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靜

很多人認識胡成是因為他名為“弗慮弗為”的博客，上面記錄著他將近7年的行走。胡成的人生頗為跳躍，生于1976年安徽淮南，從小熱愛篆刻書法，喜讀歷史古書，中文系畢業(yè)，卻做了兩年平面設計、三年程序員，經(jīng)過最后藝術品經(jīng)紀人的三年，2007年辭職，開始行走。

歷史與行走

他的出發(fā)與常人不同，因為岑參的一句詩奔赴塞外；喜歡唐朝，抬腳跟著安史之亂的唐玄宗一路向西奔逃；深愛著《圍城》，按圖索驥從上海走到湖南。

他仿佛生錯了時代，“如果把時間分成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我對未來沒有什么興趣，因為未來不管有什么變化，跟我沒有關系?，F(xiàn)在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所在的資訊時代我們都能看到，我唯一感興趣的是關于過去的事情。有時候我們會看到，你生活的世界里，其實大部分的東西都在過去?！?/p>

他像一個古老的行者，因為一篇文字來選擇要去的地方，非要帶著滿滿的想象和縈繞許久的疑問來實地印證。他稱自己是探險家，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前輩們”對未知領域的獵奇、對異域的遐想。他從未去過，卻早已對那個地方的過往諳熟于心，除了必要的預訂，無需太多準備，隨時便走，但也許是他早已準備了太久。

每次行走，客觀留下的只能是圖片和文字，像考證的方式，像唏噓地記錄。單看圖片，少有人能跟隨他的脈絡，他的點不在盲目的驚嘆、風景的豪美壯闊、人文的悲天憫懷。他進入的時間線不是橫切的現(xiàn)在和現(xiàn)在的對話，他讓自己與過去處于相同的物理位置，不管是岑參、唐玄宗還是方鴻漸，面對著他們當時所見的城墻，安坐在同樣的院子里納涼，某一刻真的會進入前人的思維。如自己所想，“如果四維空間真的存在的話，我們只錯開了時間這一軸。”

“并不涉及懷舊，就是探知真相，要去體驗一種時間交錯的震撼人心。但前提是你必須在那里?！?/p>

而他所面對的“險”也許就是各種的“不在場”與“物是人非”。而這樣的“險”是不想面對，卻早有預料。他去走那一遭，為了必須給自己一個交待，他到了那里，看那人看的風景，體會那人的感受。而那些至今還在的風景，看過幾百年前的他們，也看著現(xiàn)在的我們。他記錄的真相，并不是在與不在的考古。更多的是一個現(xiàn)在的人與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在這種孑遺，這種幸存的地方，它身邊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焙孟袷巧谶@個時代的他給過去的一個答案。

攝影與文字

他不是一個單純的攝影者，他的影像離不開文字，就算最簡單的照片數(shù)據(jù)，他也有數(shù)據(jù)工作者的考證癖：時間、地點、機身、光圈、直到顯影藥水的溫度和晃動了幾分幾秒的時長。他記得飽滿。他總是記起《明室》中提到拿破侖幼弟Jer？me的照片，羅蘭巴特感懷于他正看著的照片里的眼睛也曾看著拿破侖，“我想如果我是作者，會附在照片后面，告訴人們這個人是什么時間看到過拿破侖，也許就會更感人，有些東西也許就是你當時少說了一句?！?/p>

他有當天寫行記的習慣，因為有些功課無法事先準備，“攝影可能是一瞬間，1/60秒，1/125秒，隨后可能帶來的時間就是60分鐘，125分鐘，我會花很多時間在資料的收集和考證上，讓這張照片變得更可讀?！惫盼锎碇^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辨別什么是過去，大部分人不知道背后的故事，那些事物只能被遺忘在角落里直到被拆掉。

“我所感興趣的都不是著名的攝影師，但他們都會在史料上文獻上有一些價值。他們的照片單獨看都不是特別美，但是如果放在文獻里是非常有價值的東西。其實我們的心態(tài)是一樣的，在當下的環(huán)境里拍攝的習以為常的東西，如果100年后會怎么樣？不會去寫那一筆，加那一筆，有一天它會變得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我寫很多就是想說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別讓人忘了?！彼儆械卣f起未來，也是為了未來的過去。

偷拍的朝鮮

這個游走于時間、歷史、回憶中的旅人在時間中橫向的游蕩就是共產(chǎn)主義。有人會把原因歸于胡成父輩的上山下鄉(xiāng)，他說自己找不到原因，要有也許是腦中沒來由時時響起的從前大喇叭里“報紙與摘要”的音樂。這個情結讓他對父輩和那個時代極具悲憫，稱他們?yōu)椤氨还钾摰囊淮薄?/p>

他想去拍攝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共產(chǎn)主義和社會主義國家，“我最想去朝鮮。它吸引我是因為它擁有最多的社會主義表象。最多的社會主義宣傳畫、社會主義口號、最多的意識形態(tài)上的東西。”這個國家已經(jīng)不真實到被他稱為“主題公園”，他沒有因為“方便”先行他國，第一站必須是朝鮮。他像小孩子一樣在2012年3月終于拿到入園門票，就在金正日逝世不久之后。

以一個普通的游客的身份參團，沒有任何邀請和特權，雖然帶了相機，但只能拍攝安排好的地區(qū)。兩個導游一個攝影師全程跟隨左右，不知是陪同還是監(jiān)控。胡成帶了一個小數(shù)碼和一個膠片相機，好像必須要把眼前最最普通真實的朝鮮拓錄成像，還給漂浮了多年的虛影一個原形。

而這個國家是不允許隨意拍攝的，所以大多行程只能偷拍。地平線不平、曝光不準、虛晃、遮擋，看著他的照片，仿佛能跟著他乘坐的車一起顛簸，一同轉彎。最最無聊的清冷的街景，就算是酒店的電視節(jié)目，都讓人倍感好奇，我們像在看一次家庭錄影的截圖，斷斷續(xù)續(xù)，時常黑屏。沒有影像的時候，幸好有他的“畫外音”響起，講述著我們看不到而他“有幸”目睹的畫面：“新義州火車站送站的人潮涌動卻鴉雀無聲如一部默片，國際友誼展覽館外藏在露臺外的暗哨，火車道旁穿著紅衣服遠遠地用力揮手瓢蟲一樣的小姑娘”。而他想做的不只是簡單地向她揮手回去。

他稱這次行走是在與自己的腎上腺素旅行，全程處于高度的戒備狀態(tài)，必須在導游、攝影師和面對的人都沒注意的時候才能掏出相機，拍照，并迅速地塞回去。往往要預判作決定，“有一個場景出現(xiàn)了，沒有人在看著你，但是由于你猶豫、擔心，你誤判了形勢，你沒有拍，過去的時候他沒有回頭，一直沒有人看你的時候更痛苦?！痹酵笤胶ε隆耙婚_始就是無知無畏，見得越多就覺得越可怕，比如我偷拍了一個特工，如果我事先知道他是特工，我肯定不敢拍，慢慢地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權威、嚴厲、不可置疑的制裁權，這么一個人，我用的55mm的鏡頭，很近，幸好他沒聽到快門聲?！?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07/yosj201402yosj20140220-6-l.jpg" style="">

只是胡成最后還是被抓住了，不是特工、不是導游、不是攝影師，一個無足輕重的乘客在回程的火車上揭發(fā)他拍照?！斑@就是最可怕的，全體人民都會有意無意地變成領袖所期望他們成為的那樣?！毙液眠@是一個連導游都可以呵斥的路人甲，幸好這是最后一天，幸好他用的是膠片。

《朝鮮聞見錄》

在膠卷洗出來看到照片之時，胡成決定歸結成書。與他以往的旅行方式不同，沒有電腦、GPS、連地圖都難得，沒有每天記錄的可能。他看著照片回憶，2個月17萬字，有人以為他去了很久，卻只有四天三夜的行程，也許他真的去了很久，從他的關注開始，從各種資料收集開始，從“報紙與摘要”的聲音在腦里響起開始。

書在香港出版，胡成堅持用“朝鮮”而不是“北韓”，“因為我是大陸人?！彼麍猿肿约旱纳矸莺鸵暯恰！爸挥形覀內タ?，才能看懂朝鮮人的表情，你會知道那個表情后面的意思，因為我們也見過那個表情。而且我想跟別人說，一部分中國人到底是怎樣看朝鮮和自己的?！鳖}目糾結了很久，最后套用了一本古書的名字——《朝鮮聞見錄》——本是清末民國初年閻錫山出資請他的幕僚走訪朝鮮寫的一本小書，很薄很短，浮光掠影，“聞見，按理說應該有很多聽的說的東西，而我那本書里聽的東西很有限，僅限于導游。照片也只是一路上的偷拍?！倍簿褪沁@樣的偷拍，不同于Gursky懸在高空的阿里郎，不同于Damir Sagolj荷塞開篇的沉靜，不同于David Guttenfelder日常朝鮮的instagram，因為他們的影像里都透著平穩(wěn)和安全，而這兩點不屬于朝鮮，不屬于來到朝鮮普通的游客。2013年1月，朝鮮允許外國人入朝。2月，開始向外國人提供3G網(wǎng)絡，美聯(lián)社的David Guttenfelder成為“首位在朝鮮境內使用手機和平板電腦即時發(fā)布帶有地理標記的Instagram的外國人。”而胡成，也許是最后一個用膠片偷拍朝鮮又成功出版的游客。

芭芭拉·德米克的書里寫著朝鮮是遠東地區(qū)衛(wèi)星照片里唯一的黑暗區(qū)域，而胡成卻深愛著這個沒有光亮的國家的首都。“你如果問我最喜歡的城市，我會說平壤。我太迷戀這個城市，他幾乎有我想象中一切關于社會主義的表征、符號化的東西，極其夢幻。我喜歡它的表象，而厭惡它背后的東西。所以當我真實地看見它時，這種東西分化地就更加嚴重。走在那個城市感覺像走在一個你從沒見過的異度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空間里?！?/p>

結語

他仍然走著，一年至少九個月都在路上，繼續(xù)著歷史，醞釀著《圍城》軌跡劃出的民國的書，繼續(xù)著共產(chǎn)主義，去了莫斯科、河內、萬象，準備著一步踏入封存在1986年的普里皮亞季。他像一個時間里的行者，文字描繪著他出發(fā)前腦海中的旅行，影像在恰到好處之時揭開眼前的謎底，我們讀著看著他的過去與現(xiàn)在、幻想與現(xiàn)實一個一個重合的瞬間，像在精神和物理世界往復不斷的循環(huán)。Google地圖上密密麻麻的紅點穿起他走過的一程一程，那些曾經(jīng)用雙腳、馬車、汽車、火車負載的歷史和故事一層一層地被壓縮在一張數(shù)碼時代的平面圖上，像是可以破解的時空密碼，讓他有天真的可以擺脫當下維度的捆負自在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