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人
(揚州市嘉和苑6幢104室,江蘇揚州,225000)
《清宮揚州御檔》記載:康熙帝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第五次南巡,駐蹕揚州,“御書‘正誼明道’匾額,令懸董仲舒祠;‘經術造士’匾額,令懸胡安國(按:應為胡安定)書院;‘賢守清風’匾額,令懸平山堂。”三塊御匾,表彰了三位揚州先賢:曾任江都國國相達十年之久的西漢大儒董仲舒,成長于揚州地域、“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大教育家胡安定,建平山堂、有“文章太守”之譽的宋代文壇領袖歐陽修。他們在揚州傳統(tǒng)文化的悠悠文脈中產生過重大而深遠的歷史影響,為古城人文品格的塑造作出了突出貢獻??滴醯蹖λ麄兊谋碚门c推崇,反映了一代君主對揚州傳統(tǒng)文化之歷史傳承的洞察力,也為揚州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揚光大帶來了推動力。
在此之前,康熙帝于康熙二十年平定三藩之亂,二十二年收復臺灣,二十四年驅逐沙俄,二十八年訂立維護國家主權與尊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并派兵平定蒙古、西藏等地之叛亂,武功赫赫,全局大定。與此同時,雖有嚴酷的文字獄之興,而治國方略已由“馬上得天下”轉而側重文治。即如嘉慶年《重修揚州府志·巡幸志》所稱:“觀民設教,典重省方?!薄笆》健闭撸暡焖姆揭?。自康熙二十三年首次南巡,至康熙四十四年,“省方”之典已歷五次。其間,或親行閱視揚州里下河水利工程,或臨幸揚州府城,對揚州地區(qū)民生民情“不憚勤求”,其“寶翰頻頒揚郡”,正是“觀民設教”推行文治之舉。嗣后,乾隆帝“式遵祖烈,先后六巡”,亦以“寶翰頒賜”為“以光文治”。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這三塊康熙御匾的頒賜,對古城揚州歷史價值與文治成效,大略為:以“正誼明道”正世風,以“經術造士”肅學風,以“賢守清風”策官風。
“正誼明道”,出自《漢書·董仲舒?zhèn)鳌分鄳獙家淄醯拿裕骸罢湔x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币鉃椋骸岸苏x理,不妄圖眼前私利;講究道德,不盤算非份的功業(yè)?!薄罢x明道”為其緊縮語?!罢x”之“誼”,古通“義”,“義”者,“宜”也。世人之立身行事,怎樣才適宜呢?那就要符合一定的社會準則,一定的道德規(guī)范,正確地對待義、利,處理好兩者關系。此語是針對易王妄圖稱霸東南、與中央政權分庭抗禮的政治野心而發(fā)。
江都易王,為漢景帝之子、漢武帝同父異母之兄,景帝時以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的軍功,徙為江都王,賜以天子旗,以致“好氣力,治宮館,招四方豪杰,驕奢甚?!边@是位連漢武帝都感到頭疼的麻煩人物。而董仲舒來揚前,在朝廷舉行的“賢良對策”中,剛被漢武帝舉為第一名,其所上《天人三策》中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主張,為武帝所采納并定為“國策”,開此后兩千多年封建社會以儒學為正統(tǒng)的局面,董子因而成為復興儒學的大功臣。當其時,董子就贏得如東漢王充所說的“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的大儒聲望。漢武帝詔命董仲舒為江都國國相,正是借重其大儒聲望,以約束易王這位自恣自肆的皇兄。果然董相不負所望,平素就以禮義匡正易王,每每使驕王心悅誠服。此日,在董仲舒“正誼明道”的義理教化與人格感召下,易王終于放棄了自己的非份之想,且自此以后安份守己,而得以善終。正因此,清初揚州詩人宗元鼎,在其《董子祠碑》一文中指出:“默有以靖江淮未形之亂,此正誼明道之效也?!?/p>
義利之辯,乃中國古代哲學關于道義和利益關系的重大論題?!罢x明道”,是董子新儒學的義利觀,對孔孟“重義輕利”的義利觀的片面“輕利”有所修正,基于民主思想,強調“天生義利”、“利以養(yǎng)其體,義以養(yǎng)其心”,力主“以利行義”、“利以助義”。這繼承并發(fā)展了孔孟利益觀。有必要指出的是,“正誼明道”決非董仲舒為應對易王而偶為之說,它不是孤立地提出來的,而是融于董仲舒整個哲學思想體系中的:前有《天人三策》的思想主張作理論基礎,后有其學術專著《春秋繁露》諸多有關義利的論述,作內涵闡釋?!罢x明道”的要旨有三:“為功利”而“取之有道”的道德使命感;為防止嚴重的貧富“兩極分化”而“限功利”、“均功利”的社會責任感;“以仁愛人,以義正我”的自覺與自律。
“正誼明道”義利觀始一提出,就取得了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大功利,政治意義重大。就董仲舒十年江都相的教化實踐來看,“教令國中,所居而治”(《漢書》本傳),則“正誼明道”之社會教育意義以及對后世的影響更為巨大。
北宋,理學大師程顥評論“正誼明道”義利觀,認為:“此董子所以度越諸子”(《近思錄》卷十四引)。在程看來,“大凡出義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天下之事,惟義利而已。”(《二程集》124頁)要正確地處理好義利的關系,誠為天下之難事,亦無可回避之事。
董仲舒像
其后,集宋代理學之大成的朱熹,便將“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定為他所主持的白鹿洞書院的學規(guī)。清初,唯物主義哲學家顏元,尤為崇尚“正誼明道”義利觀,為免歧義,徑稱“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不計其功?!保ā端拇婢帯罚?/p>
清代中期,著名學者盧文弨《四庫全書奏進書后》稱:乾隆五十年(1785),“皇上新考試詞臣,取仲舒語‘以仁愛人,以義正我’命題?!?/p>
凡此,均可見“正誼明道”義利觀歷久彌新的歷史價值。
至于康熙帝頒賜“正誼明道”御匾的明驗大效,則在于崛起于康、乾時期的揚州鹽商群體中,出現(xiàn)了不少前所未有的“儒商”。他們亦賈亦儒,成為揚州“鹽業(yè)祭酒”(祭酒,國子監(jiān)之主管學官),而熱心于文化教育事業(yè)、公益事業(yè)、慈善事業(yè),并在國家有急難時慷慨捐助,報效朝廷。這正是他們“仰體圣心”甘受教化的表現(xiàn)。清人臧谷的《董井》詩說“合郡繁華資洗滌”,清人梁承誥的《董子祠》詩稱“遍洗從來習染深”,其所洗滌的“習染”,正謂昔日商人向來唯利是圖、重利輕義,乃至為富不仁的惡習。在歷來是商業(yè)城市的揚州,由此也說明,康熙帝為“觀民設教”而賜“正誼明道”匾額的必要與作用。其時,揚州鹽商人家普遍掛著這樣一副對聯(lián):“數(shù)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薄胺e善”,義也;讀書明理,即明道也??梢姟罢x明道”教化的普及與深入人心,世風為之一正。
所謂“經術”,謂儒家經學;所謂“造士”,指“學而有成之士”(《辭源》)。在中國古代教育史上,在“經術造士”方面,胡瑗可說是卓有成效的教育家。胡瑗(993~1056),字翼之,北宋海陵(今泰州)人,祖籍安定(今河南范縣東),一說世居陜西路安定堡,故學者稱安定先生??滴踉辏?662),鹺使胡文學始建安定書院于揚州。收入《御檔》中一文謂“胡安國書院”,誤,胡安國(1074~1138)乃南宋學者,字康侯,謚文定,建寧崇安(今屬福建)人,與揚州了無關涉。北宋初,泰州雖與揚州為并列的州,南宋時則統(tǒng)屬于淮南東路,明清兩代泰州均屬揚州府,人們因此視胡瑗為揚州人。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對胡瑗甚為推崇,在其《寄贈胡先生》詩序中,聲言:“孔孟去世遠矣,信其圣且賢者,質之書焉耳。翼之先生與予并世,非若孔孟之遠也,聞薦紳先生所稱述,又詳于書,不待見而后知其人也?!痹谕醢彩磥恚ゾ褪钱敶酌?。
青年時代的胡瑗,與時任泰州西溪鹽監(jiān)的范仲淹、時任泰州軍事判官的滕子京,同為泰州“文會堂”(滕子京主建)之文友,結下了“道味清可挹”(范仲淹《書海陵滕從事文會堂》詩)的深厚友誼,此“可挹”,指“相互援引”。胡瑗43歲時,范仲淹奏請立蘇州郡學,“延先生首當師席”;52歲時,湖州建立了州學,湖州知州滕子京“延先生主學”。據《宋史·選舉志》,“安定胡瑗設教蘇、湖間二十余年?!痹诖似陂g,胡瑗辟“經義”、“治事”兩齋,分科教學,嚴立學規(guī),以身示范,以“勤講習,倡游息,重考察”為教學準則。時朝廷明令以其教授方法定為“太學法”。一時“高冠大帶滿門下”,“學者數(shù)千,成才而為朝廷所用者不可勝數(shù)?!薄捌渫睫D相傳授”,成為伊川、高平、廬陵、泰山、涑水、古靈等學派的中堅。其影響所及,不僅為宋代理學之先導,亦開明代泰州學派之先河。
康熙帝出于對人才的渴求和對理學的尊崇,自然視胡瑗為“經術造士”的楷模。特別是在“經世致用”與“言行一致”的教育理念上,對胡瑗完全認同?!冻乇迸颊劇肪砣?,記述康熙帝在與侍讀學士討論“知行孰重”的問題時,說:“畢竟行重!若不能行,則知亦空知耳?!庇郑段醭抡Z》卷二、《榆巢雜識》卷上,都有康熙“論理學名目”的記載?!吧显唬骸杂欣韺W名目,彼此辯論,言行不符者甚多。終日講理學,而所行全與所言背謬,豈可謂之理學?若口雖不講而行事吻合,此即真理學也?!?/p>
古城揚州,歷來是東南文化教育的名區(qū),康熙帝頒賜“經術造士”匾額于胡安定書院,正為引導揚州書院教育的辦學方向,并整肅其學風。其后,主講于安定書院者,如杭世駿、趙翼、蔣士銓等人皆碩學名儒;四方來學者,如常州武進人洪亮吉、鎮(zhèn)江丹徒人蔣宗海、揚州甘泉人焦循等,都成為學有專長、名重一時的學者?!稉P州畫舫錄》卷三,統(tǒng)計安定、梅花兩書院高材生達“數(shù)十人”,并“詳其本末”,稱:“安定、梅花兩書院,四方來肄業(yè)者甚多,故能文通藝之士萃于兩院者極盛?!庇纱?,對“揚州學派”的形成與壯大起著極大的推動作用。這一學派的學術,既為“通學”,又為“實學”,其“經世致用”的學風,成了區(qū)別于其他學派的特色;其學術研究的成果,代表了有清一代全國最高的學術水平,至今有世界性影響。
歐陽修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在中國文學史上是聲名卓著的“一代文宗”。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時任朝廷諫官的歐陽修,參與了范仲淹領導的“慶歷新政”革新,被誣為“朋黨”,于慶歷五年貶為滁州知州。慶歷八年(1048)徙為揚州知州,在任只有短短一年左右的時間,卻是“揚州一任,遺澤千年”。作為“賢守”,其“清風”表現(xiàn)就在于“清廉自守”,“為政寬簡”,“儒化民風”。
就“清廉自守”說,《言行龜鑒》記載:“歐陽文忠公與其侄通禮書云:‘昨書中言欲買朱砂來,吾不闕(缺)此物。汝于官下宜守廉,何可買官下物!吾在官所,除飲食外,不曾買一物,可觀此為戒也!’”他既教戒侄兒為官守廉,必然要以身作則。所以,歐公之來去揚州,來時兩袖清風,去亦兩袖清風。
就“為政寬簡”說,《言行龜鑒》亦有記載:“公為數(shù)郡,不見治跡,不求聲譽,以寬簡不擾為意。故所至民便,既去民思?;騿柟骸疄檎捄啠虏怀趶U者,何也?’曰:‘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弛廢,百姓受其弊也。吾之所謂寬者,不為苛急;所謂簡者,不為繁碎耳?!h者以為知言?!币惨虼耍醢彩镀缴教迷姟贩Q“墟落耕桑公愷悌”,表明歐公之平易近人,使村落之農事不受任何干擾;蘇東坡《平山堂·西江月》詞謂“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表明歐公治下,士民百姓如沐春風。
就“儒化民風”說,平山堂和無雙亭,是歐陽修留給揚州的兩座紀念物,也為揚州增建了兩處人文景觀。無雙亭建于瓊花觀內,既為保護瓊花,也為游人觀賞瓊花提供了一個休憩的場所;亭名“無雙”,取瓊花“天下無雙”之意。平山堂建于蜀岡,“一堂高視兩三州”,取“遠山來與此堂平”之意。其“坐花載月”的“侑客傳花”,更演化為民間“擊鼓傳花”的游樂之戲。秦觀《次韻子由題平山堂》詩,評定:“游人若論登臨美,須作淮東第一觀?!笨梢姎W陽修在揚州的“學士風流”,既是與民同樂,也是引導民風的“儒化”。
康熙帝推崇歐陽修為“賢守”,尤在于認可歐公之為政寬簡?!队艹搽s識》卷上記載:“圣祖諭曰:‘清官多刻,刻則下屬難堪,清而寬,方為盡善?!熳釉疲骸庸偃饲?,而不自以為清,始為真清?!种I督府大吏:‘辦事當于大者體察,不可刻意苛求,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治天下之道,以寬為本,若吹毛求疵,天下人安得全無過失?’”與常人一味頌揚清官不同,康熙帝獨以清官之“多刻(苛刻)”為弊病,認為“清而寬,方為盡善”。歐陽修之“賢”,是符合“盡善”這一要求的。
康熙帝頒賜“賢守清風”匾額懸于平山堂,對于清代揚州的官風是起了警策作用的。雍正年間,兩淮鹽運使尹會一在《重修平山堂記》中就曾感言:“圣祖南巡嘗臨幸焉,既御書‘平山堂’,復賜‘賢守清風’額,又獨重公之賢,亦所以風厲守土之臣,意至深也?!鼻∧涎?,御制詩《平山堂》再次重申:“四字簷端垂圣藻,千秋座右揭官箴?!笨登⑹赖膿P州地方官員多以“晝了公事,夜接詞人”,“官閑事少賓朋多”而自豪,信非偶然。
時至今日,康熙帝賜匾崇先賢,闡發(fā)了揚州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輝光,仍有不可磨滅的價值。其正世風、肅學風、策官風的要義,對當下“揚州好人”的涌現(xiàn)、教育改革的深入、干部素質的提高,仍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