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一

兩個人，一群羊。羊一頭挨一頭，匯集成羊群。

兩個人一前一后，誰也不理誰。

走在前面的是達爾汗，走在后面的是別克。

別克跟隨達爾汗來放羊不到10天，又開始為前些天掏狼崽沒掙上錢而懊悔了，他覺得要想掙錢，要想去外面的大世界，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這該死的牧場，不再天天跟在羊屁股后面轉(zhuǎn)。前幾天一名打狼隊員無意間說起現(xiàn)在狼髀石很貴，一個可以賣50塊錢時，別克又動心了。他想，狼髀石都是從牧區(qū)出去的，自己在這方面有優(yōu)勢，為何不發(fā)揮一下做狼髀石的生意呢？一只狼身上有兩塊狼髀石，可以賣100塊錢，如果把每年死去的狼的狼髀石都收到自己手里，要不了多長時間，自己就成了村里最有錢的人。有了這樣的想法，他便再也沒有心思放羊了。

這里的草很好，羊一進來便低頭吃草，但別克卻并不在意羊能否吃上好草，他的心思在別處，他已經(jīng)開始討厭羊了。

達爾汗對小兒子別克說：“今年就在這兒了。這個草場好，一眼望不到邊，羊可以好好地吃一個夏天?！?/p>

別克問父親：“哪咱們不去別的地方了？”

達爾汗很奇怪地看著他說：“還需要去別的地方嗎？”

別克扭頭向遠處張望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別的地方一定有更好的草。”

達爾汗皺起了眉，別克已經(jīng)18歲了，不久就要娶妻成家了，但他仍不成熟，似乎從一個少年到真正的男人還有很遙遠的距離。尤其是這次出來后，他發(fā)現(xiàn)別克心氣太高，加之又好沖動，經(jīng)常像一匹小馬駒一樣不安分。昨天傍晚到達這里時，達爾汗一眼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好草場，決定在此駐扎。但別克卻說：“這里沒有樹，小河在山后面，不好看也不方便?！?/p>

達爾汗對他說：“出來放牧為了啥，不就是讓羊吃好草嗎？”

別克感覺到了達爾汗的不悅，便不再說話。

但晚上躺在帳篷里，別克又不安分了，他說：“有人去了山后的草場，那里的水草比這里好，人也多，熱鬧得很?！?/p>

達爾汗躺著沒動，只說了一句話：“人熱鬧了，羊吃不好草；羊吃不好草，人還算合格的牧民嗎？”說完，便不再理別克。

早上起來，達爾汗的臉色陰沉沉的。別克覺得達爾汗生氣了，但他卻并未對自己的言行反悔，也將臉拉下來，把一只走得緩慢的羊踢了一腳。羊驚叫一聲亂竄，羊群隨之騷亂起來。

達爾汗大喊一聲，羊群才安靜下來。

別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是用手緊緊抓著羊鞭。他沒想到自己無意間的一腳便使羊群大亂，更沒想到達爾汗的一聲大喊，就能使羊群乖乖站在原地不動?？磥恚呀?jīng)放牧幾十年的達爾汗還是厲害，以后不能再在他面前發(fā)脾氣了。

羊群進入草場，開始吃草。羊吃草的時候，人便閑下來，可以做別的事了。達爾汗把別克叫到身邊，問他：“心里不暢快？”

別克回答：“沒有。”

“真沒有？”

“沒有。”

“那你為啥像沒調(diào)教過的小馬駒一樣亂跳？”

“沒有。”

“這敢說沒有！”達爾汗的嗓門一下子大了起來。

別克不敢吭聲了，他看見達爾汗十分憤怒，雙眼中像是真的要噴出刀子了。別克以前領(lǐng)教過達爾汗的脾氣，他平時似乎總是瞇著眼睛，但發(fā)脾氣時卻馬上像變了一個人，眼睛里像是有刀子要刺出來。別克承受不了達爾汗的目光，他還沒有迎接刀子的勇氣。

達爾汗盯著別克看了好一會兒，嘆口氣，把別克叫到身邊說：“我知道你想去大地方，也喜歡人多的地方，但你不知道，人不能老往大地方跑？”

別克用不解的目光望著達爾汗，達爾汗看上去心平氣和，一副很關(guān)心自己的樣子。他心里一陣激動，覺得達爾汗親切了很多，但他仍不理解達爾汗的意思。

達爾汗說：“大地方真的很大，人是到不了的?！?/p>

別克說：“有很多人都去了?！?/p>

達爾汗嘆了口氣說：“他們最終將一無所獲?！?/p>

“為什么？”

“他們只看見了大地方，沒有看見小地方?！?/p>

“小地方也需要看見嗎？”

“需要?！?/p>

“那怎么看呢？”

“看見了大地方，是眼睛讓心飛，人的心可以無止境地飛，但最后一定要飛回來，落在腳下，人才可以變得踏實。人的腳下就是小地方，人一定要在看見大地方后才看見小地方?！?/p>

別克似懂非懂。

達爾汗不再說什么，別克的態(tài)度有所好轉(zhuǎn)，他為此欣慰。他知道別克想去打狼，但別克并不明說，他因此便不好揭穿，只能生悶氣。如果換了別的事，他一定會指著別克的鼻子訓(xùn)斥他一頓，說不定還會扇他幾個耳光，但因為和狼有關(guān)，他便只能沉默。三年前，他們家的羊在牧場上被狼吃了，別人都對狼憤恨不已，但唯獨他不但不生氣，反而說出了一番讓眾人覺得莫名其妙的話。他說，想開一點吧，本來草場上有黃羊，狼可以吃黃羊，我們來了后，把黃羊趕跑了，狼沒吃的，便只好吃羊了。所以說，我們是有責(zé)任的。他的話讓大家如墜云霧，這是什么道理，自己的羊被狼吃了，難道還要給狼說好話？其實，他家是受災(zāi)最嚴重的，有一半羊被狼咬死。他原本打算在秋后把羊賣掉，給大兒子葉賽爾娶媳婦的，但有一半?yún)s被狼咬死，希望變得很渺茫。無奈，他便四處借錢，最后仍沒有借夠能把葉賽爾的媳婦娶回家的錢。人們因為不能接受達爾汗說的那番話，便嘲笑他，他兒媳婦的一半被狼吃了，另一半要靠借錢才能娶進門。達爾汗聽到后很生氣，但卻忍住怒火沒有發(fā)作。他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狼吃羊是出于無奈，否則它們不會動羊。有人找他理論了一番，結(jié)果被他說服。他說，原因很簡單，黃羊又笨又傻，狼很容易把它們咬死，但黃羊被人趕出了牧場，所以狼只有吃羊了。相比之不，羊被人看著，狼是不能輕易得逞的，但狼費盡心機，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來吃羊，是出于無奈啊。

達爾汗始終堅持這一觀點，但他沒想到這件事給別克心頭蒙上了陰影。別克的性格剛烈，容不得別人說達爾汗兒媳婦的一半被狼吃了，另一半要靠借錢才能娶進家門。從此他便一直想打狼，只有打死幾只狼，才可以讓他解心頭之恨，洗刷蒙受的恥辱。他這次出來，一直想去人多處，其原因也正在于此，他覺得人多了才好打狼。再說，達爾汗對狼的態(tài)度如此曖昧，如果和他在一起，恐怕狼還沒打死，笑話早傳出去了。endprint

達爾汗知道別克對自己有戒備之心，從來都沒有打消打狼的念頭，但他有信心說服別克，他在等待更合適的機會。

中午，羊群已進入草場深處，有的甚至已經(jīng)鉆入了草叢中，只露出半截身子。去年冬天連降大雪，加之開春又下了幾場雨，所以草場上的草長得很好。別克以為羊會吃那些長高的草，因為它們的葉片顯然要比地上的草大得多，但他仔細觀察后才發(fā)現(xiàn)，羊只吃地上的草，而且還是剛長出的細嫩的草，這就是羊進入牧場后長久低頭的原因了。

同樣是在放牧，同樣是在看羊，達爾汗卻和小兒子別克不一樣，他看見羊鉆入草叢后，便對小兒子說：“你去把羊趕出來，在那樣的地方吃草危險?！?/p>

別克很吃驚：“有什么危險，難道有狼？”

“不好說……”

“有狼好！”

“好什么？”

“我打它！”

“你能打死狼嗎，你的本事有多大？”

“狼吃了我們家的羊，害得我們家的事被別人議論來議論去，我不打它毛驢子下哈的，打什么？”

達爾汗不再說話。至此，別克想打狼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不用再遮掩了。

但別克很興奮，經(jīng)由達爾汗剛才的提醒，似乎狼真的就在附近，似乎他馬上就可以把狼打死，可一洗兩年多以來的恥辱。達爾汗看著別克一臉興奮，皺起了眉頭。但別克仍急切地向牧場上張望，想趕快找出狼來。牧場上很安靜，綠草一動不動，羊始終低著頭在吃草。偶爾刮過的風(fēng)會讓草浮動出一片綠色波浪，但牧場是一片沉寂的海，這些細微的波浪很快便銷聲匿跡。如果有狼，它們在牧場上是藏不住的，它們和羊一般大，羊在最高的草中也只能藏半個身子，它們是無法躲開人的眼睛的。

達爾汗讓別克進牧場去看看，把那些鉆進深草中的羊趕出來。別克很高興，快速跑進牧場，喊叫著把鉆進深草中的羊趕了出來。他仔細觀察了那些深草后吃了一驚，如果狼趴在深草中，人是看不見的。狼很聰明，它們?nèi)绻M入牧場，一定會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不會讓人看見它們。而這些深草，無疑是它們理想的藏身之地。

別克的心懸了起來。

但很快，別克又變得高興起來，有狼，才有打狼的希望。只要發(fā)現(xiàn)狼的行蹤，他就會去把打狼隊員帶過來，讓他們用槍把狼打死，然后趁打狼隊員不注意悄悄挖出狼髀石。打死了狼，打狼隊員得了名，他得了利。

回到達爾汗身邊，別克說：“沒有狼?！眲e克想穩(wěn)住達爾汗，等待狼出現(xiàn)。就眼下的境況而言，達爾汗是自己打狼的最大障礙，如果狼真的出現(xiàn)，他一定會阻止自己。所以，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的意圖。

下午，別克盼著狼出現(xiàn)。狼沒有出現(xiàn)。黃昏，別克仍盼著狼出現(xiàn)。他想，天快黑了，狼的肚子一定餓了，不出來尋找一點吃的東西，它們將如何度過黑夜。

但狼仍沒有出現(xiàn)。

二

天快黑了，別克想，狼不會出現(xiàn)了，它們一定在別處尋找到了吃的東西，吃飽之后，現(xiàn)在正睡覺哩。不過他又想，狼像牛一樣，是一輩子不睡覺的動物，從出生后睜開眼睛，一輩子都不會閉上。正因為狼不睡覺，所以才對每晚都睡覺的人的事情爛熟于心，總是能夠瞅準機會把牛羊咬死。狼喜歡在凌晨三四點鐘活動，這時候人睡得很香，做的夢很美，等到天亮睜開眼一看，牛羊早已被狼咬死吃掉了一半，另一半血肉模糊，有蒼蠅嗡嗡叫著飛來飛去。人為此氣得大罵，同時也怪自己為何睡得那么死，居然連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那些在黑夜里遭受過狼侵害的人從此警惕心很高，時刻留意著四周的動靜，以防它們故技重演。

別克沒有經(jīng)歷過狼的夜襲，所以，他認為狼在黑夜中是不會來的。他們家在三年前遭狼侵害是在白天。那天，他和達爾汗受一位同來放牧的牧民邀請，去他帳篷中吃羊肉。那位牧民宰了一只羊，燉了一上午，然后站在山包上喊達爾汗和別克去吃做客。他喊叫的聲音很奇怪，聽上去好像是在半喊半唱。別克忍不住說了一句調(diào)皮的話，他這樣喊叫，讓狼聽到了，弄不好把他的羊全吃了。達爾汗瞪了他一眼，他不再吭聲。那位牧民宰殺的羊很健壯，燉熟的大塊羊肉很讓人解饞。吃畢，別克想和那位牧民聊天，但達爾汗用眼色制止了他，他便隨達爾汗返回。走到距他們家?guī)づ癫贿h的地方，他們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達爾汗一驚，難道有狼。他們加快步子趕過去，出現(xiàn)在眼前的情景令他們大吃一驚——草場旁的斜坡上，躺著一大片死了的羊，而剩下的羊則咩咩驚叫，在草場上不安地跑來跑去。他們跑過去一數(shù)，死了30多只羊。這一頓羊肉吃得真不劃算，一只羊按100元計算，3000多元沒有了。一群狼在他們離開后，悄悄接近了牧場。狼群中的大部分藏在斜披上，只派出幾只狼沖進牧場將羊群沖散。羊和人一樣，遇到危險總往高處跑，等它們跑到斜坡上時，埋伏的狼群一躍而出，將它們一一咬死在地。因為被咬死的羊不少，所以狼便匆忙扯出羊的腸子吃掉，然后迅速離去。達爾汗和別克看著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羊，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到了下午，傳來的消息說，不光達爾汗家遭受了狼襲，還有人也被咬死了，據(jù)估計是同一群狼干的。原來，那位牧民喊叫達爾汗和別克去吃羊肉時，有其他人也聽見了，但因為不在受邀之列，所以不好意思前往，后因忍不住饞勁，便也宰了一只羊燉熟，叫要好的朋友去吃。誰也沒有想到，他們吃手抓羊肉時，狼正在吃他們的羊。等他們回去，便落得了和達爾汗家相同的結(jié)果。從此，人們再也不敢離開羊群半步，唯恐狼在大白天竄出來禍害羊群。

這次進草場時，達爾汗叮囑別克，白天把眼睛睜大，晚上把耳朵豎起，狼賊得很，人一不小心就上當(dāng)了。

但別克堅信晚上沒狼?，F(xiàn)在的放牧與以往大有不同，有人轉(zhuǎn)場時用汽車拉東西，馬達的轟鳴聲響徹曠野，汽油味也濃濃地彌散開來，狼早就跑得沒影子了。

達爾汗對別克的態(tài)度有意見，但他只冷冷地說了一句話：“晚上把耳朵豎起?！?/p>

“好，把耳朵豎起?！眲e克不情愿地應(yīng)了一聲。

天慢慢黑了。起初別克確實把耳朵豎起，聽著四周的動靜，但時間久了便忍不住犯困，漸漸沉入了夢鄉(xiāng)。后半夜，草場上起風(fēng)了。這場風(fēng)刮得有些奇怪，之前沒有任何要刮風(fēng)的跡象，到了后半夜，天地間突然響起大風(fēng)的呼嘯，似乎有很多鬼怪從黑暗深處竄了出來，在肆無忌憚地怪叫。羊群受到驚擾，發(fā)出一陣亂叫。endprint

達爾汗推了一把熟睡的別克：“出去看看。”

別克迷迷糊糊嘟嚕了一句：“沒狼，睡吧?！?/p>

過了一會兒，風(fēng)小了下來。達爾汗也睡去。沒想到，就在他們睡著后，一群狼接近了他們的羊群。狼是天慢慢黑下來后潛藏進那些長高的草中間的，它們趴著一動不動，直至黑夜把它們和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后半夜刮大風(fēng)的時候，它們迅速向羊群接近。大風(fēng)給它們提供了機會，以至于它們撲到羊群跟前，羊群都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狼將一只只羊咬死，或吃掉羊的臀部，或扯出腸子，有的狼甚至拱身鉆入羊肚子底下，將羊頂起背走。這群狼已經(jīng)在這兒等了很久，達爾汗家的羊進入草場后，它們按捺著急切的心情，盼著天黑后行動。一場大風(fēng)給它們幫了忙，把它們行動時的聲響淹沒，讓它們順利接近了羊群。狼很喜歡風(fēng)，因為它們懂得利用風(fēng)，往往能借助風(fēng)達到自己的目的。有一群狼追趕一群鹿，鹿的集體意識強，只要狼撲上去，它們便依靠在一起用蹄子踢狼。鹿群的蹄子像雨點一樣密集，一旦被踢中，狼身上就會出現(xiàn)數(shù)不清的血洞。所以，狼群長時間無法得逞。后來一場風(fēng)刮起，狼馬上有了好主意，它們用爪子把沙子揚起，讓風(fēng)把沙子吹向鹿的眼睛。鹿怕沙子鉆入眼睛，便轉(zhuǎn)過了身去。這正中狼的下懷，它們撲上去咬住鹿的臀部用力撕扯，鹿便倒在了地上。狼群巧妙利用風(fēng)，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這群狼也巧妙利用風(fēng)掩護了它們，以至于它們得逞離去后，仍沒有被人發(fā)覺。隨著它們走出草場，一場侵害就要悄悄畫上句號了。但事情卻出現(xiàn)了意外，走在最后的一只狼突然嘶叫了一聲，并一頭栽倒，渾身抽搐了起來。它的叫聲太突然，也太大，一定會把人驚醒，而且還會讓狼群暴露。狼群愣怔少許，果斷地扔下它走了。

它的叫聲確實把好幾個人驚醒了。達爾汗在它叫出第二聲時，就已經(jīng)沖出了帳篷。狼的叫聲不會說明什么，一定已經(jīng)有羊遭到侵害了。所以，他要趕快到羊跟前去，以防更多的羊被咬死。

別克隨后也沖出了帳篷。附近的幾位牧民也被驚醒，正往這邊趕來。

羊橫七豎八倒于一地，有的已經(jīng)死了，有的還在抽搐，但被撕開的肚子無外乎說明，它們要不了多久就會斷氣。剩下的羊亂叫成一片，似乎黑夜中有無數(shù)只可怕的狼，它們隨時都會被狼撲倒在地，并一一被咬死。

達爾汗對別克大喊一聲：“別克，從兩邊圈羊?！?/p>

別克回應(yīng)：“好?！?/p>

他們倆跑到兩邊，大聲喊叫著將慌亂的羊趕到了一起。很快，剩下的羊便又組成了羊群。牧民最怕羊落單，那樣的話就會被狼死死盯住，追不了多久便會被咬死。而羊群因為密集，狼無法攻擊其中的一只，即使狼沖進羊群，也因為羊亂跑成一片而無法得逞。

羊匯成了群，達爾汗將雙手平伸著上下抖動，嘴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嗚嗚聲，意欲讓羊安靜下來。羊見到了主人，加之狼已離去，所以很快便不再亂跑了。但達爾汗仍抖動著雙手，嘴里嗚嗚嗚地叫著，直至把羊群慢慢趕到了一個小山包上，才停了下來。小山包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狼不但不易于進攻，而且人還可以居高臨下打狼。羊群在小山包上臥下，不再發(fā)出亂叫，達爾汗也安靜了下來。

別克很為達爾汗的鎮(zhèn)定驚訝，在危急時刻，他是一位很有經(jīng)驗的牧民，很從容地處理著一切，讓別克不光從中看出了他豐富的經(jīng)驗，更覺得他的形象高大了很多。

喘了口氣，達爾汗開始清點羊的數(shù)量，被狼咬死了13只羊，又損失1300元。別克氣得大罵：“毛驢子下哈的狼，不得好死。”

達爾汗什么也沒說，轉(zhuǎn)過身看著遠處。天很黑，不知他在看什么。

這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那只狼還在原地趴著，便大叫一聲：“有一只狼還沒有跑?！?/p>

人們于是向那只狼撲了過去。

又有人大叫：“它跑不了了，在地上掙扎呢！”

原來，這是一只有孕在身的母狼，在剛才準備逃離時肚子突然劇疼，以至于趴在地上無法起身，被狼群甩在了這里。它的肚子很大，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分娩。它看見人圍了過來，意識到自己陷入了險境，想掙扎起來逃走，但疼痛已讓它喪失了力氣，只能在地上發(fā)抖。人們圍著它細看，這就是狼，這就是禍害了多少牛羊的狼。狼被人圍在中央，卻并不叫了，只是用一雙發(fā)著綠光的眼睛在盯著人。狼眼中的綠光陰森森的，讓人們禁不住想往后退，似乎它只要一躍而起，人就會喪命于它的利牙之下。但它沒有力氣躍起，它的肚子一陣疼似一陣，渾身劇烈顫抖，眼中的綠光也漸漸暗淡了下去。

“狼快要被疼死了！”有人發(fā)出一句感嘆。

“不行，疼死它就便宜它了，把它打死。”

“對，打死它?！?/p>

“它吃了我們的羊，它就該挨打。”

“它肚子里還有小狼崽，打，讓它們沒出生便和大狼一起挨打。”

“讓達爾汗和別克打，他家損失的羊最多，他們把狼打死最合適?！?/p>

眾人把目光都投在了達爾汗和別克身上。別克變得興奮起來，他盼望這一時刻已經(jīng)很久了，今天終于可以出口氣了。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走到狼身邊，準備打它的頭。他要報3年前他家的羊受狼侵害的仇，要雪恥人們對他們家借錢娶媳婦的議論，更要為今晚被狼咬死的羊報仇。如此之多的仇恨，讓他覺得打死一只狼并不足以泄憤，但眼下只有一只狼，所以只能先把它打死。再說了，打死這只狼還可以得到兩塊狼髀石，能賣100元呢！

他剛把石頭舉起，達爾汗便大喊一聲：“不要打?！?/p>

他將那塊石頭舉在半空，扭頭不解地望著達爾汗，狼都到了這種地步，不打它，留著它干什么？

達爾汗沉靜地說：“不要打，它快要生小狼了。”

別克著急地說：“它生下的也是狼，干脆打死算了?！?/p>

達爾汗搖搖頭說：“你忘了我以前說過的不要打懷孕的狼的話了？”

“沒忘，但是放了它，它認下了我們，回頭還會害我們呢！”

“不會的?！?/p>

別克把石頭扔下，母狼低叫了一聲，抬起頭望著別克。很顯然，它清楚自己在剛才的命運變化，并對別克充滿了感激之情，它的這聲低叫，是對別克的感激。別克看見它的眼睛閃動了幾下，浮出一片晶亮的神情。他心想，狼也會被感動呢，如果人和狼之間沒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彼此之間多一些這樣的感動，牧場上一定就不會有危險，人不會打狼，狼也不會再害人。endprint

達爾汗說：“天亮后大家把它抬進樹林里去，也許狼群會把它弄走。如果狼群不管它，它也好在樹林里生下小狼崽子，安靜一些?！?/p>

眾人都同意。別克盡管有些不開心，但還是聽從了達爾汗的話。他這些天一門心思想著打狼，都差一點忘了父親多次給他說過的話，千萬不能打死懷孕的狼，如果一只母狼懷10只小狼崽，就會有三四十只狼來找你報仇。剛才經(jīng)達爾汗提醒，他才想起了這些，并對這只母狼產(chǎn)生了同情心。他在心里想，不打這只狼了，圖個吉利吧。

天很快就亮了，大家把母狼抬進樹林，在它身下鋪下一層草，然后離去。折騰了半夜，大家都困倦了，本來想就發(fā)生的事說一點什么，但打著哈欠說了上半句，下半句便變得模模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狼有個習(xí)慣，不會在短時間內(nèi)重復(fù)光顧同一地方，因為它們知道人會防備，稍有不慎會遭受報復(fù)。所以，現(xiàn)在是安全的。

幾乎所有的人都倒頭呼呼大睡了，唯獨達爾汗坐在一塊石頭上在抽莫合煙。別克勸他睡一會兒，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別克便不再管他，躺下后很快便睡著了。

其實，達爾汗在這時才開始心疼起他的羊了，13只羊啊，就這樣在眼皮底下被狼咬死了，自己作為放牧幾十年的牧民，犯了不該犯的錯誤。本來，他打算在今天動員大家輪流值班，防止狼突襲，不料狼卻來得這么快，他僅僅只慢了一步，便遭受了如此大的損失，這是他放牧生涯中的恥辱。在別克叫嚷著要打死母狼的那一刻，他甚至動心了，想讓他把那只母狼打死，但理智還是戰(zhàn)勝了心中雜念，他及時制止了別克。他想，千萬不能把懷孕的母狼打死，否則老天爺也不會放過自己，在臨死時靈魂都會不安。

一支莫合煙抽完，他的心情平靜了下來。他想，沒有什么過不去的，讓自己平靜和心安才最要。

然而，很快發(fā)生了一件讓人再也無法平靜的事。

達爾汗進入帳篷睡了3個多小時后醒了，走出帳篷一看，小兒子別克躺在地上，渾身血肉模糊。他大叫一聲撲過去，把別克抱起，發(fā)覺他身上有多處傷痕，有血在汩汩往外流。再看他的眼睛，里面有凝固的驚駭，顯然是突然遭受了襲擊。他不相信別克已經(jīng)死了，不停地搖動著別克的身體。他的喊叫驚醒了了附近的人們，大家跑過來一看，都大為吃驚。少頃，他們把達爾汗拉開，用一塊布蒙住了別克的身體。

達爾汗至此才確信別克已經(jīng)死了。

大家發(fā)現(xiàn)地上有狼爪印跡，便斷定別克是被狼咬死的。從他身上的傷痕可看出，咬死他的是一群狼。大家都感慨，達爾汗總是為狼說好話，但他的兒子卻被狼咬死了，狼真不是東西，所謂狼心狗肺，在這件事上可得到充分驗證。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大家便只好提前轉(zhuǎn)場，趕著牛羊返回那仁牧場。

出發(fā)前，達爾汗提著一把刀沖進那片樹林，他想把那只母狼殺死，但樹林里空空如也，那只母狼早已不知去向。他一刀砍斷一根樹枝，用腳將其踢飛后返回。

三

回到那仁牧場，人們都頗為驚訝，今年的狼如此瘋狂，真是讓人害怕。

達爾汗黯然神傷，當(dāng)天中午便備好馬準備出門去打狼。13只羊沒了，兒子死了，這殘酷的事實迅速把仇恨放大，讓他覺得狼罪該萬死，遂在內(nèi)心下了要打狼的決心。他認定是那只母狼引來狼群咬死了兒子，所以他一定要找到那群狼，把它們一一殺死。

牧民們勸他：“把你兒子的后事辦了再去吧?！?/p>

“不行，時間一長，狼群會遷徙到別處去，就再也找不到它們報仇了?！?/p>

“哪你兒子的后事咋辦？”

“等3天?！?/p>

“如果3天后你沒回來怎么辦？”

“如果3天后我沒回來，那就說明我被狼吃了，麻煩你們把我兒子隨便埋了?！?/p>

大家勸不住他，便想用他的羊挽留住他，他走了，他的羊怎么辦。

達爾汗對大家說：“放心，我3天后一定回來。”

“那這3天你的羊怎么辦？”

“用草喂?！?/p>

“要是狼突然來了怎么辦？”

“不要打狼，躲?！?/p>

“要是躲不了怎么辦？”

“用我的羊喂狼?！?/p>

大家無法再說什么。

達爾汗?fàn)恐R，帶著兩只羊上路了。大家頗為不解，他去打狼，為何還帶兩只羊呢？但達爾汗很鎮(zhèn)定，似乎對一切都胸有成竹。有一位牧民忍不住問他：“帶兩只羊干什么？”

“喂狼?！?/p>

“啊，狼吃咱們的羊還少嗎，你還要往它們嘴里送？”

“再送兩只，換它毛驢子下哈的命?！?/p>

大家明白了，達爾汗是要用這兩只羊去當(dāng)誘餌，把狼引到他跟前才動手。大家有些擔(dān)心，他孤身一人去打狼，遇到危險怎么辦呢？達爾汗已經(jīng)走出那仁牧場了，有人追上去再次叮囑他：“千萬小心，要不了狼的命沒關(guān)系，一定要把你的命帶回來。”

達爾汗心頭一熱，別克死了，自己在這時候應(yīng)該留下，但對狼的仇恨很快便像刀子一般將他的猶豫割掉了，他橫下心，還是要去打狼。

他帶了兩把刀，幾包毒藥，兩個狼夾子，還有繩子，火柴等。他實際上知道打狼都要根據(jù)臨時情況而定，事先做的準備未必能用得上，但他內(nèi)心的仇恨翻滾，他堅信只要找到狼，就一定能把它們打死。他相信那群狼還會出現(xiàn)，只要自己有足夠的耐心，就一定能等到它們。

達爾汗騎著馬很快就到了那片草場上，附近放牧的人都知道他是專門來打狼的，紛紛給他出主意，但達爾汗卻將他們的意見一一否定，他只有一個字——等。他要等咬死別克的那群狼，冤有頭債有主，他要打的就是它們，只有把它們打死才可以雪恥報仇。牧民們覺得這樣也好，不管是哪一群狼，其實都是狼，打死幾只會對所有的狼起到威懾作用，對大家都有好處。

達爾汗開始等狼。

第一天，草場上沒有動靜。

第二天，達爾汗把那兩只羊放開，讓它們在草場上自由自在地吃草。孤單的羊很容易吸引狼，狼只要撲過去就可以把它們咬死。達爾汗不心疼這兩只羊，只要能把咬死別克的狼打死，搭上兩只羊不算什么。但整整一天過去了，草場上仍然沒有動靜。太陽快要落下山了，草場上的光線越來越暗，有不少地方已變得模糊。達爾汗突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預(yù)感，狼在這個時候會出現(xiàn)。因為此時的光線很符合狼的習(xí)性，它們會竄出來撲向那兩只羊。達爾汗拍拍馬的脖子，讓它臥下。他則緊握著刀子，只等狼出來便沖上去。實際上，達爾汗的這種方法欠妥，僅憑他一人一馬一把刀，是不能把狼殺死的，但他報仇心切，已不能冷靜下來做更好地選擇了。endprint

天慢慢黑了，草場變得模糊起來，風(fēng)嗚嗚嗚地刮著，讓達爾汗覺得狼已經(jīng)很近了，隨時會撲向那兩只羊。他在心里為那兩只羊祈禱，祝愿它們死后能上天，在下輩子不要再當(dāng)羊。哈薩克族在宰羊時都要為羊祈禱，他們認為羊無罪，是有罪的人讓羊去替他們贖罪。在達爾汗的內(nèi)心，狼負有最大的罪，且不可饒恕，必絕殺才可解恨。

達爾汗習(xí)慣性地向遠處望去，雖然天已經(jīng)黑了，但雪山卻在月光下無比明亮，他甚至看清了它的峰頂和雪水流下的痕跡。他看了幾眼雪山，突然覺得自己心里有一種東西，既鼓脹，又灼熱，讓他坐臥不安?！拔倚睦锏牧α刻嗔耍彀盐业男膿纹屏??！边_爾汗喃喃自語。以前，他心里需要的是走出去，走向遠處的力量。而現(xiàn)在，因為兒子別克被狼咬死了，憤怒和仇恨都變成了力量，一下子把他的心塞滿了，他必須尋找一種方式把這些力量化解掉，否則他的心會被撐壞。而唯一能化解這些力量的，就是殺死狼。狼把他兒子別克咬死了，他必須讓狼也死。

風(fēng)刮了一會兒停了，草場上安靜了下來。

突然，從樹林里傳出一聲嘶啞的嗥叫，竄出了兩只狼。令達爾汗感到奇怪的是，它們卻并沒有撲向羊，而是撲向自己。狼瘋了，吃過一次人后，它們上癮了，所以又要撲過來吃自己。他舉著刀，只等它們近了便刺出，他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刺出的首要目標(biāo)是狼的心臟，如果刺不中心臟，最好割斷它們的喉嚨，讓它們倒地斃命。

兩只狼撲到距達爾汗四五米的地方，突然掉頭向另一方向跑去。達爾汗知道它們看見了自己手里的刀子，因為害怕便想逃跑。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他將馬拉起，跳上馬背一抖韁繩，便向狼追去。那兩只狼跑得很快，轉(zhuǎn)眼間便跑進草場邊的樹林里，身影一晃不見了蹤影。

“毛驢子下哈的跑得倒挺快，慢一點看我不要你的命?！边_爾汗怒罵一聲，撥轉(zhuǎn)馬頭返回。但身后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上當(dāng)了。原來，那兩只狼是專門引誘他的，當(dāng)他騎馬追它們時，另幾只狼撲向一只羊，迅速把它咬死拖走了。在短短時間內(nèi)，狼有條不紊地實施了一場陰謀，讓達爾汗損失了一只羊。達爾汗從馬背上跳下，把剩下的那只羊抱在懷里，內(nèi)心止不住涌起一股屈辱的感覺。但很快，那股屈辱便變成更強烈的仇恨，他再次下決心要把狼打死。

附近牧民都看到了剛才的一幕，為狼如此狡猾而震驚。他們安慰達爾汗： “不要緊，損失一只羊沒啥，只要你還好好的就好。”

有人建議達爾汗放棄，狼太狡猾了，人根本不是它們的對手，再這樣斗下去，弄不好會出人命的。達爾汗生氣了，大叫一聲：“已經(jīng)出人命了?！?/p>

眾人面面相覷，不再說什么。

達爾汗自言自語：“人的命必須要讓狼的命來抵?！?/p>

晚上，狼在遠處嗥叫，達爾汗坐在一塊石頭上一動不動。他此時已變得冷靜下來，根據(jù)狼的叫聲判斷出了狼群所在的大致位置，但他并不去找狼，他在等機會。夜慢慢深了，他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像是變成了一塊石頭。馬在他身邊不停地噴出響鼻聲，似乎對白天發(fā)生的事仍心有余悸。他站起身撫摸著馬頭，喃喃說：“放心吧，不論怎樣，我都不會讓狼傷害到你。”馬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便不再出聲了。

天還沒亮，達爾汗上路了。他將狼夾和毒藥全部帶上，那只羊也用一根繩子牽著，一聲不響地向在昨天晚上發(fā)出叫聲的地方走去。附近的牧民都在睡覺，誰也不知道達爾汗這么早就已經(jīng)出發(fā)了。達爾汗之所以這么早出發(fā)是有原因的，狼在天亮之前會做出在一天之中的行動計劃，如果能準確掌握它們的計劃，就容易得手。因為天色尚黑，達爾汗看不清地上的草和沙丘，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著，有時甚至把地上的雜物一腳踢飛。他覺得踢那些東西很解氣，似乎那些雜物是阻擋自己接近狼的障礙，將其踢開，很快就可以打狼了。

達爾汗的運氣不錯，這次他果真找到了狼。

在昨夜狼發(fā)出叫聲的地方，他仔細觀察四周，覺得狼有可能藏在河灘中的那片樹林里，因為樹林是唯一可以遮掩它們的地方。它把狼夾、毒藥和刀子一一取出，在心里想，只要你毛驢子下哈的敢出來，今天我無論如何要把你毛驢子下哈的殺死。

天慢慢亮了，達爾汗用手拍拍馬的脖子，讓馬臥下，這樣可避免讓狼發(fā)現(xiàn)自己。他仔細觀察四周，捕捉著每一處傳來的動靜。他知道狼很利索，往往在發(fā)出聲響時，就已經(jīng)撲到了你跟前，所以捕捉狼行動之前的聲響很重要，一則可知道它們藏身何處，二則可及時防備或反擊。這是一種時間爭奪戰(zhàn)，往往在一瞬間，要么人被狼咬倒，要么人把狼擊中。

突然，達爾汗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這種味道很熟悉，他隱隱覺得在哪兒聞到過。很快，他想起來了，是那只母狼的味道。因為它快分娩了，所以便散發(fā)出了這種氣味。幾天前別克要打死它，被他制止時就聞到過這種味道。現(xiàn)在這種味道又散發(fā)了過來，說明它就在附近。

機會來了。

達爾汗很冷靜，他知道此處不會只有一只母狼，一定有狼群在不遠處，自己必須盡快找到母狼的位置，想出對策才可以動手。

太陽出來了，大地上一片明亮，所有事物都顯露出了清晰的輪廓。達爾汗仔細觀察四周，終于發(fā)現(xiàn)有一片草坑處不對勁，這會兒并沒有刮風(fēng)，但草坑邊沿的草卻在動，而且那股味道也是從那兒傳過來的。他馬上斷定，母狼就在草坑中。但他并不著急撲上去，既然母狼在草坑中，那么狼群就一定在不遠處，必須想辦法把狼群引開，才可以順利對母狼下手。他冷靜思索了一會兒，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咬咬牙，打開狼夾的開關(guān)，夾在那只羊的尾巴上，然后閉上眼睛按下了開關(guān)。“啪”的一聲響，那只羊慘叫著向遠處跑去。達爾汗預(yù)估得很準確，狼群就藏在樹林里，它們被羊的叫聲吸引，閃出幾團影子向羊撲去，很快便把羊咬死拖走了。狼將獵物咬死后，如果它們認為原地不安全，會將其拖出很遠，直至認為沒有任何危險時才開始吞吃。達爾汗放出一只羊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狼群上當(dāng)了，很快便不見了影子。

達爾汗提著刀子撲到草坑邊，那只母狼果然在草坑中。它快分娩了，躺在草坑中叉開兩條后腿，在等待著小狼崽出來。突然出現(xiàn)的達爾汗讓它很駭然，意欲翻身起來逃走。但達爾汗怎能給它機會，他一躍而入跳到它身上，一刀子下去便割斷了它的喉嚨。等待了兩天，壓抑了兩天，仇恨了兩天，達爾汗似乎把全身力氣都用在了那把刀子上，刷刷幾下便把狼頭割了下來。他手提狼頭站起身，覺得心里舒暢了很多。endprint

終于報仇了！達爾汗在心里對別克這樣說?？匆姛o頭的狼尸仍肚子鼓鼓的，達爾汗又在心里對那13只羊說，狼肚子里還有小狼崽子，我也為你們報仇了。

達爾汗提著狼頭返回，他要把狼頭掛在別克的麻扎（墳?zāi)梗┥?，以告慰他的亡靈。

一路上，達爾汗胯下的馬不停地發(fā)出嘶鳴，似乎有什么讓它很恐懼，又似乎在提醒達爾汗應(yīng)該警惕。達爾汗勒住馬，向四周仔細觀察，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他覺得馬被剛才的一幕嚇壞了，便用手摸了摸馬的脖子，想讓它安靜下來。但馬卻變得更加煩躁，不但不往前走，而且還不停地甩著蹄子，差一點讓他掉下馬背。

不對，一定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達爾汗想跳下馬，但就在他剛弓起腰，雙腳尚未從馬鐙子中抽出時，身后突然響起幾聲狼嗥，馬一驚，便撒開四蹄狂奔起來。馬蹄下的沙地像是突然生發(fā)出了幻影，變得模模糊糊，飄忽不定。馬跑得很快，他看見有幾條黑影竄了上來，幾近于和馬到了齊頭并肩的地步。

是狼。

達爾汗用馬鞭子抽下去，但因為馬跑得太快，無法抽到狼身上。無奈，他便又抽打馬，讓它加速向前奔跑。他感覺身后有10余只狼，如果它們竄上馬背就壞事了，以自己一人之力，是無法對付它們的。馬在他的抽打下越跑越快，慢慢地，狼被甩掉了。他又往前跑了一段路，直至認為安全了才將馬勒住。但這時他發(fā)現(xiàn)那顆掛在馬鞍上的狼頭不見了，狼群在剛才的追逐中，已將綁狼頭的繩子咬斷，把狼頭奪了回去。

狼是為了那顆狼頭才追逐達爾汗的。

達爾汗想起小時候聽父親講過的狼故事，狼為了讓同類不遭受人或其他動物傷害，會全力拼搏去搶救同類，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生命。當(dāng)時，達爾汗在聽完故事后曾贊美過狼幾句，但現(xiàn)在的處境已讓他的心變得像石頭，再也不愿意認為狼的行為感人，他只想打狼，只有把狼打死，他才覺得解恨。

達爾汗撫摸著馬的脖子，讓它慢慢安靜下來。在剛才的角逐中，馬受驚了，雙眼中溢動著慌亂和緊張，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馬比狼力氣大，如果馬和狼正面較量，馬一蹄子就可以把狼踢死，但馬的智商不如狼，狼往往會利用計謀把馬咬死。比如狼會咬馬的喉嚨、四蹄上的筋、生殖器等，讓馬因失血過多而斃命。

休息了一會兒，達爾汗騎馬回到了那仁牧場。人們告訴了達爾汗一個很意外的消息，他兒子別克沒有死，當(dāng)時只是昏迷了，他走后不久就醒了過來。

別克聽說達爾汗去打狼了，便讓牧民去找達爾汗，告訴他千萬不要打死那只母狼，是那只母狼救了他的命。原來，前天晚上別克睡了一會兒就起來了，他聽到外面的狼嗥后，想偷偷觀察一下它們待在哪里，以備把打狼隊員帶過去后準確打死它們。但沒想到他被狼群包圍了，狼群圍攻他時，那只母狼爬到他身邊，阻止了狼群。在前幾天，他起初要打死那只母狼，后又改變主意，和牧民們一起把它抬進了樹林，所以那只母狼在向他報恩，及時救了他的命。

達爾汗又喜又悲地走到別克床前，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別克問他：“你把那只母狼打死了？”

“打、死了?！?/p>

別克不再說什么，將臉扭向一邊，兩行淚水沖涌而出。

過了一會兒，別克將淚水擦去，對他說：“能不能去把它埋了？”

“我現(xiàn)在就去?！?/p>

達爾汗先前的仇恨和打死了狼的喜悅，在此時化做一股酸苦，在內(nèi)心奔涌，最后涌至胸腔，讓他發(fā)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大吼，繼而又眼淚直流。別克向他揮揮手，他擦干淚水，出門騎馬向草場迅疾而去。

母狼的狼尸還在那個草坑中，它的血已流了一地，有蒼蠅嗡嗡叫著飛上飛下。他把蒼蠅趕走，用刀子在草坑中挖出一個土坑，把它埋了進去。埋完后，他在旁邊默默坐了一會兒，把那把刀子扔進草叢中，然后騎馬返回。

走到那仁牧場邊上時，達爾汗碰到了一位牧民，他高興地告訴達爾汗：“達爾汗，你們家?guī)г捝蟻砹?，你收養(yǎng)的那個漢族娃娃，已經(jīng)開始學(xué)哈語了。”

“好。”

達爾汗剛下馬，那人突然吃驚地指著他后面說：“達爾汗，你背后……”

達爾汗覺得有一股冰涼的氣息噴在了脖子上，他尚未回頭，身后便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狼嗥……

四

達爾汗被那只狼咬死了嗎？

因為達爾汗沒有回到牧民中間，所以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別克聽說有一只狼跳上了達爾汗的馬背，在他回頭時發(fā)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嗥叫，便知道父親出事了。他掙扎著要爬起來，但因為渾身受傷，被眾人按住了。他只說了半句話：“我父親他……”便泣不成聲，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很快，在那仁牧場上，關(guān)于達爾汗的死活便有了三種說法。

說法一：達爾汗死了。達爾汗在那位牧民驚叫一聲后，剛要回頭，一只不知何時跳上馬背并躲于他身后的狼，發(fā)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嗥叫，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他尚未來得及喊叫一聲，只覺得那仁牧場一下子被巨大的黑暗籠罩，便從馬背上栽了下去。那位牧民被嚇傻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跑，那只狼從馬背上跳下，又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他同樣沒有發(fā)出任何喊叫，倒在地上死了。人們之所以說他們兩個人都死了，是因為他們都沒有回來，就連那匹馬也不見蹤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不是被狼吃了又是什么？

說法二：達爾汗打狼去了。那位牧民驚叫一聲后，達爾汗身后便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狼嗥，他這才知道有一只狼不知何時跳上馬背并躲于他身后。狼想一口咬住達爾汗的喉嚨，但卻被達爾汗一把抓住它的脖子，將它推了下去。狼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很快便爬起來逃竄。狼很機智，一旦計劃無法實施，便果斷放棄，并迅速撤退到安全的地方。達爾汗怎能讓它輕易逃脫，他一勒馬韁繩便追了上去。人們斷定那只狼跑到那仁牧場后面的山谷里去了，達爾汗要追它三天三夜，最后它跑不動了，會被達爾汗的馬踩成肉泥。

說法三：達爾汗被狼嚇壞了，跑回白哈巴去了。那只狼在達爾汗身后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狼嗥后，本想一口咬斷他的喉嚨，但它沒有得逞，因為達爾汗在它的嗥叫聲中被嚇得掉下了馬，等狼從馬背上跳下，達爾汗已逃到了那位牧民身邊，他們二人均從身上掏出刀子，準備和狼拼命。狼不敢往他們跟前撲，看了幾眼他們后轉(zhuǎn)身走了。但達爾汗卻被嚇壞了，加之這幾天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他覺得自己是沒釘掌就上路的馬，注定跑不遠。他要回白哈巴去向老牧民請教，怎樣才能當(dāng)一個好牧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