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國
還沒到這里,內心就有些激動和期盼。
羊臺山孤傲地立在一條干枯了的叫羊臺河的北岸,那條干枯的河床脈絡清晰,就像母親手臂上突兀的血管,只是無盡的干旱讓河床里的沙塵隨風起舞,像年邁母親滿臉溝壑縱橫的皺紋。河床東邊的山巒是相互纏繞、相互擁抱著的,一座抱著一座,一座纏繞著一座,彼此繁衍相生相靠又無窮無盡。放眼看去,到處聳立的都是沙土的脊梁。山上不長樹但長草,一種叫白刺的草,還有一種叫黃頭蓬蒿的草。這些戈壁荒漠中的草勇士般的抵擋著肆虐的風沙,一棵草下一個沙包,沙包連著沙包,形成層層疊疊的山巒,便成了巴丹吉林里沙漠永恒的沙雕。
喜歡秋天,更喜歡羊臺山的深秋。天氣微涼,對常年居住在這的人來講,除了早晚有點涼以外,一切尚好。九月的羊臺山,大地依然翠綠。這翠綠得力于今年夏秋的雨水,是上蒼的眷顧。白刺和黃頭蓬蒿依然墨綠,這里的主人阿拉善駱駝穿行在這天然牧場中。和這里的牧羊人老沈交談中得知,這里和山下板橋的氣候一樣,一立秋早晚有些涼,早上,陽光锃亮,卻沒有了夏天的熱力,秋風一吹,身上感覺涼颼颼的。是的,季節(jié)剛過白露,牧羊人老沈他們千辛萬苦栽下的白楊樹的底部,葉片有些已開始發(fā)黃。老沈說,白露已過,白楊樹的葉子就會逐漸發(fā)黃,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逐漸變成一片金黃,絕不亞于九寨溝的楓葉。老沈很是自豪地說。我贊同。因為在羊臺山這里栽活一棵樹,要付出在山下板橋栽活一百棵樹甚至更多棵樹還要艱辛的勞動。這里就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戈壁荒漠,板橋的幾個農民土地家庭聯(lián)產承包后,將生產隊飼養(yǎng)員在山里放養(yǎng)的只剩下皮包骨頭的駱駝從生產隊里接過手來,來到羊臺山,開始了他們半農半牧的山里生活。當初他們如果不要駱駝,可能分到的是能拉犁耕地的牛,能拉車打場的騾馬。他們放棄了這些,選擇了山里的精靈阿拉善駱駝。一晃就是30多年的光景,沒有樹的地方有了稀稀落落的綠色,有了綠色就有了希望。在老沈的菜園旁,香瓜、西紅柿、茄子、辣子依然掛著豐收的果實,紅彤彤的柿子,綠油油的辣子象征著山里人美好的生活。菜園旁挺拔在羊臺山下蔥蔥郁郁的沙棗樹上的沙棗綴滿了樹枝?;蛟S是受到果實的蠱惑,我蹦起來,摘了幾顆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送一顆到嘴里,立即又蹦了起來,齜牙咧嘴地叫“好酸,好澀”。而一旁的沙棗樹卻還很詩意地婀娜著枝葉。葉子綠著,看起來很纖弱,卻有種韌勁,隨風飄而不落。葉子間的棗,長長的一串,也在風里輕微搖著,綠的,褐的,一半綠色一半褐色的,在枝頭掛著,讓人想舔一舔那光澤的皮兒。我對老沈說這樹是羊臺山的精靈,也是羊臺山的靈魂,在這干旱缺水的戈壁荒原有了樹,也就有了你們牧民心中期盼的“福”。這個福,不僅代表著財富,也代表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祝愿。我說,這個地方很久遠,西周到秦漢時期,這里是張掖東去包頭、綏遠,西下居延海到新疆巴里坤,北上外蒙古烏蘭巴托的必經之路,古稱“龍驤古道”,也叫龍庭古道。到了秦漢時期這里設有“羊臺驛”羊臺關柵口,駐兵把手,并委派驛丞負責茶馬交易。山頂?shù)难蚺_烽燧巍然千年,櫛風沐雨,見證著歷史,翹首未來。漢唐時期絲綢之路興盛,羊臺山也日漸興旺,這里的“媽祖廟”香火鼎盛,江浙商人帶著茶葉、絲綢,晉商帶著糧食、瓷器行進在茫茫的戈壁上。這里的“羊臺客棧”常常爆滿,打出限量接待的招牌。說到這里,老沈打斷我的話說,聽老輩子上的人說,很久以前這里很是興盛著一陣子,山下人來祭“媽祖”住在山里半月不回,特別是山里的蒙古人,一來住下就是一兩個月,四月八拜仙姑廟,拜完仙姑廟就進山拜媽祖,過了六月六才往山里走。我問,你知道這是為啥嗎?老沈茫然地搖了搖頭。我說為水。這羊臺山下的羊臺神井之水,甘甜清純,可明目治病,到了夏季,這井水更加清純凜冽,用來熬藥可增加療效。老沈問我,這為啥,因為這里的泉水礦物質豐富。常住在里山里的蒙古人在這里用泉水養(yǎng)生,休養(yǎng)、療病。還有這山里的草。這里每逢夏季甘草開花,馬蓮溝的馬蓮、芨芨溝的芨芨以及漫山遍野的黃參、黃芪、羊胡、沙蔥都是藥材,這些藥材為駱駝和羊群提供了天然的能量,也吃得駱駝上膘,羊群肥壯。
噢,奧妙在這里,看來老輩子人說的并非全是傳說。老沈說。說話間我們來到“媽祖廟”遺址前,我彎腰撿起一塊青灰色的漢代的瓦當,指著瓦紋說,這些就是當時“媽祖廟”上的漢瓦,我又撿起一塊褐紅色的方磚說,這就是元代的方磚??磥磉@“媽祖廟”歷代都有修建,就像這天下興亡盛衰,天下興盛,百姓安寧,廟宇香火不斷,天下衰敗,百姓流離失所,廟宇坍毀,這是血寫的歷史。瓦礫無言,人間有情,一塊塊瓦礫就是一段歷史,一塊塊碎磚都有一段傳奇。拜完媽祖,我們懷著朝圣的心情從山坡下開始登山。依山而上,到了山腰,突兀的羊臺山與茫茫的荒草把人間的氣息隔離開來。幾只鷹,盤旋在高空。蒙塵的藍天,秋意憑空而來。那些白刺沙包像羊一樣,蜷在一起,看著山下的一些牧羊人的屋子。人呢?從東往西望,從南往北看,竟然看不到一個人影。那些巍峨的群山像被遺落的古跡被黃色的大漠掏空,等待被填充、叫醒。遠處是山,近處是山,登上山頂向南一望,綠蔭環(huán)抱著的村莊里裊裊升起的炊煙,使人還能感覺到人間的煙火依舊。
在這寂靜之中,突然有了喜鵲的叫聲。這真是一只值得玩味揣摩的鳥啊,它是為了迎接我的到來而歡唱嗎?在山岡低洼的東南側,有一排排沙棗樹,樹葉綠著,樹下一群駱駝緩緩地走在沙地上。那些巴丹吉林沙漠的精靈阿拉善駱駝是來羊臺神井旁喝水的。這些樹是老沈他們栽的。下山的時候有位牧羊的老人看見我,他笑著,笑得很天真,卻掩飾不了他歷經滄桑的容顏。哦,他們老了,老得哪也去不了了。我看見一棵狗尾巴草,是的,已經枯萎的狗尾巴草,在前頭的蓬草里,依然挺立著,沐浴著陽光。老人走在陽光里,無所事事,便開始沉思,影子和人,像雕像一樣嚴謹,注解著這片大地上的秋天。無論充實、虛空,還是幸福、不幸,已經無關緊要,羊臺山的秋天,需要安詳,需要靜下來體會生活。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季節(jié)已過白露的秋天,已經帶來寒意了。長風萬里,我站在這里,一邊感受秋的饋贈,一邊感謝生活,贊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