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立群（蒙古族）

深秋

落葉鋪滿荒徑

蜿蜒通幽，仿佛在風中

有歌聲隱約飄蕩，隔世的諳熟

今世的陌生，那些鮮活的老去

就像一小段旋律，進入另一段旋律

曠野的回聲厚重、成熟

碧波藏起一窩窩笑靨

流淌，可以靜寂，無聲

如果不是秋蟲，喃喃夢囈

驚擾時光，有雨或無雨的日子

都不再適合

和盤托出，幾朵醞釀充分的云

風過后，擦亮天空

露出更深的藍

此后我的深秋

收藏在一幅油畫里

回家

那日從你的琴弦出發(fā)

悠長的顫音如泣如訴

我打馬疾馳

在淚濕里 倉皇出逃

記憶不再忠誠時間

被拆解的音符 越過山岡

一路的花和草

有意設(shè)置羈旅驛站

老榆樹垂老的枝條

炫舞著遠方

五色的祈禱 浸染著河流

母親雙掌合十 時光定格

炊煙裊裊升騰 天空悠遠

一聲聲呼喚，我的乳名

漂泊了半生

也沒走出敖包的牽引

在異鄉(xiāng)的睡夢里

繞過家鄉(xiāng)涓涓溪水

我回到了

那個眺望的目光中

平行世界

它來自樓蘭的廢墟

抑或農(nóng)家的牛舍

它有一雙翅膀，卻不是天使

夜半，一只蚊子，造訪我的房間

它用很低微的聲音叫囂，游蕩

我甚至看到了它的眼睛

仲夏之夜，它是我的過客

我是它的過客，我懂得它

它渡我涉水

今夜，我整夜在同情

同情這一只蚊子

我甚至看到了，它眼睛里的淚

當一些事物以一只蚊子的形式存在

它只能進入潮濕陰冷臟臭的地方

它微不足道，居然是塵世間會呼吸的生命

它不知道自己是只蚊子

否則它不會選擇做一只蚊子

它羨慕鳥或蜜蜂，自己只能卑微地飛翔

我不會翻身坐起

盡管我可憐的睡眠，已經(jīng)不勝其擾

在它狎昵的嚶嚶中，我分辨不出笑聲

還是哭聲

我默然禁閉雙目，連呼吸都要屏住

我回憶起這之前許多時候

我是如何輕易奪去它的生命

今夜，它為吸血而來

上帝創(chuàng)造它，就是要以吸吮鮮血生存

那些被糾纏的人，證明都頑強地活著

燈亮，它銷聲匿跡

燈滅，它狡黠現(xiàn)身

它有智慧，存在即是一種懲罰

一條放生的魚

這是怎樣一種傳說

市場、人流、吆喝聲

活著，更接近死亡

似乎宿命已成定局

陽光晾曬水的清亮

也晾曬一種游動

一個女兒對病父的執(zhí)念

深入一片無水的沼澤

精致的容器，倒映著眾生

鱗片，閃著銀光

沒有哪一種回聲

比空谷更痛

共同擁有一片天空

呼吸或者屏住呼吸

蝸牛一樣，縮進自己的心隅

再慢慢地像草一樣

鉆出堅硬的土，或巖石

從此我被放生

你沒有看見

我的魚尾如何擺動著波紋

游向深處的遇見

秋禪

一切以靜物的姿態(tài)俯首

因著果實綴滿

或因著西風來襲

萬物低語，一些謙卑的詞

和格桑花連著天際

人生無限斑斕

秋披著金色外衣走來

還以一輪滿月相贈

瓜果繁盛，殘枝敗葉用死亡

迎接秋風的儀式

雖猝不及防，在一夜之間裂變

只消一片葉子，用來證明

一個季節(jié)，高潮即結(jié)局

就像一些事物死去

是為了一些事物重生

深入花朵里的涼，一頭連著繁盛

一頭連著荒蕪

五月

垂簾晃動是風的心語

炊煙裊裊是火的道白

草房，記住歲月的回聲

那些荒蕪，穿透記憶

在遙遠的山道上，開出明麗的花

不經(jīng)意的一瞥

流螢樣的歌聲

在白晝的赤光里

越來越遠

輕描淡寫的風景畫里

似有似無的背影

是你

抑或不是

五月，滿城楊絮

你懂即懂

不懂也好

在一個早晨出發(fā)

從年輪的最外一圈漣漪

向內(nèi)核靠近，也許隔著很多時光

一些追問，帶著天空的顏色

深入水底，打撈幽深的沉積

鐘擺搖著櫓槳，向前

駛向下一個未知

源于一粒種子，或一顆心

旅行，在泥土里出發(fā)

可以無限接近

卻無法順利抵達

所有的跋涉，都指向靈魂

所有的漂泊，只為途中所有的遇見

時間的漿，劃過地平線

遙遠，是一些事物的起點

又是另一些事物的終點

蓮

從一片蓮葉滴落的時光

倒映太陽和月亮的碎片

光年丈量著遙遠的距離

不是一枚星子到另一枚星子

擦亮所有的心宿

就是擦亮瞬間的隱去

有些瞬間，是永恒的

比天體宇宙更加的永恒

蒸發(fā)成云或凝結(jié)成雨

時光附著成萬千姿態(tài)

無人可以解讀，或者追蹤

只有在渾圓的光亮里

所有事物

反射，或者折射

美好，或者怨念

一樣都不少

靜靜聆聽，一朵蓮的呼吸

懂得，人世間所有的聚散和慈悲

歲月

多年來已習慣北方的風沙

習慣青絲轉(zhuǎn)成白發(fā)

少時浪漫是歲月中最細的纖維

織不盡的華美

深藏進風煙疊綴的補丁

一份簡歷，一份證明

把時光折進最漂泊的紙船

有時翻讀舊信

散亂的文字像北雁南歸

過往的經(jīng)歷像春去秋來

該是落葉紛紛的時節(jié)

才發(fā)現(xiàn)，隔著樓群的霧靄

有如二十余年的漫長

總是重復(fù)的相同夢境

那個戴著花環(huán)的少女

提著裙裾，笑容無邪

在光影流淌的街上

一些人指著閃過的身影

對我說：那就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