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寫這篇文章是一個偶然。閑來讀書,讀到許多趙之謙寫給潘祖蔭的信,從內(nèi)容上看,這些信的書寫時間相對集中,大多是在他最后一次赴京參加會試落第之后至分發(fā)江西之前(1871年3月至1872年3月)所寫,中間有數(shù)通提到了他為潘祖蔭買錢杜畫的事,其中的“生意手段”令我感興趣,于是信手涂抹,開始了這篇雜亂無章的敘述。
其實趙之謙為潘祖蔭購買書畫的事并不多,多的是古籍善本和碑版拓片。趙之謙因為自己也喜歡古籍善本和碑版拓片,為了收集這些便時常與古籍(董)書畫商人們打交道,碰到的機會就多,而遇到好畫且價錢也合適的時候便忍不住,于是向潘祖蔭報告。潘祖蔭若歡喜,他就向賣家去談,去還價。還價是一件講究技巧的事,他卻擅長,并且還了解一些行情,所以對怎么還價、還到什么程度他自有一套。這一次他碰到的是一幅錢杜的畫。錢杜字叔美,號松壺,清代著名畫家。錢杜作畫如其性格,瀟灑拔俗,擅山水也擅花卉,尤擅梅花,作山水韻致瀟逸,繪梅花則香氣從指間溢出,妍麗絕俗,堪與金農(nóng)、羅聘并駕齊驅。趙之謙了解這位同鄉(xiāng)(錢杜杭州人)前輩畫家,他喜歡錢杜的畫,但是對方索價十六金。于是他寫信給潘祖蔭,向潘祖蔭推薦,并且強調,如果要可以還價,隨便怎么還都可以。不過有一點他特別強調,就是在沒有付款前不能滯留畫。當年琉璃廠做生意,畫商們對重要買主會持貨上門供買主作眼鑒。但是不留畫,看完了畫商就帶回,在確定要貨并且談妥價錢后,畫商再次送貨上門并取回錢款。
信送出了,趙之謙等著潘祖蔭回信,然后決定下一步如何辦。
果然潘祖蔭也喜歡,于是趙之謙向潘祖蔭給出還價建議:先給六金!一口就侃掉了對方十金。其實趙之謙心里是有數(shù)的,他知道對方一定會加價,心里就已經(jīng)留出了余地。果然不出所料,對方提出要八金。趙之謙當然答應,于是成交,皆大歡喜,而這與索價正好打了一個對折!這是一個大便宜,趙之謙抑止不住高興,他寫信給潘祖蔭,信中用旁注的形式寫道:“此畫尚便宜,若在杭州非二十圓不可也!”他從杭州來,知道錢杜的行情,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利用了信息不對稱,一口價為潘祖蔭節(jié)省了十元“地區(qū)差價”。
關于這件事,我們現(xiàn)在可以讀到的只有當年趙之謙寫給潘祖蔭的信,而無法讀到潘祖蔭寫給趙之謙的信。不過在這個過程中趙之謙還為潘祖蔭收集到了其他古籍善本,一定是他的眼力和侃價的本事讓潘祖蔭感到滿意,并且在給趙之謙的信中有所贊賞,于是趙之謙在另一通(前后相隔不出數(shù)天)致潘祖蔭的信中流露出了他的喜悅。他告訴潘祖蔭,與琉璃廠的商人打交道,他早有埋伏,“光明磊落易為險惡所欺”,進而總結出在現(xiàn)實生活中“若事事行古法,便多不可通矣!”你看他,一個文人、藝術家,在生意場上絕不古板,也不死守禮法。但是對自己的這種能力他本人卻并不以為然,而認為這是“大裁袍料做嵌肩”。什么是嵌肩?那是連坎肩都不是的一種輔襯!坎肩是無袖的上衣,古時候也稱作半臂,在南方則叫作背心,那還是需要用整塊布料來裁剪的。而嵌肩只是墊襯,墊在兩個肩頭,巴掌一點大的零頭布即可做成。怎么用袍料來做呢?顯然是大材小用。他以此比喻自我,同時也表達了與琉璃廠商人們打交道的綽綽有余。趙之謙的內(nèi)心一直驕傲,因為他認為此生做人的目的是要功名成功,而功名成功的標志是考取進士,然后做官,光宗耀祖。為此,他甚至對自己所作書法繪畫和篆刻也不以為然,一律歸為此例,將它們視為“袍料”做成的“嵌肩”。
那么這件事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呢?換言之,這幾通信趙之謙是什么時候寫的?這需要研究。趙之謙的傳世信札中有一個現(xiàn)象,許多信都沒有署寫紀年,有的甚至連日期也沒有寫,比如這幾通就是。這種情況需要分別看待,就這幾通信而言,不署紀年日月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時趙之謙在北京,與潘祖蔭同處一城,且信函往來不是通過郵局寄給對方,而是由家丁來傳遞,這樣不僅節(jié)省費用,更便利快捷,這對趙之謙和潘祖蔭來說,就如同“打電話”和“發(fā)短信”,有無紀年日期當然就無所謂了。這也是為什么趙之謙滯京期間與潘祖蔭信函往來特別多、有時候甚至一天兩通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便捷。
但是他們是名人,片言只字后人都要研究,這就給后人帶來了麻煩。至于這幾通信何時所寫,我們可以通過趙之謙為潘祖蔭刻的一方印章來求得答案,線索則在趙之謙替潘祖蔭購買錢杜這幅畫時所寫的第三通簡札上。趙之謙在信中寫道:“‘供奉印已刻成,未署款,明日送上也。”“未署款”是指尚未署款,所以他要第二天才能送上。檢索趙之謙為潘祖蔭所刻印章,印面涉及“供奉”的只有“翰林供奉”一印,鐫刻此印是因為當年潘祖蔭奉慈禧太后敕命書寫對聯(lián),這是恩寵,潘祖蔭自當珍惜,于是請趙之謙專門刻制了這方矩形朱文的“翰林供奉”印鈐于所書對聯(lián)上。這方印有邊款,謹錄如下:“鄭盦司農(nóng)奉敕書聯(lián),命刻此印。同治十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之謙記。” 由此我們知道了這些信寫于同治十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前后,趙之謙為潘祖蔭買下錢杜這幅畫的時間就可以確定了。同治十年即1871年,時年趙之謙43歲。
還需要說明一點。這一年(1871年)趙之謙不僅為潘祖蔭收集到多部古籍善本,也是為潘祖蔭刻印最多的一年,除了前面說的那方“翰林供奉”印外,尚有“八求精舍”、“吳縣潘伯寅平生真賞”、“伯寅經(jīng)眼”、“潘祖蔭藏書記”、“潘祖蔭”、“鄭盦”、“說心堂”、“龍自然室”等十數(shù)方印,可謂出力至巨。這固然因為兩人的交誼,也因為趙之謙此去再難北上,兩人之間都有一種惜別的意味。但還有一個原因不可忽視,那就是這一年的三月份趙之謙第四次參加會試依然不第,這讓他完全喪失了繼續(xù)走功名之路的信心,于是希望獲得分發(fā)外地去做一名縣令之類的小官的機會。但這也不容易,這在清代叫議敘,議敘必須有人保舉,找誰保舉呢?當然是潘祖蔭,事實上也正是潘祖蔭幫了趙之謙。兩三個月后——第二年的三月下旬,趙之謙離開京城返回紹興老家,然后前往江西,走上了他人生歷程的下一個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