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肖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病人,一個癲癇病人,也是世不二出的天才。
這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天才之為天才,總因他們身上有某種缺陷或異于常人之處,否則心理學(xué)家不會斷言:“天才是一種神經(jīng)官能癥。”
健康的天才當(dāng)然也不少,但總感覺四平八穩(wěn)了些,不及瘋天才詭譎,掀得起精神領(lǐng)域和價值世界的驚濤駭浪。據(jù)說天才引導(dǎo)的巨大的精神變革,乃由生理上的不平衡引起。生理上不平衡,精神上焦慮不安,轉(zhuǎn)而追求新的平衡,此邏輯倒也順理成章。盧梭如果不發(fā)瘋,也許只是一個缺乏條理的西塞羅;蘇格拉底如果沒有心中的魔鬼,也許便與雅典廣場上的雄辯家無異。其他呢?穆罕默德有癲癇病,以色列的先知們有癲癇病,還有路德,也有癲癇病。最身體力行的則非尼采莫屬。他先是拋下一句“天才就是瘋子”,后來果真發(fā)了瘋,踐行了自己的話。或許你會說:“如果他們沒有病,就更完美了?!逼鋵嵡∏∠喾矗麄円驗榘l(fā)瘋,生命才顯得可觀;他們的缺陷具有一時難以為詞的“健全”,這“健全”成就了他們的完美。
所以他們有理由說:“瘋子如果堅持瘋狂,就將成為智者?!边@樣,我也開始相信了。
清晰描繪自己的病態(tài)可以獲得滿足,匠心獨具之下,是一種不妙而絕妙的和諧狀態(tài)。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自己置于這樣一條極樂河中:“往往只是連續(xù)的五六秒鐘,你突然感覺到存在著永恒的和諧……假如這狀態(tài)持續(xù)五秒鐘以上,心靈就無法抵抗它,不得不消失。在這五秒鐘期間,我體驗了全人類的整個存在?!辈粌H如此,他還在他的每部著名小說中都安排了一個癲癇病人,《白癡》中的梅什金公爵,《卡拉瑪佐夫兄弟》中的斯梅爾佳科夫,《群魔》中的基里洛夫,他讓他們都處于這樣奇特的精神狀態(tài)之中。
我們當(dāng)然沒法在他所說的“天堂”中馳騁,只是文學(xué)免不了要擔(dān)當(dāng)心靈的見證,便不得不以思索和批判來營構(gòu)探秘人性的窺視孔。于是我們湊近孔眼,橫看豎看左看右看,均不得要旨,繼而狂躁起來,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冷靜卻讓我們發(fā)怔。是的,茍且營生之輩只會讓文學(xué)窒息而死,上帝的使徒就不同了,他在孔里看到了惡魔,三個惡魔:眼睛的貪欲、肉體的貪欲和生命的驕傲。沒有比這更精準了,文學(xué)與人性之間從此只留下彈指即破的隱私,我們只能含羞帶愧地退場。
這個上帝的使徒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把惡魔當(dāng)作藝術(shù)品來呈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私人選擇,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的真正的理解者是在歐洲,而非東方和俄羅斯。最好的藝術(shù)因與魔鬼冥契而純粹,且徒以“呈示”為手段,一經(jīng)宣揚便馬上變質(zhì)?!俺适尽迸c“宣揚”之間從來只有相對而視的陌生,真正的文學(xué)不需要言什么志,載什么道,可憐的是文字經(jīng)常做著徒勞無用之功。歐洲人懂得這個道理,他們心中有上帝和魔鬼搏殺的戰(zhàn)場,這片戰(zhàn)場在歷時以千年計的劇情繁浩演繹中幾乎將文學(xué)和藝術(shù)淹沒,故而他們的圣人不是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中也沒有圣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只對終極感興趣,他所完成的,是關(guān)于人的偉大發(fā)現(xiàn)。狄更斯也很偉大,但擠滿他的人物長廊的只有兩類人和兩類命運:善人上天堂,惡人下地獄;惡人若幡然悔悟也可上天堂。大眾當(dāng)然樂于接受這樣簡單的劃分思維,盡管有些庸俗幼稚。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卻深邃冷峻得讓一般人不寒而栗,也使哲學(xué)家們大感困惑。他筆下的人物矛盾又悲慘,受苦又喜歡受苦,在謙卑與傲慢的對立中飽受精神分裂之苦?!皼]有對立,就沒有進步,吸引力與排斥力,理智與活力,愛與恨,對人的存在同樣必不可少……試圖將它們調(diào)和,就是企圖摧毀人類的存在?!边@些人物不斷重復(fù)著同一個命題:人不是追求幸福的理智存在,而是有著痛苦需求的非理性存在。痛苦問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中心。痛苦源自惡,惡產(chǎn)生于自由,痛苦催生著意識,最后抵消了惡。惡隱藏在地下室,文學(xué)史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個打開了這間地下室的門,讓惡裊裊而起,釋放出人潛意識中最深層的迷霧。
陀思妥耶夫斯基讓魔鬼居于智力區(qū)域,于是惡對我們的誘惑便是智力的誘惑。一個人能做什么呢?來聽聽這些:“假如上帝存在,一切便取決于他,我不能做任何有違他意愿的事情。而如果他不存在,一切便取決于我,我必須肯定我的獨立性。”一方面是自我拒絕和自我拋棄在哭泣,另一方面則是人格肯定和強力意志在獰笑。兩個魔鬼在心中爭斗,最后聽見的是自己的嘆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強力意志比不上尼采有鼓動性,戰(zhàn)斗啊成功啊桂冠啊,那是尼采的東西,陀氏小說里只有戰(zhàn)斗繼而崩潰痛苦救贖。拉斯柯爾尼科夫正是為了證明自己是超人,把自己推向了罪惡,失敗是徹底的,這最終表明他并不是一個超人。之后,便是斯塔夫羅金或者基里洛夫,是伊凡·卡拉瑪佐夫或《少年》里的少年。他們也會問:“沒有上帝嗎?那么……那么一切都是允許的?!甭闊┑氖牵系垡徊淮嬖?,他們也就完了。
這些人的古怪病態(tài)都由最初的侮辱引起,被侮辱者在被侮辱后,迅速異化為侮辱者,世界便越發(fā)猙獰。最可怕古怪的莫過于《群魔》里的斯塔夫羅金,“他的驕傲過早受到了損傷,現(xiàn)在他終于過上了被你準確地形容為嘲笑人的生活?!币蛭耆瓒钌钆で吮拘裕瑥目稍鞯牡赖聰闹袑さ娇鞓放c滿足,連魔鬼也躲在一旁暗暗發(fā)笑。而《被欺凌與被侮辱的》則表明,侮辱使人遭罰,謙卑使人圣化。謙卑的人,比如阿遼沙·卡拉瑪佐夫,會夢見一個沒有被欺凌者也沒有被侮辱者的世界,不幸的是,謙卑再往下走就是卑下了,而夢也只是夢,不會變成現(xiàn)實。是只能乞求于神,因為上帝說過:“不要叫他們脫離世界,只叫他們脫離惡者。”于是佐西瑪長老跪在德米特里面前,拉斯柯爾尼科夫跪在索尼婭面前,他們跪拜的不僅僅是人類的痛苦,還有罪惡。
比較一下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件很有趣的事。他們在氣質(zhì)上頗多相似,卻在關(guān)于上帝的問題上大相徑庭。尼采嫉妒上帝嫉妒得發(fā)狂,他寫了《反基督》,并在《看,這個人》中,讓自己戰(zhàn)勝了上帝,從而宣布“上帝死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上帝則是俯首躬身的,對他來說,俄羅斯民族是上帝造的,是體現(xiàn)了上帝旨意的民族。確實沒有哪一個作家,能比他更好地實踐《福音書》上的教導(dǎo)之言:“凡想保全性命的,必丟;凡奉獻生命的,必真正救活生命?!倍愿竦膹?fù)雜,也緣于這種自我放棄、自我奉獻的矛盾對抗性。我們不禁要問:耶穌如果不被釘上十字架,基督徒們是不是就要以同樣的方式去死?通過放棄自身而拯救大眾,耶穌遂成為不朽。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讓他的主人公在尋求自我拯救的同時,又暗示我們:人只有在達到痛苦的極限時,才最接近上帝。故而,拉斯柯爾尼科夫在超越了罪惡和懲罰之后,最終直接面對了《福音書》,他的悔悟、他的罪孽、他的犧牲都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督教本身面對的是未來,面對著基督教的新的最后時代。當(dāng)佐西瑪長老說出這樣的話時,人身上神性的恢復(fù)已經(jīng)飽含正義感、同情心和人道主義:“兄弟們,你們不要害怕人們的罪孽,要愛那即使有罪的人……你們應(yīng)該愛上帝創(chuàng)造的一切東西……一面吻著大地,一面無休止地愛,愛一切人,一切物,求得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敝链耍铀纪滓蛩够木癯绨葜髁x已超出了歷史上基督教的范圍,直接指向了終點,俄羅斯民族的使命即被置于此。
有一類作家的作品是寫給“未來”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這樣一個。一般人只會活在歷史和現(xiàn)實當(dāng)中,只有機智透頂?shù)娜瞬呕钤谖磥?,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dāng)然也是現(xiàn)實,只不過是人類尚未昭露過的現(xiàn)實生命的那些篇章?,F(xiàn)實與未來,往往相反;清醒與癲狂,也正相反。有些東西不揭示倒也心安理得,倘若經(jīng)癲狂者揭示,就讓人愈加驚愕于上帝造人的偉功了。
我慶幸我只是坐觀者,如此便滿足。
本 色
偶然翻檢多年前的日記,忽然有種故舊相逢的心動,沒想到這些當(dāng)初自怡自悅的文字,在時光的渦流里反倒見出了真實的自我。也許日記的妙處就在這里,只寫給自己看,沒有做作的痕跡,更無廟堂氣,簡淡閑散的筆記錄著心路歷程或籬邊檐角的事,發(fā)發(fā)議論,也沾染些眼淚,比起費心費神寫的文章更有親切感。
說到日記,自然聯(lián)想到文學(xué)作品。文人有如工匠,生產(chǎn)著供人品賞的文字產(chǎn)品,可若要從縱橫交織的筆墨間觸到他的靈魂原色,其實并不容易。有些作品滲透著宮廷做派或媚俗氣味,除了滿目繽紛外,毫無真切可言。我喜歡來自底層的真實,如《水滸傳》、《堂吉訶德》或卡夫卡的小說,它們就像荒野上的草薺,散發(fā)著最為質(zhì)樸的氣味,明顯要比花房里的姹紫嫣紅本色得多。再如懷才不遇而發(fā)憤著書的,更與御用文人不同,摒棄了八股文法,文章甚至有文理不順之處,本色卻益加彰顯,就是因為不把作文當(dāng)做文牘之事,純以自遣為是。為文者總是向往于“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之”的神妙境界,其實所謂“神品”、“妙品”就是輕輕點染,言近而意旨深遠,不見半點斧鑿痕跡,像“悠然見南山”、“舉頭望明月”、“衣沾不足惜”這類句子,任后人怎么摹寫都無法再現(xiàn)其風(fēng)神。金圣嘆說,詩者,心頭之一聲而已。這“心頭一聲”就是文人本色的自然流露。
藍天上,飛翔著人工豢養(yǎng)的鴿群。它們按照規(guī)劃好的線路進行一圈又一圈毫無新意的環(huán)飛,恰到好處地舒展身姿,準確無誤地抵達目的地,每個動作都顯得訓(xùn)練有素——早先充滿山野草莽氣息的自然和隨意,在萌芽狀態(tài)時就被糾正。家鴿的生命歷程,就是遵循主人審美趣味的調(diào)理,成為整齊劃一、充滿概念化的玩賞品,而其本性,早已如漏中之沙,流瀉一空。相對于人工馴養(yǎng)之物,山林中不起眼的麻雀反而顯露出物性最原始的部分。這些不受管束、人們熟視無睹的飛鳥,像是上帝的棄物,野性十足地在天地間飛來飛去。人們設(shè)下各種陷阱,引誘捕殺它們,反倒使其野性勃發(fā)更適于生存,好比燒不盡的野草,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在鳥類中,麻雀的生命極其卑賤,在貧瘠之處野生,命數(shù)只能依靠自然。我見過在雪地上覓食的黑壓壓的麻雀群,它們對自然如此依戀,以致一旦被獲便不食而死——這些桀傲不馴的精靈,它們的本色永遠留在籠外世界。獨立存在的物性坦率而又蘊藉,飛鳥乃至動物的本色,就是沒有人為的介入,離開人類掌控之手越遠,本色就留存得越充分。人是自然的強者,可以改變物種的品性,但在人工夸飾愈被抬高、炫耀的今天,依然有許多野性之物幸運地逃離了人類之手,執(zhí)拗地走著天道之路。
經(jīng)常出入一所幼兒園,在成人世界外感受孩子們燦爛的純真,有時陰晦的心情也會漸漸舒朗起來。這時我懂得了為什么《圣經(jīng)》里說,在天國里,孩子是最大的。他們不知道偽飾、遮掩,一切自自然然;成人懂得遮掩,虛假的成分多了,便不及孩子之大。如果說童年意味著純真與可塑,那么我敬畏這種短暫的美麗,它就像一支彩色的翎毛,從飛鳥身上落下,在成為棄物的同時,也讓人回首牽掛。年歲漸漸增長,生命中的復(fù)雜因素滋長起來,主動遷就了人際交往,成為小心翼翼謹守的秩序。每個進入公眾群體的人,自覺扮演著分子的角色,在言談舉止間,增加了偽飾、隱蔽的成分。人們辨別真善假丑,常常捉摸不定,如同陷入一張寬大而透明的網(wǎng)。不過沒有辦法,每個人都要面對這個復(fù)雜的世界,人與人關(guān)系的平靜還要依賴于隱秘的默契。倒是有一種場合十分有趣,或許能稍稍打破這個秩序,那就是在酒桌上。觥籌交錯之下,人已微醉,此時酒精就像一把鑰匙,把白日里人們固守的戒備之鎖,悄然打開,這就是詩人邵燕祥所說的“使人燃燒而清醒不醉”的微醺境界。喝酒,也許只在這個份上,才能松動彼此鋪設(shè)的防線,又不至夸張到放浪形骸的地步,看來酒神狄奧尼索斯也有著溫柔的一面,讓人們攜帶久違的生命本相,彼此進入。
晚會,是當(dāng)下流行的娛樂方式。臺下歡呼雀躍,熒光棒揮舞如織;臺上色彩斑斕,俊男靚女狂歌勁舞。那種迷情魅惑,多少是種快意的宣泄,在滿足了人們短暫的視聽享受后,一切都如潮水退去,露出平靜的沙灘。生活看來是不能被打斷的,華美的盛宴只不過理想化了平淡的日子,它的可信度就像春天里招展的繁花,是否長久存在,只有到了秋日才能確認。不過必須承認,舞臺上風(fēng)情旖旎的人炫目異常,那種神情,還有手上的動作往往表演味道十足。由于天賦如此,自然引領(lǐng)一時風(fēng)光,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還是更適合生活在臺下幕后,那里有太多上不了臺面的散片碎屑構(gòu)成低調(diào)的氣息,四處飄蕩?!安耖T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你不妨說是底層的生活鉤沉起不經(jīng)意的沙粒,但那氣韻不也是美的嗎?油鹽醬醋街談巷議勾心斗角,不管你喜不喜歡,反正是人們繞也繞不開的話題;至于胸中的塊壘、紙上的涂鴉、小院里的山河家園,那畢竟也是生活,它表明即便是倒了霉的日子,也不是不值得過下去的。沈從文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贊美了這樣的世俗氛圍,蘇童則以半醉半醒的姿態(tài)描繪了“市民的墮落”,在市井瓦肆和飲食男女構(gòu)成的軌跡里,天道生計的執(zhí)拗不變正如日升日落之千古不易。由此,我們大膽言說本色,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漫長瑣碎的日子來承擔(dān)的,它裸露的真實比臺上虛張聲勢的矯情和夸大其辭的莊嚴要存真耐久得多。
《新約》上說:“我們成了一臺戲,給世人和天使觀看?!蹦敲?,就讓我們看清其中最質(zhì)樸的部分,其他大段不具意義的情節(jié)盡可略去。
拐彎時節(jié)
在夜晚的跑道上跑著,人有一種釋除重負的輕快感。
經(jīng)過一個灰暗的冬季,時令又走到了轉(zhuǎn)換的邊緣,躁動的春氣直往人的身心里鉆。像有某種誘惑,或是別的牽引,人們約束不住生機的涌動,紛紛從冬季的沉悶中走出,來到這一大片空曠處,呼吸,運動。
對于季節(jié)拐彎,生活在不同緯度的人有不同感受。北方的冬春轉(zhuǎn)換,往往令人不知所措。那里的春天總是突如其來,當(dāng)你還沉浸在漫漫寒意中時,春天已經(jīng)躍上了枝頭,破開了河面的堅冰,大地從赤裸到盛裝,仿佛只在一夜之間。所以對于北方的春天,我一直用詫異的眼光來看待。在那里,文人傷春純屬多余,因為春天就和北方人爽直的性格一樣,痛快地出現(xiàn),痛快地結(jié)束,壓根兒不給人以慵懶惺忪的心緒。溫潤的南方則不同,明山秀水間四季含混得似乎沒有邊界,從春朝到冬日,永遠都是林木蔭翳嬌花放蕊,時令轉(zhuǎn)折就像漏中之沙,在緘默無語中完成。此時,人們倘若陷于忙碌,對季節(jié)拐彎的感覺便十分遲鈍,往往只停留在紙質(zhì)的日歷上,一場早到的春雨、一陣沉默的秋風(fēng),在心里就像白云飄過不著痕跡。我想,況味時節(jié)其實也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樣,需要閑暇的時光和敏感的心靈,就像在這春氣漸漸的大背景下,有那么多蓬勃生長的欲望,成為人們不再蟄居的理由。
跑道上的人越來越多,一致沿順時針方向健步行走,像我這樣為數(shù)不多的跑步者,只能瞅空從人縫間迅捷穿過。健步走,這種鍛煉方式不知從何時流行開來,讓各色人等不約而同地接受。稠密的人流就像傳送帶不停運轉(zhuǎn),如果沒有時間和體力的限制,真讓人疑心是否會有停下的時刻。這場景很有意思,讓我聯(lián)想到春天里的人就如同冬眠蘇醒過來的熊,不停地尋覓,不停地走動,似乎不這樣就無法把冬季里蓄積的體力傾吐而出。也難怪,冬天往往是凝固的,人們喜歡閉目負暄,動作遲滯內(nèi)斂,內(nèi)心藏匿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春天則是透明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在艷陽底下,讓人無端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如果以藝術(shù)形式來對應(yīng),冬天是一群雕塑,春天是一幅油畫;如果以人性來對應(yīng),冬天象征了虛偽,春天則代表了真誠。我之所以打這樣的比方,是因為在這個霧氣濛濛的冬春之交,我一直在思考著真誠和虛偽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人性是否也和季節(jié)一樣,在不露聲色中完成角色的轉(zhuǎn)換?當(dāng)人自以為心底坦蕩時,一次不經(jīng)意的偽飾就會把向來持守的自信在瞬間摧毀。柔石小說《二月》中的蕭澗秋無法掩飾自己性格的弱點,只能在早春二月選擇了逃離?!秶恰防锏姆进櫇u也在春氣的鼓動下讓自己做了一回真誠表達的犧牲者。誰能把這種事想明白呢?也許它們只是一枚硬幣的正反面,一不小心就轉(zhuǎn)了個兒;也許它們原是樹上遙隔的兩片葉子,只在落地時才偶然擁到一起。無法預(yù)料的結(jié)局——命數(shù),我們只能這樣歸結(jié)。在每個拐彎的邊緣,總有一只超乎力量的手在暗中畫著軌跡,不管你接受與否,它都靜默相對。不必設(shè)問:如果沒有冬天,春天還會存在嗎?如果沒有虛偽,真誠還有什么價值?差別是永遠要有的,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人類全部的劇目需要它。是冬天造就了春天,是虛偽映襯了真誠,唯一令人困惑的是,誰去充當(dāng)冬天的使者,誰又成了虛偽的受害者?這對立的兩極始終無法相互擺脫,只不過一個在陰影下,一個在陽光里。
已經(jīng)跑了很多圈了,渾身躁熱起來,原先輕捷的雙腿開始變得沉重,呼吸有些急促。前方若明若暗,直道后是彎道,彎道后又是直道,像望不到邊的海。我忽然想到,人其實都是這黑色海洋中的泅渡者,不僅要泅過遼闊的海域,還要泅過一個個漩渦險灘,周而復(fù)始,仿佛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而當(dāng)拐彎時,你根本無法選擇,只能不由自主地沿著那弧線一路浮游下去。初涉塵世時,總以為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天賦加勤奮可以造就未來,其實,年輕的歲月就像一葉扁舟,載不動人生的許多變故偃蹇。慢慢地,就會發(fā)現(xiàn)每個人只不過是大樹上的一片葉子,當(dāng)被風(fēng)吹落時,根本無人在意,至于在空中劃出什么樣的弧線,飄落到何處,也不在自己的計算之內(nèi)。臺靜農(nóng)先生在走過八十多年人生路、拐過無數(shù)個彎后,留下一句“人生實難”。淺淺的話,卻沉重得讓人撿拾不起。
究竟要從什么時候起,一個人能夠習(xí)慣承受不可挽回的變化和無法安排的結(jié)局?是在抵達人生的初秋,還是在遭受了生活的嘲弄之后?接受和拒絕的分野,其實在邁過人生坎途的瞬間,就已劃定。也許難免有無奈的憾意,但生活宛如一臺巨大的儲存器,總以它的過于龐大小覷世間的繁雜。面對突如其來的拐彎,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不能不借助時間的推移,繼續(xù)忙碌自己的生存,就像眼前的情形:跑道攜著眾多行進的生命,不斷延伸,每一個時刻、每一寸厚實的地面,都在無聲接受這相同的軌跡。沒有人追問為什么,因為原本就沒有答案。還有另一層意義,那就是堅守,如同默默堅持跑圈那樣,在時間面前,在體力和意志的考驗面前,一切拐彎終將成為過去,與其相適應(yīng)的細節(jié)則模糊或者消失了。于是,現(xiàn)在的我總是安于埋頭做每天要做的事,不去想象無法獲知的未來,但在走過殘冬之際,我也會給自己捎來一份早春的問候,讓明天的那扇窗在灑滿露珠的清晨,悄然打開。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