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仆世
60多年前,一個美少年,在“文革”的狂潮中躲進了一處僻靜的校區(qū)。
30多年前,一個老男孩,娶了一個傳統(tǒng)的妻子,養(yǎng)了一個另類的孩子。
20多年前,一個狂小子,降生在一個望眼欲穿的家里,長著靈異的腦子,偏生一副不羈的性子。
——這就是我的一家三代:爺爺、爸爸和我。除了性別,我?guī)缀醭袀髁怂麄兊乃?。以及他們所沒有的另類狂放。
小時候的我,生得美極了。毫不臉紅地說,哪吒也就那個樣吧(我從不認為謙虛是種美德,那不過是惺惺作態(tài)罷了)!眼珠活溜黑亮,大得雷人。爺爺曾憂心忡忡地說:“這孩子,長著一雙游離不羈的眼睛,今后恐怕很難管束?!?/p>
事實證明了他英明的預(yù)言。
O型血液在我的體內(nèi)小獸般翻騰馳騁,記不清多少次被人從河塘溝渠里打撈上來,七竅流水,像只泥巴里挖出的蛤蟆?;丶視r總是渾身沾滿不知名的污物,濕漉漉的像條鼻涕蟲。素來嚴厲的爺爺卻對我例外地寬容。所有全世界窮極無聊的問題都可以從他那兒找到答案,通常,他總是吸著煙坐在虎皮椅上,笑吟吟地看著小孫子鯽魚般竄來竄去,扯著純銀般的嗓子蹭零食吃,冷不丁在他臉頰上印上一個臟兮兮的吻,心中愉快而滿足。即使她把房間倒騰得像炸彈炸過一般零亂,或是像小狗一樣把鞋子煙斗拖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也從不動怒。
小學(xué)時我換了三所學(xué)校,被老師們冠以“多動好斗精神亢奮”的罪名。
我樂觀好動,常動一些沒名堂的腦筋,還喜歡耍點小聰明。由于很小就能認好多字,于是直接上了二年級。由于年齡比同班同學(xué)小了近三歲,身板又薄得像一張紙,站在伙伴中如同“雞立鶴群”——別提有多不爽了!聲帶發(fā)育不全“SH”“S”混淆常被先生敲爆栗,前排“犀利哥”頭上的虱子也上我這兒串門來了,那個長得像小耗子一樣的同桌又每天偷吃我的菜……
我的腦子向來好使,立馬想出了許多辦法應(yīng)付這個不爽的環(huán)境。首先剃了光頭毀掉虱子的生存樂園。又用爸爸的粉筆本子收買了班上最強壯的留級生,請他們當我的幫手以對付大同學(xué)的欺負?!巴翘煅膲櫬淙恕?,我迅速籠絡(luò)了一個小幫派,整天頂著個小光頭,神氣活現(xiàn)地跟在幾個小猛男后面招搖過校。一副狐假虎威的派頭,另類得讓人敬畏。
盡管如此,爸爸仍很少兇我,這個36歲才做父親的男人,女兒是他一生的軟肋,不能碰,一碰就傷筋動骨。除非我犯了重大錯誤。比方我用石頭敲掉了同學(xué)的一顆牙齒時,比方我在班上宣布“代寫作業(yè)由一根葫蘆漲到兩根”時,比方我說出“老師算個鳥,我爸管著他”之類欠抽的話時……他便會作咆哮狀命我面壁:“這個月別想要零花錢!”這是最管用的辦法。后來想想也挺搞笑的,每次他都只會這么一招,就像唐僧對付不了好本事的悟空時就會亮出唯一的殺手锏緊箍咒一樣。不過爺爺在場時他是不會治我的。原因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嘿嘿!我怕爸爸,爸爸怕他的爸爸,他的爸爸又怕我,這樣一個奇異的“生物鏈”。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憤憤地想,我成為一個壞孩子主要是爸爸造就的。是的,沒錯。我一直覺得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甚至覺得還不如要那個賣糖葫蘆的老頭當我的父親。尤其當他下達“禁食令”之后,賣糖葫蘆的吆喝聲比任何時候都更具誘惑力:“快來買嘍生津止渴減肥瘦身健腦易智增高長胖美容養(yǎng)顏嘍……”我拼命咽下洶涌的口水,對他的恨意與時俱增。
相反我喜歡跟爺爺黏在一起,每天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后去別人家串門,可以獲得贊美和零食。他老說:“瞧這孩子瘦得!風(fēng)大了還得抱著樹。”于是實施“填鴨”式的喂養(yǎng),終于如愿以償?shù)匕盐易兂闪艘粋€“橫看成桶側(cè)成箱”的胖孩子。我們唯一不和諧的場合,是他攻擊魯迅的時候,仿佛魯迅才是我的爺爺,而他,是“投槍匕首”下樹立的靶子。他望著這個比掏鳥窩捉水蛇釣蛤蟆表現(xiàn)出更大熱情的孩子,忍不住傻笑,莫非是找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參照物?
他有一個怪癖,愛抽卷煙。那根煙斗與共和國的歷史一樣悠久,散發(fā)出黑黝而凜冽的光亮。我想讓他抽更多的煙,可是我沒錢,尤其是犯了錯被爸爸扣發(fā)零花錢的時候。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男人們?nèi)拥舻臒煹倮锟偸鞘O乱恍《危谑俏彝低档厥占療煹?。爺爺生日那天,我把一書包的煙蒂送給他當禮物。他久久地盯著眼前這個整天鬧騰得雞飛蛋打的可惡小子,驚詫的目光,仿佛看到一株枯死的樹木上長出了奇異的花朵一般。在他迅速轉(zhuǎn)過臉的一瞬間,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渾濁的液體流出,不過它們陷在皺紋里,不易覺察。
這個習(xí)慣,貫穿了我的整個童年。
爺爺風(fēng)風(fēng)火火,爸爸慢慢吞吞,我則冒冒失失,祖仨倆老是各行其是湊不到一塊,就像時鐘分鐘秒鐘永遠步伐不一致一樣。
爺爺?shù)陌l(fā)型是原生態(tài)的,頭頂是個溜冰場,四周像個亂草堆;爸爸在“板寸”和“漢奸頭”之間輪換;我則頂著雀巢般的黃發(fā),在他們憤怒的注視中冒死走進家門。
爺爺愛穿中山裝,爸爸偏愛夾克,我呢,永遠是奇裝異服的鐵桿粉絲,毫不留情地挖苦爺爺穿著棉大衣像丐幫幫主,聲稱如果再穿就要把它打入冷宮。
爺爺愛敘舊,爸爸對一切將信將疑,我吧,總是第一撥傳遞新生事物信息的報春鳥。
爺爺成天開著收音機伴著梅蘭芳蕩氣回腸的唱腔搖頭晃腦,爸爸在宋祖英天籟般的歌聲中深深沉迷,我則放著聒噪的搖滾樂強奸著別人的耳朵。
我們感情上的距離越來越近,思想上的差異卻越來越遠。和而不同的生活,被時光一點點吞噬。
爺爺是在我剛離家入校的那天,突患心肌梗死去世的。原因是得知最疼愛的女兒婚變的消息。
他突然就走了,那么突然,像晨霧一般消失,無跡可尋。我的世界轟然坍塌。
爺爺去世一周的那天,我一上午找不著爸爸。最后發(fā)現(xiàn)他竟躲在爺爺?shù)姆块g,抱著相片痛哭,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鉆進父親的懷抱,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有時候,成長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
那天,我在日志中寫上:如果上蒼只能讓我實現(xiàn)一個愿望,我愿我的親人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