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壹 （蘇州大學鳳凰傳媒學院 215123）

意在言外 情在留白
——淺析老版《小城之春》的隱喻性

朱 壹 （蘇州大學鳳凰傳媒學院 215123）

費穆導演拍攝于1948年的影片《小城之春》，如今賞來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在那樣的歷史年代，該片曾因流露出對個人情感的關(guān)注而備受爭議；同時，作為心理電影和詩化表達的典型，《小城之春》黑白影像里迸濺的人文光點，寫意風采間的悠遠韻味，使之突破爭議泥淖，成為影壇經(jīng)典。尤其是影片的隱喻特質(zhì)，使得原本簡單的情節(jié)具備了雋永的光彩，詩般的意境，為本片注入了豐厚的思想內(nèi)涵。本文旨在從臺詞和意象兩方面，淺析《小城之春》的隱喻張力，從而更好地理解其藝術(shù)價值。

小城之春；隱喻；臺詞；意象

《小城之春》講述了戰(zhàn)后發(fā)生在南方小城的一段凄美的多角戀情，全片貫穿著一條“情與禮”的沖突線，最終以“發(fā)乎情、止乎禮”的選擇作結(jié)。影片的突出特征在于以優(yōu)美、精致的藝術(shù)形式，真實生動地表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性情感、道德倫理、民族心理和行為方式。費穆是按蘇東坡《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詞的意境和韻致構(gòu)思全片視聽形象的，“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本該充滿希望的春天，在滿目殘垣斷壁的小城里，只會更映現(xiàn)出內(nèi)心的寂寞。雖然全片只有5個人物，情節(jié)并不復雜，一切都顯得淡淡的；但《小城之春》的電影語言又充滿了延展性，為觀影者提供了寬廣的想象空間，于是在這清淺的故事里注入了意蘊豐厚的“情”與“味”。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正是影片的隱喻性，充滿了張力，豐富了該片的思想內(nèi)涵，創(chuàng)造了回味悠長的詩化藝術(shù)境界。

一、 臺詞顯隱情

語言的介入增強了電影的表現(xiàn)力，精彩的臺詞不經(jīng)意間就顯露了人物細膩的情感世界。“電影隱喻性不僅依靠蒙太奇的表意、畫面的景深來表達其功能，電影文本也發(fā)揮著重要的隱喻作用。”《小城之春》中的臺詞其實并不多，可對其稍作分析，就能發(fā)現(xiàn)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言語，實則別有洞天。

1.內(nèi)心獨白

《小城之春》的開頭部分，就展現(xiàn)了女主角周玉紋的內(nèi)心獨白，如此長篇幅的畫外音在同期的影片中是非常少見的。慢條斯理的女聲緩緩道出了故事背景，從話語中可以讀出戴家的過往和現(xiàn)狀，這是顯性的信息；但影片中的獨白并非一味遵循經(jīng)濟化的敘事策略而平鋪直敘，在介紹基礎(chǔ)情況的同時玉紋的隱性情緒也噴薄欲出。

“住在一個小城里，每天過著沒有變化的日子。每天早晨買完了菜，總喜歡在城墻上走一趟，這在我已成了習慣。人在城頭上走著，就好象離開了這個世界，眼睛里不看見什么，心里也不想什么，要不是手里拿普菜籃子跟我先生生病吃的藥，也許就整天不回家?！边@選自影片伊始玉紋的第一段獨白，看似不過是一個女人在介紹日常的習慣，但字里行間好似寫滿了密語?！懊刻臁薄皼]有變化”“離開了這個世界”“整天不回家”，看似平淡的敘述，展現(xiàn)了人物的心理，那種壓抑和苦悶使這個女人備受煎熬，小城、家庭在恬靜的外表下，扮演著牢籠一般的角色。影片中的一些獨白還做了畫面上的重復性敘述：“買完菜回家，我就進了廚房，然后把買來的藥帶進來，預備交給禮言?！痹谌宋镞M行獨白的同時，畫中人做出了相應的動作，但這種重復并非贅述，而是帶我們走進周玉紋單調(diào)的生活，一同發(fā)出對時代、禮教間接扼殺生命活力的控訴。章志忱出現(xiàn)后，玉紋的獨白有了更糾結(jié)的變化：“你為什么來，你何必來，叫我怎么見你?！迸f日情人的出現(xiàn)像一枚石子落進死水中，也翻騰出了漣漪。畫面上的周玉紋看似平靜，而內(nèi)心獨白卻暴露了真實的情感，隱喻這段糾葛的復雜性。

2002田壯壯翻拍的《小城之春》卻全然不見這些獨白的蹤影，史鐵生為此給他寫過一封信，被發(fā)表在《北京青年報》上：“最突出的一個想法是：玉紋的內(nèi)心獨白刪得可惜了；在我看，不僅不要刪，那反而是大有可為之處……舉重若輕一下子就得到了這種效果——即于眾人皆在的世界里（如畫面和表演所呈現(xiàn)的），開辟出了玉紋所獨在的世界（靠的恰恰是那緩慢且莫名的內(nèi)心獨白）。這效果，在我想，是除此手段再用多少細節(jié)去營造都難達到的?！眱?nèi)心獨白隱喻出的孤獨、封閉的玉紋的世界，是無可替代的。

2.潛對話

“潛對話相對于公開對話而言，在同一情境中，內(nèi)心期待與外在言行是不同甚至相反的，這是潛對話雙層含義的體現(xiàn)，潛對話的雙層含義往往貫穿滲透在對話的各種要素之中。”在《小城之春》隱喻情境的烘托之下，人物對話時的臺詞更具有了一種潛在的隱喻特征。

久別重逢的初戀情人，一個已嫁做人婦，一個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成為了好友的妻子。當年分離時的怨和恨已經(jīng)隨著時間化得很淡了，本以為當年的愛情也被時光利刃所磨平，可昔日戀人間的對話出賣了真實的感受。周玉紋與章志忱多年后的首次獨處，他沒有說當年的悔意，她也沒傾訴心中對章依戀猶存，他只是問她“我們有十年沒見了吧？”她卻答道“老黃給你預備好洋蠟了?！边@樣的臺詞顯得非常奇怪，答非所問，實則是情人間的心照不宣。章志忱的潛臺詞是對對方的思念的愧疚，周玉紋的逃避卻也泄露了心底的波瀾與慌亂。而雙方頻繁使用嘆詞，尤其是作為應答的“嗯”也頗有隱喻的意義。當玉紋對章志忱說“明兒見”，他答“嗯”，當他問玉紋“你去買菜去？”她的回答也是“嗯”。兩人都選擇用簡短得有些漠然的嘆詞來回應彼此，看似是沒話找話不著邊際，看似是心如止水保持距離，其實最簡明的單字臺詞恰恰隱喻了這雙昔日愛侶對彼此情義的壓抑之心。如果他們能輕松自如地交談，或許是真正的釋然了，但如今刻意生硬地交流，正暗示了愛情之火的復燃。

又如兩人在城頭上的一幕，關(guān)系已經(jīng)脫離了重逢初期的僵硬，但潛對話的隱喻性仍舊明顯，章志忱后悔當初沒向周玉紋提親，她追問“那你為什么不呢？”看似寫滿了哀怨，表面上是懷疑這份愛，可用“呢”字作結(jié)的疑問句在中文的語法中代表了婉轉(zhuǎn)的語氣，可見玉紋的問話不是責怪，相反，這樣的問話暗示她心中仍相信這份愛的真摯。本片中，諸如此類帶有隱喻色彩的對話臺詞不勝枚舉。整部影片的隱喻性也因這樣的潛對話而更顯情感的真實與雋永，頗具借鑒意義。

二、 意象存真味

美學家朱光潛在《論美》這本書的“開場白”里指出：“美感的世界純粹是意象世界?！薄缎〕侵骸穼嶋H上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特的意象空間，其間再不起眼的符號也是獨具象征意義的隱喻語言。在意象疊加時，本片汲取了傳統(tǒng)國畫的“留白”技巧，“留白與潑墨相對， 顯示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的智慧， 白而不空，使觀者徜徉于無限空間留白和意象是電影從中國古典藝術(shù)中吸取的精髓?！币庀罅舭椎碾[喻張力使得此片含蓄精煉又充滿了可供咀嚼的想象空間。

1.人物角度

《小城之春》中的每個人物都是創(chuàng)作者精心設(shè)置的，他們的名字就是具有隱喻意義的典型意象。女主角周玉紋，玉器是美好高潔的符號，玉紋則是玉石在百萬年前巖漿噴涌時所形成：隱喻她的美麗高尚，內(nèi)心積郁的情感在失態(tài)的噴薄后復歸平靜；一家之主戴禮言的名字諧音是“代禮言”，他枯槁的生命也成了傳統(tǒng)禮教的代言者：這樣的名字隱喻了該角色的衰微無力以及隱忍；另一位男主人公章志忱，“志”在四方，情感熱“忱”：隱喻他的到來，用情誼為廢墟般的小城迎來春天的喜悅；禮言的妹妹戴秀，“秀”有俊美之意，只有她的名字是單字的，簡明美好，不但貼合形象也預示了與傳統(tǒng)禮教相對的新鮮希望正在蓬勃生長；老黃看似是最為次要的角色，作為戴家的管家，他默默目睹了這個封建大家的興盛與衰微，這樣的名字也說明他像老黃牛一樣勤懇質(zhì)樸，忠心可靠。同時，志忱與禮言的好友關(guān)系暗示出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情”與“禮”是存在契合點的，可以達到和解甚至相融合。

除了人物的名字別具匠心外，片中的服飾也是一層重要的意象，雖然此類也屬物品之列，但由于服飾與人物形象的關(guān)系較為緊密，故也放在這一層論述。周玉紋在死氣沉沉的生活中，逐漸喪失了生活的樂趣和希望，雖然面容秀美、身姿綽約，卻保持著樸素的穿衣風格。而在和章志忱單獨談話過后，她曾趁著給對方取被褥的時間，迅速換上了一身華服。這種服飾意象的對比正隱喻了初戀情人的到來給玉紋的生活注入了新的希望，如果衣服能說話，那它一定會代女人道出對章志忱舊情難忘的心聲。

2.物品角度

《小城之春》中的物品意象是非常豐富的，由以兩盆植物最為典型：周玉紋的蘭花和戴秀的松樹盆景。這都是章志忱收到的禮物，也隱喻了兩個女人不同的特質(zhì)以及志忱與她們之間迥異的情愫。老黃把蘭花放到志忱房間時他并沒有留意，在得知是少奶奶的禮物時，這盆植物得到了一個特寫鏡頭。周玉紋就好似“空谷幽蘭”，蘭花的話語是美好、高潔、賢德，但她有多美就有多寂寞。特寫鏡頭暗示了章志忱的目光投射，這蘭花本就是一種含蓄的愛意表達，成了昔日戀人溝通舊情的紐帶。與之相對，戴秀像松樹盆景一樣，充滿了活力，有著長成參天大樹的愿景，但終究被困于狹小的空間里，有心無力。戴秀的情感是奔放單純的，作為一個春心萌動的少女，風度翩翩的章志忱令她情竇初開。她歡天喜地地把盆景送給了志忱，反復問著對方是否喜歡這份禮物，相較于蘭花的含蓄，松樹盆景充滿了生機。章志忱也爽朗地笑著接受了這份禮物，因為他沒能意識到這盆植物背后所象征的少女情懷，而他自然的態(tài)度更表明了自己對于戴秀只有像妹妹那般的憐惜，毫無男女間的情愫。

還有一對重要的物品意象是戴家的門和窗，看似普通的物件，卻被塑造出了不凡的效果。分居已久的周玉紋和戴禮言，他們之間由房門隔著，這門同時具有了符號化的象征色彩：那不單單是有形的門，也是隔斷情感的帶鎖心門。得知妻子與好友的舊情后，禮言在與玉紋分居三年后首次推開了她的房門，此時這又成了一道記憶之門。與此相異的是，玉紋和志忱之間隔著的是“禮”之門，理智之門。只是這份靜默間復燃的愛火很難被隔斷，反而從門的縫隙間滲透而入。于是玉紋曾在夜色中想要擠進對方的門內(nèi)，志忱在“情與禮”的煎熬選擇里沖出門外，將玉紋反鎖在了房里。也就是說，他要讓他們之間始終隔著這道界限，哪怕彼此相愛也不能越界。當時周玉紋隔著玻璃絕望地吶喊，后來她敲碎了玻璃，手也被割出了血：就好像那一代知識分子沖破禮教束縛釋放真實人性的一種愿望，即便流血也在所不惜。同時窗的開合也別具意味：戴秀是影片中，創(chuàng)作者寄予希望的角色，她曾推開一扇扇窗子向著陽光恣意歡笑，此時窗戶就具有了溝通外部世界、光明未來的隱喻性。此外，片中的中藥、西藥、菜籃、紗巾等都是意蘊豐厚的經(jīng)典意象，值得電影工作者學習借鑒。

3.環(huán)境角度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笨芍苡窦y卻很少露出笑顏，因為身處這樣一座荒蕪的小城?！啊缎〕侵骸芬孕〕侨朊?，在空間的表現(xiàn)上，費穆從未將觀眾的視線調(diào)離小城之外，影片的空間環(huán)境基本上位于兩處，一處是孤寞蕭瑟的小城，還有小城內(nèi)一處殘破頹敗的戴家庭院，二者構(gòu)成一個“回”字型的封閉的世界，這種真實的空間環(huán)境，是實景，又是一種抽象的寫意符號?！毙〕鞘潜酒袠O為重要的空間意象，它既沒有大都會那樣的摩登繁華，也不像小村莊那么封閉落后。恰是這居中者的姿態(tài)隱喻了此處中西文化的碰撞，爭取幸福的現(xiàn)代情感與封建排外的傳統(tǒng)禮數(shù)在此間開始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城墻”象征了這種相對幽閉空間的衛(wèi)道士，小城中的人們曾幾番在城墻上徘徊，可外來者最終還是選擇遠行，渴望出城者還是留守于城內(nèi)。與城的隱喻相配合，衰敗閉塞的戴家庭院同樣暗示了對欲望的壓制，這荒蕪的家園與人物寂寥的內(nèi)心、破碎的情感相呼應。

“春”是一種時間概念上的意象，一方面，充滿生命力的時節(jié)反襯出小城壓抑人性的殘酷；另一方面，春天也代表了希望，是對傳統(tǒng)禮教一種隱喻式的反抗，暗示作者對于嶄新生活的愿景。即便小城的現(xiàn)狀又歸于平靜，但這個春季發(fā)生的故事，埋下了自我意識復蘇的種子?！靶〕侵骸钡穆淠_點就在“春”字，和煦春陽給對無奈現(xiàn)實送上了一抹人文關(guān)懷的溫情曙光。

三、 結(jié)語

有人把《小城之春》和時局相聯(lián)系，認為城外是世界的春天，城內(nèi)是重生后正經(jīng)歷革新陣痛的中國，知識分子被推上了歷史的前臺；也有人指出該片正是暫離主流的革命題材，選擇關(guān)注個體，才具有開辟中國新式影像風格的突破意義?；蛟S，后者的觀點更具說服力，導演在片中所使用的隱喻性臺詞與意象，雖然也暗示了時代背景，但重點更在于講述人物的情感，描摹知識分子的民族文化心態(tài)以及人性需求的正當性?！缎〕侵骸窐?gòu)成了一種“還從靜中起，卻向靜中消”的藝術(shù)境界，無論是將全片看成一個完整的隱喻系統(tǒng)，來象征“家國”，還是通過一個個隱喻細節(jié)來表現(xiàn)“人性”，它都憑借無以復加的精致風格為中國電影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

千頭萬緒的思想情感藏在各色隱喻中，欲說還休卻也情難自禁。影片終了處，玉紋望著志忱離開的背影，那心緒仍是隱而不發(fā)的?！靶u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不同的是，《小城之春》里人人皆有“情”，只是為“禮”而隱。

[1]張倩.“廢墟”中的潛對話——《小城之春》人物對話對電影敘事的意義[J].新聞世界，2011（3）.

[2]于森.詩性電影語言的傳承追求——閱讀《小城之春》和《花樣年華》[J].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5（1）.

[3]曾琪. 解讀《小城之春》的象征和隱喻[J].電影評介，2007（7）.

[4]閆彩蝶.疏影橫斜 暗香浮動——解讀費穆《小城之春》的文化意義[J].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5（3）.

[5]胡菊彬.《小城之春》的敘事特色[J].當代電影，1993（6）.

朱壹（1990-），女，江蘇蘇州人，蘇州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戲劇影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