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青
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劇照
封建社會晚期的男權文化與女性命運主題是影視文學創(chuàng)作的寶庫,它積聚了長久以來的壓迫,也產(chǎn)生了女性意識覺醒的新質。小說《伏羲伏羲》、《妻妾成群》和《銀飾》的共同主題便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男權文化對女性命運的掌控和摧殘。封建社會晚期,作為不安其分的“僭越者”,女性意識的萌芽勢必被男權文化扼殺。在時空背景,色彩與意象,矛盾沖突等方面,電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銀飾》對三部小說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改編。
這三部小說作品中女性在男權社會中面臨的處境可以歸結為兩個關鍵詞:家暴和守節(jié)。家暴是一個近代才從西方傳入中國的詞語,在處于男權社會的中國是不存在這個概念的,因為即使存在這種現(xiàn)象,女性在男權的壓制下也只能逆來順受?!斗朔恕分械臈罱鹕接枚€地換了史家營王麻子的二閨女王菊豆,以期傳宗接代。可惜金山年過半百,已經(jīng)沒有能力為楊家延續(xù)香火,他只能把心中的懊喪與恐懼發(fā)泄到二十歲的菊豆身上。二十歲的菊豆只是作為生產(chǎn)的工具飽受楊金山的暴力對待,未能從他那得到一點丈夫對于妻子的疼愛?!镀捩扇骸分械捻炆徱驗楦赣H的破產(chǎn)自殺而被后媽嫁給了陳佐千做填房四太太。陳家四房太太中,大太太冷漠嚴肅,二太太佛口蛇心,三太太恃寵而驕,幾位姨太太之間暗潮洶涌。陳佐千縱容女人之間的勾心斗角與相互傾軋,這對剛上過一年新式大學的頌蓮來說也是一種家庭暴力,對她的心理造成極大的壓力。《銀飾》中的碧蘭嫁給了明德府大少爺呂道景,但大少爺卻是一個異裝癖,戀物癖,同性戀。當碧蘭想與丈夫成為實質上的夫妻時卻遭到呂道景的多般阻攔,甚至受到身體上的傷害。這對碧蘭來說無疑是種冷暴力。在作品中,這些家庭暴力促使了女性意識的覺醒。
女性在男權社會中面臨的另一個處境便是守節(jié)。不管女性在婚姻中遭受何種不人道的待遇,都只能出嫁從夫,從一而終。菊豆遭遇的是精神上的丈夫的缺失。楊金山本能地排斥不能生育的原因是出于自身,他只能把內心的恐懼與焦慮轉嫁到勤勞的菊豆身上,待她還不如一頭牲口。菊豆也就從未在他身上得到作為一個丈夫的憐惜和體恤。楊金山去世后,族長規(guī)定菊豆不能改嫁,她只能在歲月的流逝中與青山絕望地相守。陳佐千可以有四房太太并和府中的丫頭關系曖昧,而各房太太只能對他從一而終。電影中陳佐千的四位太太必須在夜色中一齊等待唯一的“點燈”,以彰顯女性對男性權利的依附。而作為父親遺物的一支笛子卻因捕風捉影被陳佐千誤以為是頌蓮前任情人的東西慘被燒毀。生性自由的戲子梅珊在陳佐千身上得不到獨一無二的愛,被發(fā)現(xiàn)與舊識的醫(yī)生私通后,按照家規(guī)被處私刑。碧蘭的丈夫喜歡在深夜穿著妻子漂亮的衣物,戴著費盡周折收藏的銀飾,幻想自己是個女人,祈盼得到鐵團哥的愛慕,而不愿意做碧蘭名副其實的丈夫。呂家老爺知道自己兒子的“不正?!?,卻因為他自己的面子問題要道景壓抑自己的人性,也讓碧蘭守了活寡。
兩千年來的男權文化中女性少有話語權利,直到封建社會晚期,女性意識才開始覺醒。瀕臨死亡的家暴使菊豆最終把求助的目光轉向暗戀她許久的侄子楊天青。她與楊天青都不被楊金山當人看,同病相憐使他們逐步走近對方的心房。攝于慣性勢力的楊天青止步不前時是菊豆在刺激他,在無望的偷偷摸摸中也是菊豆提議要遠走高飛。自從得知外表溫厚的卓云助雁兒一起詛咒她時,頌蓮無法克制內心的憤怒和鄙夷,終于剪傷了卓云的耳朵。當雁兒繼續(xù)變本加厲地詛咒她時,頌蓮間接害死了陳老爺寵愛的丫頭。頌蓮在幾房太太的勾心斗角中為了生存和爭寵,婦女的反抗意識已經(jīng)萌芽,不過僅僅停步于對同類女性的傷害。三太太梅珊則是這個競爭機制中的超脫者,為了自己人性的解放獻上了生命。碧蘭在呂家沒有得到愛情的溫暖,機緣巧合之下向老實的小銀匠傾訴心中之苦。碧蘭問小銀匠:“要是那件東西一個人能要來,可世上人又不允許他要咋辦?”小銀匠回答:“那就別要了,要不人家會說你是偷。”人往往只是想從對方的贊成中獲得僥幸的慫恿,從反對中尋找偏執(zhí)的執(zhí)著。即使違背了三從四德,碧蘭仍然認為自己“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不僅女性必須三從四德,男性也因三綱五常而被網(wǎng)羅,進而掙扎于封建專制和宗法制度之中。“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使尊卑觀念深入人心。處于臣位和子位,處處受到封建等級制度的壓制;處于父位和夫位,生活又充滿惰性,日益萎靡。楊天青雖是金山的侄子,也算在子位,封建倫理道德和宗法制度使他不能堂堂正正地娶菊豆為妻,只能在深夜用交杯酒作為他們結為連理的狂喜而又沉重的虛假儀式。處于子位的飛浦因為家中母輩的強勢泯滅了對女性的正常的愛,只能通過遠走經(jīng)商暫時逃離家族的紛爭與頹勢。道景在虛偽的封建倫理道德以及父位的專制之下,只能壓抑和掩飾自己的人性。穿女裝,戴首飾的道景被家人看成異類,被父親強令“抑制不可告人的欲望,還要學會遮掩”,只能在他的本能與明德府的“禮”的沖突中痛苦偷生。“中國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個人永不被發(fā)現(xiàn)這一點下。一個人簡直沒有站在自己立場上說話的機會,多少感情要求被壓抑,被抹殺。”[1]
三部作品中都有不安其分的“僭越者”的形象,且都受到男權文化的致命壓迫?!斗朔恕肥亲虞厡﹂L輩“僭越者”的壓迫。傳統(tǒng)規(guī)制的內化使楊天青和菊豆的愛情不能大白于天下,只能在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以及青春張揚的人性的二者沖突中茍且。早熟的楊天白代替名義上的父親對母親及“堂兄”楊天青實行監(jiān)察之職,雖對母親百般維護,但對楊天青卻從未有好臉色?!镀捩扇骸肥欠蜉厡ε浴百栽秸摺钡膲浩龋瑫r,異化了的女性如卓云等協(xié)助丈夫行使了懲罰的職能。陳佐千不能容忍任性清高的頌蓮不斷挑戰(zhàn)他的底限,逐漸把頌蓮打入了冷宮。卓云為逮住了出軌的梅珊而幸災樂禍?!躲y飾》是父輩對子輩“僭越者”的壓迫。呂家老爺不動聲色地對小銀匠實施復仇計劃,并借刀殺人除掉了使他顏面蒙羞的碧蘭。道景在本能與倫理道德的痛苦掙扎之下,只求兩年自由生活的卑微希望,卻被呂敬仁以知府的面子為由生生扼殺。
這三部作品中男權文化對“僭越者”的壓迫不僅致命,而且虛偽。十八年的等待,不能與菊豆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不能與楊天白相認,楊天青走到了絕望的深淵,自盡于水缸之中。而電影中的楊天青則是被楊天白剝奪了求生的權利,菊豆也用一把火燒毀了束縛她一生的染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對封建的壓迫進行最決絕的反抗。楊金山和楊天青等四人都對鄰里矯飾了侄嫂的亂倫,知道了真相的楊天白也不愿意接受這個違反封建倫理道德的事實。陳府的慣例是妻妾成群,同時對女性“僭越者”動用私刑。梅珊被處死后,直呼“殺人啦!殺人啦”的頌蓮被陳佐千宣布瘋了來掩飾陳府的私刑。面對道景的痛不欲生,呂敬仁讓其抑制和遮掩不可告人的欲望,呂敬仁這個名字本身也是對封建道德的虛偽性的反諷。洞悉一切的呂道景在碧蘭的墓前自殺,遺言:“我呂道景不做明德府的人!”以自己生命的代價對封建虛偽的道德和禮教做出了最沉重的反抗。
小說與電影屬于不同的文體,雖然二者都重在對故事的講述,但是文體特性規(guī)定了前者適于對心理加以把握,后者易于對視覺藝術進行呈現(xiàn),因此,三部電影從不同角度對三部小說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改編,同時也深化了文本的主題。首先是時空背景的改編?!毒斩埂返目臻g設置由文本中開闊的小山村改為封閉的染坊,時間設置由土改到文革濃縮為不具名的時間段。同樣地,《大紅燈籠高高掛》從水氣氤氳的江南小鎮(zhèn)搬到了山西的喬家大院,時間同樣縮短,停留在民國時代?!躲y飾》則明確了四川的小鎮(zhèn)作為劇本的發(fā)生地。[2]其次是電影中對色彩和意象等視覺藝術的運用?!毒斩埂分械娜静嫉念伾淖兓砹酥魅斯木车淖兓?,由菊豆與楊天青的兩情相悅時的鮮亮的顏色慢慢演變到嘗到禁果后矛盾茍且的暗色?!洞蠹t燈籠高高掛》借用了慈禧太后賞賜喬家大院的大紅燈籠這一意象,表達了男權統(tǒng)治下女性的低下地位,院外聽掌燈也只是突出了女性對男權的依附。《銀飾》中的臘梅是女主角最喜歡的花,正如她在片頭所說:“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電影的主要基調便是花園中臘梅的清香與淡遠。
再次是突出的矛盾沖突對主題的深化。電影《菊豆》中出現(xiàn)幾個老態(tài)龍鐘的族長,申明菊豆不許再嫁,必須守寡?!斗朔恕分袟罱鹕绞亲匀凰劳觯瑮钐烨嘈邞嵱谑雷罱K自殺,菊豆在小鎮(zhèn)隱忍偷生。而《菊豆》則由楊天白親手葬送了名義上以及血緣上兩個父親的性命,是對父權的一種隱性的顛覆。菊豆用一把火結束了染坊和自己的生命,埋葬了卑縮在閉塞染坊中的屈辱人生,是對男權社會的又一次反抗。《大紅燈籠高高掛》始終把陳府太太們的明爭暗斗系于頌蓮一身,集中矛盾,推動情節(jié)更合理緊湊發(fā)展。如電影開端便是頌蓮不坐轎,自己走去陳府。剛和雁兒上演對手戲便顯示了倔強的性格。整死雁兒,剪了卓云的耳朵,借酒透露梅珊的行蹤,這些都違背了平時做人的準則,讓頌蓮看到了自身的陰暗面,矛盾的心理使頌蓮繃緊的神經(jīng)最終在梅珊被吊死的那一晚斷了?!躲y飾》電影的開頭便直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把碧蘭出軌的因果聯(lián)系呈現(xiàn)給觀眾。(碧蘭找老實的小銀匠買砒霜;道景在家中穿著妻子的衣服,戴著喜愛的銀飾。)小說中的結局寫得很含蓄,幕后的殺人兇手并未現(xiàn)出真身。電影中為了讓觀眾明曉其中曲折,把呂老夫人下藥一幕直接置于目前,道景也當面質問呂老爺小銀匠和碧蘭的死因。
作為影視文學中激蕩人心的戲劇沖突,男權文化與女性命運的關系也使我們觀照當下的社會生活和人類的普遍人性。文學是人的文學,對矛盾的社會生活以及奧秘的人性的深掘,是文學取之不盡的資源,也是文學的價值所在。
[1]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259.
[2]李簡璦.《銀飾》的酷兒解讀[J].電影文學,2010(4):35 -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