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平
在我印象之中,總有一棵不老的桂花樹;在我被生活驅(qū)趕得所剩的記憶里,它總是開著的。
我能夠記事的年齡,是從五歲開始的,那年我開始上初小,因為整個鎮(zhèn)子上還沒有一所幼兒園,即使當(dāng)時有,我也不可能有機會的,父親為了節(jié)約家庭開銷,也沒有讓我去上學(xué)前班。所以我每天只好“叮叮咚咚”地跟隨鄰村一些年齡稍大一點的伙伴去上學(xué)。祖母是久住在我家的,很少去其他的伯伯家,不知為何,每當(dāng)她遇到伯伯時,總是橫著臉,一副怒氣未消的模樣,好像母子間前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伯伯雖是個講道理的人,但在年老的母親身上,也只能忍一時,痛一時。除此之外,其他什么辦法也沒有。
當(dāng)時我少不更事,每次放學(xué)回家,就直奔祖母的房里,那是一間由泥土筑起來的老房子,異常破爛與潮濕,好幾次,父親勸說祖母搬到下面的一層新房子住,但都被她一口拒絕,并且略有怪意地說道:“根兒,你真是忘根了呀!”父親也知道她的脾氣,自此之后,沒敢再提起這事了,他知道這土屋子是她生命的全部。從我能夠記憶起祖母的那時候起,到她離世的時刻,她一直住在這棟土屋子里。這屋子前后分別有一口十字型的窗戶,雖然如此,屋內(nèi)的光線并不太好,大部分的光亮都被窗外那棵桂花樹遮擋了,當(dāng)然還有附在上面的蜘蛛網(wǎng),在屋內(nèi)前窗的正中間,便是一把由樟樹木材制成的靠椅,在微弱光線的照射下,它閃閃發(fā)光,特別是印在底座的那棵桂花樹圖紋,左右斜視,異常靈動。祖母大部分的時光里,就是在這把靠椅上度過的,坐在它上面,就能把她一生中最喜歡的桂花樹的美景盡收眼里,我每次纏著她出去時,她的嘴中總習(xí)慣性地拋出一句:“好吧!咱們?nèi)タ纯垂饦浒?!”我聽后便會扭扭捏捏,表示反感,有種不耐煩的心思??勺婺竻s是面帶喜色,容光煥發(fā),精神比平常好幾倍,走在路上,也可聽見她那身子骨咯吱咯吱的。
自然,那棵桂花樹長勢不錯,枝繁葉茂,那青翠的粗干仍像是剛成長起來的枝條??稍谧婺感牡祝狭?,它陪她已經(jīng)度過數(shù)十個春秋了。祖母是最喜歡桂花樹的,可以說是她的唯一。在我家屋旁的那棵桂花樹,更是與祖母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它是祖母出嫁時帶到家里來的,也是屬于她的唯一的嫁妝,在這里,姑且就叫它“定親樹”吧!
祖母不是本地人,而是出生在西南邊陲的一個小鎮(zhèn)上。她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母親早逝,只剩下年事已高的父親。在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里,戰(zhàn)爭頻繁,生靈涂炭,特別是抗戰(zhàn)時期國民黨退居西南省份時,那里的農(nóng)民更是民不聊生,遭受著各種各樣的疾苦,祖母家也不例外。
祖母年輕時是非常迷人的,這事常常在她的口中提起,確切地說,當(dāng)時的她算得上是鎮(zhèn)上的“一枝花”,即使如此,在她家那個鎮(zhèn)子里,卻沒有人敢上祖母家提親,因為靠天吃飯的人砸鍋賣鐵才勉強維持家里的開銷,哪里還有剩余的錢來娶媳婦,所以鎮(zhèn)上青壯年特別多,但都是老油條一根,光棍一個。雖然小伙子們沒有錢來娶自己的心上人,但每當(dāng)祖母出去勞作時,他們總是看著她,目不轉(zhuǎn)睛,仿佛有種望梅止渴的味道。偶爾有一次,鄰村的一個小伙偷偷地溜出來,長褲里邊兜兩個番薯向祖母示愛,她甚是歡喜,但只是朝番薯聞了一下,又還回去了。后來聽說,那小伙子被國民黨抓去打仗了,從此音訊全無。當(dāng)時全鎮(zhèn)上流行一句口頭禪:“伢仔,你是要個子命呢,還是討個子媳婦呢?”
直到祖母二十歲那年,鎮(zhèn)上村民的生存狀況才有所改善,這也得益于剛到鎮(zhèn)上不久的抗日游擊隊,對于這支游擊隊,祖母記憶猶新。他們是天黑時分秘密地進駐祖母他們村子的,村民好像是在招待遠方的客人,又似乎看到了救星一樣,有吃的給吃的,有力的出力,沒多久工夫,就為這支秘密隊伍蓋了間矮小的稻草房,這屋子同祖母家的一樣,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主要是不讓敵人察覺到。在隊伍里邊,有六個壯年、三名婦女,來時都穿著灰黑的打補丁的衣服,在晚上倒像特務(wù)一樣,可白天,從他們的說話、談吐,就和普通的村民沒有什么區(qū)別。
村民們活躍了兩三天后,整個村子又逐漸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游擊隊員們每天必做的三件事,早晨起來去開墾荒地,與村民們一道干活,因為這地離村子遠,得早晨動身;差不多中午的時候,回到村子幫村民們干家務(wù);晚上則分頭上山刺探敵人的動靜。在漆黑的森林里,他們不知要走多少遍,有時天微亮?xí)r才聽到他們徒步回村的腳步聲,還沒有歇上一時半會兒,他們又要準(zhǔn)備好行裝,到田地里上工去了。
祖母在一名年輕隊員的指導(dǎo)下,學(xué)會了種樹,這樹便是終年常綠,秋天芳香四溢的桂花樹,那位教她的年輕人,便是祖母的心上人,也就是我的祖父。他十多歲的時候就離開了老家,參加了外面的抗日隊伍,一干就是幾年。每次他倆在一起種完桂花樹后,祖父總是呆呆地望著那樹,臉上羞紅羞紅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會選在祖母說話的時刻,偷偷地看著祖母,兩人對視后,便是一陣傻笑,其實在他們默契的言語里,什么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無言也就成了他們之間最真實的表白。
沒過多久,他們的事就在村子里傳開了,有褒有貶,但貶的言語大部分是針對祖父的。此時,祖母的父親也不知該怎么辦,只是板著臉,一句話不說,像是坐以待斃,又像是靜觀其變。果真,這事傳到了游擊隊隊長的耳中,他狠狠地批斗了祖父一頓,甚至提出把祖父清除出游擊隊以此來告誡他。同時隊長又親自登門向祖母及她父親道歉,直到隊長說完,他們父女仍然半句話不說,隊長急了,心想,這家伙一定是傷害祖母太深了,于是他發(fā)怒似的吼了一句:“我去把他帶過來,你們想怎么辦都行!”,隨后轉(zhuǎn)身,這時祖母叫住了隊長,并且看了看她父親,低聲說道:“我與他是真心的,請隊長不要懲罰他,都是我的錯?!甭牶螅犻L臉上的怒氣暫時消退了,換來的是一陣驚訝和茫然,他瞠目結(jié)舌地說:“這……你們……”沒說完,隊長唉嘆了一聲,便匆匆地向稻草房走去。
自此之后,這件事在村里就再未提起,但祖母與祖父兩人的愛意并未結(jié)束,反而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驗后,烙在心底更深了。直到抗戰(zhàn)勝利結(jié)束后,隊長才同意祖父與祖母喜結(jié)良緣,祖父從此就離開了游擊隊,結(jié)束了多年來在外打仗的生涯,他與祖母商定后,決定一同回老家,也就是現(xiàn)在我的家。聽說當(dāng)時,但祖母拒絕了嫁妝,她只希望能夠帶一棵家鄉(xiāng)的桂花樹離開,她父親含著淚答應(yīng)了她。
這些事情都不知過了多少個日月,可在祖母的心里,一切又恍如當(dāng)初,每當(dāng)看到屋旁的那棵桂花樹,祖母的腦中總呈現(xiàn)出祖父的面孔來。她每次提起時,滿嘴都是甜意,滿臉都是微笑。我仍記得祖母離開塵世時對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根兒,快把窗戶上的蜘蛛網(wǎng)掃掉,它擋了我看桂花樹開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