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晴雯
驛 站
你一向自甘卑微,總以隱晶、散粉或疏松塊狀存在。你也從不搶眼,只是白,最多摻雜點淺淺的灰、綠、黃或是紅。你是質(zhì)樸的,干土塊具有粗糙感;你是合群的,質(zhì)軟,粘舌,吸水性強,經(jīng)了水還具有可塑性;你還是堅強的,具有抗酸堿性、電絕緣性以及良好的燒結(jié)性和較高的耐火度。
其實你的想法很簡單。石就該有石的樣子,硬。無欲無求,必定如鋼似鐵吧?所以你寧愿隱藏深山,在江西的景德鎮(zhèn)、德化的戴云山與湖南的醴陵,在英國的康沃爾、法國的伊里埃與美國的佐治亞。為了更好藏身,你甚至裹一層冷峻的外衣,那是巖漿巖與變質(zhì)巖的風(fēng)化殼;你如高僧入定,無悲無喜,任由身邊繁花開落、人來獸往。
可是,風(fēng)不答應(yīng),雨不答應(yīng)。它們與陽光合謀,淬歲月為刀,以摧枯拉朽的氣勢,刀刀向你。它們把你風(fēng)化,將你沉淀;它們不讓你做高嶺石,它們只要你成為高嶺土。
人也不答應(yīng)。他們攜鎬帶鏟,聞你而來,開山掘洞,獵你為寶。700年前,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就曾用筆記下他在戴云山下的所見:“他們從地下挖取一種土石,將它磊成一個大堆,任憑風(fēng)吹、雨打、日曬,從不翻動,歷時三四十年……”
有誰能夠完全自主地選擇命運呢?因為你的白度、亮度,因為你的穩(wěn)定性、燒結(jié)性、可塑性、抗酸堿性、電絕緣性,你于是被選擇,成了陶瓷制作的最好材質(zhì)。在乾隆版《德化縣志》中,有一段比馬可·波羅更質(zhì)實的描述:“泥產(chǎn)山中,穴而伐之,綆而出之,碓舂細滑,入水飛澄,淘凈石渣,頓于石井,以漉其水,乃磚埴為器,烈火煅燒,厚則綻裂,薄則苦窳。罌瓶罐瓿,潔白可愛?!?/p>
當生成為奢念,生的意義便成了你的執(zhí)念。那就讓該來的都來吧——讓鐵鎬揮過來,讓鏟子打過來,讓錘子敲下來,讓水流沖下來,讓水車飛起來,讓碓桿砸下來……寧為瓷碎,不為石全。就讓他們苦你心志、勞你筋骨、餓你體膚、空乏你身、行指亂你所為,如果能動心忍性,增益你所不能!
“一個戰(zhàn)士,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狈鬯?、淘洗、沉淀、陳腐……從此你顛簸在前行的路上。等待你的,還會有多少磨難?隨它去吧。既然你的使命在遠方,那就把每個驛站愛成故園。
她的快樂與瓷無關(guān)
水車是東漢時發(fā)明的糧食加工器械,用于舂谷。在《農(nóng)書》里,有過這樣的詳細描述:
凡所居之地,間有泉流梢細,可選低處置碓一區(qū),一如常之制,但前頭減細,后梢深闊為槽,可貯水斗余,上芘以廈,槽在廈外,乃自上流用筧引水下注于槽,水滿則后重而前起,水瀉則后輕而前落,即為一舂,如此晝夜不止。
在古老的農(nóng)業(yè)社會里,那夾雜著水霧、谷粉與衣烏流轉(zhuǎn)的水車房,便成了農(nóng)人心里秋收與喜悅的象征。文人墨客經(jīng)常以此作為題材,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句,像陸游的“行窮綠岸呼船渡,糴得黃粱就碓舂”,白居易的“虛窗熟睡誰驚覺,野碓無人夜自舂”,楊萬里的“江車自轉(zhuǎn)非人踏,沙碓長舂徹夜鳴”。也有畫作。五代衛(wèi)賢的《閘口盤車圖》,是我國迄今保存最古的水車圖像;而1911年被日本列為“國寶”的《明州碧山寺水磨樣》,便記載了水磨坊源自寧波碧山寺的文化淵源。
然而在中國這個陶瓷古國與大國里,水車原理的廣泛應(yīng)用,還是在于“舂碎”。作為陶瓷燒制的第一道工序,作坊工人從礦山運來礦石,用手錘敲成不規(guī)則多角小塊,放入水車房的碓臼里進行粉碎。
水車房設(shè)備簡單,一脈激流,一架水車,幾根碓桿,數(shù)墩石臼。人們“役水而舂”,讓水流沖激水車,車葉旋動碓桿,碓桿砸擊碓臼,“水車推木杵,碓臼舂瓷泥”。一股不大的水,可以推動七八付碓;而一部普通的水車,一晝夜便足以粉碎兩三噸瓷土。經(jīng)其粉碎的瓷土具有坯料成型性能好、吸水率高、生坯干燥強度高的優(yōu)點,便成了制瓷工人最喜愛的舂碎方式。
于是,在各個陶瓷產(chǎn)區(qū),水車房隨處可見。它背靠青山,面臨流水,鷺鷥作伴,鳥語花香。這樣美好的生產(chǎn)場景,一樣留下滿懷喜悅的詩句:“歇時杵掛高梁上,動處輪翻急浪中”,“水落一堦翻碎玉,臼投萬杵響空山”,“村南村北春雨晴,東家西家地碓聲”,“重重水碓夾江開,未雨殷傳數(shù)聲雷”。
如今,那些千百年來漂洋過海成為中國文化組成部分的美麗瓷器,至今還被東西方各國小心翼翼地陳列在國家博物館里,它們早已價值連城,可曾經(jīng)孕育過它們的水車,已經(jīng)慢慢地退出歷史的舞臺。
可是,退出歷史又怎樣呢?如果你聽過“水碓交響樂”,你就忘不了水車的快樂。水流嘩嘩,碎銀四濺,車軸旋轉(zhuǎn),礁桿起落,舂搗聲聲,瓷粉飛揚;在那里,水是音符,軸為樂器,周而復(fù)始,晝夜不停,永無疲倦。便是碓棚破敗,車軸腐朽,碓桿滄桑,碓臼老去,那上面滋長的青苔,一樣抒寫著寂靜而又豐厚的歡喜。
于是,你不得不承認,水車的快樂與瓷無關(guān)。因為你知道,有些播種與收獲無關(guān);正如一朵花的盛開,正如一顆隕石的墜落。生命本質(zhì)如是,宇宙運轉(zhuǎn)也如是。
云水瓷心
橫在你前行的路上,有一道工序叫“陳腐”。
“陳腐”二字,觸目驚心。是身的銷蝕腐爛?是心的枯寂死亡?還是身心皆棄、煙滅灰飛?——諒是你自己,也必茫然無知。
可是,有些路不得不走,有些坎不得不過。
此前,你是巖、是石、是土,花鳥草木獸在你身邊熙攘如江湖。當你辭別江湖,化身作泥,已是歷盡粉碎、淘洗與沉淀;此時你被保濕、保溫,被與世隔絕,被堆積在陳腐池中,靜度時光。
那是怎樣一種靜默?作別月光,作別云影,作別山色,作別溪流,作別鳥的呢喃與獸的撒歡;沒有聲音,沒有顏色,沒有季節(jié),沒有時間。那是一種閉關(guān)修煉,眼觀鼻鼻觀心,摒除執(zhí)念,走向內(nèi)心。
在紅塵深處,寂寞是一面澄明的鏡,讓你照見最真實的自己。是粗礪,是溫柔?是安靜,是澎湃?是輕靈,是滯重?是擁堵,是通達?
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你頓然發(fā)現(xiàn)你在路上,一直在路上。那是靈魂的漂泊與輾轉(zhuǎn),那是心靈的洗滌與凈化。如遠如近,如水如云,如飄逸如靈動,如有形如無形,如厚重如輕巧,如矜持如奔放……
慢慢地,你知道:云在天上,水自會來照它;水在瓶中,而云自會來看它。云曾是水,水將是云;云就是水,水就是云。
那就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吧!當執(zhí)念摒除,你發(fā)現(xiàn),緣起緣滅、聚散離合,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隨遇而安。于是你的心靈開闊而又通透,你的世界又有了月光,有了云影,有了山色,有了溪流,有了鳥的呢喃與獸的撒歡。
卻原來,閉關(guān)也是修行,而停泊亦是行走。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韜光養(yǎng)晦,你本是混沌的泥,卻逐漸有了靈異之氣,凝聚在你身心的精魄變得純凈而又空靈。萬籟俱寂中,你曾吐納的自然之氣,沙漏一樣滴滴答答地從每一粒微塵中滲透出來。
“空山鳥語兮,人與白云棲。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魚兒戲?!苯K于,那一支箏曲《云水禪心》自你心中靜靜響起——
禪心就是瓷心,而云在青天水在瓶;這個瓶,是瓷瓶。
醒
千萬人走過,都只是路過。
你卻徑直向我走來。
那時陽光充足,雛菊綻放??晌液笾笥X?!按丝逃姓l在世上的某處走,無緣無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而我自酣眠,如泥混沌,如土粗礪,睡在一世的蒙昧里;不但不知你曾經(jīng)的尋覓與期盼,甚至不知初見時你眼中閃耀的光。
直到被你捧起,置于案上?!八麕胰塍巯?,以愛為旗,在我以上”嗎?我竟一樣懵懂無知,有如夜一般的盲。
你對我的探索,必在我之上。你端詳沉吟,踱步思索;你以心讀我,以眼照我——那是我輾轉(zhuǎn)風(fēng)塵的顏色,那是我深藏內(nèi)心未曾唱出的歌,那是我純粹靈性或許可以到達的高度。
你之懂我,也必在我之上。造型的構(gòu)思,比例的拿捏,線條的拾掇,表情與姿態(tài)的揣摩……你用指尖觸摸我的肌膚,一如觸摸我的靈魂。于是,我的細膩、我的柔潤、我的富有可塑性、我的極具延展性,在你指尖一一醒來。
誰能將我從虛空里喚出?神能,你能。
在那一個個童話般的夜間與清晨,我只覺得身也有限、心也有限、情也有限,恨不能將傾世的溫柔悉數(shù)奉獻。而你專注于我,就像鋼琴家專注于眼前的琴鍵與心中的旋律。于是捏塑雕刻鏤推接,累攏慢捻抹復(fù)挑。而我的身體成了漲滿風(fēng)的帆,我的靈魂化作一個個舞蹈的音符;我的深、我的淺,我的潛藏與暗涌,我的驚艷與妖嬈,全都在你指尖快樂鋪展、恣意飛翔。
投入地愛一次,忘了自己;投入地笑一次,忘了自己;投入地舞一次,忘了自己。
在你的捻泥微笑、步步生蓮中,我的輪廓、我的神韻一點一點呈現(xiàn)……是日月云霞、溪川峰巒?是花草林木、鳥獸蟲魚?是龍鳳呈祥、鴛鴦戲水?是孤雁單飛、獨鳥空林?是屈原合掌問天,是仕女舒袖飛天?是觀音含笑披坐,是達摩怒而渡江?不重要。你要我成什么模樣,我便是什么模樣;我見過的最好自己,是你的瞳仁中映照出的自己。
而你的觸摸滲進我的身心,成為再也不會開啟的秘密。從此我不懼有夜、不懼有秋、不懼有歲、不懼生死,不懼有水、不懼有火、不懼入窯、不懼煅燒;我?guī)闵下罚┧髸r光,永生永世活在你目光的灼熱與指尖的溫度里。
在你之前,我安眠在自我的蒙昧中;在你之后,我寂寞在舉世的膜拜里。誰說人生如夢?你置我于指尖那一場舞,便是宇宙般無邊長夢中唯一的一次醒。
綢緞微涼
真正好的瓷器,都要上釉。
為什么?
釉有自己的審美。它明察秋毫,容不得半點兒瑕疵。
還有呢?
釉是一種玻璃質(zhì)薄層。它能美化瓷器,使它致密、光澤柔和,不透、不透氣;它還能保護瓷器,使它便于拭洗,不被灰塵污穢侵蝕。
能不能不這么專業(yè)?我只是喜歡釉這個詞,只是喜歡它的質(zhì)地,有如綢緞。
哦!是,釉是綢緞。素?zé)拇善鳎拖衩藁蛘呗?,更舒服,更體己??伤鼈儺吘辜页?,是柴米油鹽,是左手右手。上了釉,瓷器就不同了。它變得華麗起來,流光溢彩,傾國傾城。
這么說來,是釉給了瓷器一段生命?
你說呢?是綢緞讓一個女人神采飛揚,還是女人讓一匹綢緞活色生香?
可是……女人會老,綢緞它不會老的呀。
不。真正好的女人不會老。像尹雪艷,白先勇就說她永遠不老。像宋慶齡,她身邊的人都說,她很美,一直美到死。像林徵因,誰想起她都還是明眸皓齒、巧笑嫣然。像張充和,她九十多歲的時候,穿著綢緞旗袍唱昆曲,把所有觀眾都驚動了。
好吧,是女人讓綢緞重生,讓它婀娜、讓它曼妙、讓它妖嬈——瓷器也是這樣,讓釉重生?
怎么說呢,見過俄羅斯女人穿綢緞?見過美國女人穿綢緞?都不好。真正好的綢緞,就要江南的女子穿。在蘇杭,園林、昆曲、評彈、小巷、陰雨纏綿。因為它們的本質(zhì)是那么一樣,光滑細膩,精致柔美,飄逸動蕩,溫軟綿長。
太美了,美得我想哭。換個話題吧,說說上釉。是不是可以這樣想象呢,穿上釉的羽衣,瓷就開始輕盈飛翔?
飛翔?對,時光就是她的天空。不過,我們不說上釉,我們說施釉……
施釉?那么深情款款、小心翼翼的一個詞!而且有些曖昧,有些情色。
是的,就像給心愛的女人穿綢緞。施釉的過程也有很多講究。要根據(jù)坯體的形狀與厚薄的不同,分別用蘸釉、蕩釉、澆釉、刷釉、灑釉、輪釉等不同方法……
不行,我還是想哭。
知道。真正的美好難免讓人感傷。它如詩如夢,遠離煙火,薄涼寂然。真正好的瓷器正如真正好的女子,讓人不知在俗世中如何安放。
是的。綢緞微涼。
給我一枚支釘
就是那種支釘。它陳列在陶瓷博物館里,陳列在杜甫草堂的出土文物中,帶著久遠時光的古樸與安靜,隕石一般不言不語。
就是那種支釘。它又稱支托、支具、墊片,有圓環(huán)形、三角形、直簡形等,形狀各異,大小不一。它始見于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后使用越來越普遍,尤以汝窯為典型,致使“香灰胎,天青釉,芝麻釘”成為鑒定汝窯的最基本特征。
就是那種支釘。它在疊燒陶瓷時,置于器物與器物之間,發(fā)揮間隔作用,使其滿釉燒造,又不致互相粘連;它還使陶瓷內(nèi)外連通,受熱均勻,顏色一致,完整美觀,成就精品。
給我一枚支釘,朋友?!熬又?,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萬物生長,都有自己的土壤與方向。一只外表鮮美的桃子,怎么能抵達一只椰子內(nèi)心的柔軟?總有一些脆弱無法互相安慰,總有一些傷痛無法互相療愈,總有一些成長無法互相陪伴。我知道每個人的孤獨,也相信每個人的善良。就請你給我一枚支釘吧,只需要小小一枚。讓你用孤獨成全我的孤獨,讓我用善良成全你的善良。
給我一枚支釘,愛人?!昂沃^夙愿?你與你之所愛,彼此看見。”相擁不必太緊,相見不必太頻;給我的情書一封便已足夠:一世用來啟封,一世用來翻閱,一世用來收藏。能夠給予的你已傾其所有,能夠陪伴的我亦竭盡所能;在茫茫人海中我們憑著靈魂相認,終究還得在茫茫人海中完成各自的人生。就請你給我一枚支釘吧,只需要小小一枚。讓看見成為一縷微光,讓微光把彼此的人生照亮。
給我一枚支釘,生活。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葉的命運?而冬天的雪,一樣無法遮擋夏日的炎陽。每一場過去都有它不得不這樣跋涉的理由,每一個未來也有它不得不那樣選擇的方向?!昂沃^遠方?找到你在萬物中的位置,并在其中看見眾生?!本驼埬憬o我一枚支釘吧,只需要小小一枚。讓我安于俗世而不從俗流。我知道落葉終會成泥,也相信樹梢間上帝的仁慈;讓我在四季的輪回中靜靜微笑,在大地上站成一棵樹的莊重美好。
——途經(jīng)人間,給我一枚支釘,就像是給我一朵花,當我觸摸花朵時就像在觸摸太陽,卻不會被它的烈焰所傷;穿行紅塵,給我一枚支釘,讓我在愛與生的煅燒之中,內(nèi)外通達,成就瓷一般的精美絕倫。
我愿意
常常,我會想到匣缽與陶瓷。再沒有比他們更感人的愛情了。
是那種舊式愛情。
還在用柴燒瓷的年代里,坯體入窯,要先裝匣。那是一種用泥料制成、并經(jīng)高溫焙燒的專用窯具,耐壓、耐熱,還耐得住溫度的驟冷驟熱。燒瓷時將坯體裝入匣缽,可以防止氣體及有害物質(zhì)對坯體、釉面的破壞及污損,可以提高裝燒量、制品不致粘結(jié)、提高成品率,匣缽所具有的導(dǎo)熱性和熱穩(wěn)定性還可以保證陶瓷的質(zhì)量。
那施釉后的坯體,是一個個涉世未深的少女,安靜沉默,卻滿腔都是對未來世界的憧憬與茫然。還好有匣缽。他攬她入懷,不言不語卻踏實篤定;如果他會言語,必是這樣:無論明天怎么樣,親愛的,我們一起赴湯蹈火。
但我相信,他不曾這樣指天為誓過。
當窯火升起,窯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聽說溫度是高達一千多度的;聽說陶瓷在高溫下呈麥芽糖狀。那是怎樣一種靈與肉的雙層煅燒?她痛嗎?她可曾焦灼?她會尖叫嗎?她掙扎過嗎,是否想過逃避退縮,回到泥的模樣?我們不知道。
可是匣缽知道。她在他的懷里,始終在他懷里。
我們可以想象:他先于她而焦灼、而掙扎、而疼痛,火燃在他的身上,灰落到他的眼里;卻始終、始終不曾松開他的雙手。
最是出窯瞬間。那守候在窯門外的藝人哪,雙眼灼灼,期待著的,是她的精美絕倫、她的玲瓏剔透、她的嬌羞含笑。而他被棄置一邊,塵滿面、鬢如霜。
他知道世間所有愛人終究是要分離的,所以他心甘情愿,無憾無悔。
而她,萬千寵愛又怎樣?便是從此被呵護、被膜拜,世界把所有艷羨與憐愛全都給予,她也心靜如水,眼觀鼻鼻觀心,不誘惑也不受誘。還要什么呢?經(jīng)歷過那樣一場愛戀,夠了。曾經(jīng)擁有,就是永遠擁有。她不再心動,也不必心動。
所以,每當看到古窯爐邊靜默不語的匣缽,我總會想起教堂里的神圣婚禮——
那是婚禮主持的莊嚴提問:你愿真心誠意與他(她)結(jié)為夫婦,遵行上帝在圣經(jīng)中的誡命,與他(她)一生一世敬虔度日;無論安樂困苦、富貴貧窮、或順或逆、或健康或病弱,你都尊重他(她),幫助他(她),關(guān)懷他(她),一心愛他(她);終身忠誠地與他(她)共建家庭,你愿意嗎?
那是新郎新娘的齊聲回答:我愿意。
可是啊,每當看到古窯爐邊滿目滄桑的匣缽,我又總是滿懷感傷。因為我知道,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的機械化生產(chǎn),這一始用于隋唐的窯具正逐漸淡出歷史,而人世間的絕美愛情,也終將慢慢失傳。
窯工不知道
在命定的軌道里,我被塹上支釘、支圈或托盤,放入匣缽,一一裝進你的世界。
他們說你叫窯。是龍窯、階級窯、分室窯還是隧道窯?我不知道。過去已去,將來未來;我沒法知道。此前,我被制成坯胎,被晾干,被施釉。他們說這一切跋山涉水,都是為了與你相遇、與你別離,而后逐漸冷卻,羽化成瓷。
相遇,其實不易。他們說你挑剔而又潔癖,他們說我任性而又孤獨。窯門的位置、柴孔的大小、觀察口的距離,在你都有一套嚴格的規(guī)矩;此外你還要求堅固,要求干凈,要求平穩(wěn)。而我執(zhí)意追求完美,從不肯示人以真實的脆弱,寧愿躲進匣體,以無聲無息的孤芳自賞,抵御喧鬧,抵御低俗,抵御來自空氣的蜚短流長。
過去已去,將來未來。當我來到你的世界,不必言語,我便知道你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于是,我在你懷里乖巧妥帖,安然井然;你在我身邊沉穩(wěn)篤定,溫柔寬厚。
而當窯門封起,柴孔封起;而當窯火升起,高溫來襲……那是怎樣一種炙燒?灼熱,暈眩,銷魂蝕骨,意亂情迷。此時此刻,我透體通紅,麥芽糖一般柔情似水。那是沉淪,那是飛升;那是地獄,那是天堂;那是靈的考驗,那是肉的煎熬。一切一切,都無從掙扎,不可抗拒。
愛,必定伴隨著痛嗎?情至深處,抬頭,卻看到你的淚。??!你寫滿痛楚的眼神,想要訴說些什么?四目相對間,我分明聽到,你說世間情愛從來不知所起,不知所終;你說愛將消失,情將冷卻;你說再好的時光也會逝去,在命定的軌道里,我必遠離,而你還將留在這里……
你是我的滄海,而我是你的蝶。在聽來的故事里,瞎了的蝴蝶已在黑夜里飛越滄海到達光明世界。愛那么少,愛那么好,我又怎么可能愿意,當那一只瞎眼的蝴蝶?我眼神清亮,心如明鏡。在那一滴淚里,我看到你的世界風(fēng)雨飄搖,波翻浪滾——是為了我的飛離,還是為了我的葬身?
天還是亮了?;疬€是滅了。窯門還是打開了。過去已去,將來在來。
而人群蜂擁而至,窺探的眼睛蜂擁而至。那是熙熙攘攘的滾滾紅塵,他們或者贊嘆歡喜:麗質(zhì)天成,好瓷啊好瓷!或者搖頭嘆息:奇怪,好好的一窯瓷,怎么會在一夜之間坍塌?——那毫不相干的眼睛啊,從來看不到有情人的死別生離,又怎么能夠明白,成瓷是悲絕的飛離,坍塌是幸福的葬身!
你要我飛離,我便飛離;你要我葬身,我便葬身。而導(dǎo)演著這一切的,是窯神吧?窯工不知道;你我,也不知道。
祭壇上的瓷
你知道的,我是一抔泥。你也知道,我做過很多很美的夢。在夢中,我是云影,是月光,是芳草,是綠樹,是魚戲清泉,是小獸撒歡,是那身外世界中一切的山清水秀、鳥語花香。
可是啊,你知道我知道的,我只不過是一抔泥,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來度我,你為什么想來度我。為使命?為救贖?還是僅為偶然聽到我內(nèi)心深處一聲嘆息——帶我走吧,給我翅膀,帶我輕輕地飛?
你不曾許我什么的,真的不曾。你只是深深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可那微笑的溫柔的眼神啊,卻是山一樣高、海一樣深;卻是母親一樣溫暖、父親一樣堅毅!
沉默深處,我一樣無法洞曉你心中的驚濤駭浪。卻知道你通宿未寐,卻瞥見你兩鬢蒼蒼,卻聽到你數(shù)度呢喃:可以不要血跡斑斑嗎?可以不要撕心裂肺嗎?——原來,我是你塵世中無法安放的沉重呵,而善良如你,終究不忍棄我而去!
是什么樣的感動讓諸神現(xiàn)身?又是什么樣的執(zhí)著令玄女托夢?天機泄露,醍醐灌頂。于是你低頭筑窯,集木取火。那乳一般溫柔飽滿、心一樣堅定有力的窯啊,從此是我今生今世里浴火而飛的宿命通道。
那么,請讓磨難為我安插飛翔的翅膀——舂我以碓石,我愿意;淘我以篩簸,我愿意;腐我于密室,我愿意;揉我以指尖,我愿意;雕我以篾刀,我愿意;潑我以釉漿,我愿意;封我以匣缽,我愿意;焚我以烈焰,我愿意……有了你深情的眼眸,有了你妥帖的心窯,是沉淪是飛升,是地獄是天堂,這所有一切,我都無怨無悔、無憂無懼。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該摒棄的摒棄了,該煎熬的煎熬了,該痛的痛過了,該碎的碎盡了……魂兮歸來,當胎體堅實致密,當線條靈動流暢,當釉色純凈瑩潤,我終于含笑出爐、羽化成瓷:是云影是月光,是芳草是綠樹,是魚戲清泉是小獸撒歡,是另一個世界的山清水秀、鳥語花香。
總有人群蜂擁而至,總有窺探的眼睛蜂擁而至。但是你知道的,我不為他們而來。在熙熙攘攘的滾滾紅塵中,不用尋找,我也知道你在哪里。你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你是我的父,你是我的母;你是我的王,你是我的神;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信仰——
就讓它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祭祀吧!讓我把最好的自己放在祭壇上,安安靜靜,歡歡喜喜。
來,拿去。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