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男,1965年4月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第二、三屆簽約作家。自1986年以來,出版長篇紀實文學《鐵血雄關》《遙聽風鈴》《中原沉浮》,中篇小說集《吹不響的哨子》《知命何憂》,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舞》等,共出版、發(fā)表文學作品300多萬字。中篇小說《聽著淮河唱歌》《感謝大水》被中作國安影視文化公司購買了電影改編權,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選載,曾獲第四屆、第五屆安徽文學獎等國家、省級文學獎十余次?,F在安徽省霍邱縣招商局任職。
一
返鄉(xiāng)收割稻子的人都在做再次外出的各種準備,村支書宮寶善提議召開一次群眾代表會議,并說不趕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別想把群眾代表召集在一起。宮寶善屬于大咧咧的那種人,五十才露頭背就駝了,村支兩委的都知道往年也是這么辦的,是開個會議的時候了,都點頭同意,幾個人分頭通知,上午九點群眾才稀稀拉拉聚集在村部的會議室里。
宮寶善今天不像往常說話那么干凈利索,說了半天,大家不知道他說啥。
會議室不像縣上的會議室,座椅有條凳也有靠椅,還有柳樹彎成的不知道哪個年代留下的遺老遺少,有人說,村里的椅子屬于地地道道的雜牌軍,啥都有。說完后就抱怨宮寶善,說他最會裝窮,用那些“雜牌軍”騙得縣上鎮(zhèn)里的扶持。宮寶善聽到大家的抱怨后說,過去開會在大樹底下呢,現在有會議室有板凳,還窮講究個啥?
參加會議的群眾代表陸陸續(xù)續(xù)到齊了,看得出,大家對這個時節(jié)召開會議有點抵觸,急著外出,村里每年這個時候卻要把大家聚攏在一起開會,說些不疼不癢的話,真是煩人。彼此寒暄、牢騷結束,就拿幾個村干部打趣,說村主任肚子大了,都是饞嘴害的;說文書最會算賬,每年都會多余出,中飽私囊;說營長粗胳膊粗腿,天天貓著張家李家媳婦,一肚子壞水……說的就跟真的似的,村干部也不生氣,嘻嘻哈哈回應。宮寶善知道大家心里急,鬧些樂趣,可他心里更急,想盡快把事情說清楚,讓大家把字簽了,都走人,干凈利朗。越是著急,越說不到點子上,往國家土地政策上說,又往村級經濟發(fā)展上說,說來說去大道理不像大道理,家常話不像家常話,聽起來有些裝腔作勢,大家打趣興致更大,不想聽宮寶善扯淡。
挑頭的宮丁說,三叔,你究竟說啥呀,能不能痛快點呀?
計生專干何曉曉今天穿了一套紫色毛料春秋裙,商標牌子忘記摘下,擱在脖子后面有些滑稽。宮寶善說話,大家就議論何曉曉脖子后面的商標牌子,還有人問何曉曉的裙子是不是宮寶善買的?
宮寶善捋著臉,不搭腔,何曉曉早上走的急,新買的套裙忘了剪去后面的商標牌子,大家議論,她沒有感到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地伸手摘,露出腰際間的膚肉,白白的。下面坐著的人眼光齊刷刷地盯住何曉曉腰際間的那塊白,就嘻嘻笑,村主任知道大家笑什么,故意問,笑什么呢?
何曉曉邊摘牌子邊罵村主任,老娘忙里出錯,有這么笑話娘的嗎?何曉曉不跟群眾說笑,跟幾個班子成員,喜歡打情罵俏的。村主任、文書、民兵營長等,都比何曉曉大,何曉曉老娘自稱,他們都不當回事,反而哈哈大笑,說,你這個老娘不好使,白天讓人喊,晚上不給奶吃。越說越離譜,沖斷了宮寶善說話的氣氛,宮寶善就打斷大家的話頭說,正在開會,這么大個正事,胡扯個啥?村里開會,沒有多大的正事,就是這么稀里嘩啦的,這么一鬧,大家情緒反而好多了,宮寶善再次開始說話,這回不拿腔捏調了,改成“捅死錘子”說話法,直來直去,簡單明了。大家才明白,原來鎮(zhèn)里籌建新的工業(yè)園區(qū),看上村里寶貝疙瘩了,寶貝疙瘩屬于一般性農田,需要大家簽字,才能改變規(guī)劃,當作建設性用地。
宮丁嚷嚷說,早這么說不就行了?繞啥彎子?
宮寶善白了宮丁一眼,宮丁不接茬,還是繼續(xù)嚷嚷說,那么好的地,干嘛當作工業(yè)用地?
何曉曉接上宮丁的話茬就罵,娘個頭,就你話多!
宮丁聽到何曉曉的咋呼,就耷拉下頭,偃旗息鼓了。
宮寶善看見大家嘻嘻哈哈的,不認真,就犟著脖子說,鎮(zhèn)里看上的幾處地,都是基本農田,不知道誰抽筋,把寶貝疙瘩規(guī)劃成了一般性農田,才有更改的可能,所以鎮(zhèn)里下定決心,要在俺們村弄工業(yè)園區(qū)。
擱在過去還要解釋,現在到處建工業(yè)區(qū),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稅收啥的歸政府,發(fā)展苦果需要群眾承擔,很多建成的工業(yè)區(qū),不是河水不能洗澡了,就是長出的稻子也賣不出去。大家見得多了,對鎮(zhèn)里開發(fā)寶貝疙瘩不感興趣,說,別糟蹋了那灣好地好水。
宮寶善知道大家舍不得寶貝疙瘩,他也舍不得,但是鎮(zhèn)上說了,他得安排。
最近時段,宮寶善心情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老婆更年期鬧的還是秋燥弄的,常常心里憋火,一個收割季節(jié),他就沒有安生,大家都回來了,計生孕檢,還有幾個宅基地的處理,忙得他手腳不利索。家里活都丟給了老婆,老婆常常發(fā)脾氣,說嫁給宮寶善這樣的男人瞎了八輩子眼,不但不會心疼人,還沾花惹草。宮寶善委屈就委屈在這里,他從來沒有拈花惹草的習慣,都是眼面前幾個人,他拈誰惹誰去?那些事一旦發(fā)生了,就沒個藏處,瞞得住誰?老婆更年期后,就喜歡說他拈花惹草,哪怕跟婦女說句話,也會被老婆嘀咕,老婆說,留守在家的那些女人,騷乎勁大呢,幾個像樣的男人,那個不是目標?何況你還是村支書呢!宮寶善罵老婆無理取鬧,解釋說,都是老宮家老夏家?guī)讉€人,你這么說不是罵人嘛?老婆說,那每天晚上你為啥倒頭就睡了?宮寶善氣得牙疼,幾天幾夜沒有睡好覺,突然間嗓子就啞了。
村干部靠嗓子耍活,嗓子嘶啞了,好比練武的胳膊折了。他喝口水嘟噥道,按說也算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不發(fā)展,寶貝疙瘩一百年還是老樣子,當作工業(yè)區(qū),寶貝疙瘩就會舊貌換新顏的。
宮寶善的說道,群眾不當回事,現在鎮(zhèn)里、縣上,只要能用上的土地,都被瞄上了,瞄上寶貝疙瘩是福是禍誰也說不清,因為是鎮(zhèn)里安排干的,大家就抱有抵觸的心態(tài)想問題,凡是鎮(zhèn)里讓干的,有幾件好事?
打頭喊叫的宮丁被何曉曉咋呼下,焉巴在一棵樹下,沒有人提不同意見,會場就安靜。何曉曉受不了冷清,大聲說,咋?回來秋收,在媳婦肚子上耍夠了,黏了?蔫巴啦?何曉曉是計生專干,說話離不開那些事,說出的話像熱辣子潑油,那種辣讓你流淚、冒汗,最后奇了怪了,還就惦記著她的那口“辣話”呢。何曉曉話沒有說完,外號“黃鱔”的宮寶家接上話茬說,宮丁才挑頭,你就把給他滅了,還讓俺們說道啥?依俺說,誰還能守候寶貝疙瘩一輩子?辦就讓他辦吧,起碼能弄到一筆現錢。宮寶家屬于宮寶善的遠門弟弟,他細條條的個子,給人軟綿綿的感覺,加上他喜歡鉆竅門,占便宜,村民就封他個外號,叫“黃鱔”。黃鱔去年死了娘,今年又娶了兒媳婦,借了不少錢,提起錢眼都發(fā)綠,寶貝疙瘩開發(fā),他的幾畝地能獲賠不少錢呢,沒有理由不同意。黃鱔的話合宮寶善的意思,宮寶善給黃鱔一個贊美的眼神,村主任也微微點頭。但是黃鱔的話沒有引起大家的贊同,大家在看一個人,那個人坐在最后頭,一直在聽宮寶善在說啥,宮寶善知道大家看那個人的眼色,有些不高興,故意高聲喊,同意的一句話,不同意的也是一句話!
在意的那個人一直沒有搭腔,在不停地吸煙,還是宮丁挑頭說,俺們干了不少工業(yè)園區(qū)的活,知道怎么回事,假如建了園區(qū),現錢是落下了,可俺們村再也不是現在的樣子了,那時候后悔都來不及。說完宮丁虛虛地瞄了一眼何曉曉,何曉曉沒有打斷他的話,他才敢坐正身子,看著始終沒有說話的那個人。
大家在意的那個人這時候接話了,那個人外號叫秀才,為啥叫秀才?因為過去成績好,同期的孩子讀書都不如他,臨到高考時候,他爹得疾病死了,錯過了高考,后來因為家里窮,不復習了,打起鋪蓋到江浙打工去了,撲騰了十來年,有了家底,自己組建了一個建筑隊。近些年江浙滬一帶商機越來越少,他看到發(fā)展的腳步向西走,就順著產業(yè)轉移的腳步跟著向西,直到走到自家門口。秀才和宮寶善是同學,曾經同桌,過去宮寶善學啥啥不懂,作業(yè)基本都抄秀才的,混到初中畢業(yè),回到村里自己養(yǎng)兔子,成了鄉(xiāng)里的名人,撤鄉(xiāng)并鎮(zhèn)的時候,被鎮(zhèn)里看上,當上村支書。過去村支書是秀才的叔叔,一個村就兩個大戶人家,不是姓宮就是姓夏,有人戲說,寶貝疙瘩兩頭尖,王八烏龜三千三,宮家一千七,夏家一千三,還有三百雜姓攤。秀才叔叔是夏家的代表人物,不當村支書后,郁郁寡歡的,最后得病,前年走了。夏家說話人就落在秀才身上。為了村里事情,秀才沒有少給宮寶善增添麻煩,村統(tǒng)籌鄉(xiāng)提留時代,因為村里多收錢,秀才振臂一呼,村里呼啦啦站出很多人,差點把宮寶善弄下臺,最后村里寫了檢查,幾個村干部退出多收的錢,才算僥幸過關。新農村建設后,通過一事一議,村里土地流轉,要把寶貝疙瘩推平,當作新增地,又是秀才出頭,阻止了宮寶善做法,才保留住那灣水。村里人說,這個村,秀才就是宮寶善的克星,有他在,就沒有宮寶善橫行的日子。好在平時一個人在外,一個人在家,沒有大的沖突,但是每每到關鍵事情上,村里所作的每件事沒有秀才點頭,都是無法徹底說服大家的。
秀才不吭聲,他一直在揣摩鎮(zhèn)里為什么要在寶貝疙瘩建工業(yè)項目區(qū),鎮(zhèn)里可以在很多地方建,可能有些客商看中了寶貝疙瘩的風水了,有灣又有水,到哪兒找這么好的去處?
秀才掐滅煙把子說,按說鎮(zhèn)里看中寶貝疙瘩是件好事,畢竟村里搞農業(yè)發(fā)展屬于老牛拉破車。但是問題是,寶貝疙瘩不是一般性質的地,它對于俺們每一個人都有一些特殊的感情,把它弄得面目全非,俺們有何顏面去見故去的老人?
宮寶善見不得秀才的深沉,嚷嚷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干嘛不陰不陽的?
按說秋收秀才他不該回來的,沒地沒房的,還摻和村里啥事情?但是每次秋收秀才都會回來,回來就回來吧,怎么說秀才也算村里人,不生事端就成。可是只要秀才回來,總要找些借口跟他鬧事,宮寶善想想就生氣,每次故意別杠,就顯擺到他秀才了。聽到秀才那么說,宮寶善嗖地來氣了,說,寶貝疙瘩說到底就是一塊地,鎮(zhèn)里看上這塊地,可以說是寶貝疙瘩翻身變樣的絕佳時機,又怎么能夠說建工業(yè)園就讓它面目全非呢?
秀才淡淡地說,什么叫開發(fā)?那是開膛破肚,攀上鋼筋,而后澆灌上混泥土,最后在上面搭建這樣那樣的廠房,現在到處喊產業(yè)轉移,轉移什么產業(yè)呢?還不都是把人家不要的項目搬過來?項目建成之日,就是污水橫流之時,不把寶貝疙瘩糟蹋得面目全非是什么?秀才走南闖北,知道一些條條道道,宮寶善就怕他的那些條條道道,對秀才雖說恨卻又不能咋的,只好忍受著秀才。
宮寶善反問,照你這么說,人家江浙滬人不活啦?你能找出啥新的辦法?再說你不是靠城市開發(fā)致富的嗎?到了俺們村里,說三道四的,好意思嘛?
秀才知道自己多說了幾句,這個村里,一山容不下二虎,只要兩個人見面,總有掐不完的話題,于是他控制情緒說,作為支書,你想改變全村面貌,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發(fā)展方式方法很多,譬如進行農業(yè)綜合開發(fā)也是發(fā)展,非要建工業(yè)園區(qū)不成?
秀才話音剛落,不少夏家人說,對,不能亂搞,那些建工業(yè)區(qū)的苦頭,不能在寶貝疙瘩身上發(fā)生!
宮寶善沒有料到大家會反對,擱在別的村,落實鎮(zhèn)里一件事情也許不會這么難,但是在這個村,放個屁,宮家夏家都要爭論半天。秀才成了老板,眼里沒有村里、鎮(zhèn)里,處處使能,本來還想好好商議的,他秀才說不能建工業(yè)區(qū),夏家就響應,太讓人難堪!這次是按鎮(zhèn)里意思辦事,看你厲害,還是鎮(zhèn)里厲害?宮寶善想到這,目光多了些堅毅,他看著秀才,呵呵笑笑,然后說,老同學呀,俺知道,在這個村里,只要是俺想做的事情,你一百個同意也會反對的,不錯,俺腦子沒有你好使,可是這是牽涉全村發(fā)展的大事,你還使絆子?
秀才說,你看看,找俺們來開會,處處扣帽子,這是你與俺的事情嗎?不值得商議嗎?
說起寶貝疙瘩,宮寶善確實五味雜成,大干快上的大躍進年代,村里為了解決常年干旱,秀才叔叔帶領全村人連天加夜干上兩個冬修年,才在荒崗薄地上開挖出十二口連塘,連接上縣里的總干渠。為了修建寶貝疙瘩,可以說戶戶有死人,家家有災難,為此“四清”的時候,秀才叔叔被戴上高帽子,一次次向全村群眾謝罪。寶貝疙瘩凝結了大家太多的苦痛,秀才叔叔像謝幕不了的過客,一到關鍵時刻,總會被人提溜出來,受到應有的譴責和批判。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秀才叔叔再次出任村支書后,在全村大會上他哭得稀里嘩啦,發(fā)誓說哪里跌倒,哪里站起,俺要讓寶貝疙瘩變成全村的福地!他發(fā)動群眾在寶貝疙瘩的水塘里栽植了很多蓮藕,春天到了,蓮藕新葉片鋪展在水塘里,煞是好看。夏天到了,荷葉舉著粉白粉紅的花蕾,述說著無限美好。到過村里的人,沒有一個人不贊美寶貝疙瘩的,寶貝疙瘩成了蓮花香氣四溢之地,那灣水土像是爭氣的孩子,每年都給全村人帶來最好的回報。秀才叔叔提起寶貝疙瘩,就對天感嘆,說那不是一灣地,它是全村的寶貝疙瘩!
鎮(zhèn)長找到宮寶善發(fā)話說,鎮(zhèn)里知道寶貝疙瘩承載的那點東西,但是要發(fā)展,必須付出代價,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農業(yè)現代化,不是喊來的,美好鄉(xiāng)村是干出來的,機遇選擇了寶貝疙瘩,還顧慮啥?
宮寶善舔著嘴唇上的“火結”說,其他地方好說,對寶貝疙瘩來說有些復雜。
鎮(zhèn)長說,一戶一戶做工作,把道理說清楚,再難,也要給我攻克下來。鎮(zhèn)長年輕,正是大展宏圖的好時候,所以他說話擲地有聲,不容辯駁。宮寶善沒有插上多少話,鎮(zhèn)長就說,趕緊讓群眾簽字,鎮(zhèn)里人大還要開會,第二輪規(guī)劃結束,想干也沒有機會啦。
宮寶善看著鎮(zhèn)長遠去的車子,才感到眼冒金花。
為了籌劃群眾代表會,宮寶善沒有少動心思,但是思來濾去的,感到大家不會有多大的意見,說白了,那還是一塊地,再寶貝也是地,長不出金銀財寶來。宮寶善一直有預感,這么大的事情,村里不會一條聲,為此他怕村支兩委的人漏了風聲,他想突然襲擊,不給大家周密思考的時間??刹?,剛剛說道起,秀才就作梗,看來這個會議不會有什么效果了,遇到秀才,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二
宮寶善再氣也沒有法子,大家離開會場,他還呆坐在板凳上,何曉曉喊他幾次,他都沒有反應,最后村主任拍拍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牢騷說,你看看,數他秀才能了!
村主任說,慢慢再做工作,這件事情急不得,大家想不通,肯定不能動手,否則又是麻煩事。
宮寶善說,俺們分下工,你帶文書、營長,挨家挨戶,找同意的簽字,俺跟曉曉找那些刺猬頭,再說道說道。
村主任嘿嘿笑笑,笑意曖昧,宮寶善說,陰頭把腦的,俺帶何曉曉你不高興?
村主任玩笑說,老大的菜,誰敢伸筷子?
何曉曉撇嘴對村主任說,又拿俺打趣,俺是老娘,由不得你打醬油!
宮寶善說,你是誰的老娘?才多大年紀,老娘老娘的!
宮寶善在村支兩委班子成員中最不擅長開玩笑的,說啥都是一本正經的,何曉曉誰也不怕,就怕宮寶善。她可以罵天罵地,就是不敢跟宮寶善說大話,因為宮寶善從來不跟她玩笑,總是板著臉。這次宮寶善帶著何曉曉主要想找那些不同意戶的茬子,試想想,哪家計劃生育沒有一點瑕疵?就說他秀才,在家的老婆離了,在外找了幾個女人,聽說每個女人都給他生了孩子,雖說沒啥憑據,話有出處,必有由頭,不把秀才弄啞巴,夏家肯定一條聲。
村書記宮家,村主任肯定夏家,這不需要多思忖,但是這任村主任不跟夏家人膩歪,搞宗族派別,平時嘻嘻哈哈的,把心思掩藏起來,支持著宮寶善工作。只是性格不像宮寶善那么豪爽、干脆。好在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凡事本著和事佬原則,什么都好說好商量,給宮寶善不少工作上的彌補。過去都是他跟何曉曉一起辦事多,宮寶善喜歡帶文書,文書有點錢,支派起來方便。村主任落得跟何曉曉打趣,產生一些非分之想,何曉曉就是屬于“嘴上飛”,實際行動,村主任連個手都碰不上,干急無汗,只能鬧些嘴趣,說起來也是一種滋味。
按照分工,兩組人到不同的村民組,何曉曉提議,先找宮丁,你想,他姓宮不姓夏,干嘛給秀才當槍使?何曉曉當下算來是宮丁嬸子,只是出了大五服,但是宮丁跟何曉曉確實是同學。上學的時候,宮丁誰也不喜歡,就喜歡何曉曉,給何曉曉寫過無數封肉麻的情書,每封信何曉曉都沒有看,找到沒有人的時候將它丟進廁所里。何曉曉無動于衷,讓宮丁無計可施,他早沒有心思上課,窺視何曉曉的一舉一動,何曉曉笑,他也笑,何曉曉蹙眉,他也跟著難受??傊?,何曉曉的喜怒哀樂牽掛著他的所有情緒,最后他實在忍不住,攔住了何曉曉,吭哧半天,才問,你看過俺的信了嗎?
何曉曉沒有搭理宮丁,繼續(xù)走路。
宮丁說,沒有你,就沒有俺。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何曉曉回頭狠狠剜了宮丁一眼,然后,呸呸地吐了幾口,一句話都沒有說,走了。
宮丁從此輟學了,爹怎么打罵也不到學校讀書了。
何曉曉千不該萬不該嫁到了老宮家,宮丁把自己跟遠門叔叔相比一萬次,感到遠門叔叔還不如他呢,不但長得猥瑣,還蔫巴,像沒有綻放的苞谷。何曉曉怎么就看上了他?據說何曉曉沒有考上學,在一個電器修理培訓班上遇到了宮丁遠門叔叔,宮丁遠門叔叔高中畢業(yè),沒啥大能耐,可修理電器的能力棒,贏得了何曉曉好感和芳心。結婚后,兩個人性格不太合拍,宮丁遠門叔叔外出打工,在一次工傷事故中,走了。何曉曉落下一個孩子,還有公公婆婆。
現在宮丁看到何曉曉一次,難過一次,命運讓何曉曉成了他遠門嬸嬸,也讓她變成了寡婦。喜歡何曉曉的心勁像鐘聲在響,一次比一次激越。他常常在夢里跟何曉曉纏綿,一次比一次放縱。夢里的何曉曉像白花花的水,浪花飛濺,又像一片碩大的影子,籠罩得他透不過氣,醒來的時候,他就流淚,胖媳婦常常被他鬧騰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上午會上,何曉曉那聲咋呼,讓他明白何曉曉心思了,這個何曉曉誰都不喜歡,偏偏就聽宮寶善的,宮丁開始討厭宮寶善,想,老頭拐子一個,干嘛引得何曉曉打轱轆轉?宮丁一直跟著秀才干活,感到秀才的人生才叫真正的人生,三妻四妾,都圍著轉,那才叫滋潤。心里憋火,回到家就罵胖老婆,胖老婆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眼淚汪汪,一臉無辜,往往被罵半天,還不明就里,含著笑問,誰又惹你啦?
宮丁懶得搭理胖老婆,常常罵完后,半天都不說話,一個人喝悶酒。胖老婆知道宮丁的心飛了,但是也找不到啥憑據,不好胡鬧,只好忍著宮丁。上午散會后,宮丁倒頭就睡,起來自己喝了半瓶白酒,把狗打了一通,就開始睡覺了。
宮丁沒有想到宮寶善跟何曉曉會到他家,于是穿衣、洗臉,拿出平時舍不得抽的好煙遞給宮寶善,又利索地泡壺上好的茶,才坐下,安靜地看著何曉曉。
宮寶善吸口煙喝口茶,始終沒有說話,他懶得跟晚輩多啰嗦,話由何曉曉說。何曉曉見宮丁傻傻地瞅著自己,就細聲細語數落起來,上午你咋啦?寶貝疙瘩你家也有兩三畝地吧,放在那兒能有多大收入?你不細想想就跟夏家人一起吆喝,做給誰看呢?
宮丁聽何曉曉的責怪后,就有些語無倫次,這么多年了,只要見到何曉曉他還是說不好話,心思隨著何曉曉一起飛,喜歡一個人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結結巴巴說,俺也不是拆、拆三叔臺,俺常年在工業(yè)區(qū)干活,知道呃,咋回事。
何曉曉說,啥動機不管,不往心里去,就跟著夏家人吆喝,還像老宮家的人?
不提宮家還好,提到姓宮,宮丁就惱火,都是一個姓鬧的,要不也不會把那些話窩在心里不說。一個宮姓,讓何曉曉變成了自己的嬸娘,欲罷不能,欲放不忍。于是沒有好生氣地嘟噥道,宮家人也要說實話!
宮寶善煙茶鬧騰完了,才慢騰騰開口,說,丁呀,不要跟秀才打了幾天工,眼睛就大了,秀才走得遠吧?最后還是老家?guī)桩€地。寶貝疙瘩確實牽涉到不少人的情感,但是放在那再寶貝疙瘩也不好使。你看看別的村,處處開花,率先富裕起來了,俺們村呢?還走外出打工掙錢的路子?把工廠辦在自家門口,守著錢簍子過日子不好?
宮丁不吭聲,何曉曉說,跟秀才打工的人多,多做做大家的工作,這是鎮(zhèn)里定的事情,征詢大家的意見是看得起大家,真像過去糊里糊涂定了,還能咋的?
宮丁不敢正眼看何曉曉,但是他敢看宮寶善,目光還有些挑釁,他說,又不是俺一個不同意。你想想那是啥地?都占了,吃啥?再說,過去弄那灣地,死了多少人,俺大爺、三爺都死在工程活上。說罷對著宮寶善說,三叔,你家叔叔大爺的也有不少人為它丟了性命吧?那么多人走了,才有寶貝疙瘩的今天,能隨意將它建成工業(yè)區(qū)嗎?
不看何曉曉,說話利索多了,繞來繞去,宮丁還是不想答應。奶奶的,誰說改革開放后,群眾光認得錢啦?明知道辦工業(yè)可以得到土地補償款,但是群眾卻不稀罕了,硬生生要守著田地過日子,真是奇了怪了!現實由不得宮寶善不深思,從內心說,他也不想開發(fā)寶貝疙瘩,想留下那灣水土,報紙電視天天說保護自然環(huán)境,還有理論說,不發(fā)展也許是最大的發(fā)展。透明時代,道理大家都懂,但是鎮(zhèn)里那么定了,他當支書的,就要堅決執(zhí)行。假如秀才不反對,大家一起好商量,問題是凡是自己同意的,秀才就要反對,想來就添堵,才有賭氣到底的決定。細細想來,賭氣背后也有不少無奈,于是感嘆說,丁呀,大家對寶貝疙瘩的情感是一樣的,寶貝疙瘩過去是啥?荒崗薄嶺,修了塘,成了熟地?,F在大家都瞅著它的好,就不改變啦?宮寶善把最后那口茶深深呷在嘴里,當他吐出一片茶葉時,才放緩語速說,誰能知道建成工業(yè)區(qū)后的寶貝疙瘩就不是寶貝啦?也許那時候它才是真正的寶貝呢。
宮丁想不通,但是也不是特別反對,再說,發(fā)展趨勢在那擺著,問道于民,不是放手讓群眾決策,最后還是村鎮(zhèn)說話,有意見管啥用?發(fā)展中有意見的事情多了去了,管用嗎?該咋還是咋的。看到何曉曉,他激動過后,想說點別的,于是岔開話題問何曉曉日子過得咋樣?
何曉曉沒有想到宮丁這么多年還不死心,她幾次嚴重警告宮丁不要胡思亂想,但是宮丁不聽勸阻,有空就要磨嘰,侄兒追求嬸娘真是宮家丑事,不能外說,窩在心里,何曉曉感到窩囊。面對宮丁的表白,她都一概敷衍應付,有事說事,一腔正氣,宮丁處處受阻,越發(fā)不服氣,非要整個明白。何曉曉就感到厭煩,但是今天有事求宮丁,何曉曉態(tài)度好多了。看到何曉曉態(tài)度和善,宮丁這才松口對宮寶善說,不就是寶貝疙瘩嗎?既然寶貝,說明它重要,疙瘩,就是一團事情,不會那么順溜,你們問俺,俺咋說?大家都同意,俺也沒意見,讓俺做大家的思想工作,還要你們干嘛?
宮寶善有些氣,但是沒有辦法,想到村主任說的,慢慢來吧,急不得,深深吸口氣,然后說,好吧,有你這句話,也算是個態(tài)度,首先找你,還是何曉曉提議的,她說你會聽她話的。
宮丁沒有想到這一切是何曉曉提議的,有些后悔,看得出何曉曉很失望,于是追出來想解釋啥,但是何曉曉都走出幾米開外了,看著宮丁張著嘴,越發(fā)生氣,一臉溫怒地看了宮丁一眼。宮丁被那眼神鬧的,很不對勁,張嘴想解釋,可看到何曉曉生氣的背影,話到嘴邊又噎了回去。
打蛇要打七寸,問題要抓要害,宮寶善邊走邊思忖,想要大家一條心簽字,可能有很大難度,不說認識不一致,大家的想法也很多,但是爭取大部分群眾同意,是工作目標,實際目標,秀才是無法繞過的人。想來想去,秀才的態(tài)度才為重要,沒有他點頭,甭想改變夏家人的想法。
宮寶善不想找秀才,上學的時候一直自卑,后來見到秀才還是心虛,秀才發(fā)財了,做派沒有變,還是不溫不火的,就是離婚后聽說他把事情弄得也很完美,老婆不但啥話不說,還幫助后來的老婆帶孩子。秀才得人心,最根本的東西不像有些人富裕后就忘本,他富裕了卻不忘鄉(xiāng)親,把大家都帶了出去,村里的小洋樓都是秀才帶領大伙掙錢蓋的。比起秀才,他宮寶善給大家做了啥呢?所以大家念叨秀才的好,對宮寶善有些不敬重,也是人之常理??墒菍m寶善不是輕易屈服的人,讀書不如秀才,干事還不如他?內心越發(fā)不服氣,想,秀才呀秀才,你富裕了到外面享福去,回村里干嘛?回村里就回村里,指手畫腳干嘛?指手畫腳就指手畫腳,處處與俺作對干嘛?村里人對秀才的不道德視而不見,還拿秀才的雞毛當成令箭,更讓宮寶善寒心,大家看起來都很和善,實際夏家根本不尿他這個村支書。秀才算啥?外出打工發(fā)點小財的家伙,自己是啥?一個村的支部書記,怎么能受制于秀才?但是沒有辦法,人家有那個能力,自己再撲騰,也不是人家的對手,想想憋屈透了,有時候想到“既生瑜何生亮”那句戲詞,就感嘆,是呀,這個村為啥就生出個秀才和他?難道一切都是命嗎?鬧心歸鬧心,還得搬秀才的頭,沒有他點頭,意見無法統(tǒng)一,怕鬼求鬼,人生無奈的事情多了去啦,誰讓自己當這個支書呢!
慢慢往秀才大伯家走,越近,心里越委屈,秀才大伯家的狗還挺張狂,不知道仗誰勢力,村里誰家的狗見到俺宮寶善不是耷拉著尾巴,只有秀才大伯家的狗,不識相,拼命叫,那是秀才買回的狼狗,兇著呢。聽到狗叫,秀才大伯走了出來,喝退了狗,把宮寶善迎進家里。
秀才爹走了,秀才娘三年前得病走了,秀才把村里的房子買了,地送給了大伯,每年農忙的時候,便跟打工的人群一起回到大伯家,幫助大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大伯七八十歲啦,但是身體挺好,耳朵不聾,不像秀才叔叔那么不結實,早早走了。秀才富裕了,把對上輩的孝心,都集中在大伯身上,大伯享福,他才能安心。
秀才從屋里出來的時候穿著加厚襯衣,不像宮寶善穿著手工織就的毛衣,對比下就知道兩個人的差距。但是宮寶善始終不肯服輸,有什么了不起,不過有點錢,而自己才是這個村的緊要人物!秀才招呼支書說,寶善,你來了?
宮寶善酸溜溜地說,這個村里,大家無時無刻不在惦記你呀!
秀才呵呵笑笑說,看來對俺意見不小嘛!
宮寶善不想曲里拐彎,他想簡單些,于是用沙啞的聲音再次述說上午沒有說道清楚的事情。
秀才知道宮寶善為何而來,招呼他坐下后說,別的事情好答應,這個事情真的不能隨便答應。你想想那么好的地,不能隨便糟蹋了,等俺有實力了,在那投資,讓全村人都享受到好處。
宮寶善說,原來你想開發(fā)呀,難怪阻攔呢!
秀才說,俺有這么個想法,還沒有能力行動,村里真搞農業(yè)綜合開發(fā),俺會同意的,辦工業(yè)確實糟蹋了寶貝疙瘩。鎮(zhèn)里提出建工業(yè)項目區(qū),可能沒有認真思考,哪里做不行,偏偏選擇寶貝疙瘩?
宮寶善喝口水說,鎮(zhèn)里有鎮(zhèn)里的想法,俺是村支書,俺聽鎮(zhèn)里的,你有不同想法,僅僅是你個人的想法,不能影響大家的情緒,阻礙鎮(zhèn)里的決定。
秀才笑笑說,寶善呀,鎮(zhèn)里為村里著想?他們要政績,要形象工程,你跟著吆喝就是害大家,寶貝疙瘩情況特殊,說啥俺也不會同意鎮(zhèn)里做法的。
宮寶善沒有想到秀才這么堅決,這不是別杠是啥?這個秀才就是天生的對手,自己有盤算,還往環(huán)保上扯,現在商人看起來光鮮,實際都是唯利之徒!秀才不說自己想開發(fā)還好些,說了,更加堅定宮寶善的想法,他決不能讓秀才回村開發(fā),否則那時候這個村還有他宮寶善的日子嗎?想到這,他說,俺是村支書,只能聽鎮(zhèn)里的,你有不同意見,可以保留。那灣地沒有你的,只有大伯幾畝,全村都同意了,你也不能說道啥。
秀才知道宮寶善不會尊重他的意見,對宮寶善他不抱希望,就像宮寶善對他沒有信任一樣。于是他沉下笑容說,你不像找俺說道的,倒像逼迫就范的!
宮寶善再次被秀才的話噎得悶腔,呆呆地坐在那里。
三
秀才一直盤算,對寶貝疙瘩進行農業(yè)綜合開發(fā),他想在那灣地建現代農業(yè)示范區(qū),現在城里人都稀罕鄉(xiāng)里的飯菜,把最為純正的綠色食品開發(fā)出來,供城里人消費,是個不錯的發(fā)展路子?,F在大家一窩蜂建工業(yè)區(qū),糟蹋了很多好地好水,也許保護了寶貝疙瘩就是保護了全村的最大財富。由于積累的資金不夠,他一直都沒有把想法抖露出來,只是暗地里運作,譬如,他在第一輪土地規(guī)劃的時候,找到鎮(zhèn)土地和建設規(guī)劃站,找到縣規(guī)劃局,提出把那灣地改成了一般性建設用地,他做這些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一旦時機成熟,就會提出開發(fā)寶貝疙瘩,實現自己長久以來的夢想。那也是叔叔的夢想,夏家人的夢想。平地響炸雷,鎮(zhèn)里換屆后,新的領導班子,居然也看中了寶貝疙瘩,突然提出在寶貝疙瘩建工業(yè)園區(qū),真是突兀之極。自己說啥都不會同意,更不會妥協(xié)。會后,他找到幾個有影響力的群眾說,那是塊寶地,不能隨意聽鎮(zhèn)里跟宮寶善忽悠,大家不同意簽字,鎮(zhèn)里就不敢下手。
宮寶善碰了一鼻子灰走出秀才大伯家的門,又找?guī)讉€有影響力的夏家人說道,沒有想到夏家人都不同意,連宮家也有人反對,宮寶善沒有料到秀才的影響力如此大!由于他不點頭,那些不同意的說啥都不同意,急錢用的,想同意,瞅瞅勢單力薄,也不大吭聲了。宮寶善忙乎了一天,啥效果都沒有,眼看事情黃了,天沒有黑,就火急火燎地去找鎮(zhèn)長。
鎮(zhèn)長正在開鎮(zhèn)發(fā)展工業(yè)領導小組會議,研究部署如何建立新的工業(yè)園區(qū)問題,聽到宮寶善來了,鎮(zhèn)長讓他進來,問群眾工作做到啥程度了?
宮寶善面對鎮(zhèn)里不少頭頭腦腦,一臉苦霜,不吭聲,鎮(zhèn)長急眼了,問咋了?你村里拿出一塊地那么難?
宮寶善被逼急了,半天嘣出一句話,都是秀才弄的。
鎮(zhèn)長說,就是那個毛匠頭?外出多年的人了,還能咋?
宮寶善把來龍去脈說了,鎮(zhèn)長說,你就要揭穿他的陰謀,說他為了自己,阻止鎮(zhèn)村規(guī)劃,讓群眾認識到他的自私!
宮寶善說,村里勞力百分之七八十都在他手下干活,他的那些想法也有充分的理由。
鎮(zhèn)長還是很堅定地說,不怕,他不同意,你就造假協(xié)議,生米做成熟飯,秀才還能咋的?再說,縣上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鎮(zhèn)長的話聽起來豪情四射,但是造假協(xié)議,追查下來,誰承擔責任?宮寶善不傻,遲遲不點頭,鎮(zhèn)長說,不把秀才搬倒,這個村還有你說話的地方?丟失了威信,還能管理好一個村的大小事?不怕,鎮(zhèn)里有我撐腰,頂住壓力跟他理論!
宮寶善無可奈何地說,有你這句話,俺踏實些,但是造假協(xié)議,俺就是刀架脖子也不敢干的。
鎮(zhèn)長看到宮寶善的難處,于是也有些不耐煩地說,鎮(zhèn)里萬事俱備,就差東風了,你做不通群眾的思想工作,一切都是零,已經有幾個項目等地了,還能讓項目跑了?
宮寶善不知道說啥好,只好答應再努把力。
村里離鎮(zhèn)里不遠,也就是一二里地的樣子,要不,鎮(zhèn)里不會選擇開發(fā)寶貝疙瘩的。宮寶善回到村里,趕緊打電話給文書,讓他通知晚上開兩委成員會,擴大到幾個不同意的村民組長,他要連夜傳達鎮(zhèn)長的指示。
人員都到齊了,就差何曉曉了,打電話問,說公公正在掛水,婆婆眼睛不好,走不了。何曉曉不能來,大家松勁不少,尤其村主任,感覺空落落的。宮寶善把鎮(zhèn)長講話的主要精神傳達后,然后重點放在秀才阻止開發(fā),主要想自己開發(fā),鎮(zhèn)里為公,他是為私,大家要充分認識秀才背后的陰謀。
宮寶善逼著幾個村民組長表態(tài),不同意的村民組長都姓夏,不會表態(tài),宮寶善急了,說,你們是黨小組長,是群眾的頭,為了全村的利益居然不敢堅持原則?
一個村民組長顫悠悠的發(fā)話了,他說,有人說,想入住工業(yè)區(qū)的那些老板們暗地里給村里好處了,否則支書不會這么上心的。聽到這話,宮寶善差點背了氣,空穴來風,哪里來的流言蜚語?
但是那個村民組長的話,很快引起大家的興趣,尤其村主任,抬起頭盯著宮寶善看,仿佛窺視出真假來,宮寶善說,誰這么糟蹋人、說這些黑心話?
村主任幫助宮寶善詢問,誰說的?
村民組長不說,另外幾個嘀咕說,本來嘛,無利誰起三更早?
宮寶善頭瞬間大了,怎么解釋仿佛都不能消化別人的疑慮似的。大家竊竊私語說,鎮(zhèn)長一句話,誰這么上心?背后能沒有好處?那些議論聲越來越大,宮寶善基本聽清楚了大概,于是火冒三丈說,誰說的?說,誰說的?大家都不吱聲,宮寶善喝問村主任,你說哪來的這些話?
村主任說,大家猜測,你還當真?
文書嘻嘻笑,看宮寶善怎么收場。
會議無法進行了,宮寶善不解釋不行,越解釋越復雜,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何曉曉進來了。何曉曉一進來,氣氛就好了,大家忙問,公公的病咋樣了?然后就嘆息,說一個女人家,這么艱難過日子,確實不容易,趕明遇到好的人家,提早嫁了,免得天天遭罪。
何曉曉不知道事情原委,感到氣氛不對,于是也就附和說,好呀,俺巴不得找個好人家,離開你們這些人呢。
宮寶善還在生氣,對著何曉曉說,人心都蒙上油了,居然說俺收了誰誰的好處,俺是啥?村級組織的頭,不聽鎮(zhèn)里聽誰的?
村委會主任說,話也不能那么說,俺也是村民自治組織的頭,基層組織光聽上級的也不行,還得聽群眾的。
宮寶善說,知道你姓夏,關鍵時候露出馬腳了!好呀,你聽群眾的,你替群眾說話,那明天就讓鎮(zhèn)長找你,看你怎么辦!
村委會主任說,你看看,這個村里,誰都不能說不同意見,村部又不是宮家祠堂對吧?
宮寶善沒有想到和事佬的村主任,居然說出這么刻薄的話,于是吹胡子瞪眼睛就差罵娘了。
何曉曉出來圓場說,讓他們說去,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些反對建工業(yè)區(qū)的,想法子編排你,有什么奇怪的?
何曉曉一句話,讓宮寶善感到了輕松,宮寶善這才認真看看自己這個遠門弟媳,想,班子還真少不了她,于是說,好了,不提這些沒用的,歷史與時間會證明很多事情。就像夏老支書,用他一生清白,證明了他的正確。想干事,就不怕陰風亂竄。
幾個村民組長咬緊牙關不表態(tài),村主任勸宮寶善說,等等再說吧,大家不同意,操作起來麻煩呢。
宮寶善對著村主任喊,你這個熊人,放在抗日的時候,早成了漢奸!什么時候操作起來不麻煩?不能因為秀才反對,你就反對吧?
村主任攤開雙手說,你看看,你怎么就像瘋狗到處咬人呢?
宮寶善沒有想到村主任這么擠兌他,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一個會議,三番五次挑釁,于是大聲說,你還像村主任嗎?
村主任見宮寶善來真格的了,就玩笑說,不就開發(fā)寶貝疙瘩嗎?至于這么緊張嗎?
宮寶善又不能跟村委主任對著掐,只好見好收場說,大家不表態(tài)今天就不散會,看你們還能堅持多久?
誰都沒有想到宮寶善耍無賴,氣氛僵持在那里。
何曉曉看到事情進展對宮寶善不利,于是站起來大咧咧罵村委會主任,說,你個狗日的,今天是不是姓夏的多了,想耍威風?信不信,老娘在改選的時候罷了你,看你還跟誰威風?
村主任知道何曉曉喜笑怒罵給大家臺階下,于是順坡騎驢說,誰威風呀?村里只有宮寶善,否則誰能好過?
這時候氣氛好多了,何曉曉建議,不行先散會,很多事情不能操之過急,支書你看怎么樣呢?
還能怎么樣?難道真耍無賴,耗下去?宮寶善只好總結似地說,大家好好想想,不能聽秀才的,否則就是俺宮寶善的掃把星!
會后宮寶善留下了村主任,質問村主任為啥猶豫?村主任搖搖頭說,禿子頭上的蟣子不是明擺著嗎?那么多人反對,俺就是一百個同意,能說服幾個人呢?
宮寶善堅定地說,說服一個是一個,你個人的態(tài)度俺不管,但是現在是兩委決定了的事情,你要服從集體決定。
村主任嘿嘿笑笑說,不說組織,就說服從你的決定就是啦。
宮寶善瞪著村主任,才一天多時間,這個人怎么遲疑不定了呢?
不歡而散,宮寶善郁郁寡歡,村主任早上還一身勁,現在打起退堂鼓,這里面肯定有貓膩,不外乎秀才找他了,以他的為人判斷,肯定又?;^。怎么才能讓大家理解、支持鎮(zhèn)里的做法?看來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情,必須找到秀才的短板,揪住不放,讓秀才啞火,才能統(tǒng)一大家的思想。宮寶善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趕,猛不丁何曉曉出現在面前,嚇了他一跳。
何曉曉喘著粗氣,宮寶善感覺到她的異樣。何曉曉小聲說,等你呢。
宮寶善這才松緩一口氣問,等俺干嗎?大叔的病好些了嗎?
何曉曉說,老恙病,好不到哪里去。
宮寶善就嘆口氣,何曉曉說,今天窩火吧?估計秀才找主任了。
宮寶善說,班子里不能有雜音,否則就難辦了。
何曉曉點下頭,就不大吭聲了。
當晚有些月亮晃子,兩個人靜靜走著,就走到一塊棉花地邊,何曉曉停下腳步,不想走了,何曉曉從來都沒有像今晚這么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有什么心思。
宮寶善也站了下來問,咋啦?
何曉曉長長嘆息后才說,按說該喊聲大伯哥,你將俺提溜到計生專干的位置上,俺把感激都藏在心里。
宮寶善感受到了什么,心里毛刺刺的,但是因為那是宮家弟媳婦,雖說遠點,畢竟是家門的弟媳,他不敢往那方面想??礃幼雍螘詴越裉煊行o所顧忌似的,說到最后,居然說,難道你一點都看不出俺喜歡你?
何曉曉的話讓宮寶善頭嗡嗡發(fā)懵,他知道,何曉曉是村干部都想入非非的人,他偶爾也有不安分的想法,但是無數個想法都被弟媳婦這個稱謂掐滅在萌芽中,今晚何曉曉簡單明了說出想法,讓他激動,也讓他感到無所適從,他居然緊張萬分地不知道說啥好了。
何曉曉說,還記得當家的剛走那會嗎?那時候塌天了,老的老,少的少,俺把眼淚都流干了,不是你舉薦,俺哪有一點活命的尊嚴?何曉曉如決堤的水一瀉千里,表述得十分急切,她說,你知道嗎?一個寡婦娘們,日子難呀!尤其夏家那些人,都瞄著俺的一舉一動,最后,俺當了計生專干,他們才不敢放肆,這一切俺都記在心里,記著你的好。
宮寶善從來沒有體會到的緊張,一下子堆積在心頭,他語無倫次地說,說那些干嗎?過去了呢。
何曉曉說,你不用推三阻四的,俺打開窗子說亮話,從此俺的心窗為你開著。再也容不下誰了呢。
何曉曉說完,拔腿跑了。
留下傻呆呆的宮寶善,他不知道今晚怎么了,何曉曉為了那些感激就會愛上他?自己多大的人了?村里那么多男人喜歡她,她都不稀罕,干嘛稀罕俺呢?一切發(fā)生在瞬間,不可能真實,就是真實,也是何曉曉一時糊涂,看到自己晚上委屈,安慰下自己罷了,這么想著,才有一絲喘息,然后糊里糊涂向家走去。
四
農活基本差不多了,黃豆還在地里,花生也在地里,還不到收獲的時候。棉花正是吐白的好時節(jié),可惜天陰,需要加緊采摘。那灣地里的水稻早收割完了,有人趁墑犁了田,假如群眾種上麥子,事情就復雜了。宮寶善一個人早早走進寶貝疙瘩,他彎下腰,看看地里的墑情,感到還有些潮,不是梨耙的好時辰,宮寶善知道這灣水土好,很多事情根本不能隨著自己的意志走,本來秀才叔叔修寶貝疙瘩想造福鄉(xiāng)民的,最后挨了大半輩子指責。憑良心說,自己沒有私利,也想加快發(fā)展,帶領全村群眾致富,但是,這么多年,找不到一條更好的路子,大家還是拋家離子外出打工。開發(fā)寶貝疙瘩,肯定有所得必有所失,就此收手,鎮(zhèn)里不會罷休,自己還能有威信?眼下,憑啥讓他秀才騎在俺的脖子上一次又一次拉屎?摁住秀才的頭,不能從寶貝疙瘩說起,否則大家爭議來爭議去,誰來斷定是非?得從計劃生育說起,找到他的弱處,揪住不放,逼其就范。想到這,一種思路漸漸露頭,他趕忙電話找來何曉曉,讓何曉曉趕到村部。
何曉曉昨天表白了自己,反而自然許多,見到宮寶善就問,啥事?是不是想清楚了?
宮寶善說,打聽下,秀才生了幾個孩子,查查他究竟違反了多少計生政策。
何曉曉撓撓頭說,那怎么查?有人心甘情愿給他生孩子,誰能查得清?你查到別人,別人能承認嗎?再說,他后娶的老婆是個大姑娘,再生一個孩子,也是符合計生政策的,誰能說道出子丑寅卯呢?
宮寶善說,查,發(fā)動你的專長,不相信他那么干凈。
何曉曉點點頭,然后說,那俺匯報到鎮(zhèn)里計生辦,俺們出去悄悄摸底,看能不能找出把柄來。
安排完這一切,宮寶善就找文書和營長,讓他們繼續(xù)找同意的群眾簽字,然后自己一家一戶做工作,他經過一夜思考,決定把村主任排斥在外,不讓他做群眾思想工作,一個自己都猶豫的人,怎么能做好群眾工作!
宮寶善安排這一切的時候,秀才也沒有閑著,他一大早就開車回到縣里,他知道在鎮(zhèn)里他說不贏,他找規(guī)劃局長,他知道鎮(zhèn)里再活動,規(guī)劃局不同意,最后還是更改不了規(guī)劃的。
秀才早跟規(guī)劃局長稱兄道弟了,規(guī)劃局長聽到秀才陳述后說,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我會認真考慮的。
離開規(guī)劃局長,秀才又找到國土局長,國土局長是個胖子,嘴很大,說話聲音卻很細,也是熟悉的朋友,秀才說了想法,國土局長說,知道了。這事情還是應該尊重縣里的意思,假如縣里為了承接產業(yè)轉移,作為園區(qū)布局,國土部門還是應該支持的。
國土局長沒有順應秀才的話說,但是也贊同不能到處搞工業(yè)區(qū),弄得一片狼藉。
秀才知道國土局長嗜煙,就拿出一條軟中華,說,給你帶條煙抽,不算賄賂吧?
國土局長說,我戒不了,你們看我喜好這口,就給我抽,盼我早死咋的?
秀才笑著說,誰敢?感到你人好,才這么親近的。俺可沒事相求,純粹為了孝敬。
國土局長晃動胖胖的身軀說,你呀,就是嘴甜,放這里吧。于是拿過那條煙,沒有當回事地放進辦公室的柜子里。
秀才做完這一切,才感到放心,于是他又悄悄開車回到村里,他在靜觀宮寶善的戲怎么演。
宮寶善軟硬兼施,說他來爭取,每畝地多賠償一兩萬,不怕鎮(zhèn)上不聽,否則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啦。都會算賬,其他地方每畝地才賠償兩三萬,寶貝疙瘩能獲賠四五萬,這個誘惑讓不同意的人開始有些動搖。
鎮(zhèn)長是午后到村里的,這次真的急眼了,上級要求大力發(fā)展工業(yè)和民營經濟,鎮(zhèn)里被縣里點名批評了,鎮(zhèn)黨委書記在市委黨校學習,工作都落在他一個人身上。本來是出彩的時候,沒有想到信訪穩(wěn)定被調度,計生抽查排名倒數,現在發(fā)展再不出彩,工作很快成為全縣鍋底??h委書記點名說,你們交通不比別的地方差,基礎也很好,就是人力資源也比有些鄉(xiāng)鎮(zhèn)多出萬把人,為什么各項工作落后?就是精力不集中,怕困難,發(fā)展意識不強。
鎮(zhèn)長是其他鄉(xiāng)鎮(zhèn)副書記提拔來的,三腳沒有踹開門,還被縣委書記那么批評,心里委屈,發(fā)誓干出動靜來。他找宮寶善督戰(zhàn)來了,他感到靠宮寶善還不行,秋種很快就要開始,假如群眾種上麥子,問題就大了,必須在種麥前讓群眾把字簽了。
鎮(zhèn)長找到宮寶善的時候,宮寶善正在家里午睡。宮寶善不想午睡,老婆不愿意,很多天不碰一下,啥意思嘛?更年期鬧的,老婆特別渴望那事,不是真渴望,是想證明點啥,挽回逝去青春似的。宮寶善不像當年那么勇猛,現在半月不碰,一點都不想,老婆也不想,但是老婆要做,宮寶善沒有辦法,吃過飯就被老婆拽上床。宮寶善心里不舒服,何來分毫情趣?老婆不管,老婆說,俺就要你管用,你才多大呀,就說不行啦,是不是打了野食,在家不行啦?老婆不知道溫柔,但是知道下勁搓,那家什在老婆手里怎么也搓不出動靜。最近老婆惱了,就用嘴吸,老婆說,俺不信弄不過它!那是老婆第一次用嘴,過去看黃片,老婆看到后就惡心,說想吐,現在老婆好像秋后的螞蚱,拼命蹦達,居然不說惡心,還用嘴了!宮寶善沒有料到老婆那么做,感到新鮮刺激,老婆看到宮寶善有了活力后,嘆息說,俺當你是神呢!
一切都是過程,老婆本來就沒有興趣,做事也是賭氣,當宮寶善大展身手的時候,老婆痛得齜牙咧嘴的,最后宮寶善癱軟后,就睡過了頭。
鎮(zhèn)長說,你還有心情午睡?鎮(zhèn)里花轎扎好了,就等著寶貝疙瘩了。
宮寶善軟塌塌地起床說,你來了就好了,俺是干急無汗呀。
鎮(zhèn)長問,多少群眾同意,多少群眾不同意,統(tǒng)計上來了嗎?
宮寶善答,還只是大概,不少人搖擺不定。
鎮(zhèn)長厲聲說,大概怎么行?這個世上就怕說大概的人,召集不同意的群眾戶開會,說破嘴也要他們同意,否則天天開會夜夜開會,看他們還不松口?
宮寶善打電話給文書,文書通知村民組長,說三點都到村會議室開會,三點開會,到了四點才來了十幾個人。宮寶善讓文書、營長挨家挨戶喊,自己不停地給鎮(zhèn)長賠小心。
村主任說,大家不想在寶貝疙瘩建工業(yè)區(qū),鎮(zhèn)里是不是調整下方案,免得這里又不穩(wěn)定?
鎮(zhèn)長說,有更好的辦法會找這里?
村主任說,發(fā)展現代農業(yè)也是一樣的呢。
鎮(zhèn)長說,難怪工作做不下去,你村主任當起了鎮(zhèn)里的尾巴還能做通大家的思想工作?好吧,今天你給我當著群眾的面帶頭表態(tài)!
秀才沒有來,所以到會的人少,宮寶善知道問題所在,于是拿出電話通知秀才,說鎮(zhèn)長想見他,秀才說啥都不來。宮寶善把電話遞給鎮(zhèn)長,鎮(zhèn)長說,夏總呀,你躲在村里,起碼應該到鎮(zhèn)里拜拜門子吧?說完話鋒一轉客氣地說,我這次親自坐,想請你來開個會呢!
秀才到后不久,群眾呼啦啦都來了,會議室坐不下,有的蹲在外面。
鎮(zhèn)長宣講建設開發(fā)區(qū)的意義,然后讓大家表態(tài)。他跟宮寶善的不同之處,他先讓村主任表態(tài),村主任于是按照鎮(zhèn)長的意思,說了一番態(tài)度堅定的話,然后他就讓秀才表態(tài),秀才說,俺在村里無地無房,代表不了什么,也沒有什么好說的,讓別人說吧。
鎮(zhèn)長說,你說個態(tài)度嘛。
秀才說,俺的態(tài)度讓你失望,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句話,不同意!
鎮(zhèn)長沒有想到笑呵呵的秀才敢這么坦然地跟他叫板,一陣寒意掠過心頭,他想聽秀才還說啥,秀才悶頭抽煙,啥也不說了。
鎮(zhèn)長沒有想到秀才這么頑固,知道這么下去,無法說服大家,于是就拿成功的模式啟發(fā)大家。大家不聽鎮(zhèn)長那么的說話方式,本來就是讓大家簽字,說那些廢話干呢!
鎮(zhèn)長不愉快也沒有辦法,現在群眾工作就是死纏爛打,過去的那些方法都失靈了,事情要干,需要大家支持,就不能不低下腰身,懇請群眾支持,準確地說,就是懇請秀才支持,秀才說,俺的態(tài)度不重要,你是鎮(zhèn)長,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說罷拂袖而去。
群眾見秀才走了,一哄而散,會議室只留下兩委干部和幾個村民組長。
鎮(zhèn)長氣得不說話,宮寶善也不敢吭聲,熬過很長時間,宮寶善才說,你看到秀才的影響力了吧?
鎮(zhèn)長手掐桌邊沿站了起來說,行,俺知道這個村只有秀才了!
宮寶善知道鎮(zhèn)長說氣話,忙說,你這么說,就是打俺耳刮子呢。
其他人都不敢說話,鎮(zhèn)長自己掏出一根煙,然后對兩委干部說,同意的群眾先簽字,不同意的慢慢做工作,但是時間不能拖過種麥時節(jié),無論多么艱難。
宮寶善提議說,趁鎮(zhèn)長在,要不請秀才坐坐?順帶把他大伯也請到,再說道說道?
鎮(zhèn)長說,平時沒有想這么細,這里你熟悉,你看著辦。
于是村里張羅飯菜,宮寶善親自去請秀才和他大伯,秀才感到有些面子,也沒有說什么,就來到飯場。
鎮(zhèn)長沒有小家子氣,對秀才格外客氣,說不打不相識,看起來夏總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我到鎮(zhèn)里不久,情況不是很熟悉,縣里發(fā)展心切,鎮(zhèn)里更加急迫,所以想請秀才在群眾中說說好話。
秀才也順勢低姿態(tài)了,說感謝鎮(zhèn)長厚愛,說白了,這個村是還是宮寶善的天下,他同意了,怕是沒有辦不成的事。秀才嘻嘻哈哈,綿里藏針,再次把球踢給了宮寶善。
宮寶善知道秀才耍把戲,嘿嘿笑著說,誰不知道你是俺的克星?
大家哄地大笑起來。
村里沒有啥好酒,文書從村部門前的小商店選擇半天,呼哧呼哧搬來一箱醪糟酒,酒一到,菜基本上得差不多了。
落了座,鎮(zhèn)長斟滿酒對著秀才大伯說,老人家,你好福氣,有這么個好侄兒,俺先敬你一杯!
秀才大伯說,那能呀,你是鎮(zhèn)長,該俺敬你才是。
鎮(zhèn)長說,你弟弟過去為寶貝疙瘩受了不少誤解,他走了,大家都記得他的功勞。
秀才大伯說,走早了,沒有享到福。
鎮(zhèn)長說,是呀,一茬人接著一茬人,很多人都沒有看到今天這個模樣,所以我更該敬你酒。說著鎮(zhèn)長喝了下去,大家都端起杯子,陪同喝完第一杯。
做飯的知道鎮(zhèn)長在這里吃飯,想方設法多弄了幾個菜,有雞鴨魚肉,還有雞蛋,也有毛豆、扁豆、膠瓜、絲瓜等,菜堆滿了一桌。鎮(zhèn)長端起第二杯酒敬給秀才,說這種酒你也許很少喝,心意在這里,哪天到鎮(zhèn)里我再好好招待你。
秀才故作誠懇地說,俺也不是故意刁難,實際情況在這里擺著,群眾不想開發(fā)寶貝疙瘩,自然有些道理,鎮(zhèn)里不能不聽呀。
鎮(zhèn)長說,不同意是因為大家被園區(qū)發(fā)展鬧怕了,現在園區(qū)是后發(fā)的,后發(fā)的就有優(yōu)勢,可以摒棄別人的不足,引進一些無污染項目。
推杯換盞,等秀才喝得差不多的時候,鎮(zhèn)長又提及支持鎮(zhèn)里的話題。秀才突然清醒了似地說,俺說啦,俺的態(tài)度不重要,這個村他宮寶善才是頭。
狗日的秀才他兜圈子!宮寶善氣得牙痛,也不好發(fā)作,只好喝悶酒,三下五除二,他就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把碗一放說,人要識相,人家抬你敬你,那是你有本事,但是拿本事不辦人事,光想著自己,算個球。
秀才喝了酒,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狠狠地落下筷子說,什么屎尿的,你當支書了不起呀?還讓不讓大家說話了?
鎮(zhèn)長說啥也想不到兩個人會這么明火執(zhí)仗地干上了。忙掐斷大家的火氣,但是秀才說啥也不吃飯了,拉起大伯就走,大家怎么勸說都是白搭。宮寶善說,管他去,俺看這個村他能跳天咋的?
五
何曉曉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宮寶善的,可能從村里有些男人打她鬼主意開始,他發(fā)現了宮寶善的本來就是一個實誠人,還很善良。不像夏家那些男人,說是獻殷勤,實際是欺負她一個寡婦娘們,那些屈辱含在嘴里最后還要硬生生地貶斥到心里,只好喜笑怒罵、裝瘋賣傻,以便敷衍過去。
何曉曉知道宮丁對她好,但是自己并不喜歡宮丁,宮丁就是烈焰,遇到她這把濕柴火也燃燒不起來。她雖說不滿意自己的丈夫,但是丈夫走了,她不能丟名聲,一個女人不把自己把持好,也就失去做女人的滋味。不知從哪天開始,她默默喜歡上了宮寶善,何曉曉自己都不敢相信宮寶善能走進她的心里。她反復問自己喜歡宮寶善啥?他當支書?不是,他不跟自己開玩笑?顯然都不是。她感到自己喜歡宮寶善身上的那股熱絡勁,說啥做啥,光明磊落,不像秀才那么陰沉。何曉曉想,宮寶善就像草原上的歌,唱在嘴上,也能飛馳千里。思來想去,這些還不是主要的,更為主要的,宮寶善心里裝著別人,不像某些人只有自己。何曉曉不想改嫁了,計劃把老的送走,孩子帶大,一生就糊弄過去了。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那股心思就像撒歡的莊稼一壟挨著一壟,嗷嗷期待著收割。她希望宮寶善變成一把鋒利的鐮刀擦過自己,哪怕血肉模糊。何曉曉知道這次宮寶善急了,鎮(zhèn)里把發(fā)展擔子交給了寶貝疙瘩,秀才較勁,宮寶善沒轍了才讓自己找秀才的軟肋。接到任務后,她聯系鎮(zhèn)計生辦的小王,說村里可能還有遺漏的超生對象,請她配合。
都是計生戰(zhàn)線上的精兵,點到為止,無需多說,小王說,你說到哪兒聚集?
何曉曉不知道在哪兒聚集,一切都像大海撈針,秀才現在家安何處她也不知道。小王的話,提醒了她,只有借助宮丁,宮丁跟秀才干活,深得秀才信任,保不定宮丁知道不少情況呢。于是電話找宮丁,說到城里辦一個事情,請他陪著去。
宮丁沒有想到何曉曉主動約請他外出,那是做夢都盼不來的好事,他把自己狠狠打扮了一下,從頭到腳,換上了品牌衣鞋,最后開始刮胡子,他刮得很仔細,一根胡茬一根胡茬地清理。那才是上午九點光景,胖老婆看著宮丁那么收拾自己,不知道他干什么,也不敢問,等宮丁把自己打扮光鮮了,對胖老婆說,到城里辦事,一天半日就會回來。胖老婆一肚子怨言,也不敢多說,幽怨地看著接到電話就丟了魂的丈夫。
何曉曉對宮丁說,在鎮(zhèn)里車站等著,她隨后就到。宮丁像聽話的孩子,早早到了車站,等何曉曉跟鎮(zhèn)計生辦小王到了車站的時候,宮丁傻眼了,原來何曉曉不是跟他單獨出去。
宮丁有些失望,惴惴地問,俺們到哪兒去?
何曉曉說,到秀才家,請你帶路呢。
宮丁一身勁立即松垮了下來,問,到他家干嘛?
何曉曉笑著說,你不是喜歡跟俺一起嗎?給你機會你還不樂意似的?
宮丁說,那也不能利用俺呢。
跟宮丁不能隱瞞什么,何曉曉把事情經過都說了,請宮丁保密并配合,宮丁就是一萬個不情愿,面對何曉曉還能說啥呢!
秀才現在的工程主要在縣里,所以家安在縣城的豐原小區(qū)。宮丁說,秀才干活到哪,就在哪兒買處房子,從江浙開始,凡是他干過活的地方都有一套房子,總共有八九套房子吧。至于別人說他家多,也許就是房子多而已。宮丁說不出更多的情況了,何曉曉也不能為難宮丁。
到了豐原小區(qū),宮丁說啥也不露面,說秀才知道了不把自己廢了才怪呢!
何曉曉說,你找個地方貓著,等俺電話。
敲開秀才家門,三室兩廳的房子并不豪華,里面還有些亂,開門的居然是秀才的大老婆,一個村的,她認得何曉曉,一切無需再掩藏了。
秀才大老婆很客氣,對著屋里喊,水水,老家來人了!水水就是秀才后來的老婆,看上去年齡不大,但是由于奶孩子,腰身也不纖細,頭發(fā)栗色的,很亂,像窩稻堆。何曉曉跟秀才大老婆說,都離婚了,你怎么能還賴在這里?
秀才大老婆聽了就流出眼淚,說,俺到哪去?房子沒了,地沒了,不靠他靠誰?
水水不說話,冷冷地抱著孩子問,你們有事?
何曉曉說,沒有啥事,你看吧,秀才戶口在村里,鎮(zhèn)里讓大家查查,看有沒有超生的孩子,好把戶口入上,超生就超生了,孩子沒有罪,不能一輩子沒戶口吧?
水水不想多說什么,秀才大老婆說,大的在東北讀大學了,小的在水水懷里,水水是大姑娘,可以生個孩子的。
何曉曉知道這些情況,還能說道啥呢,于是拐彎抹角說起男人有錢就變壞的話題。大老婆說起這些就滔滔不絕了,說張三有錢咋的,李四有錢后咋的,最后話題說到了秀才,礙于水水在,不能多說什么,話題就轉到她與水水共同痛恨的一個人,那個人是誰,她們說不清楚,但是那個人肯定存在,水水幾次打斷,大老婆還是不依不饒要說。水水懶得聽大老婆的啰嗦,把孩子塞給她,自己走進臥室開了電視。大老婆邊拍孩子邊說,聽說在南京,還是個大學畢業(yè)生呢。于是感嘆說,秀才啥都好,就是有三妻四妾的壞毛病,弄得俺們人不人鬼不鬼的。
大老婆說起這些仿佛與她無關,像在說別人的事。何曉曉問,把南京的地址給俺好嗎?說不定他在南京那兒又生個孩子,到時候對老夏家和孩子都不利。
水水竄了出來接住話茬說,你們問道啥?這些不是你們該管的事情吧?
水水沒有家鄉(xiāng)情結,她冷若冰霜,大老婆很為難,說,俺就知道這么多,要不要問問秀才?
何曉曉說,別,俺們聽村里打工的說,你們回到了縣城,俺跟鎮(zhèn)里的同志辦事,順道過來瞅瞅,沒有跟秀才說呢。
告別了秀才前后兩個老婆,何曉曉心里不是滋味,小王嘟噥道,女人活到沒有尊嚴也是可憐不得的事情。
何曉曉沒有說話,她急著到南京,為了宮寶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呢。她希望找那個大學生,渴望秀才真的生出一個孩子呢。
找到宮丁,就問秀才在南京的事情,宮丁說,真不知道,如果有的話,秀才的駕駛員小偉也許知道。何曉曉說,甭管誰知道,你往死里打聽。
宮寶善還在按部就班做群眾的思想工作,他找到黃鱔宮保家,抓住黃鱔愛占便宜的心態(tài)說,假如你能讓全村百分之八九十的群眾答應,建工業(yè)園區(qū)的工程就承包給你。你學秀才,也組建個建筑隊。
黃鱔沒有想到宮寶善會這么對他,黃鱔不相信是真的,疑問說,那是鎮(zhèn)里的活,你能當家?
宮寶善說,管他誰的活,在俺的地盤上,俺當家!
黃鱔說,好,夏家那些人不是鐵板一塊,俺出面說服他們。
形勢有些新的逆轉,宮寶善就找到鎮(zhèn)長,把自己多管齊下、分頭出擊、分化瓦解不同意群眾的想法說了,鎮(zhèn)長拍拍宮寶善說,還是老基層厲害。好,差不多就讓大家簽字,有一半以上群眾的簽字,鎮(zhèn)里人大就可以開會了。
宮寶善嘿嘿笑笑,然后說,說好了,俺把群眾都日哄好了,土地補償款可要提高些,最少不能低于四萬,否則對不起寶貝疙瘩呢。
鎮(zhèn)長說,你們這些老滑頭,啥都往自己懷里扒拉,發(fā)展好了,你們村占頭水,還點點滴滴地較勁。
宮寶善嘆息說,不這么辦,大家說啥都不會同意的。
鎮(zhèn)長臉色冷峻,想想自己的難處又跟誰說去?于是誠懇地說,暫時就這么日哄吧,車到山前必有路,走到哪兒是哪兒吧。
宮寶善說,好的。至于他答應讓黃鱔宮保家承攬建設工業(yè)區(qū)的活,他忍了再忍,沒有說出口。
黃鱔宮保家得到宮寶善的承諾后,再次細化,說接到工程后,先同意的,賺取的那部分利潤帶誰分。畫餅充饑也很管用,真的能掙到錢,大家把寶貝疙瘩承載的那些東西又全部忘記了,各自盤算日后得到的好處。這么下來,同意建工業(yè)區(qū)的群眾慢慢增多了。
宮寶善看差不多了,加緊讓大家簽字,大家還是不簽字,大家知道,那字不是隨便簽的,不見兔子不撒鷹,簽了字,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秀才低估了宮寶善的能量,原料想依自己的影響力,大家不會同意的,沒有想到夏家不少人思想開始動搖了,他感到宮寶善不是好對付的人,他還得找縣里的規(guī)劃局、國土局,他不相信鎮(zhèn)里真的能把寶貝疙瘩開發(fā)了。
大家心思松動了,宮寶善就感到舒服多了,摸摸嘴唇,不知道火結何時掉了,嗓子也清爽了。就在這時候,下了一場秋雨,宮寶善不知道怎么了,自從決定在寶貝疙瘩上建工業(yè)區(qū),內心還是酸溜溜的,時常溜達到寶貝疙瘩看看,荷葉一點點干枯,那些挺拔的荷干漸漸軟塌了下去,佝僂著身軀,或者折斷在水里。那灣地沐浴著秋雨似乎冒著騰騰的熱氣,雨水無聲,那灣地也沒有多大聲響,顯出一絲慵懶,幾分倦怠。埂上還有幾叢花瓣,喘息在風中,給人少有的欣喜。宮寶善和村里的老少一樣喜愛這里的一切,包括那些停止吟唱的蚊蠅。他站在一棵槐樹下,看著光禿禿的枝椏,還有一地的枯葉,就情不自禁地想,不是俺想打擾你們,但俺得聽鎮(zhèn)里的。宮寶善本來沒有這么多愁善感的,但是想到未來的寶貝疙瘩,他怕見不到現在的模樣,就有些貪婪地一次次感受寶貝疙瘩的氣息。
正思緒綿綿,手機響了,一看還是鎮(zhèn)長的。心里嘀咕,鎮(zhèn)長又找俺干嘛?
鎮(zhèn)長十萬火急,問他在哪?他說在村里,鎮(zhèn)長說,你趕到鎮(zhèn)里,馬上!
宮寶善不敢怠慢,騎上電動車就往鎮(zhèn)里跑,跑到鎮(zhèn)里,看見鎮(zhèn)長正在跟一個戴眼鏡的人在爭論,鎮(zhèn)長有些低三下四,那個戴眼鏡的明顯氣勢逼人。
鎮(zhèn)長說,他是村支書,你問他,是不是大家都同意?
戴眼鏡的是規(guī)劃局長,他接到鎮(zhèn)里調整規(guī)劃的報告,下來調研的,鎮(zhèn)長攔著,不讓他到村里。鎮(zhèn)長知道村里的群眾還有雜音,假如真讓規(guī)劃局長到村里說不定又會出什么岔子,于是就電話召來宮寶善,讓規(guī)劃局長問宮寶善一些問題。
規(guī)劃局長堅持說,你們鎮(zhèn)不適合辦工業(yè)區(qū),不能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走相同的路子。規(guī)劃局長有些語重心長,感嘆說,節(jié)約土地,合理布局,是科學發(fā)展的要求,鎮(zhèn)里要慎重考慮。
鎮(zhèn)長說,你說的沒錯,但是聽上去就是大道理。你想想,江浙滬第一波發(fā)展的時候,我們在干啥?在農業(yè)生產上做文章;人家圈地的時候,我們干啥?清理大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遺留下的債務;人家轉型發(fā)展,我們又在干啥?走人家第一波發(fā)展的路子,倒好,遇到嚴格的土地政策,還一樣對待,你說公平嗎?到了縣里,人家能建工業(yè)區(qū),我們鎮(zhèn)已經落后了,再不發(fā)力,我們就要落后許多,到時候人家吃肉,我們湯都沒得喝,你忍心我們鎮(zhèn)永遠跟在人家后面拔破鞋?
鎮(zhèn)長把平時淤積的情緒傾倒給規(guī)劃局長,規(guī)劃局長說,你扯遠了,我說眼下,眼下寶貝疙瘩確實不適合建工業(yè)園。
鎮(zhèn)長說,哪件事情,能取雙利?不適合的多了去了,不是一個又一個建了起來?
規(guī)劃局長說,你們堅持你們的,但是在規(guī)劃局我不會輕易給你們更改的。
鎮(zhèn)長說,你也是知識分子出身,過去我們交往不多,請你網開一面,算我求你!
規(guī)劃局長臉紅紅的,感到鎮(zhèn)長確實有些死纏爛打。
最后他問宮寶善,是不是群眾迫切要求建工業(yè)區(qū)?宮寶善拍著肚子說,大家迫不及待,俺可以拿黨性擔保!規(guī)劃局長懷疑地看著宮寶善,然后問,夏秀才是不是你們村的人?他怎么到局里反映不能搞工業(yè)開發(fā),應該走農業(yè)綜合開發(fā)之路呢?
宮寶善哈哈笑了,說難怪呢!你說那家伙,就知道坑害村里,他想留住那塊地自己開發(fā)呢。宮寶善盯住規(guī)劃局長說,看來你跟他很熟,是不是他把哪個小老婆勻出一個給了你,讓你喝了迷魂湯呢?
鎮(zhèn)長聽到宮寶善胡扯淡,撲哧笑了,宮寶善板著臉,一本正經的。他說,俺正讓人查他究竟有多少女人呢,你身為局長,怎么跟那種人成了朋友?宮寶善故意胡扯一通,規(guī)劃局長氣得臉紅脖子粗,指著宮寶善說,你,你怎么可以胡說呢?
宮寶善還是板著臉,正兒八經說,你阻攔修改規(guī)劃可以,到時候群眾急眼,俺帶著他們到你單位,看看你們這些官僚怎么為基層服務的!
規(guī)劃局長臉紅一陣白一陣,指著宮寶善,哆嗦著說,看看你像啥東西!
宮寶善說,俺不是東西,俺是村支書!
規(guī)劃局長沒有想到遇到這么個支書,確實有些蠻不講理,鎮(zhèn)長還跟在后面煽風點火,于是氣得上車,冷冷地對鎮(zhèn)長說,你聽著,沒有縣里明確指示,我絕不會妥協(xié)的!說罷,讓駕駛員開車,絕塵而去。
鎮(zhèn)長知道規(guī)劃局長生氣,鎮(zhèn)長感到為難,看來不找書記、縣長,想改變規(guī)劃那是萬萬不能的。
六
卡殼在規(guī)劃局,只有通過縣領導疏通,宮寶善沒有啥大事,他天天看著寶貝疙瘩,不讓群眾種麥。雨后,天就涼了,馬上就是霜降,寒露油菜霜降麥,群眾發(fā)現工業(yè)園區(qū)建設沒有影子,就忍不住問宮寶善,問到底怎么辦?
宮寶善沒有好聲氣地說,大家不簽字,你說怎么辦?
鎮(zhèn)長如熱鍋上的螞蟻,到處亂竄,宮寶善一次次催問,他很焦急,但是最后還是那句話對著宮寶善,說,你就是睡在地里,也不能讓群眾種上麥!
宮寶善感到越來越難,快要把持不住的時候,出去三四天的何曉曉回來了。何曉曉帶回的消息,引開了大家的注意力。
何曉曉這次滿載而歸,她不但調查清楚秀才確實偷生了一個孩子,還拿回了證據。
宮丁表現出了少有的忠誠,為了何曉曉,他徹底豁出去了,他給秀才駕駛員小偉買了一套三千多的西服,然后說,自己在秀才面前一直伸不開腸子,想找老板喜歡的女人,替自己說道下,調到后勤。小偉確實不想說,都說秘書的腿,駕駛員的嘴,否則壞了規(guī)矩。是宮丁打聽的,又有很好的理由,加上收到這份大禮,不好隱瞞宮丁,就悄悄說了。弄到地址后,何曉曉讓宮丁回家,宮丁說啥也不肯,他說,能這么陪著你,就是啥也不做,也很開心。何曉曉無法,帶上了宮丁。
每次晚上住宿,何曉曉都早早插上門,宮丁睡不著呀,就一次次打電話,弄得小王問,你跟宮丁怎么回事?何曉曉把前后的事情說了,小王就笑,說,世上難得還有這么真心的男人。
何曉曉說,你取笑俺呢,俺是他嬸,能胡扯巴拉的嗎?
小王就笑,何曉曉不笑,罵宮丁不知好歹,不知道尊重人。宮丁隨她罵,找到機會就要表白,趁小王離開一會兒,就提出要跟何曉曉好,何曉曉沉下臉,狠狠罵,俺是你嬸,俺就是寡婦,也不帶你欺負的!
何曉曉無法消除宮丁的奢望,就寸步不離小王,宮丁只好認了,落得能同何曉曉多說幾句話也是好的。
找到那個大學生,大學生正跟一個年輕男的敘話,家里保姆帶著孩子,何曉曉說明來意,大學生笑了,說,查這個呀,說實話,我根本不愛秀才,你問我們怎么認識的?那年暑假,我到處找工作,就遇到招聘人的秀才,我跟他說,自己有男朋友,不可能愛他,他說,他就愛大學生,一輩子沒有考上大學,需要大學生的愛來證明自己。大學生女的說完這些對著那個男的笑笑,然后說,還說什么呢?最后,他給我一百萬和一套房子,外加管理這里的一個商場,誰知道怎么就懷孕了呢。
何曉曉想不到還有這樣荒唐的事情,想,秀才干了啥?就這么個人,還在村里裝好人,真不是個東西,活活丟死夏家的人了!
大學生很爽快地寫了證明材料,說本來沒有想到會懷孕的,不知道他做了啥手腳,居然懷孕了,孩子撫養(yǎng)費一直賴著不給,如今也不怕丟丑啦,大人糊涂,孩子沒有錯,他不給誰給?
村部里,何曉曉把前后經過一說,馬上炸了鍋,奶奶的,這個秀才太不像話,居然這么放肆,哪點像寶貝疙瘩出來的人!村主任帶頭罵,說丟老夏家祖宗,最后索性漂白自己,把秀才打電話說的事情也說了,大家都說秀才說的冠冕堂皇,實際都為了自己。譴責秀才的時候,似乎統(tǒng)一了思想,于是決定拿著大學生寫的證明,開出十萬罰款,徹底制服秀才。
秀才約莫宮寶善背后弄他,大老婆打電話說,何曉曉去了,她去干嗎?好在大老婆說兩個人一起,有鎮(zhèn)里人陪著,隨意看看。秀才沒有多說什么,但在心里揣摩,何曉曉想干嘛?猜不明白,就淡了顧慮。沒有想到宮寶善跟他來這手,讓他私密曝光天下!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他再次找到規(guī)劃局長,想最后阻攔下。規(guī)劃局長推辭有事,再打電話關機了。又找國土局長,國土局長出差了,他才感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力,熱鍋上的螞蟻也沒有辦法,悄悄回村,靜觀事情的變化。百無聊賴地看電視的時候,何曉曉帶著鎮(zhèn)計生辦的人找到了他,小王拿出大學生寫的證明,何曉曉說,秀才呀,你是個大老板啦,也是村里的驕傲,欺負人家姑娘,你不感到羞恥嗎?小王提出索要計生罰款的時候,秀才羞愧得啥也不說了,然后仰天長嘆說,這個村容不下俺了呢!
秀才抬不起頭了,宮寶善才徹底松口氣,何曉曉找到宮寶善,宮寶善一個人還在那灣地里,何曉曉說,你莫不是舍不得這灣地吧?那你干嘛那么起勁吆喝?
宮寶善啥也沒有說,看著何曉曉,然后眼睛濕潤了起來,蒼涼地說,世上沒有千千好,誰知道這么折騰是對誰錯呢!
何曉曉看著寶貝疙瘩水塘里的枯死荷葉說,那都是命,荷花過不了冬,人也過不了心魔,俺為你徹夜不能入睡呢!
宮寶善還能說什么,他看著何曉曉,那種晶亮溫潤的東西溢出眼眶,有些癢酥酥的。何曉曉也跟著內心一熱說,俺知道呢,你也稀罕俺呢!
宮寶善揉揉眼睛說,稀罕?俺稀罕的事情多了去啦,有用嗎?
何曉曉一時無語,宮寶善再看何曉曉,就發(fā)現何曉曉眼中涌出了淚水,于是什么也不說,拉起何曉曉的手說,不要胡思亂想啦,俺一個大老爺們還能戰(zhàn)勝自己,你一個女的,咋就不能呢?
事情按照宮寶善的預期,鎮(zhèn)長終于說動了書記、縣長,也說服了規(guī)劃局長,在一個晴好的日子里,鎮(zhèn)里從銀行貸款,按照每畝地四萬元的補償標準,兌付了群眾補償款。見到大捆的錢,群眾開始簽字了,而后,十幾臺挖掘機開進了寶貝疙瘩。
機器隆隆,寂靜的寶貝疙瘩再也寧靜不起來了,才一天多時間,寶貝疙瘩的田埂溝壑都被平整了去。宮寶善想,正如秀才說的,這是給寶貝疙瘩開膛破肚呢,到時候攀上鋼筋,澆灌上混泥土,寶貝疙瘩可能不會透氣了呢!
不少人都圍攏在地里,宮寶善也在其中,他不知道對錯,仿佛六神無主般徘徊在每塊地頭。到了晚上,宮寶善還不能安生,最后一個人摸黑走到地里,他撲倒在破碎的田埂上,一遍遍拍打著翻起的稻茬,然后拔起完整的一束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嗅,又抓起一把土,捂在了自己臉上,最后就大聲地哭泣起來。
第二天,掘土機再隆隆作響的時候,秀才把車開進寶貝疙瘩,走下車,就慢慢往一個塑料袋里捧土,裝了滿滿一袋后才走到宮寶善面前,他冷冷地說,你是寶貝疙瘩的罪人!
宮寶善啥也沒說,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呆呆地看著秀才。
秀才說,寶善呀,俺這次走了,不會回來了,俺把大伯也帶走了,這個村由你擺布了。但是俺要告訴你,人做事天在看,錯與對都是頭腦一熱的事情。
宮寶善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感到眼睛澀澀的,當他擦拭眼睛的時候,秀才開車走了。
宮寶善正想好好思忖下的時候,太陽被云層遮住了,正懷疑會不會落雨,黃鱔宮保家粘了上來,黃鱔宮保家這次有些蠻橫,他上前就抓住宮寶善的衣領,他說,你是哥么?是么?你怎么能日哄俺?
工程按招拍掛形式進行的,并沒有承包給黃鱔宮保家,被白騙了一回,黃鱔宮保家難受,大家都難受。宮寶善面對黃鱔確實愧疚,但是那是鎮(zhèn)里的工程,他怎么可以當家呢?他不好解釋,任由黃鱔日弄,就在那時,一下聚攏來很多人,他們都懷著各種情緒,要把宮寶善埋葬似的,尤其宮丁情緒最大,沖在最前頭,宮寶善嘿嘿笑笑,然后說,你們真的想罵俺,就罵吧,反正俺心里也是難受呢。
就在這時,何曉曉飛一樣跑來,她邊跑邊喊,俺看誰敢動他一個指頭?何曉曉今天穿的是件紅色的呢子上衣,像團火,滾滾而來,大家一下愣怔在那里,想,何曉曉為宮寶善賣命了,為啥呢?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