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瑞平
一直認為,雕是自然界中最富性格和表現(xiàn)力的動物。兒時居住的山村名曰皋落,“皋”者,字典的解釋是“水邊的高地”。確實,皋落村本就坐落于太行山頂,背靠太行山主峰之一的白羊山,又南面環(huán)水,不是“水邊的高地”又是什么!
皋落這個地勢是如此得天獨厚,地面天空也就少不了形形色色的動物。雕住在云蒸霞蔚的白羊山頂,它光明磊落,陽剛十足,注定沒有燕雀那樣平庸而瑣碎的生活。鎮(zhèn)日里見它瀟灑而出,大方而入,時而以王者氣度在透明的空氣中旗幟似的飄搖。它是天然的明星,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和獸,都只配仰視它。
白羊山頂半入云嵐,雕的巢在哪里,便是村中老練的獵手們也不能得知,然而雕的靈性卻是無與倫比的:越是天空如畫的時辰,它越是肯現(xiàn)身在人們的視線之內(nèi),做那恢弘畫面上動感的一筆。所以我說,它是最富表現(xiàn)力的動物。
西邊的天色已經(jīng)由明變暗,山間的黃昏悄悄襲來。雕站在高凸的巉巖上,凝然不動。人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早就在那里站著了。它站了多久?一小時?幾小時?誰也不知道。在人們遠遠的指劃中,它是一個剪影,一個雕塑,甚至就是與山巖融為一體的一塊石頭。
夕陽的余暉涂抹在粼粼流淌的南河上,貧寒的河一時間變得金碧輝煌。光芒漸次收斂的太陽,在隕落的前夕顯現(xiàn)出大得驚人的光輪。它完全隱沒的一剎那,隨手從它下墜的缺口處潑出玫瑰色的大塊云團,挾帶著水紅、桃紅、橘紅、紫紅、銹紅……說不出有多少種繁復瑰麗的紅色攪在一起翻滾,翻滾,染得剛才水墨般陰黑下去的林梢血也似的紅,整個西天,頓時變成了一幅濃墨重彩氣象萬千動感十足的舞臺布景。此時的雕,如夢方醒。它高昂起頭,伸展雙翅,伸展,伸展,把雙翅伸展到極限,然后優(yōu)雅地一拍,縱身離開巉巖,躍入黃昏溫暖的氣流之中。雕先是做著大幅度的盤旋,在這片鮮艷的云海里滑出一個接一個巨大的螺旋式上升的圓圈,升到云頂之時,雕的翅膀就靜止不動了,任憑高空那強勁的長風托舉著它闊大的翅羽作逍遙游。西山后面的太陽不失時機地打來最后一道激光,頓時給雕的整個輪廓鑲上了一道燦爛的金邊,使這天空的王者閃射出高貴的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性光芒。終于,表演告一段落,雕也在漸暗的天光里變成了一個活動的黑色剪影,在人們驚怵的追視中,雕雙翅平展一動不動,乘著迅疾的暖氣流徑直掠向暮色蒼茫的地平線。
夏天的正午,烈日熔金,四野如燃,所有的物體都在蒸騰的熱氣中扭曲變形。沒有人肯在這個時候出門,雕獨不懼。我不只一次看見,它以優(yōu)美的弧線劃過天空,往北去了。雕飛翔在高天上熱氣不能到達之處,所以它的身影依然如鐵筆銀鉤般一絲不茍。
在叢山和荒原中,雕是沒有天敵的。它們是食物鏈頂端的霸主。但是因為有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雕偶爾也會有落魄和窮途的時候。記得有一回,村里的獵人終于打著了一只大雕。這受傷的王者,被農(nóng)人們活捉了。我飛跑去看的時候,它給關在糧倉里,腳上系了根鐵鏈,鐵鏈子拴在地下滾著的碌碡上。
糧倉里有一張辦公用的二斗桌。雕雖負傷,斗志不輸。見有人進來,它就奮力拍打翅膀,帶得腳上的鐵鏈子嘩啦啦直響。雕是空中的神物,在遼闊的天空,雕這對翼展兩米多的翅膀靈活自如,可一旦落到了地面上,巨大的翅膀只能是個累贅。雕翅拍扇得糧倉內(nèi)塵土彌漫,待人們咳嗽、揉眼畢,它終于昂頭挺胸地站在那只二斗桌上了。即便在被囚的窘境,它也好似刻意地要保持一個至少可以與人平視的高度。
以前見雕站著飛著,都遠遠地在山頂或空中,幾乎要脫出人有限的視力之外,我還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清雕的模樣。
山民們對雕的稱呼,有時叫“老雕”,有時叫“金雕”,加之雕最喜迎著陽光飛翔,所以我一直以為雕是金色的。這時才看到,它有一個漂亮的流線型身體,毛羽卻幾乎是通體深褐色的;它的腰尾部直通翅尖對稱排列著一線雪白的硬羽,展翅的時候猶如褐色土地上未融的白雪,鮮明而又協(xié)調(diào);更讓人意外的是,它的頭頂居然長著一排金褐色的頂羽,虎的額頭印“王”字,雕的頭上戴王冠??磥硭^的王者,必有標記。
雕有著巨大的尖喙,喙尖有力地向內(nèi)彎鉤,呈現(xiàn)光滑堅硬的鐵灰色,閃耀著金屬般的冷光,只有這樣的鐵喙才足以撕裂走獸們的毛皮;雕的眼亦非一般飛禽的眼可比,滴溜圓,眼底鋪滿了黃澄澄金子般閃耀的底色,兩個深古銅色的瞳仁鋒芒畢露,咄咄逼人。除了蠟黃色的腳爪多少流露出禽類的某些溫婉之外,雕的全身上下,都是一副桀驁干練、蓄勢待發(fā)的猛士形象。常年在高天上俯瞰天下的角度,已然養(yǎng)成了雕氣貫長虹的精神力量,即便此刻淪為階下囚,雕也絲毫沒有露出驚慌失措的模樣,它的眼神依然高傲,神態(tài)依然淡定而倔犟。其實在它剛才展翅的那一瞬間,人們已經(jīng)看清它負傷的情形了:右翼下的毛羽鮮血淋漓,并且這血跡尚未凝固,閃射出濕膩的紅光。然而,雕卻似乎毫不理會傷口的疼痛。出于驕傲,它把巨大的翅膀收得很緊,仿佛一個自負的人把兩手背在身后的姿勢。它胸前濃密的深褐色茸毛閃耀著悅目的光澤,像是涂了一層生命的彩釉。與光彩奪目的雕形成對照的是,這張二斗桌周邊圍繞著衣衫破爛、神情木訥的山民,午后的陽光從破窗之外漏進,光柱強烈,清晰可見飛舞的塵埃,營造出一種舞臺劇般的氣氛。雕腳下這張油漆剝落、木榫開裂的二斗桌,儼然就是一個小小的祭壇了。
我擠在桌前不錯眼珠地觀察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越看,越從心底涌上來那種無以言說的敬佩。雕那種高傲無畏、目空一切的氣度,是地面上一群群跑著的骯臟動物沒法兒比的。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戲臺上那些被捕的英雄,那時正興樣板戲,就是李玉和、洪常青什么的,雖然落魄卻大義凜然,不失自己的威風??戳艘魂?,我這樣覺得:一方面,它沒有把人放在眼里,另一方面,它的魂兒也不在這里,而在其他不為人們所知的地方翱翔。
雕的下落,我后來沒有追問過。雕不是一種可以讓人可憐、同情的動物,所以不容易讓人替它去擔什么心。它那個神氣活現(xiàn)的模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在我腦子里閃回,可以說它始終存活在我的精神世界里,以至于漸漸凝聚為我的信仰和圖騰。
做一只雕意味著什么,也許,只有雕知道。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