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春強 劉秦閏

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精神是個人精神，這種精神既肯定了個人的自由和價值，同又要求個人必須親自在不同的時空、地域、文化傳統(tǒng)、宗教信仰中建構自身的同一性。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個陌生且流變不止的具體場域，遭遇的是一個個陌生并且來不及認識的路人，連與他人建立認識關系都來不及，更不消說形成相互的倫理認同。同時，熟悉的、天然的、原生態(tài)的倫理風氣、倫理場域和倫理共同體逐漸被解構，個人也不可能通過“返鄉(xiāng)”的方式尋找到倫理安全感和歸屬感。個人自我認同的危機其實質是倫理認同危機，因為個人已經(jīng)喪失了認同他人、認同共同價值的能力和智慧，成為真正的孤獨者——自私且以自我為中心。雖然連基本的自我認識和認知都沒有達到，更不用說自我認同，然而悖謬的卻是，如果個體之間沒有一定程度的倫理認同，那么個人的自我認識也將不可能發(fā)生。

一、認同的“一”基礎

認同作為一個動詞，其本身就包含著一個“認+同”的動賓結構，其直接的含義為“認識、承認與……同一或一致”。認同的英文動詞形式是“identify”，其名詞形式為“identity”(同一性)，其內(nèi)涵是“對……有同一感(sense of identity)”和“與……相同(same)或相等(equivalence)”[1]。因此，認同既是主體的一個認同行為，同時又指事物之間的相同性或共同性(部分等同)。這兩層含義的邏輯關系是，基于事物之間存在一定或完全的同一性(identity)，主體的認同行為(identify)才是有效的，即同一性是有意義的認同行為的前提。

同一性分為自身等同X=X和非自身等同X=Y兩種情況。如果抽象掉X的具體性，那么X則簡化成一個X，繼而X=X的本質形式是“一等于一”，即一的自我等同，“每個事物都與其自身同一，除了與其自身同一外，不與任何其他事物同一”[2](P192～193)；而若要使X=Y具有普遍必然性，不僅要求X和Y具有相同的或無法分辨的屬性，而且必須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統(tǒng)一它們，直到追溯到一個最高的統(tǒng)一概念，其最抽象的表達亦是一。因此，同一性的本質是“同于‘一’性”——“be identical with one”，一的自身等同和統(tǒng)一于一，即事物動態(tài)地統(tǒng)一于一的整個過程，所以，對一的理解將成為闡釋“同一性”概念和認同概念的決定性條件。

一有兩個邏輯相對的指向：一個和全體。因為一個不止一個，因此同于一個是具體的和有限的；由于全體是唯一整全的一，同于全則是超越(全部的一個)的和無限的。對作為全體的一的理解反映出人的有限性：因為全體包括人，人不等同于全體，人對全體的理解不等同于全體本身，人只能基于自己的視野去認識全體；假若全體對自身有認識，那么人對全體的認識也不可能超出全體的自我認識，否則人便等同于全體；由于人不是全體，人對全體的認識也在全體的自我認識之內(nèi)，而且人對全體的理解不是整全和完備的，所以人對全體的認識始終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準確地說，人對全體的認識處于絕對之知與絕對無知之間，這說明人是有限的但同時卻不停留在自身的有限性中，因此，同于全體的一是一個無限的過程。需要注意，一個當然不在全體之外，對一個的認識是對全體進行認識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當人對一個進行思考時，我們所使用的表達形式是一個什么，如果這個什么在經(jīng)驗世界中存在，那么它便呈現(xiàn)為一個經(jīng)驗性的具體存在者或者由諸經(jīng)驗性的存在者所組成的一個集合體。而當個體思考全體時，會發(fā)現(xiàn)全體無法被完備地規(guī)定，因為它才是最終的規(guī)定者，或者說人和其他所有事物的規(guī)定均以它為前提；然而人只能從人自身出發(fā)來理解全體，而無法從全體出發(fā)來理解全體，因為人不等同于全體；雖然人無法完全認識全體，但人不會放棄自己對全體的認識，在不斷的認識推導中，必然會呈現(xiàn)出“不可以清楚明白地思考”和“可以清楚明白地思考”兩種狀態(tài)，或者說存在不可思議和可思議兩種情形，不可思議表達的是一種絕對的界限，人一旦思它即為僭越和非法，可思議的含義為可以清楚地對作為全體的一進行認識推論，即這個一可以被不斷地反思和批判。前者最終成為完全超越經(jīng)驗世界的、作為信仰對象而非認識對象的神，后者則轉化成作為經(jīng)驗世界基礎的先驗理念。

因此，在經(jīng)驗世界中，一指稱孤立的原子式個體(atomic individual)——一個X，或者由諸原子式個體集合而成的一個共同體(community)，此為經(jīng)驗的(empirical)一；當一指向彼岸世界的惟一存在者——神(God)，它完全超出經(jīng)驗世界的范圍，即為超驗的(transcendent)一；若一既非經(jīng)驗世界中的某一存在者，也非絕對的神，而是經(jīng)驗世界的始基——形上本原(metaphysical arche)[3](P299～301)，它先于經(jīng)驗，卻不與經(jīng)驗世界隔絕，更是經(jīng)驗世界得以可能的前提，此是先驗的(transcendental)一[4](P160, P282～292)。因為一是同一性和認同的決定性前提，因此它們也分為經(jīng)驗的、超驗的和先驗的三個層次。

二、倫理認同與倫理陌生

對于作為全體的一(自然已經(jīng)包括了作為個體的一)，人一方面想盡量客觀地描述它是什么，另一方面又希望它對人而言是好的(good)。前一種態(tài)度表現(xiàn)了人在追求真；后者表達了人希望過一種什么樣的人生和生活。就個人而言，他不一定會選擇好的生活——這是他的自由，但如果是兩個及兩個以上的個體要共同生活在一起，若沒有“好”的初衷、方案和行動，那么，其結果必然是互相爭斗甚至一方摧毀另一方。然而，人與人如何可能好地生活在一起呢？除非將最后的基礎建立在這個共識上，作為全體的一是最高的好或者好本身。并且這種最高的、最普遍的好已經(jīng)不是好壞權宜層面的好，更是至善，即在人與一的交互作用中，人們在努力尋求一種善(至善)好(諸善)的人生狀態(tài)。

而倫理最集中地表現(xiàn)了人對善好的追求，而且這里的人不是單個的人，而是人與人。而人與人要在善好上達成一致，則需要人們對一、善、好有共通的理解，而倫理認同的本質是兩個及兩個以上的主體之間在善、好上達成一定程度的一致性，其前提是諸主體之間對善、好有自己的“理解”——感受、認識、感悟等，以及諸主體可以就善、好進行對話(語言、文字、手勢等)和“妥協(xié)”(平等地承認和讓步)。

因為倫理認同的基礎是人與人對善好達成了共識，而善好是人們對一所作的價值性反思。因此，人們越是肯定一的價值，那么人與人之間就越能獲得倫理認同。倫理以善好的生命和生活狀態(tài)為旨歸，因此人們也要與非熟人、陌生人和諧地共處，這是基于善好的倫之理所進行的必然推演。又因為人只是一種主體，而不是主體的全部，如果將其他物種也設定(根據(jù)人的有限性)為主體，那么倫理認同不僅是人與人之間關于善好的認同，更是人與其他物種之間關于善好的認同，即使它們的認同是人類根據(jù)自己的認知系統(tǒng)所獲得的理解，而不是人單純的主觀臆想。所以，倫理認同的完備含義是個人根據(jù)自身認知的進展更合道理地與他人、其他物種在善好——一的價值性解讀——上達成一致，無論是思想方面還是行動方面。倫理認同是一種更合道理性的進程，不是一種固化的終極標準和目的，它包含個體的理解過程、主體之間的商談和妥協(xié)過程，因此是一種基于自由的相互承認。

倫理認同首先發(fā)生在彼此熟悉的主體之間，因為他們更容易發(fā)現(xiàn)彼此所認同的一是什么，怎樣才能尋求到彼此共同承認的一，以及無論在經(jīng)驗層面還是在超驗層面、先驗層面去思考這個共同的一。因此，熟悉不單指在經(jīng)驗生活中的熟識，更根本的理由在于人們對一的認同度高。經(jīng)驗生活中的認同只是認同的起步，從認同的發(fā)生來講，離不開生活世界中的種種經(jīng)驗認同，人們在各種經(jīng)驗認同尋求共通的部分，以便獲得更大更普遍的認同。但是如果沒有對人本身的認同、對作為全體的一的認同，或者說對最根本認同的認同，那么經(jīng)驗的認同只是習慣性的認同或者形式性的認同。這類認同還沒有經(jīng)歷過徹底的反思和追問，因而是一種自發(fā)的認同，容易產(chǎn)生認同的盲目性、任意性和相對性。繼而，人們要反思諸種經(jīng)驗認同的最終根據(jù)，這種根據(jù)不來自經(jīng)驗生活，因而只能來自超經(jīng)驗生活，人自身的非經(jīng)驗能力和體驗，也就是肯定人有獨立于、超越于經(jīng)驗世界的尊嚴和價值。同時，認識到人自身是有限的，自己不是全體，人自身存在的合理性需要對作為全體的一進行反思和價值認同。所以，真正的陌生是因為人們對絕對的一和人自身有不同的理解，其具體形態(tài)存在于基本倫常與非基本倫常之間、不同宗教徒之間、信徒與非信徒之間以及不同的思想流派之間(什么是第一形上本原)，如果超驗的陌生、先驗的陌生之間能對話、寬容和妥協(xié)，那么經(jīng)驗的陌生是暫時的，因而可以被克服。

三、倫理認同的環(huán)節(jié)

倫理認同是主體之間對一的價值性反思所達成的共識。由于一被邏輯性思考為三種進路，因此，倫理認同也包含三個邏輯層次：經(jīng)驗的、超驗的和先驗的。與此同時，倫理認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發(fā)生過程遵循由親近到疏遠、同類到異類的先后秩序。

人一出生便被血緣、家庭置于一種最親近、最自然的倫常關系中。家庭作為一個共同體，它是一個一，而且是有價值的一。最初人對這個一沒有獨立的反思能力，或者他無需去反思它。他不把家庭當作自身之外的對象來打量，完全融入家庭并與其共生共榮。他天然地和直接地處在這個倫理氛圍中，自然地遵從家庭倫理的規(guī)范和教化，即家庭成員對家庭的認同、家庭成員之間的相互認同和家庭成員對家庭規(guī)范的認同是基于情感(愛)的直接認同。當家庭成員開始思考家庭這個一時，首先會反思到自己在此一中的位置。假若沒有對自己位置的認識和認同，那么家庭的秩序將是混亂的，繼而家庭成員希望這個一成為好的一，這要求家庭成員承擔起不同的責任。雖然家庭是一個經(jīng)驗性的存在，但維持家庭倫常秩序的道理卻具有普遍性，因為這些道理是面向人本身和家庭作為整體的“一”而進行的思考，它們是家庭倫常具有合理性和合法性的依據(jù)。

家庭的倫常道理直接來自地域性的風俗習慣、傳統(tǒng)文化、宗教信仰等，對這些基本元素的認同，使不同的家庭結合成一個族群，繼而成為一個共同的民族或種族。雖然家庭認同在時間序列上早于民族認同，但必須基于一定的民族認同才能形成穩(wěn)定的家庭倫理。家庭得以維系的生理基礎是血緣，其價值基礎是愛，愛是最根本的，因為即使沒有血緣關系同樣能培養(yǎng)親情之愛，僅就家庭內(nèi)部而言，只需根據(jù)愛去建立種種倫常之理，這對家庭的倫理認同來說是足夠的。但是，一個家庭的成員如何去愛和尊重另一個家庭及其成員？家庭內(nèi)部之愛是自然自發(fā)之愛，甚至是純奉獻的無條件之愛，雖然可以根據(jù)人性人情的共通性來做類比體驗和思考，然而，這種愛很難等同地從一個家庭推演另一個家庭。因此，家庭與家庭之間要尋求更普遍的、能獲得彼此認同的、超越單個家庭的一，現(xiàn)實的途徑是兩個家庭聯(lián)姻——合二為一，讓原本沒有血緣親情的兩個家庭成為新的、更大的共同體——家族，而其背后的原理是認同超家庭的價值根源——風俗習慣、文化習俗、祖先崇拜、宗教信仰等，最終形成認同度極高的民族共同體。民族成員將民族共同體視作一，不斷地反思和認同中獲得自己的倫理位置，擔當起自己的倫理義務，同時，也不斷地充實著民族共同的倫理內(nèi)涵。

民族的倫理認同仍然具有單一性，其原初的紐帶是血緣、家族、族群以及地緣，這是一種同根同源的同種族意識，當然還據(jù)此演化出共同的宗教信仰、宗教優(yōu)先權和文化優(yōu)越性。從邏輯上講，國家是超民族的共同體，因為它至少是不同民族之間共同承認的結果，即它以承認不同民族之間的差異性為前提。而現(xiàn)實的國家建構，有可能是單一民族內(nèi)部認同的加強版，或者是各民族對一個叫做國家的存在有基本的認同。前一種國家倫理只是民族倫理，民族倫理可以直接成為國家倫理，甚至其民族倫理優(yōu)先于國家倫理。而如果一個國家由多民族組成，那么其國家倫理便不能以某個(主要)民族的倫理為唯一倫理，而是要給每一個國家成員(個人和民族)以平等的身份認同，反言之，沒有保障每個人、每個民族身份的平等權，且若個人和民族不是出自自由自愿的原則，那么這個國家的倫理認同將很難達成，即使強行達成也缺乏正當性和合法性。

至此，家庭的倫理認同、民族的倫理認同和國家的倫理認同，以及經(jīng)驗、超驗和先驗各層次的倫理認同，如果沒有經(jīng)過個人的獨立反思，沒有經(jīng)歷個人與作為全體之一的交互作用，那么這些認同的合道理性均是存疑的，或者說它們只具有天然的、無需反思的合道理性，但不一定具有普遍必然的合道理性。因為倫理認同最終要回到個人對人自身和對全體之一的價值性(善好)反思，既然人是有限的，個人更是如此，因此個人對人自身和全體的思考永遠處于一個有待完成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即使存在絕對的善好、絕對的倫理認同，但并不能推導出個人所理解的善好和倫理認同直接等同于善好和倫理認同本身。同時，個體也不是架空所有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只與最終的價值之一發(fā)生聯(lián)系，因為個體有其經(jīng)驗屬性和經(jīng)驗生活，他生活在經(jīng)驗世界中，因此他的倫理認同既在生活世界中又超出經(jīng)驗世界。超出經(jīng)驗世界有兩個走向，一是走向神，另一個是回歸人本身，這兩種倫理認同都大大超越了經(jīng)驗條件和時空的約束，而具有更大的普適性，這為超民族、超國家、超地域和超時間(時代)的倫理認同奠定了基礎，反過來說，其他倫理認同必須要反思和追問到宗教信仰或者回歸人本身的倫理認同層面。所以，個人倫理認同的再發(fā)現(xiàn)是一個不斷綜合不同類型(家庭、民族、國家等)的和不同層次(經(jīng)驗、超驗和先驗)的倫理認同的過程。

然而，由于固有的家庭、民族和國家被肢解分離，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文化和價值理念被弱化，個人很難再在一個熟悉的氛圍中建立各種倫理認同，他面臨著一個不斷變化且陌生的世界，他只看到無數(shù)流變的多，而來不及尋求到與陌生人共同承認的一，個人喪失了基本的倫理安全感，更談不上倫理歸屬感。也就是說，傳統(tǒng)的各種倫理認同轉化為陌生的、平面化的、共時空的社會認同。所以，當代倫理認同的癥結在于：個人如何獲得社會的倫理認同？然而，怎樣才能建立基本的社會倫理認同呢？唯一的出路在于，找到一個無法被消解和被否定的一，如果社會的倫理認同是基于人自身的價值認同，那么，社會的倫理認同最終追溯到的原點是人本身及其不可被剝奪的價值。人存在的前提是人具有生命，生命的本性是自我生長，自我生長的前提是在自身即擁有自由，自由生長的權利來自于自身的善性和對善的促進。所以，生命、自由和善性是人不能再被取消的屬性，這也是倫理認同的基礎理念。雖然無法直接給出生命、自由和善性的內(nèi)涵，但可以共同來商談，即使我們彼此是陌生人，遭遇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甚至是仇敵關系和信奉不同的宗教體系——“圣戰(zhàn)永遠可以說是信道者與不信道者或叛教者斗爭的事業(yè)”[5]，只要回歸人本身，依然可以就人的善好、生命和自由進行對話，彼此寬容甚至相互妥協(xié)。

如果說倫理認同是人與人對善好(對一的價值性反思)達成的一致性，那么這種認同還是不完整的，因為倫理認同是人與人之間的倫理認同，是把人當作全體之一的認同。然而，人不等同于全體，全體存在超出人的部分。因此，人的倫理認同必須繼續(xù)推廓，或者說倫理認同的內(nèi)在力量迫使人超出局限于人類內(nèi)部的認同，其實質是人在不斷地反思和逼近作為全體的一。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人是不是唯一的主體？只將主體的地位賦予人，這是人經(jīng)過嚴格論證而證明的結果，還是人獨斷、自卑和有限的產(chǎn)物？如果人不是全體，那么人即是有限的，而且他自身還處于一種未完成狀態(tài)，因此，人對其它物種的理解，其本質是人帶著人的有限性和基于對事物的有限考察而進行的不完全規(guī)定，即其他物種被規(guī)定為非主體，這便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哲學根源，有了這個認識論上的局限——人的本性，才會出現(xiàn)價值論上的人類中心主義，認為人是絕對目的，萬物皆為工具。既然無法否定其他物種的主體地位，那么為了世界的整體和諧，承認它們的主體性是必須的，因此，倫理認同最終推廓的結果是人與其他物種在世界整體的善好上達到更普遍的一致性，即使其他物種與人的對話依然是不平等的，但如果人類不努力(通過科學技術、換位思考、去人類中心主義等)去理解其他的物種、不承認其獨立價值，那么，倫理認同終將是狹隘的、人的倫理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