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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間的別司令

        2014-03-11 13:49:19王俊義
        躬耕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峽口司令

        王俊義

        別司令的棺材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無論戰(zhàn)爭如何殘酷,第一戰(zhàn)區(qū)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衛(wèi)立煌設(shè)在洛陽的戰(zhàn)區(qū)司令部,還是比較奢華的。

        別廷芳踏進司令部會議室,才知道自己在西峽口的司令部,簡直就是一個牛圈。別廷芳的司令部也有一個會議室,兩間房子,顯得狹窄擁擠。窗戶沒有安裝玻璃,糊著一層西峽口紙廠制造的白棉紙。幾張桌子雖然鑲上了質(zhì)地柔軟的獨山玉,也仍然掩蓋不住西峽口木匠粗糙的手藝。還有那幾把太師椅,背靠上雖然雕刻了梅蘭竹菊四君子,依然透出了寒酸和土氣。地上鋪著一層青色的磚頭,縫隙里糊著石灰。別廷芳踩在磚塊上,經(jīng)常用腳墩墩,試試磚頭鋪的扎實不扎實。

        此刻,別廷芳穿著布鞋的雙腳踩到洛陽戰(zhàn)區(qū)司令部會議室的地毯上,頓時被一種柔軟驚呆了。這哪里是踩在地上,分明是踩在棉花堆上。他在心里罵:“我日你們奶奶,整天站在這么虛的地上,日本鬼子打來了,不說你們打仗了,就是逃命也走不快啊!”但是別廷芳不會這樣說,他在地毯上墩墩,說:“咋球整哩,這地下跟虛泥巴一樣?”

        一個少將笑得眼睛都瞇上了,他告訴別廷芳:“別司令,這是純毛地毯?!?/p>

        別廷芳也跟著大笑起來:“地毯,地毯,是鋪地下的,要把地球都鋪一層,需要多大一張地毯啊,需要多少羊毛?。俊?/p>

        這次輪到少將驚呆了,他沒有想到,一個區(qū)區(qū)別廷芳竟然這樣日天日地地回答。他問:“別司令,見過地毯沒有?”

        別廷芳說:“沒有吃過豬肉,見過豬走路。沒有鋪過地毯,見過別人鋪的地毯。”

        “在西峽口見過?”

        “在武漢。在委員長的武漢行營里。”

        少將瞇著的雙眼瞪大了,走過來拍拍別廷芳的肩膀說:“就你這個熊樣子,還踩過委員長的地毯?”

        別廷芳眼睛本來不大,盯著少將看的瞬間,輪廓忽然變大了。他眨巴眨巴眼睛,也隨手拍了拍少將的肩膀說:“委員長的地毯,虛得跟云彩一樣。你踩過沒有?”

        少將眼皮耷拉下來說:“我踩個雞巴毛,我又不是抗日英雄,委員長能召見我?我又不會舔李宗仁的屁股溝子,讓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活動活動,讓蔣委員長召見一回,也踩踩比云彩還虛的地毯。咱這黃埔軍校算是白上了,還不如有的扎地橛子?!?/p>

        別廷芳問:“誰舔李宗仁的屁股溝子,誰就是賣屁股的野雞生的?!?/p>

        少將和別廷芳嘴仗打得正厲害的關(guān)口,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衛(wèi)立煌走進來了。31集團軍司令湯恩伯啪嚓一聲給衛(wèi)立煌行了一個軍禮,第一戰(zhàn)區(qū)參謀長郭寄嶠跟著也啪嚓行了一個軍禮。站在別廷芳面前的少將,和參謀長幾乎同時啪嚓一聲給衛(wèi)立煌行了一個軍禮。別廷芳是個地方的自衛(wèi)軍司令,就沒有行軍禮的路數(shù),只是對著衛(wèi)立煌呲著牙笑了一下,等于打了招呼。趁著衛(wèi)立煌跟第一戰(zhàn)區(qū)的將軍們寒暄的時候,別廷芳問少將:“你那個軍禮很特別,夠得上舔屁股溝子的標準了。你是舔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衛(wèi)立煌,我是舔蔣委員長,咱倆還不是站在一個臺階的人呢?!?/p>

        衛(wèi)立煌和所有參加會議的將軍,都穿著軍綠色的將軍服,都帶著雪白的手套。只有別廷芳一個人沒有穿將軍服,孤零零地坐在一群將軍中間,像是一個西峽口有三五十畝地的富裕人家的男人。別廷芳問身邊的少將:“你們都帶著白手套干啥?”

        少將不耐煩地說:“別司令,你說皇帝穿蟒袍玉帶干啥?不就是證明他是個皇帝。帶個白手套,就證明我們都是正規(guī)的將軍。”

        別廷芳說:“都是蔣委員長給的將軍,還有正規(guī)的和不正規(guī)的?”

        少將說:“有,比如地方的土匪,有萬兒八千人馬,委員長給他一個少將軍銜,帶著招安的性質(zhì)。有的土匪頭子集結(jié)一二十萬人馬,委員長就給他個中將,也是招安的性質(zhì)。在委員長心里,這些人還是土匪。委員長就信任我們黃埔出來的將軍,少將也比那些土匪的中將大?!?/p>

        別廷芳胃部突然疼痛起來,牽動著全身冒出冷汗。他掏出一個深藍色的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他再也無心跟少將斗嘴了,捂著胃部數(shù)第一戰(zhàn)區(qū)作戰(zhàn)會議到底有多少雙白手套。天啊,一共有四十二雙白手套,也就是有四十二個將軍。別廷芳的自衛(wèi)軍二十萬人,只有他一個人被蔣介石授予中將軍銜,其他都是沒有軍銜的人,都是沒有一套像個樣子軍服的人。就連他的副司令,最體面的衣服就是一身綢子或是一身花絲格。

        衛(wèi)立煌摘下白手套,吭了一聲,作戰(zhàn)會議就開始了。別廷芳一個人自嘲地微笑了一下,原來衛(wèi)立煌這樣大的司令,還兼著河南省主席,開會也跟別廷芳一樣,先吭一聲,接著再開會。日他先人,官大官小,很多習慣都是雷同的。

        衛(wèi)立煌的聲音屬于小鋼炮,每一句說完之后都帶著結(jié)實的鋼腔。他環(huán)顧了四十二個白手套和別廷芳之后說:“隸屬于第五戰(zhàn)區(qū)的武漢失守了,隸屬于我們第一戰(zhàn)區(qū)的信陽也失守了。信陽是京廣線上的一個軍事重地,誰占領(lǐng)了信陽,誰就擁有了京廣線的控制權(quán)?,F(xiàn)在信陽在日本人手里,京廣線就在日本的手里。我們第一戰(zhàn)區(qū)的重中之重就是收復信陽,切斷日軍的物資聯(lián)系通道。只有這樣,我們第一戰(zhàn)區(qū)才能給委員長一個交代。諸位,誰敢當敢死隊,首先進攻信陽?”

        四十二雙白手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雙白手套站起來迎合司令長官衛(wèi)立煌。四十二雙白手套,如同四十二個啞巴,在地毯上集體失音。衛(wèi)立煌的目光不再注視那些白手套,而是對準了別廷芳直視了幾分鐘說:“收復信陽需要集中優(yōu)勢兵力,一戰(zhàn)即勝。別司令這些年搞地方自治,又被委員長授予中將軍銜,又是河南第六區(qū)地方自衛(wèi)軍司令,有二十萬人槍。特別是別司令的四個常備團,相當于四個常備旅,收復新野和唐河的時候,這四個常備團和日本較量過,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因此我作為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建議將別司令的四個常備團,編入正規(guī)軍收復信陽。而別司令呢,還擔任第六區(qū)自衛(wèi)軍司令,希望別司令以大局為重,予以考慮?!?/p>

        別廷芳知道,那四個常備團是南陽自衛(wèi)軍隊魂靈,失去了這四個團,所謂的二十萬兵丁就掉了魂。別廷芳更加清楚,以收復信陽的名義來收編,其實是在消弱別廷芳,消滅別廷芳。他別廷芳早就是第一戰(zhàn)區(qū)各位白手套的眼中釘和肉中刺,要拔掉他,收編就是最毒辣的手段。別廷芳和衛(wèi)立煌對視了幾分鐘,慢慢站立起來說:“我們自衛(wèi)軍是個獨蛋的野牛,跟誰也不沾邊。但是別看我們是個獨蛋,照樣牛鞭發(fā)硬大旗不倒一瀉千里,一鼓作氣能日死日本這頭母牛。第一戰(zhàn)區(qū)的最高峰是哪兒?就是我們西峽口的犄角尖。那不是一個山尖,就是一根一球日天的牛鞭。我別廷芳就長有這樣的雞巴,一定要把占據(jù)信陽的日本鬼子日死不可。因此,我們南陽自衛(wèi)團二十萬人包打信陽,就是剩下一個兵娃子,也要咬掉日本人司令官的雞巴頭子,讓他一命嗚呼。唐生智四十萬人丟了南京城奪不回來,我別廷芳不是唐生智,不是軟雞巴的家伙,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白手套,我能把信陽從日本手里拽回來,奪回來,捂扎回來。”endprint

        四十二雙白手套的眼光全部盯住了別廷芳。那些深不可測的目光,從別廷芳的頭頂一直掃描到腳下。別廷芳的頭顱和身體比較起來,顯得有些碩大。西峽口剃頭的薛氏那把明晃晃的刀子,把別廷芳的頭顱刮得明晃晃的。在眾多的大檐帽覆蓋的頭顱中間,別廷芳的頭顱顯得有些幽默和諷刺。別廷芳的眼睛不大,經(jīng)常瞇縫著,配上他碩大的頭顱,嚴重地比例失調(diào)。衛(wèi)立煌的頭顱和別廷芳的頭顱有些相似,眼睛也大同小異。衛(wèi)立煌把手中的白手套甩了甩,對別廷芳說:“廷芳啊,咱們兩個突然一看,跟弟兄兩個一模一樣,因此就不要瞎扯了,也不要說你一個人包打信陽了。還是說說你那四個常備團,想不想歸編第一戰(zhàn)區(qū)?”

        別廷芳眼睛瞇得更小了,從眼睫毛里望過去,衛(wèi)立煌成為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四十二雙白手套也成為了模模糊糊的影子。人們說三種男人不得不提防,第一是個子低,第二是頭發(fā)稀,第三是小眼瞇。別廷芳屬于第三種,就是比他大很多的人物,一不小心就會掉進他的陷阱里。別廷芳問衛(wèi)立煌:“衛(wèi)司令長官,歸編了你能給我多大一個銜?”

        “軍長,正規(guī)軍的軍長。”衛(wèi)立煌不假思索地說。

        “軍長就在你衛(wèi)司令的口袋里裝著,想給誰就給誰一個?”

        衛(wèi)立煌同樣小眼一瞇縫,說:“別人不給,你別廷芳的四個團歸編了,一定給?!?/p>

        別廷芳說:“你能隨便給軍長,就能隨便殺軍長。因此嘛,我的四個常備團,只要我別廷芳不死,就永遠是地方武裝。司令是地方的司令,自衛(wèi)軍是地方的自衛(wèi)軍,槍跟地方走,地方跟司令走。”

        一個是第一戰(zhàn)區(qū)的大司令,一個是南陽地方的小司令;一個是衛(wèi)立煌,一個是別廷芳,就僵持在第一戰(zhàn)區(qū)的會議室里。窗外大雪紛飛,透過雪花,有錢的人家,已經(jīng)掛起了紅色的燈籠,準備過年了。第一戰(zhàn)區(qū)參謀長郭寄嶠從衛(wèi)立煌身邊站了起來,厲言厲色罵起了別廷芳:“你這個扎地橛子,扛根木棍就裝起司令來了。你這個司令和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屁。你那幾桿自己制造的破槍破炮,還能打下信陽?你們南陽人說,一頭牛只有八百斤,牛逼就有一千斤,為啥,就是你別廷芳吹起來的?!?/p>

        別廷芳臉上青一塊紅一塊,顴骨上的肉不停地顫抖。他按著桌子的一角站了起來,朝著郭寄嶠罵了起來:“核桃里跳出個咬蛋蟲,你算個啥球人。我別廷芳的中將軍銜也是蔣委員長給授的,不是自己封的。你郭寄嶠是個少將,不但不給我敬禮,還敢辱罵我。難道你的少將軍銜是蔣委員長他爹給的,是蔣委員長他媽給的?你們這四十二個人里邊,有八個中將,你郭寄嶠難道都敢罵一遍?蔣委員長叫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地抗日,你郭寄嶠還敢不叫我別廷芳抗日,還敢不叫我打下信陽?”

        衛(wèi)立煌一只手向郭寄嶠摁了摁,示意郭寄嶠坐下來;另一只手朝別廷芳摁了摁,也讓別廷芳坐下來。衛(wèi)立煌低聲說:“作為國人,不論南陽洛陽,都是弟兄。作為軍人,不論國軍民團,都是軍人;作為責任,不論第一戰(zhàn)區(qū)還是南陽地方自衛(wèi)軍,都是抗日。誰打信陽還沒確定,你們兩個卻打起來了,哪像個中將少將的樣子。”

        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下屬的第三十一集團軍司令湯恩伯向來與別廷芳有隙,衛(wèi)立煌的話剛落音,湯恩伯一只手就把桌子上的一個茶杯拍落到地毯上說:“別廷芳,你以為去年打新野和唐河,是你的功勞?沒有我們正規(guī)軍,日本鬼子早把你活剝喂狗了。在南陽你可以當土匪一手遮天,在洛陽,在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面前,你還想當你的土匪頭子?這是戰(zhàn)區(qū)作戰(zhàn)會議,司令長官的話就是軍令,你無視衛(wèi)司令,就是違抗軍令?!?/p>

        別廷芳一只手把自己的茶杯推到了地毯上,另一只手指著湯恩伯說:“河南老百姓都說,三十一、三十一,見了鬼子,一跑二百里。鬼子占領(lǐng)了桐柏,衛(wèi)司令長官讓你打,你打了沒有?衛(wèi)司令讓你出戰(zhàn),你戰(zhàn)了沒有?你湯恩伯不但不戰(zhàn),還跑到了離桐柏二百里的舞陽。你的大炮管子再長,能敲到二百里之外的桐柏?新野唐河戰(zhàn)役,我們自衛(wèi)軍出來了八千人,死了二百四十九人。沒有我們自衛(wèi)軍,能順利收復新野唐河?”

        會議開不下去了。衛(wèi)立煌能說服誰呢?別廷芳是頭南陽犟驢,就是蔣介石也未必能收編南陽自衛(wèi)軍二十萬人槍。湯恩伯也不是好惹的,他雖然隸屬于第一戰(zhàn)區(qū),卻是蔣中正的掌上紅人。他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跑,衛(wèi)立煌拿他沒有辦法。衛(wèi)立煌在別廷芳和湯恩伯之間權(quán)衡了一會兒,索性說:“散會吧,也臘月二十七了,讓別司令回南陽西峽口過年吧。過了年,咱們再說收復信陽?!?/p>

        回到西峽口,已是臘月二十八晚上。天空的雪花巴掌那么大,一塊一塊掉下來。商號的門前堆起來的雪人雪獅子身上,落滿了新鮮的雪花,臃腫肥胖的樣子很是滑稽。紅色的燈籠散漫出深紅色的光芒,照耀著雪地和雪人們,讓街道兩旁浸入在濃烈的過年氣息里。有錢的人家,孩子們已經(jīng)開始放西峽口田關(guān)炮房手工制作的毛老鼠,拖著明亮的長尾巴尖叫著沖向夜空。沒錢人家的孩子們,買來鞭炮拆開,一個一個地點燃,響聲過后,雪地里剩下幾朵紅色的紙屑。別廷芳踏著雪花和紙屑走進西峽口的司令部,皂角樹伸開的老枝椏上,也掛上了幾個紅燈籠,交錯的光芒把別廷芳的影子分成幾個等份,印在院子里。

        司令回來了,廚子老姚問:“別司令,喝啥湯?”

        西峽口人把吃晚飯叫喝湯。別廷芳說:“西峽口人,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就是有金山銀山,出門回來都要吃酸菜面條。就像東北的張學良,山珍海味吃膩了,回到東北,最后還是要吃一盤醋溜土豆絲?!?/p>

        老姚合面搟面,給別廷芳做了一大碗酸菜面條。澆上一層石頭擂臼擂出來的紅辣子水,淋了一小勺芝麻油,香味和酸味就飄散了。別廷芳正喝得滿腦門子冒汗,幾個副司令就聞香而到。別廷芳放下碗說:“咱們的司令算個雞巴毛,人家一個參謀,一個師長一個旅長,根本不把我們當回事。洛陽的御敵會議,日他奶奶開成了聲討別廷芳的會議。不光是氣得我蛋疼,胃也疼起來了,桿子也疼起來了。你們幾個聽著,我要死了,就是被湯恩伯衛(wèi)立煌郭寄嶠還有那個沒有名字的少將氣死的?!?/p>

        副司令們面面相覷,只有參謀長薛仲村說:“他們算那個林子里的鳥,劃得著生氣?”endprint

        別廷芳說:“人家是蔣委員長喂肥的鳥,人家是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喂肥的鳥,人家拔根翅膀上的球毛,就敢跟咱們比腰粗。日他奶奶,都是蔣介石授予的中將少將,我的中將咋沒有人家少將大?嫡系嫡系,那些帶著白手套的家伙們,都是蔣介石的嫡系,咱們都是老蔣嫖窯子生下來的孬孫,人家想讓咱們打老日了,就認咱們這些野兒子,人家不需要咱們打信陽的老日了,就想把咱們丟到茅池讓大糞里淹死。臣子分遠近,這樣的皇帝就坐不了幾天了?!?/p>

        在副司令里,劉顧三是頭一個。他跟別廷芳說:“管他們撓球哩,咱們在西峽口當司令就行了,咱們能管住南陽這二十萬人槍就行了?!?/p>

        別廷芳說:“西峽口在哪?在南陽。南陽在哪?在河南。河南在哪?在中國。咱們打老日,不是為西峽口打的,是為中國打的。打到最后,中國的軍方和官方都不把咱們當親兒子看待,還奚落咱們,還挖苦咱們,還羞辱咱們。我的嗓子就是騾馬大道,也咽不下去這口氣啊。我憋屈啊,我要死了,我活不了幾天了。薛仲村,我春天讓于二球放的柏樹放了沒有?”

        薛仲村說:“放了,過了一個夏天,也干透了?!?/p>

        別廷芳說:“做了沒有?”

        薛仲村問:“司令,啥子做了沒有?”

        別廷芳說:“棺材?!?/p>

        薛鐘村趴到別廷芳耳朵前說:“于二球已經(jīng)做了?!?/p>

        別廷芳壓低聲音說:“仲村,過了年,就漆吧,我覺著我自己的壽限不過一百天了?!?/p>

        于二球原名叫于炳若,原來是大貴寺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別廷芳培訓地方官員的時候,把熟悉農(nóng)活作為一個項目。西峽口的別廷芳時代,鄉(xiāng)長和聯(lián)保主任一般都有幾十畝地,也會種莊稼事農(nóng)桑。西峽口城隍廟東邊二百多畝地,是司令部的稻田。栽秧前犁過的稻田放滿水之后,要用木撬撬一遍,把土地撬得平整如鏡,泥巴糊細膩如湯,才能保證秧苗扎根快長得快。撬秧地是農(nóng)活里邊最重的技術(shù)活,一個木撬由十二根桑木條構(gòu)成,兩頭牛拉著木撬在秧田里行走,那些木條來來回回就把泥巴塊子撬為細泥巴。牛在前邊走,木撬跟著牛走,撬地的人扶著撬把,跟著撬走,牛尾巴甩起來的泥漿,把撬地的人身上臉上糊了一層泥巴。片刻過去,撬地的人就成了一個泥人。芒種一過,別廷芳就把那些聯(lián)保主任和鄉(xiāng)長區(qū)長們糾合到一起,去稻田里學撬地。一大群地方官員,會撬地的人沒有幾個,就是會撬地,也都生疏。不得不雇來幾個會撬地的人,給司令部撬地。1933年芒種,別廷芳站在秧地邊問:“這么多鄉(xiāng)長區(qū)長聯(lián)保主任,沒有一個能撬地?”

        一個穿著山絲綢的高個子男人說:“我會撬地?!?/p>

        這個人是于炳若,在開封讀過高中,還讀過幾天河南大學。在別廷芳的地方官員里,他穿的最講究,甚至還有一套西服和領(lǐng)帶。別廷芳說過于炳若,穿戴不像是地方官員,倒像是一個省政府的官吏。于炳若脫下牛皮鞋和絲質(zhì)襪子,挽起褲腿,跳下水田,扶起撬把,鞭桿往撬把上咵咵敲幾聲,嘴里喊著打打打,兩頭牛拉著木撬噗踏噗踏開始撬地了。于炳若一只手扶著木撬,一只手不停地把糊在木撬上的澀蘿秧子、葛巴草、貓貓眼抓掉,扔在田埂上。于炳若撬過的秧地,沒有一縷碎草和麥茬,平平整整從地這邊鋪到那邊。副司令劉顧三說:“于炳若撬地,單丟把?!蹦莻€時候,自行車很少,騎自行車的人一只手扶把,就叫單丟把。別廷芳說:“顧三,你不丟把,會撬不會?”

        劉顧三說:“咱長四只手也不會。”

        別廷芳問站在地邊的官員:“你們會不會?”

        一群人都說:“司令,我們不會?!?/p>

        于炳若把木撬停下來,站到別廷芳面前,別廷芳笑了。于炳若的白色山絲綢糊成了黃巴巴的泥巴色,臉膛也糊滿了泥巴點子,簡直就是一天星辰。別廷芳拍拍于炳若的肩膀頭子說:“二球,二球,于炳若就是個二球。二球,二球,于炳若是個二球?!?/p>

        一大群地方官員在西峽口捂整了三天,于炳若就撬了三天秧地,別廷芳就站在秧地邊看了三天。最后那天傍晚,夕陽把泥巴人于炳若弄成了暗紅的顏色,站在秧地邊的別廷芳也被弄成了深紅的顏色。別廷芳對于炳若說:“看著你一身綾羅綢緞,不像是會撬地的人,卻會撬地。那些穿著一身土布的區(qū)長和鄉(xiāng)長,好像是會撬地的人,卻不會撬地。于炳若,你說為啥?”

        摳掉鼻尖上的泥巴點子,于炳若對別廷芳說:“別司令,你喜歡穿土布衣服,西峽口這些區(qū)長鄉(xiāng)長自然要跟著你穿土布衣服,你看見一群穿土布衣服的區(qū)長鄉(xiāng)長和聯(lián)保主任,幾乎和你一模一樣,你就認為他們一個個都是小別廷芳。我喜歡穿山絲綢和洋布衣服,在你眼里就是羊圈里跑出個犟驢,咋看咋不順眼?!?/p>

        別廷芳小眼瞇縫了一陣子,說:“于二球,明天起你就不是大貴寺的鄉(xiāng)長了,而是丁河區(qū)的區(qū)長了。我別廷芳也懂得了,一個地方的官員都是一順腿,都是清一色,都是土布衫,都是土布鞋,都是舔屁股溝子的人,這個地方就快完蛋了。就像蔣介石的將軍們,都是黃埔軍校清一色,都舔校長的屁股溝子,蔣介石的江山也就沒有多長時間了。老日打跑了,老蔣的江山也就快完了?!?/p>

        1939年,別廷芳參與收復新野和唐河之后,被晉升為中將軍銜,從第五戰(zhàn)區(qū)領(lǐng)來中將軍服。他穿上試了試就脫下了。他對參謀長薛仲村說:“仲村啊,咱這一輩子,弄個中將也算是到頭了。西峽口的山川河流涵養(yǎng)的地脈,在我這兒也算是綰了一個疙瘩。前一百年沒有別廷芳,后一百年能不能出一個別廷芳,還不一定呢。仲村啊,人到了坡頂上,就要下坡了,我到頂了,也就快要死了。你問問于二球,丁河有沒有上千年的柏樹,給我做個棺材吧?!?/p>

        沉默了很長時間,薛仲村才說:“別司令,我不恭維你了,你說的或許很有道理。人一輩子命里該有一千塊銀元,早早掙夠了,命就早早沒有了。人生下來之后,折騰來折騰去,都以為是自己在改變自己,其實那些折騰過程,在母親的肚子里,老天爺就給你畫好了一個圈子,無論一個人如何折騰,都在這個圈子里活動,最后也死在這個圈子里。人的命天注定,司令知道自己的天命,才是一個地方的大人物啊?!?/p>

        薛仲村就給于炳若打了電話,捂著話筒小聲問:“于炳若,丁河有沒有上千年的柏樹?”endprint

        于炳若回答:“有啊,掃癬廟外邊就有七棵大柏樹,恐怕還不止一千年呢?!?/p>

        “放一棵,給別司令做一口棺材吧。要沒有結(jié)疤的,要做成四五六的?!毖χ俅宥谟诒簦骸耙那牡刈?,不要讓人知道是給別司令做的。”

        掃癬廟原來是一個廟宇,別廷芳搞地方自治,變成了學校。廟宇外邊,七棵大柏樹濃蔭遮天,一年四季風老鴰在樹上的巢穴里吱吱喳喳叫喚。掃癬廟有和尚的時候,七棵柏樹是廟產(chǎn),和尚還俗了,七棵柏樹就屬于無主的樹。于炳若要放兩棵做棺材,也不知道找誰打個招呼。他對掃癬廟小學的校長說:“放兩棵柏樹做館材,我給掃癬廟小學修建一個大樓門。你看看這樓門,還是掃癬廟的老門樓,多不般配?!?/p>

        掃癬廟的樓門修好了,于炳若就開始砍柏樹,解板子。解好板子,又用柏樹枝燃火炕板子。板子炕得干透了,才能做棺材。于炳若嚴格按照薛仲村說的四五六格式做棺材。四是指棺材的底板要四寸厚,一般的四寸板子做出的棺材底板,錛來刨去,就剩下了三寸多。于炳若選的底板四寸五厚,做出來的棺材底板也有四寸二三那樣厚。五是指棺材的兩塊墻板和兩塊擋頭要五寸厚,于炳若選的板子五寸五厚,做出來的棺材墻板也就有五寸二三那樣厚。六是指棺材的頂板要六寸厚,于炳若選的頂板六寸五厚,做出的棺材頂板就有六寸二三那樣厚。一般的柏木棺材,需要八個人抬,而于炳若給別廷芳做的棺材,起碼要十二個人抬。于炳若別看上過開封高中,讀過河南大學,卻是別廷芳的追隨者,他在給別廷芳做棺材的時候,自己也給自己做了一口和別廷芳一模一樣的棺材,擺放在自己的廂屋里。

        1940年正月初五,薛仲村坐著司令部的卡車去找于炳若拉棺材。薛仲村面對著兩口幾乎沒有任何差別的棺材,問于炳若:“哪一口是別司令的?”

        于炳若指著棉布蓋著的那一口說:“就是這口,沒有一個結(jié)疤,沒有一個木釘?!?/p>

        薛仲村拍拍另一口棺材問:“這口是誰的?”

        于炳若不好意思地說:“參謀長,是我給自己做的?!?/p>

        薛仲村嘿嘿冷笑兩聲:“于炳若,你比我小幾歲,棺材做這么早?!?/p>

        于炳若說:“誰也不知道頭天晚上脫掉的鞋子,第二天早上能不能穿上?誰也不知道頭一天晚上發(fā)的面,第二天早上還能不能吃到發(fā)面蒸饃?”

        柏木棺材拉倒司令部的后院里,漆匠就開始熬漆過漆了。批灰批了三遍,砂紙打了三遍,就刷上了一層土漆。趁著土漆未干黏度大,棺材內(nèi)外貼上了一層白布,在白布的外邊,再刷上一層土漆。西峽口人把這個過程,叫做里外鑲膛。三天過后,又刷上一層土漆,貼上一層白布,在白布外邊,再刷上一層土漆。這個過程重復五遍,需要十五天左右,棺材就徹底成為了一個人最后的房屋。第二十天,別廷芳捂著疼痛的肝部,一個人走進了司令部的后院,摸著黑明發(fā)亮的柏木棺材,自言自語:“還是于炳若靠得住啊。”

        能叫棺材等人,不叫人等棺材。這是西峽口上千年的習俗。別廷芳看見了自己的棺材,內(nèi)心安省了許多,也安靜了許多。1940年農(nóng)歷二月初六深夜,別廷芳躺在床上,吐出了一口氣慢悠悠地說:“我看見我的棺材了,里外鑲膛,黑明透亮,我去了陰間,也算是有一座好房子住了。人啊,一輩子啊,是沒幾天的事,還沒有活夠,就死了?;钪臅r候,卻感到憋屈窩囊,想著死了就算了。陰陽兩界間,一只腳踏在陰間的時候,陽間的那只腳把陰間的那只拽回來,人就活了;踏在陰間的那只腳,把陽間的那只腳拽回來,人就死了。我看見,我站在陰間的那只腳,把我在陽間的那只腳拽回來了,我就要死了?!闭f罷這段話,別廷芳就咯噔一聲咽氣了。

        別廷芳睡在于炳若做的柏木棺材里,里面裝了一百三十多斤水銀。棺材頂部和棺材的墻壁結(jié)合的地方釘上了四根四寸長的鋼釘。過了兩個月,別廷芳被埋葬在老家一個活似烏龜蓋子的一塊土地上。通往別廷芳墓地有一條二百多米的道路,栽滿了常青樹。樹林里,矗立著石馬石獅子,還有一些拴馬樁和石碑。1966年秋天,別廷芳的墳墓被掘開了,棺材里的別廷芳跟剛剛死的時候一樣,臉膛上還有幾團紅暈?;ńz格長褂上的圖案依然清晰,里邊的綢子襯衫也和新的差不多。只是隨著跟空氣見面,別廷芳臉上的顏色落了,慢慢變灰變黑。身上的衣裳也粉碎為銀元那么大的塊子,在風中飛揚。別廷芳的尸體被拉了出來,暴尸在山崗上。棺材被砸爛了,隨便扔在墳墓旁邊。別廷芳棺材里除了一百多斤水銀,并沒有陪葬的金銀細軟,掘開墳墓的人在墳地上開了一個批判會,便把水銀賣了。夜色來臨之后,幾個人把別廷芳的尸體隨意埋葬了。

        跟別廷芳有著同樣棺材的于炳若,1948年春天死了,埋葬在丁河一個村子的山崗上。1948年秋天,西峽口就被陳賡的部隊解放了。村莊的人們說:“于炳若不死,也是個被槍斃的家伙?!庇诒糇詈蟮臍w宿和別廷芳同出一轍,1975年冬天,村莊學大寨,把埋葬于炳若那座山崗的黃土拉到河灘上,墊出幾十畝大寨田。于炳若的墳墓在幾十把镢頭的挖掘下,被艱難地撬開了。于炳若的棺材里也裝了水銀,尸體也沒有腐爛,身上的綢子衣服也在風中飄散。于炳若的尸體在山崗挖了一個坑埋掉了,如同埋葬一個死狗。于炳若的棺材也是四五六柏木板子,村莊的木匠把棺材板子解成薄薄的木板,箍了五十個糞桶,村莊每家分一個糞桶。

        別廷芳司令部的廚子老姚聽說了別廷芳和于炳若棺材和尸體相同的結(jié)局,輕描淡寫地說:“啥雞巴司令,啥雞巴區(qū)長,最后都是一雞巴樣?!?/p>

        別司令的槍

        張?zhí)糜袟l河,沒名沒姓地流淌著。

        河邊的人家都有姓名,有的姓張,有的姓杜,有的姓別,構(gòu)成了一個村莊。

        河邊的楓楊樹也沒有姓名。樹葉一半落如水中,流走了;一半落在村子里的房坡上,被風吹走了。

        沒有姓名的東西都是每一個人的。張?zhí)玫娜硕荚谶@條河流里擔水澆地,都在這條河流里洗腳洗衣。楓楊樹的葉子落進張家的院子,就姓張;落進杜家的院子,就姓杜,落進別家的院子,就姓別。

        因此,別廷芳是張?zhí)么宓囊粋€人,張?zhí)么宓臈鳁顦渚陀袆e廷芳一份。

        別廷芳六歲的某一個上午,楓楊樹上巨大的風老鴰巢穴里,一群風老鴰唧天嘎地地叫著。別廷芳問父親別永平:“爹,鬼柳樹(西峽人把楓楊樹叫做鬼柳樹)上的風老鴰是誰的?”endprint

        別永平說:“沒名沒姓,你可以說是你的,他可以說是他的。”

        別廷芳說:“也可以說是我的?”

        別永平說:“是的?!?/p>

        別廷芳說:“前天張毛子燒的風老鴰,肉香極了?!?/p>

        別永平說:“想吃風老鴰的肉,就要有打下風老鴰的本事?!?/p>

        別廷芳問:“咋打?”

        “彈弓打。”別永平說著,拿出一把鐮刀,到河邊砍下一個發(fā)叉的楓楊樹枝條,找到一根皮子和一塊棉布,給別廷芳做了一個彈弓。別永平撿一個石頭子,夾在棉布里,拉開皮子,朝著楓楊樹的風老鴰巢穴一松手,石頭子飛到楓楊樹葉子里邊,把一群風老鴰驚飛了。

        一把簡單的彈弓,就是別廷芳的玩具和武器。他撿了一堆石頭子,放在身邊,坐在河流的一邊,打河流那邊的楓楊樹。沒有打中的石子,風一樣飛到了稻田里;打中楓楊樹的石子,嘣的一聲彈起來,落進河流里,濺出幾個水花。別廷芳挑出十個石頭子擊打河對面的楓楊樹,有九個都飛到了稻田里。慢慢地八個飛進了稻田里,兩個擊中了楓楊樹。一個月過去,十個石頭子五個飛到稻田里,五個擊中了楓楊樹。最后,九個擊中了楓楊樹,一個落進稻田里。別廷芳對父親別永平說:“爹,我要讓你吃風老鴰肉了。”

        楓楊樹下,站著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別廷芳從口袋里掏出石子夾在棉布里,對著在巢穴邊唧嘎叫喚的風老鴰,嘣的射出了一個石頭子,風老鴰慘叫著落在地上。其它的風老鴰離開巢穴飛走了,在另外的楓楊樹樹枝上拍著翅膀尖叫。別廷芳的彈弓對準樹梢上的一只,射出了石子,這只風老鴰也落在地上。別永平在河邊挖出幾把淤泥,糊在風老鴰身上,拾來一堆干楓楊樹枝條,用火鐮打火點燃起來。大火燒干了泥巴,燒熟了風老鴰。別永平掰開泥巴,風老鴰的羽毛被泥巴悉數(shù)粘掉了,露出了細膩的肉絲,飄散著撲鼻子的醇香。別永平把一塊肉塞進別廷芳的嘴里說:“肉在鳥窩里,肉在天空里,肉在山寨里,想吃都要自己捂扎,沒有一個人把肉送到你嘴里?!?/p>

        別廷芳十八歲的那天,弄來了一把小馬槍。他對著河對岸的楓楊樹打了一槍,子彈揭掉了一塊子楓楊樹皮。他對著一根樹枝打了一槍,截斷了一根雞蛋粗的樹枝。冬天打黃羊,別廷芳臥在草叢里,不打吃草的黃羊,專門打飛奔的黃羊。別廷芳只要扣動扳機,槍響羊倒。別廷芳在傍晚披著一身雪花,背著一只黃羊走進村莊,第一個遇到別廷芳的人,都會得到一半黃羊。假若不要,別廷芳會把半只黃羊送到那個人的家里,說:“打獵的人得到的獵物,人人都有份的。山不是我的,在山上奔跑的黃羊也不是我的,是我們每一個人的?!?/p>

        “但是,那是你打死的黃羊,不是我打死的?!?/p>

        “但是,你必須要走你那一份,我下次才能打來黃羊?!?/p>

        “黃羊飛檐走崖,跟鳥一樣,不好打啊?!?/p>

        別廷芳得意地說:“好打,好打,黃羊飛奔的時候,準星超過黃羊半個身子,子彈到了黃羊也到了,碰到了一起,黃羊就死了?!?/p>

        大雪封山之后,別廷芳坐在山崗上端著小馬槍等待到橡樹林里找橡子吃的野豬。一槍響過,野豬就倒下了,有的野豬一頭三百多斤,別廷芳就把野豬滾下山,放在路邊等待路人。四個人抬著野豬,四個人都有份,別廷芳的一份一點也不比別人多。雪晴之后,別廷芳在山谷里端著小馬槍打抓住兔子飛翔天空的座山雕,槍響之后,不但有座山雕吃也有兔子吃。別廷芳有了那把小馬槍,就把自己培訓成了張?zhí)米钪墨C人。

        獵人的角色很容易轉(zhuǎn)換為地方的寨主,槍法就是最大的理由和條件。別廷芳成為好獵人的同時,也成了張?zhí)美匣⒄恼?。清末民初,西峽口巡檢司管轄的范圍內(nèi),刀客盛行。一個村莊在一夜之間就有可能被刀客洗劫一空,有錢人家的房子頃刻之間也有可能化為灰燼。張?zhí)玫娜司透鴦e廷芳上了老虎寨,高高的寨墻,圍出一個城堡一樣的建筑,成為張?zhí)萌松钠琳?。全村的人白天到村子里干活,晚上就進入老虎寨躲避刀客。半尺厚的橡木板宅門在傍晚關(guān)上,寨內(nèi)就自成體系,刀客很難攻進寨內(nèi)。但是別廷芳很郁悶,他僅有一把小馬槍,對付老豹子對付公狼可以,但是要對付大群的刀客,僅有一把小馬槍是遠遠不夠的。要守住老虎寨子不被刀客攻破,就要有長槍,就要有漢陽造,就要有鋼槍,就要有快搶。

        槍是很值錢的,別廷芳賣了三畝地才賣了兩支鋼槍。別廷芳很心疼那三畝地,一畝地養(yǎng)活一個人啊,三畝地就養(yǎng)活三個人啊,而兩桿鋼槍不但不能養(yǎng)活人,還要花銀元買子彈。老虎寨上有座云蓋寺,寺里的老和尚竟然是個讀書人,他對別廷芳說:“槍不好吃不好喝,但是能保命。人命都沒有了,還要那三畝地干什么?”

        別廷芳說:“佛門如海,不如書門如海。你一個老和尚有如此心境,讓別廷芳仰慕。”

        老和尚說:“我的廟在你的老虎寨里,自然是老虎寨的一部分。民間說皈依佛門,不是皈依一個人,皈依一個老和尚,而是要皈依一座門,沒有一個安全的山寨,就沒有一座安全的寺廟,沒一座安全寺廟,就沒有一座可以皈依的佛門。云蓋寺在老虎寨上百年了,廟產(chǎn)算是豐厚,我們拿出能買十五畝地的銀元,到南陽意大利人的教堂買五桿鋼槍。老虎寨平安了,云蓋寺也就平安了?!?/p>

        小和尚問老和尚說:“咱們?nèi)兆舆^得跟要飯吃的一樣,卻要給別廷芳那個買五桿鋼槍,你是個大和尚,又不想當個寨主什么的,舔他的肥屁股溝子干什么?”

        老和尚說:“你看別廷芳那兩只眼里,藏著的都是狡黠和計謀,還有你看不見的辣狠狠的手段,你不給他買五桿鋼槍,恐怕有朝一日,咱們云蓋寺所有的廟產(chǎn)都變成了別廷芳的鋼槍。到那時,我們這些出家人,到哪兒找一個躲風避雨的屋檐?”

        別廷芳有了七桿鋼槍之后,加上土炮,老虎寨就威震四方,刀客也不敢輕易來攻打了,附近其他的山寨也來歸附了。別廷芳對每天到晚攪纏在一起的劉顧三說:“槍是個好玩意,你沒有的時候怕別人給你一槍,你有的時候別人怕你給他一槍。你沒有的時候刀客來了房子給你燒燒,婆娘給你靠靠,你有了的時候刀客就不敢來搶糧食找銀元撈水牛抓閨女了。咱們不燒刀客的房子,不靠刀客的老婆,咱們要他們的命,叫他們永遠不敢作踐人?!眅ndprint

        劉顧三說:“你咋光說球些實話,爆嗤一槍,刀客的頭就開瓢了,他還能燒房子靠婆娘?”

        別廷芳說:“劉顧三啊,咱就幾桿鋼槍,算個雞巴毛,我想一家伙弄他個幾十桿?!?/p>

        劉顧三:“一桿鋼槍就是三畝地,咱倆砸爛骨頭鏇成扣,能買幾桿?”

        別廷芳說:“有錢人的錢就是咱們的錢,他們的銀元放在瓦罐里,埋在院子里,都長白毛了,咱就不能借來買幾十桿鋼槍?”

        劉顧三說:“有錢人的錢串在尾巴骨節(jié)上,掛在蛋系上,咱能借的來?”

        別廷芳說:“西峽口,誰最有錢,咱們就借的錢。他就是串在尾巴骨節(jié)上,也要給他拽下來;他就是掛在蛋系上,也要給他捂扎來。”

        劉顧三說:“西峽口,就屬屈原崗王子久最有錢,老河口漢陽襄樊都有生意,西峽口內(nèi)鄉(xiāng)淅川都有土地?!?/p>

        別廷芳說:“他的桐油生意做的大,咱們張?zhí)蒙舷聨资锏耐┳佣假u給他了,他拉到西峽口打成桐油,賣到武漢賺的錢,就有我們一份。他的生漆生意,也收了咱們附近幾十里的土漆,拉到襄樊和上海賣了賺的錢,也有咱們一份,咱們不找他借找誰借?”

        別廷芳就和劉顧三到了屈原崗找到了王子久,別廷芳說:“你的地連著內(nèi)鄉(xiāng)接著淅川,生意連著襄樊接著漢口,錢不算少吧?但是你的錢有一部分是屬于刀客的,而不是你的?!?/p>

        王子久說:“是的?!?/p>

        別廷芳說:“只要刀客們幾百人扛槍掂炮來到屈原崗,圍住你的院子打上幾槍放上幾炮,你積攢的銀元恐怕至少有一半是刀客的吧?”

        王子久說:“是的?!?/p>

        別廷芳說:“你們王家的房子對著屈原崗的筆架山,出的財主都是讀書人,明白事理?!?/p>

        王子久說:“是的?!?/p>

        別廷芳說:“我這一輩子,拼命掙錢,也不會掙得比你多。因此,我別廷芳就專門剿滅刀客,讓西峽口人活得安生些。剿滅刀客,就要槍;要槍,就需要錢。我別廷芳明人不做暗事,不說疙扭拐彎的話。今天和劉顧三來,是專門找你借錢買槍的。”

        王子久說:“今天早上兩個眼皮都在跳,一個在跳財,一個在跳崖。就準備了五百塊大洋,八十兩煙土,你看夠不夠?”

        別廷芳說:“還是王財主看得遠算得準,你給的這個數(shù),跟我們想的不差分毫。不過,我別廷芳是借的,不是要的,也不是搶的。我來的時候,就把借條打好了,連利息也算在一起了?!眲e廷芳在花絲格襖子里摸出一張紙條,兩只手遞給王子久。王子久擺擺手說:“算了,我們誰給誰,還要你的借條。你別廷芳五尺高一條漢子,不說是藏在西峽口的一條龍,起碼也是臥在老界嶺上的一只虎,說出一個借字,本身就值五百大洋?!?/p>

        別廷芳嘿嘿笑笑,把借條裝進口袋里說:“王財主這樣恭維我一個泥巴橛子,我就把借條裝起來。到了我做大的那一天,加倍奉還。”

        劉顧三說:“王財主,等別廷芳干大了長長了發(fā)粗了,說不定給你弄個師旅團長干干?!?/p>

        王子久雙眼乜斜了一下劉顧三說:“還是你自己干吧?!?/p>

        三個人說話間,八個菜三壺酒端上來了。劉顧三喝完了自己面前的一壺,別廷芳的那壺還沒有動。劉顧三說:“這可是好酒啊,你不喝我就喝了?”

        別廷芳說:“喝吧喝吧,王財主的酒撐死你這個酒葫蘆?!?/p>

        王子久喝干了自己的那壺酒,敲敲桌子角,一個矮個子管家端出了一個大盤子,擺著五百塊大洋;一個高個子管家也端出一個大盤子,放著八十兩煙土。別廷芳和劉顧三把這些東西裝進褡褳里,躬身行禮后,出門后很快消失在屈原崗后邊。等別廷芳和劉顧三再次出現(xiàn)在山崗低洼處的時候,已經(jīng)坐在等待著他倆好久的兩架滑竿里。抬滑竿的八個人一色的黑衣裳,一色的高個子,幾個背著鋼槍,幾個背著錛樁。他們的身影在屈原崗上晃蕩著,顯得散漫而悠長。

        王子久的二弟王子佐對他說:“來問你借錢,你還裝得跟孫子一樣?”

        王子久說:“你看見了吧,八個抬滑竿的背著鋼槍和錛樁。你就是不借也得借,等到人家端著槍再借的時候,人情就沒有了。我看了別廷芳的麻衣相,雖然滿臉殺氣卻不是個絕情的人,咱今天借給他這五百塊大洋,人家將來還的時候,恐怕五千還不止呢?!?/p>

        王子佐說:“那張借條也不要?”

        王子久說:“王子佐啊王子佐,你以為那張字條上有字嗎?沒有的。他別廷芳知道我不會要借條,才拿張準備好的白紙來當個招搖。假若我接了一張白條子,尷尬的難道只有別廷芳?人這一輩子啊,看透的事情不要說透,更不能作透。該當憨蛋的時候,就要當憨蛋?!?/p>

        離開屈原崗,兩個滑竿飛一樣行走。暮色初上時分,就回到了老虎寨。別廷芳和劉顧三坐在寨墻門口,遙看自己的村莊張?zhí)茫D:黄n茫。劉顧三說;“錢是有了,上哪兒買幾十桿鋼槍?”

        別廷芳說:“皇帝沒有了,接著皇帝的是大總統(tǒng)孫中山。他有人脈卻沒有槍,就把總統(tǒng)讓給袁世凱。袁世凱有槍卻沒有命,因為河南人自古是不出皇帝的,出了一個就是短命的。袁世凱當了八十三天皇帝死了,黎元洪接著當大總統(tǒng)。民國的大總統(tǒng)換來換去,槍卻在那些那些司令軍長手里。他們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人死了槍還在,咱們還怕買不來搶?”

        洛陽地方不算大,就住了兩個司令。一個司令把另一個司令的軍隊打垮了,一個營長就攏起來幾十條槍,過欒川到了西峽口以北的太平鎮(zhèn),把槍賣給了太平鎮(zhèn)的馬五婆,一轉(zhuǎn)手就賣給了西峽口以東的別廷芳。有了這幾十條槍,別廷芳就拉起了西峽口以東最大的民間隊伍,從老虎寨開始,一個寨子一個寨子的吞并,鋼槍就一桿一桿多起來。接著就剿滅刀客,他們的槍也變成了別廷芳的槍。大總統(tǒng)走馬燈一樣的變換,東南西北有槍的軍隊就走馬燈一樣的打仗,那些殘兵敗將的槍也歸了別廷芳。

        二十多年過去,別廷芳從張?zhí)玫睦匣⒄搅嘶剀嚨那遴l(xiāng)局,從回車清鄉(xiāng)局到了西峽口有了自己的司令部,從司令部而統(tǒng)管內(nèi)鄉(xiāng)縣,接著就接手鄧縣、鎮(zhèn)平、淅川、內(nèi)鄉(xiāng)的所有民團。槍多了勢力壯了,就成了南陽自衛(wèi)軍的司令。endprint

        1939年,蔣介石在武漢臨時的行營接見別廷芳,別廷芳噗通一聲給蔣介石跪下了。同行的南陽專員朱玖瑩把別廷芳拉起來說:“民國都過去二十八年了,都不許下跪了?!?/p>

        別廷芳滿脖子通紅,對朱玖瑩說:“咋不許下跪,人家是委員長,和皇帝是一個意思。咱西峽口出來的一個小民,見了皇帝是要下跪的?!?/p>

        辦黃埔軍校的蔣介石,接受了夫人宋美齡的美國式新生活,在官場和軍隊里徹底廢除了下跪這樣表示尊敬和朝拜的方式。他面對跪在自己面前的南陽自衛(wèi)軍司令別廷芳,感到當皇帝其實比當委員長還要美好。他問別廷芳:“你那個南陽自衛(wèi)軍,有多少人槍???”

        別廷芳慢吞吞地說:“有二十萬人槍?!?/p>

        蔣介石一愣,沒想到一個區(qū)區(qū)南陽,竟然有這樣一個龐大的軍隊。他的眼光從別廷芳的頭頂看到腳后跟說:“聽李宗仁說,你搞的地方自治,把南陽治理的不錯,就授予你一個少將軍銜吧?!?/p>

        別廷芳對著蔣介石憨憨笑了一聲。

        蔣介石說;“任命你當個軍長,把你那四個常備團歸屬于國軍吧。”

        別廷芳腿一軟,又跪下了。說:“委員長,咱那是地方民團,咋能當正規(guī)軍?咱是個扎地橛子,咋能當正規(guī)軍的軍長?我還是當個地方的司令吧?!?/p>

        朱玖瑩說:“委員長,別司令認為,司令比軍長大?!?/p>

        蔣介石干笑了兩聲說;“別廷芳,那就還當南陽的司令吧。老河口和南陽一線,要和日本打仗了,到時候,你歸屬第五戰(zhàn)區(qū),聽命于李宗仁?!?/p>

        別廷芳說:“委員長,我這二十萬人,就是用嘴咬,三個人也能打死一個日本鬼子,算算恐怕能打死它們七八萬人。”

        蔣介石說:“別廷芳啊,打死七八千個日本鬼子也是不錯的?!?/p>

        離開武漢的時候,別廷芳的行囊里多了一套少將的服裝。他問專員朱玖瑩:“聽說將軍肩膀頭上那顆豆子是金的?”

        朱玖瑩說:“那個豆豆,你把它看大了,就是一顆金的。你把它看小了,它就是一個銅的。”

        別廷芳說:“是金的,還能買一條鋼槍呢。”

        朱玖瑩說;“你有二十萬人槍了,還在乎一條?”

        別廷芳說:“槍這個玩意,多了比少了好?!?/p>

        回到西峽口司令部,幾個副司令說:“別司令,穿上將軍服讓我們看看?!?/p>

        別廷芳說:“這將軍服,厚墩墩的,結(jié)實,恐怕一輩子都穿不爛?!?/p>

        別廷芳個子不高,穿上將軍服人就臃腫了不少。他摸摸肩膀上那顆將軍豆豆,說;“你們以為蔣委員長是把少將給我別廷芳的,不是的,是給咱們南陽自衛(wèi)軍二十萬人槍的。沒有這二十萬人,就沒有這套將軍服;沒有這二十萬條槍,也沒有這套將軍服。在亂世,只有槍才是好玩意啊?!?/p>

        曾經(jīng)借給別廷芳五百塊大洋和八十兩煙土的王子久,此時已經(jīng)是別廷芳南陽自衛(wèi)軍的軍需主任,并兼任內(nèi)鄉(xiāng)縣的財局局長,統(tǒng)管別廷芳軍隊和地方所有的錢財。他知道,那五百塊大洋和八十兩煙土,借的很值得。但是和一套將軍服比起來,五百塊大洋和八十兩煙土,就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別司令的衙門

        秦始皇之前,沒郡沒縣。

        有了秦始皇,就有了郡縣。

        有了郡縣,就有了縣令。

        有了縣令,就有了縣衙。

        隋朝設(shè)立的內(nèi)鄉(xiāng)縣,縣衙在西峽口。

        過了七百年,就到了元朝,內(nèi)鄉(xiāng)縣遷到了如今的內(nèi)鄉(xiāng)縣城,西峽口就留下了一個空空的衙門。

        衙門內(nèi)留下了幾十顆大柏樹和幾十間房子,閑著也是閑著,就在老縣衙里設(shè)立了西峽口巡檢司。巡檢司的巡檢是個從七品,相當于縣丞。但是老衙門寬大,巡檢在里邊審案子,和知縣是一模一樣的。

        西峽口的人,還把衙門叫衙門。不因為知縣走了,就把縣衙叫私塾,叫騾馬場。就連縣衙前邊的那個路口,西峽口人還叫做衙門口。西峽口人憨厚淳樸,知縣走馬燈一樣變換,還有人能記住幾十年前的知縣叫什么名字。后來西峽口衙門里的巡檢,西峽口人還是把他當知縣看待。人家住在老縣衙里,分什么知縣巡檢,都是皇帝的命官,都是坐轎子的人,都不是黎民百姓。

        孫中山推翻了帝制,不光推翻了宣統(tǒng)皇帝,也推翻了南陽知府,捎帶著把西峽口的巡檢也推翻了。到了民國,西峽口連個副縣級的巡檢司也不是了,就是一個西峽口鎮(zhèn),就是一個水旱碼頭,就是一個商埠。巡檢隨著朝代去,此地空余巡檢司。

        巡檢司沒有了巡檢,也就沒有了威嚴。民國初年,各路神仙都拉起一竿子人馬,三二百人三二百條老錛樁,就成了司令副司令,經(jīng)過西峽口,人馬都要駐扎到老巡檢司的院落里。大大小小的司令都會掐著腰,在巡檢住過的屋子里,對副司令說:“巡檢算個雞巴毛,咱們幾百條槍,七八門山炮,惹老子惱了,一炮把巡檢司的大門樓給轟了?!?/p>

        還有的軍閥弄一個營長駐扎到西峽口,就代理巡檢,在西峽口捂扎起來,有模有樣做起了小國之君的大夢。民國初年,國家是墻頭變幻大王旗,西峽口連大王旗也不用變換,不論是孫中山袁世凱當大總統(tǒng),還是黎元洪曹錕當大總統(tǒng),間或是段祺瑞馮國璋當臨時大執(zhí)政,露水一樣過路西峽口的小軍閥們,根本不知道總統(tǒng)已經(jīng)換了,也一點不知道自己的幾百桿搶究竟是屬于誰的。只要西峽口的商號出銀元,有酒喝有肉吃,誰還管他大總統(tǒng)是姓張還是姓王。

        但是時間進入1922年冬天的某一天,擁有七八百條鋼槍的別廷芳,踏著雪花帶著隊伍到了西峽口。像歡迎劉鎮(zhèn)華的部隊駐扎西峽口馮玉祥的部隊駐扎西峽口一樣,西峽口商會組織所有的商號歡迎別廷芳的隊伍駐扎西峽口。西峽口商會經(jīng)過了太多的露水軍閥,一次性的掠奪把商會榨取得干巴巴的。商會渴望別廷芳比露水軍閥們榨取的輕一些,畢竟他是西峽口陽城張?zhí)萌?,從老虎寨走到西峽口,就是罵他幾聲他也聽得見。

        商會是一個地方最懂得規(guī)矩的組織,最知道錢和槍桿子緊密的聯(lián)系,更知道一桿槍的力量超過一箱子銀元的力量。別廷芳的隊伍第二天要進入西峽口,頭天晚上,各個商號都在自己臨街的房子錢掛上了許多面小紅旗,從北關(guān)一直飄紅到南關(guān)。商會的會長和副會長都是西峽口生意做得比較大的人家,他們還在自己的商號門前擺了禮花。別廷芳經(jīng)過的時候,就有伙計點燃禮花,把別廷芳的臉照耀得五顏六色。endprint

        別廷芳到了西峽口南門外邊,在兜子里就看見了商會會長和副會長滿臉堆積著的燦爛笑容。兜子后邊,別廷芳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隊伍,齊刷刷的排成四隊,每隊二百人,一個個都扛著一根鋼槍。別廷芳明白,商會會長們璀璨的笑容,看起來是給我別廷芳的,其實,是給后邊這八百條黑烏鞘的。沒有這八百條黑烏鞘,日他奶奶,商會的會長們能給你一個笑容?

        別廷芳從兜子里跳下來,就有一高一低兩個男人分別拉住了別廷芳的兩只手。高個子說:“香齋先生,我是西峽口北關(guān)商會會長李保先,以后有需要的地方,打聲招呼,就是鞍前馬后也甘心情愿?!?/p>

        別廷芳嘿嘿笑著說:“我別廷芳來西峽口,不是騎馬的,是給你們商會牽馬的。你們商會想往哪兒走,我別廷芳那個就把馬牽到哪兒?!?/p>

        低個子說;“香齋先生,我是南關(guān)商會的程相久。生意人都是一根草藤,你的隊伍才是大樹,只有纏在大樹上,才能爬得高。你說是不是?”

        每一個人都是喜歡恭維的,別廷芳也是如此。兩個商會會長火辣辣的馬屁話,讓別廷芳興奮起來。他的雙手從會長的手里抽出來,一只手拍著北關(guān)商會會長的肩膀,一只手拍拍南關(guān)商會會長的肩膀,兩只瞇縫的眼睛流出了一絲笑意。忽然有人點燃了一個禮花,砰嗤一聲,別廷芳的頭頂上散開一大片紅色的煙霧,吱扭一聲,煙霧里鉆出一個毛老鼠,嘰嚀著飛上了天空。別廷芳抬起頭,看著一個禮花的煙霧慢慢飄散。北關(guān)的商會會長說:“香齋先生,這叫鵬程千里。你來到了西峽口,是鵬程百里,以后,是要鵬程千里的?!?/p>

        別廷芳撣去肩膀上的紅色碎屑,說:“兩位會長,一個禮炮比一顆子彈值錢吧。”

        “值錢多了。”

        別廷芳說:“不要點了,換成子彈不也多打死幾個刀客?!?/p>

        北關(guān)商會會長李保先擺擺手,那些點禮花的人就停了下來。他對別廷芳說:“香齋先生,你的隊伍七八百人馬,能住得下的地方只有老衙門,在北關(guān),我們北關(guān)商會已經(jīng)打掃干凈了,請你和隊伍在那里駐扎,我們北關(guān)商會也好照應你和你的隊伍。你說是不是?”

        別廷芳說:“民國都十一年了,誰還能住老衙門?那是清朝巡檢住的,是巡檢手下的兵丁們住的。他們住在里邊,西峽口的刀客不還是血洗了西峽口?我別廷芳不住老衙門,看看那群刀客還敢再來西峽口撈一個女人,燒一間房子,搶一塊銀元。”

        李保先說:“清朝撲塌之后十一年,過路的軍隊每年幾起,都住在老衙門里。”

        別廷芳說:“我別廷芳來西峽口了,不住老衙門,以后過路的軍隊誰也不能住老衙門,誰也不準住在西峽口城門以內(nèi),糟踐西峽口的商號和百姓?!?/p>

        南關(guān)關(guān)商會會長程相久接著說:“香齋先生,南關(guān)也有一個大院子,雖然沒有設(shè)立過衙門,但是也能駐扎你和你的隊伍?!?/p>

        別廷芳問:“啥球地方?”

        “漆寶廟。”

        別廷芳驚奇地問:“咋叫漆寶廟?”

        程相久說:“咱們西峽口出土漆,一桶一桶裝上船,拉到老河口,拉到漢口,拉到上海,換回來白花花的銀子。土漆就是西峽口的一個寶貝,就有了漆寶廟,廟里敬的是漆寶爺。全中國就只有一所漆寶廟,就在咱們西峽口。土漆怕失火,漆寶廟就建在大渠旁邊。”

        別廷芳說:“我的隊伍就住漆寶廟了,我也要當一回漆寶爺了。全中國只有一個漆寶爺,他現(xiàn)在姓別?!?/p>

        隊伍駐扎進漆寶廟以后,別廷芳修了一個練兵場,隊伍又招了二百多人,又讓商會出錢買了幾百條槍。別廷芳有了一千多人的隊伍,一千多條槍,就把自己的隊伍編成十二個連。從別廷芳老家陽城老虎寨下來的人,只要參加過別廷芳的打獵隊,槍法不錯,別廷芳認為有點大本事的人,被別廷芳任命為連長;小本事的人,任命為排長。

        隊伍編好了,薛鐘村問:“大哥,你說咱們這一千多人,是土匪還是軍隊?”

        別廷芳說:“咱們剿匪打刀客,咱們能是土匪?”

        薛鐘村說:“但是沒有人承認,總不能叫軍隊吧?”

        別廷芳說:“就你們讀書人胡球想法多,咱們不是土匪,也不是官家的軍隊,就叫隊伍吧?一千多人,站成一隊,從西峽口南關(guān)排到北關(guān),不就是一個隊伍?”

        薛鐘村一直在為自己是在跟土匪干還是在跟軍隊干糾纏不休的時候,內(nèi)鄉(xiāng)縣張和宣當了內(nèi)鄉(xiāng)縣民團總辦。他也就是幾百條槍,沒有別廷芳的勢力大。西二區(qū)的分團總聶國政,也是五六百條槍,也沒有別廷芳的勢力大。聶國政害怕自己在丹水,別廷芳在西峽口,相距五六十里地,別廷芳高興了會領(lǐng)著一千多人槍,把自己滅了。更擔心別廷芳不高興了,也會領(lǐng)著一千多人槍把自己滅了。

        在那樣的年月,有槍就是草頭王,一個隊伍滅另一個隊伍是常有的事情。聶國政為了自己不被別廷芳的隊伍滅了,就策馬跑到西峽口找到別廷芳說:“香齋啊,你是陽城人,我是丹水人,老家挨著老家,等于大路挨著小路,等于地疙籬挨著地疙籬,等于山墻挨著山墻,等于就是親兄弟啊。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我們親兄弟不要互相殺害啊?!?/p>

        別廷芳說:“我就是去把曹錕殺了,也不會殺你聶國政。陽城的河流到了湍河里,丹水的河也流到了湍河里,咱們是一條河里的魚,誰也不能把誰活著咽下去。別說是兵荒馬亂,就是太平盛世,我別廷芳爺不會殺害親兄弟??!”

        聶國政說:“香齋,咱們拉個隊伍不容易,早點有個名分比晚點有個名分要好一些。張和宣是個寬厚人,現(xiàn)在是內(nèi)鄉(xiāng)縣民團總辦,我這五六百條槍,就是內(nèi)鄉(xiāng)西二區(qū)的分團總,你大哥這一千多條槍,不也弄個團總當當。沒有一個土匪老爺墳上會冒煙,但是當個團總什么的,老爺?shù)膲炆喜坏盁?,還發(fā)光呢?!?/p>

        別廷芳說:“我不是宋江也不是方臘,西峽口也不是水泊梁山。但是團總不是張和宣口袋里的花生,說給誰抓一把就給誰抓一把?”

        聶國政說:“他張和宣雖然是民團總辦,也球才五六百條槍,你大哥一千多條槍。他口袋里哪怕只有一把花生,也會抓給你別廷芳的。不然,我去說說試試?!?/p>

        別廷芳說:”試試就試試吧,但是不強求。人家說給,咱接住。人家說不給,咱不強要。我別廷芳就是要飯吃,也不會到人家鍋里舀一瓢。但是,說話人要有說話禮。我給你二百兩煙土,算是給張和宣的見面禮?!眅ndprint

        聶國政說:“張和宣拿了大哥的煙土,這團總不就是買來的?”

        別廷芳說:“啥球東西都是買的,曹錕的大總統(tǒng)都是買的,咱們就不能買個團總?”

        聶國政說:“嘴上可以這樣說,但總不能說咱的團總是買來的吧?”

        別廷芳說:“國政啊,在荒亂的年月,只要有了錢,別說是個團總,就是師總軍總,日他奶奶,說不定也能買來。有錢能買鬼推磨,就不信錢不能讓張和宣推磨?那他不就是個樹葉上的知了,靠吃風喝沫過日子?!?/p>

        聶國政又騎著馬到了內(nèi)鄉(xiāng),找到了張和宣。把二百兩煙土擺在張和宣面前,說:“別廷芳一千多條槍,兵丁如同西峽口的民風一樣彪悍,想收拾你想收拾我,咱們不就是人家盤子里的一塊豆腐?!?/p>

        張和宣說:“咱也是個公雞,也是要壓蛋的,不是下蛋的。”

        聶國政說:“張總辦,關(guān)鍵是別廷芳不是一個公雞,而是一個拉公雞的狐子。兩個公雞再厲害,能叨死一個長毛狐子?“

        張和宣問:“你說咋辦?”

        聶國政說:“好辦。就是梁山好漢,最后還是要招安的。你給王瑞征說說,給別廷芳捂扎個分團總干干,也就是給他個官帽子戴戴,不就萬事大吉了。他是個分團總,你是個內(nèi)鄉(xiāng)縣的團總,他不還要聽你的?”

        張和宣說:“人家王瑞征好壞是個縣長,能給咱們批發(fā)團總?”

        聶國政噗嗤笑了:“兵荒馬亂的年月,縣長算個雞巴毛。我和你加在一起一千多條槍,他王瑞征不還得聽咱們的鋼槍說話。一千個王瑞征的聲音,一千個縣長的聲音,也沒有一桿槍的聲音大?!?/p>

        張和宣說:“也是。只要我這幾百條人槍住在內(nèi)鄉(xiāng)縣城,他王瑞征還是要聽話的。不過這二百兩煙土,從哪里來的,你還要還到哪里。我張和宣也不是靠買賣團總吃飯的?!?/p>

        聶國政說:“送出去的禮,就是掉在地上唾沫,誰能把它舔回去?!?/p>

        張和宣說:“給王瑞征打招呼撓球哩,咱們先到西峽口,以內(nèi)鄉(xiāng)縣民團的名義任命別廷芳為西峽口分團總,回來再給王瑞征捎句話不就行了?!?/p>

        聶國政說:“一百個兄弟沒哥大,還是你張總辦比我日毛?!?/p>

        別廷芳靠一千多條槍和二百兩煙土,就正式成了一個地方官員。在漆寶廟的院子里,擺了一溜行子桌椅板凳,讓連長排長和所有的隊伍都猛猛地喝了一頓。別廷芳說:“喝吧,弟兄們。咱們今天就是正規(guī)的民團了,日他奶奶,咱們和張和宣的隊伍一模一樣了。西峽口過去是個巡檢司,你們大哥最低也算是個巡檢了。巡檢相當什么,在清朝相當于縣丞,在民國相當于副縣長。但是別看你們大哥相當于副縣長,我還不在乎王瑞征那個縣長呢。他有幾條槍,一條也沒有。他靠幾條槍,不也就是張和宣那五六百條槍。咱們幾條槍,一千二百多條槍。在荒亂的年月,啥子說話算話,槍說話算話,其他都是褲襠里放屁,雞巴毛崩得亂動彈,一點用處也沒有?!?/p>

        當上了分團總,別廷芳就把漆寶廟改成了軍營和練兵場。他把北關(guān)商會和南關(guān)商會的會長找來,說:“咱們的隊伍成了正規(guī)的民團了,就要有自己的司令部?!?/p>

        兩個會長說:“應該的,應該的。沒有個衙門,就沒有個威嚴。”

        別廷芳說:“不,我不要衙門,那是民國以前的東西。孫中山先生見鍋打鍋、見缸打缸之后,誰還會要衙門?!?/p>

        南關(guān)商會會長程相久說:“香齋先生,孫中山先生沒打鍋也沒打缸,那叫《建國大綱》。”

        別廷芳說:“程會長,都是一樣的?!?/p>

        北關(guān)商會會長李保先說:“管他是缸還是鍋,那是孫中山的事,咱們還是說挪司令部的事吧,”

        別廷芳說:“李會長,你說司令部挪到哪兒?”

        李保先說:“別司令,挪到馬王廟最好?!?/p>

        別廷芳問:“西峽口不大,神仙怪多。還有馬王爺?”

        李保先說:“別司令,咱們西峽口有水運碼頭,接楚達吳,也就是船能到漢口和江南。也有旱路,直達山西北平。旱路靠馬馱,每天西峽口來往馬匹有三百多,生意人就修了馬王廟,敬的神仙是馬王爺?!?/p>

        別廷芳說:“咱當了幾個月的漆寶爺,就再當回馬王爺?!?/p>

        李保先說:“別司令,在西峽口,你想當什么爺都行。但是馬王爺最好,馬王廟離水最近,因為馬要喝水。在馬王廟院墻外邊,就有一條兩丈寬的大水渠,一年到頭清水長流。最好的房子就該在水渠邊上,后窗戶推開,能看見水里的白漂子和紅花翅在游來游去?!?/p>

        別廷芳就把司令部選在馬王廟,自己的房子就選在靠水渠的那三間。他睡覺的時候,打開窗戶,能聽見水噗碴噗碴流淌。

        劉顧三和別廷芳挨著房子,夜里也能聽見水的聲音。有一天劉顧三問薛鐘村:“司令部為啥選在馬王廟,天天夜里聽見水噗碴噗碴響?”

        薛鐘村說:“能聽見水響還不好?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劉顧三說:“我又不是馱貨的馬,撅起屁股就喝水?!?/p>

        薛鐘村說:“大哥想啊。他姓別,和鱉一個音,就是要依水而居?!?/p>

        劉顧三是個粗人,把薛鐘村的話說給了別廷芳。別廷芳哭愁著臉說:“薛鐘村這個貨,就是一個楊修,耍個小聰明?!?/p>

        劉顧三說:“大哥,你就是曹操,但是你可不能殺薛鐘村啊?!?/p>

        別廷芳說:“顧三,你胡雞巴說,你胡雞巴說。他是楊修,我不是曹操,我不是白臉奸臣?!?/p>

        別廷芳后來雖然當了他自己駐扎西峽口時從來沒有想過的宛西十三縣的保安司令,司令部一直就設(shè)在西峽口馬王廟。他很少離開西峽口,很少離開馬王廟。他每天夜里聽見渠水噗碴噗碴響,就睡得安穩(wěn)。別廷芳每年臘月二十二要到內(nèi)鄉(xiāng)天寧寺師范慰問老師,夜里也要回到西峽口馬王廟睡覺,別廷芳就是到了南陽見專員朱久瑩,晚上也要回到西峽口躺到床上,聽西峽口熟悉的渠水的聲音。

        1936年臘月二十二,別廷芳到開封去沒有回來,誤了一年一度的慰問天寧寺師范老師的日期。劉顧三對薛鐘村說:“咱們?nèi)ヌ鞂幩聨煼短鎰e司令慰問老師吧?”

        薛鐘村說:“合適嗎?”endprint

        劉顧三說:“咋不合適?!?/p>

        劉顧三就叫財務處按照往年的慣例,給天寧寺師范的老師置辦了年貨。黃炎培、羅卓英這樣的全國出名的人,還給了比薪水高的銀元。

        別廷芳臘月二十三早上回到了馬王廟司令部的院子里,跳下汽車,就大聲喊:“劉顧三,薛鐘村,趕快起來,我們一起到天寧寺師范慰問老師。”

        劉顧三對別廷芳說:“你臘月二十二沒回來,我和鐘村按照往年的慣例置辦了年貨,慰問過了。”

        別廷芳說:“誰叫去的?”

        劉顧三說:“是我?!?/p>

        別廷芳說:“我就知道是你,薛鐘村他不會也不敢。你以為你去了天寧寺師范,就是別廷芳去了,就是十三個縣的司令部去了。不是的,只要我別廷芳沒去,你們?nèi)チ说扔诹?。人家老師們拿了年貨,還會罵別廷芳看不起人家,派個副司令來應付支差。劉顧三,很多事是不能代表的。只有憨蛋二球,才會代表別人。你也不會問問,別廷芳會讓你代表嗎?”

        劉顧三說:“別司令,已經(jīng)慰問過了,你看咋辦?總不會因為這個事,就給我一槍吧?”

        別廷芳問:“薛鐘村呢?”

        薛鐘村推開門走到別廷芳面前。

        別廷芳說:“我不在家,你陪著劉顧三去天寧寺師范慰問老師,今天我回來了,你再陪我去天寧寺師范慰問老師。”

        薛鐘村說:“咋能重復慰問呢?”

        別廷芳說:“你現(xiàn)在就去天寧寺師范,把昨天送出去的年貨收回來,我再把年貨送出去?!?/p>

        薛鐘村看看別廷芳,又看看劉顧三,很不情愿地說:“咋擦屁股的事,都讓我弄?!?/p>

        別廷芳說:“你是個參謀長,你不擦屁股,誰擦屁股。讓司令擦屁股,讓副司令擦屁股?”

        薛鐘村先到天寧寺師范,找到校長哭訴一番,校長就召集老師們把年貨退了回來。但是黃炎培和羅卓英的年貨,校長也不好意思開口。別廷芳后期趕來,把年貨重新送了一遍。

        別廷芳問:“黃炎培和羅卓英的那一份呢?”

        薛鐘村說:“這兩個人實在不好意思收回來。”

        別廷芳說:“還是你薛鐘村長腦子,把這兩個人的年貨也收回來,我別廷芳的人就丟大了?!?/p>

        別廷芳和薛鐘村一起給黃炎培和羅卓英又送了一份年貨和銀元,摸黑回到了西峽口。

        薛鐘村很憋屈,很窩囊,就撇過別廷芳喊劉顧三到西峽口海鐵夫牛肉館,要了四個菜,四斤缸撇黃酒,兩個人喝將起來。

        劉顧三說:“別廷芳說司令部不是衙門,他辦的事不跟衙門一樣?!?/p>

        薛鐘村說:“劉司令,司令部管著十三個縣的民團,實際權(quán)力比南陽專員朱久瑩還大,咋能不是衙門?不但是西峽口巡檢司衙門,還是內(nèi)鄉(xiāng)縣衙門,還是南陽府衙門?!?/p>

        劉顧三說:“你把別廷芳說得太玄乎了?!?/p>

        薛鐘村說:“一點也不玄乎。整個司令部就是一個大衙門,衙門里也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大哥別廷芳?!?/p>

        劉顧三說:“我從小跟他精屁股娃長大,我不是個人?!?/p>

        薛鐘村說:“劉司令,你要記住,你是個副司令,你在西峽口的馬王廟里,你就不是個人。衙門的衙字,咋寫?不就是一個行字,被一個吾字分開。這個吾,在西峽口馬王廟里,就是別司令,不是別人。你一個副司令不要想著那個吾是我,其實不是你,只能是別廷芳。你把那個吾當成我,你就大錯特錯了??纯?,你慰問一回天寧寺師范的老師,把衙字里的吾當成了我,搞得多難看。你以為讓我收回年貨,是打我的臉,不是的,打的是你劉顧三的臉。原因何在?就是你把那個專屬于別司令的吾,拿來用了一回?!?/p>

        劉顧三說:“鐘村啊,你說的有道理。但是正因你每一次都有道理,你就一輩子當不了司令,也當不了副司令。因為你會擦屁股,讓你當了司令副司令,誰給司令部里的棘手的事擦屁股啊。”

        薛鐘村說:“還有衙門的衙字,一個行一個吾,也就是說,在衙門里我說你行你就行,我說你不行你就不行。也就是說,那個吾是別司令,他說你行你就行,他說你不行你就不行。還是造字的倉頡聰明啊,人家造了幾千年的字,咱們現(xiàn)在還悟不透這個道理,別司令不給我們難看給誰難看?”

        劉顧三和薛鐘村喝醉了,離開海鐵夫牛肉館的時候,是臘月二十三的深夜。漫天飄起了拳頭大雪花,他們兩個瞬間就成了活動的雪人。劉顧三問:“薛鐘村,你還能摸著司令部不能?”

        薛鐘村說:“不是司令部,是衙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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