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雨芃[樂山師范學院文新學院, 四川 樂山 614000]
作 者:姚雨,樂山師范學院文新學院對外漢語本科生;指導教師:劉傳啟,文獻學博士,樂山師范學院文新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漢語史、敦煌出土文獻語言研究。
思婦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大類別,最早見于《詩經》,其后不斷發(fā)展成熟。思婦詩以女性為關注點,或從女性的獨特視角審視婦女的生活狀態(tài)和社會現實,抒發(fā)哀怨之情。而不同階段、不同題材的怨婦詩則具有不同的社會主題與藝術特點。傳為漢末蔡邕所作之漢樂府名篇《飲馬長城窟行》,與出自《古詩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一同收錄于南梁徐陵的《玉臺新詠》之中,是兩漢魏晉時期思婦詩的個中翹楚。本文從思婦詩中藝術手法的運用入手,擬對二詩作一具體比較。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是一種“借物言情,以此引彼”的藝術表現手法。多用作起情,創(chuàng)造作品氣氛,協(xié)調韻律,確定韻腳和音步,粘連上下文關系等。東漢樂府五言詩《飲馬長城窟行》書寫了婦人思夫的苦楚心情及盼夫歸來的迫切。作為漢樂府名篇,語句平淡而微奇,感情濃郁,流宕曲折,感人肺腑。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說:“言征戍之客,至于長城而飲其馬,婦人思念其勤勞,故作是曲也?!比娙缦拢骸扒嗲嗪优喜荩d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xiāng)。他鄉(xiāng)各異縣,展轉不相見??萆V祜L,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p>
首句“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托物而興,起得自然而流暢,將思婦的情思喻為綿綿不絕的“青青河畔草”,開門見山地營造了一種青草萋萋,情思般延綿的景象;見青草延綿而思遠道之人,乃觸景生情,從而順理成章地引出了思婦的離愁別緒?!熬d綿思遠道”是全詩的關鍵句之一,統(tǒng)領全篇,引起了下文思婦的一系列詠嘆與想象;而“思”字則是關鍵句中的關鍵字,作為文脈貫串于全篇之中。后文的“遠道不可思”、“輾轉不相見”等都是圍繞著一“思”字在做文章。從上面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飲馬長城窟行》的“興”兼有發(fā)端與比喻的雙重作用,故而這里的“興”不妨與“比”聯(lián)用,以特指詩有寄托之意,從而形成一種“興中有比、興有所托”的效果,使本文起興的運用更加富有曲折幽隱的效果,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也更加深遠,耐人尋味。
而代表東漢末年文人詩最高成就的《古詩十九首》的開篇之作《行行重行行》,則體現了另外一種風格。全詩如下:“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p>
此詩開頭即再現了獨守空閨的思婦與游子“生別離”的場景,并未對環(huán)境進行刻意的營造,亦沒有托陳他物的現象,甚至從定義上來說,該詩歌的開頭基本不存在傳統(tǒng)的所謂“起興”現象。值得一提的是,這里的“行行重行行”同樣可作為思婦的一種回憶或是想象來理解: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在這里“行行重行行”就是遠游的丈夫不停地向前行,女子在回憶中望著丈夫的背影,隨著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女子產生了一種“生別離”的憂傷情感,從而引出了下文的種種情思。
《飲馬長城窟行》的開篇屬于相當典型而巧妙的起興運用,通過“青青河畔草”引起全文,興中有比,在引出主題的同時渲染藝術氛圍,點出全詩中心,達到獨特的表現效果;而《行行重行行》則是直抒胸臆而并未通過起興來引起全文,顯得感情真摯、大方自然而富有感染力。兩種手法各有所長,都對于詩歌后面的寫作具有先決性的影響。
自《詩經》《楚辭》始,傳統(tǒng)中國詩歌對于音韻美的強調便在不斷加強,發(fā)展至魏晉,雖然詩歌音韻體例尚未達到近體詩的驗證規(guī)范,然由于樂府詩的必然要求與內在需要,絕大部分詩人都在作品中融入了音韻美的要素。以《行行重行行》為例,首句五字中連疊四個“行”字,而后以一“重”字綰結,形成了聲調上的所謂“復沓”,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反復迂回之感,“行行”二字已強調了游子思婦相隔之遠;“行行重行行”則言其相隔之極遠,客觀上加強詩歌語氣的同時,使得詩歌從開頭就極富節(jié)奏感和感染力。本詩用疊字而聲調大開、意境全出,可以說實在是詩中妙筆,堪稱魏晉樂府詩中首句用疊字之集大成者。
相比而言,《飲馬長城窟行》則并未刻意運用疊字加強感情,而是更加側重于音韻的流暢性,全詩從始至終一氣呵成,句句押韻,每兩句一換韻,充分體現了樂府詩歌所具有的音韻美中的和諧感,潛移默化地為詩歌的敘事性提供了一個良好的音韻背景。
音韻美是詩歌不可或缺的物質外殼?!缎行兄匦行小放c《飲馬長城窟行》雖然在音韻美的運用方面?zhèn)戎攸c不盡相同,但在聲音的協(xié)調、意境的創(chuàng)設等方面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宋朱熹有言:“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蓖ㄋ椎刂v,比就是譬喻,是對人或物加以形象地比喻,以使其特征更加鮮明突出。
《玉臺新詠》所收錄的思婦詩幾乎都有較為巧妙的比喻運用,如選自《古詩十九首》的《青青河畔草》篇中的“既覺寂無見,曠如商與參”。凡此,或明喻或暗喻,都體現了思婦心情的憂傷凄冷。
《飲馬長城窟行》中比喻的運用相當普遍,其中最為出彩的應屬一借一暗兩次比喻。借喻即“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一句。詩歌至此,文筆忽然宕開,好像寫到與思婦思念良人無關的事物上,實則大有玄機。詩家對此句的理解一直是眾說紛紜,一般認為即詩中婦人對遠行丈夫的思念。再聯(lián)系“入門各自媚,誰與相為言”兩句,就不難得出這樣一幅場景:自己獨守空房,冷落凄清,無人可相安慰,與他人的“入門各自媚”形成鮮明對比??粗祜L的吹拂,落葉的飄落,海水的變寒;歲月飄忽,歲月虛度,觸景生情,倍添內心的寂寞凄寒。所謂“枯桑無葉”、“海水無冰”,就如同思婦心中有苦難言;而“知天風”、“知天寒”則愈加突出了思婦心中之苦,與《越人歌》的“山有木兮木有枝”頗有相類之處。
暗喻則是后文的“魚書”一節(jié),魚腹藏尺素,鴻雁寄遙書,也就是從《飲馬長城窟行》始,“魚書”這一典故才被后世大加引用。這魚即是“情偶”的代語,表達夫對妻的思念;或者也是現實中魚形書函幻化成的鯉魚,指有書信來;亦可就是在魚肚中塞了作為信的絹。而“呼兒烹鯉魚”即指打開書函。如此一來,“呼兒烹鯉魚”的動作,不止是“破開魚肚”并發(fā)現“尺素書”時就結束了,而是延續(xù)到“讀素書”后繼續(xù)“煮魚”,一家人共享這帶淚的幸福,也給了這條蘊含丈夫愛情的鯉魚一個結局的交代。
而《行行重行行》比喻方面的亮點則在于被譽為千古名句的“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一句。思婦在極度思念中展開了豐富的聯(lián)想:凡物都有眷戀鄉(xiāng)土的本性;飛禽走獸尚且如此,何況人乎。這兩句運用比興手法相當巧妙,突如其來,效果遠比直說更強烈感人。表面上喻遠行君子,說明物尚有情,人豈無思的道理,同時兼暗喻思婦對遠行君子深婉的戀情和熱烈的相思:胡馬在北風中嘶鳴了,越鳥在朝南的枝頭上筑巢了,游子則依舊遠行,難得歸來。此二句蘊藉深遠,形象感人,頗具《國風》遺韻,不僅加強了全詩的藝術表現力,同時也為最后的抒情定下基調,堪稱點睛之筆?!秴窃酱呵铩吩唬骸昂R依北風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類相親之義也?!崩钌啤段倪x》注引《韓詩外傳》曰:“詩曰:‘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圆煌局^也?!薄八绖e頓斷之后是逐漸可以放開的,而生別則是永無斷絕的懸念懷思,這是生別較之死別使人感覺難以舍棄的又一點。”①
綜上,此二詩從比喻的運用上來說頗具相類之處?!翱萆V祜L,海水知天寒”與“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在運用方面及藝術層面均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中,《飲馬長城窟行》巧妙地運用了“魚書尺素”的比喻,使得全詩在最后掀起了一陣感情色彩上的小高潮,為全詩增色不少。
文學是生活的反映,表現思婦的文學作品源遠流長。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戰(zhàn)亂頻繁,徭役負擔沉重,男性勞動力被大量征集用于充軍、服役,長期不得返家,于是出現了很多反映丈夫久役不歸、思婦空閨之怨的文學作品,僅《玉臺新詠》中就達一百三十七首之多,時間縱貫整個漢魏晉南北朝時期。這一時期產生的大量思婦詩都在許多方面可以看到《詩經》的影子,這對于后世的邊塞詩歌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因而大都具有相當高的文學藝術成就與研究價值。本文所選取比較的兩篇詩歌在基本主題、藝術手法等方面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在一些具體方面存在著差異。在此僅從比興手法、音韻協(xié)調等藝術手法的運用方面,對二文進行了簡單的比較和分析。
① 葉嘉瑩:《迦陵論詩叢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3頁。
[1]金志仁.渾樸深摯宛折纏綿——《飲馬長城窟行》解析[J].名作欣賞,1987(4).
[2]張丹丹.論《玉臺新詠》中的怨婦詩[D].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
[3]蔣瑋.《飲馬長城窟行》新解——兼釋雙鯉魚[J].沈陽教育大學學報,2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