字畫?”家鳳這才知道家聲原來是把自己寫的字拿來搭禮了。家鳳紅了臉,說:“他說上次去青海,賣字畫賣了兩三千??蛇@個,我也不懂……”嫂子說:“我也不懂。倒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后來我們家的說,字是好,可是人們看來看去,說里面的話不對勁。”家鳳急問:“里面的話咋啦?”嫂子說:“里面的話多了,四條屏就是四條子字,多了,說總了就是朱家的家規(guī)?!薄爸旒业募乙?guī)?”家鳳越發(fā)吃驚。婆婆去世了,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在莊子上算是喜喪,把朱家的家規(guī)寫成四條子字送給婆家胡家,這恐怕就是問題吧!“朱家的家規(guī)說啥呢?”嫂子最近已經(jīng)對這四條屏的內(nèi)容很清楚了:“說的就是家教,有沒有家教就在這上頭:早上起床干啥,吃完早飯干啥,說的多了,反正就是教娃們要懂禮貌,教人家怎么過日子,意思是我們家的人啥也不懂,連早上起來掃院子掃地都不懂,教我們家呢!”家鳳一時羞愧無語,加上和妯娌嫂子原本就不對茬,心里氣得呼呼響,嘴上倒是平靜了許多:“我也不識字,過日子你們應(yīng)該教他。”嫂子說:“家鳳,針尖兒大的個事,算個啥?快去幫我把這盆子水倒到后圈里?!奔银P端著一盆齷水,進(jìn)了后圈,雙手一揚(yáng),齷水白花花潑出去了。只見后圈里屎尿遍地,還有許多白花花的紙片,上面是娃娃拳頭大的黑字,一筆一畫已有些模糊。家鳳站在原地,看了半天才明白,這就是家聲搭的禮。
家鳳給家雀訴著訴著就哭了,說:“他沒有錢就給我說啊,我總不能叫他丟人??!怎么給人家搭了四張紙???人情就是債,急了便把鍋兒賣!那是賬啊,咋給人家寫了家教?你說說家雀,他這腦子里是不是進(jìn)水了?”
家雀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打電話給家聲:“哥哥,你最近沒去銷字嗎?”家聲說:“想出去一下,多少找個收入。”“那你上來了打電話。哎——聽說,家鳳的婆婆死了?”家聲說:“就是。我去了?!薄拔乙餐?,我們爹媽走的時候,人家是怎么行的禮?”“我也忘了?!薄澳悄闶窃趺创畹模俊薄拔掖畹氖亲髌??!薄霸趺词亲髌纺兀俊薄拔业乃臈l屏值六百呢……”
家雀無語。
四月八,麥子苫住黑老鴰。家聲在春水澆過了兩茬子、麥子一尺高的時候,又來到了蘭州。到了家雀家,家里沒人,他就直接到了家雀的單位。進(jìn)了家雀的辦公室,家聲的雙腳釘在地上了:家雀的辦公室墻面四周都是他在西寧賣的字畫,包括《朱子家訓(xùn)》四條屏。
家雀不在辦公室。家聲愣了半天,急忙出門,走在人流車流如織的街上,不知道何去何從?;谢秀便贝┻^馬路時,竄動的車流將他漂浮起來,他像一片破舊的宣紙,在空中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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