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強

回首沉香一夢閑

讀書確實可以療病，不僅于此，甚或可以美容。

十年前，我媽給我買書，內(nèi)心有了某種向往，私下里將零花錢聚攢起來，走街串巷，搜羅舊書，記憶特別深刻的，是夏夜躲蚊帳中讀《聊齋》。盤腿坐草席上，樣子活像一個老神仙?！度远摹芬驗橛行┒巫犹?，于是只好偷偷埋在枕下，暗中領受著故事里的驚心動魄與悱惻纏綿。五四學人、明末遺民、魏晉狂士，他們也以巨大的魅力影響我?；叵脒@些年來，對單身情有獨鐘，恐怕便是因為有書相伴。讀書人自也寂寞，靜中制造一點喧囂，在其也特別擅長。

自從2002年發(fā)宏愿著書立說，轉(zhuǎn)身十年過去，這個愿望到今也已實現(xiàn)。許多事情看來真的需要堅持。雖說人的某種品質(zhì)與生俱來，可是，有些人因為環(huán)境，很快就把這種品質(zhì)激發(fā)出來，有些人卻只有苦苦傻等，不過執(zhí)著會讓他如愿以償。上天絕不造庸人，所謂的庸人，多數(shù)是因為錯過，許多機會錯過了，許多環(huán)境錯過了，許多與自己有緣的人也錯過了，因為種種錯過，最終使他們沒能夠顯示出自己特異的一面來。

2002年，我十三歲，在贛州八中讀書，生平喜歡的第一個女生——于她的暗戀那時已然結(jié)束。結(jié)束之后，我聞到空氣中某種隱幽的花香，當時我家去學校，需要經(jīng)過一條馬路，路很窄，呈一個L形。街道樹那時還很弱小，是一種類似于廣玉蘭的花——卻像手帕一樣掛在樹上，空氣濕度很大；南風像雙大手，可以把人輕盈地舉起來。古詩里所謂的銷魂，在那個環(huán)境，你便會知道，銷魂其實并非真有什么東西把魂給銷了，而是那時你太陶醉，心臟因供血不足而引起了輕微的窒息——身體被放置在一種幸福的麻痹中忘其所有。

很難想象暗戀時的那種感覺和對書籍的愛，它們之間需要借助何種事物得以聯(lián)系——或許那條馬路在中間就起著這樣一個作用?，F(xiàn)在每次回到贛州，路過它，身體都會像觸電似的，當年那個熟悉的感覺又蘇活過來，讓我既幸福又恐懼。2002年春天，在紅旗大道地攤買到《榮寶齋畫譜》，信誓旦旦，跑到黃紹武先生家里雄心壯志地要求學畫，那時候，不舍晝夜地做夢，當然，那也正是最有資格做夢的年紀，常常夢見自己娶了一個美人，整天教她讀書寫字畫畫，給她端茶遞水、拂掃庭院、洗衣做飯，總之，在我們之間，精心地構(gòu)筑了一場極其古典式的愛情，這個愛情像那個春天的某種花香一樣，隱蔽而幽微，懸浮空中，始終抓取不到；于是所有沒法實現(xiàn)的愿望只好放在某種幻覺中努力實現(xiàn)。

后來許多的經(jīng)歷告訴我，所謂的喜歡，也是有兩種的，一種來自于某種無端的感覺，一眼看見，你便起心動念，以至于魂牽夢繞，輾轉(zhuǎn)反側(cè)，苦苦相思。當然，還有一種喜歡，完全是證實給自己看的，為讓自己也能夠被對方喜歡，于是不擇手段，窮盡心思地喜歡對方，以至于在任何時候，都不甘心交往戛然而止，總想把眼前的這個游戲持續(xù)玩下去，甚至甘愿為其付出所有，強迫自己愛著對方的一切，譬如書與曾經(jīng)暗戀過的那些女子。

花褪殘紅青杏小

太雅的東西附和起來就累，雅往往是需要閑心情去侍弄。譬如在窗臺上種兩缸白菊花就夠折騰人。以前我老喜歡焚香，為此弄來了一個瓷香爐，為熏一點香，費力、花錢、耗時間，結(jié)果還要小心翼翼地處理煙灰，真是瑣碎纏人，所以堅持沒有多久，此番雅舉也便不了了之。

我承認我是一個偶爾精致下的人，手腕，脖子上纏點珠子項鏈，以此標榜自己是藝術家。但是說老實話，我卻從來沒有藝術過。做藝術家首先要膽大，其次要想象力夸張驚人，再者還要眼神里空空洞洞，容不下這個馬蜂窩似的凡俗世界，說白了，也就是不把俗世人放眼里。凡此種種，我都做不到，譬如在諸多事情上常常表現(xiàn)得膽小如鼠，譬如來點感冒風寒就忐忑不安，此刻看見朋友親戚就開始作告別狀。路上倘有陌生女孩沖我微笑，更是兩股顫顫，六魄悠悠，緊張得不行，那年約好要與表哥去偷附近苗圃里的月季，沒想到鐵門爬到一半雙腿發(fā)軟便做自由落體跌落下來。這一點點都如實證明了我并不是什么藝術家，根本就不是一塊搞藝術的料，只是接近烏七八糟的大俗人一個，只不過俗得有些出奇離譜罷了。

然而生活的趣味有時就來源于這種半俗半雅，半推半就，半開半合、半明半暗，半是半非的狀態(tài)，所謂酒飲微醺，花看半開的境界。說起來宋朝以來道學家的禁欲思想必定是沒有用的。但是一味地放開，所謂的放縱，也要避免?！吨杏埂烽_宗明義就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個思想翻譯成大白話也便是寫在黑板上方的那句話：既要活潑，又要嚴肅?；畹锰帕?，會讓人不敢靠近，太俚俗了，又讓人不屑于靠近。所以雅俗都需要照顧到，這樣才能在人群中使自己變得親和起來。

最近又翻出知堂文字，還是和以前看到的那樣好，絲毫沒有褪色。有些書，事隔經(jīng)年再讀，總覺得沒有那么好了，原因是多方面的，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心境變遷，變得太躁動了，內(nèi)心的頻率也沒有以往微細了。所以遇見書中精彩的地方往往無動于衷。但也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眼光日漸深邃的緣故，舊書再讀自然矮了大截。

童年眼中許多龐大的身體現(xiàn)在卻無端地矮下去，那時一個難以實現(xiàn)的愿望現(xiàn)在卻變得易如反掌。童年的我們，因為本身足夠的渺小，所以看見茶杯里的水，也會認為那就是大江大海。看見一只豹腳花蚊，也會認為那就是云鶴。看見一顆泥巴丸子，也會認為那就是大山丘壑。因為當時把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足夠低矮，時時懷著謙卑心上路，所以世界無形地也就擴大了十百萬千?，F(xiàn)在我們的欲望不斷放大，許多在當時看來饒有興趣的事也覺得索然無味。其實，我們每天所面對客觀世界至始至終都沒有太大的改變，是我們的心態(tài)變了；要求日益增多，并且越來越苛刻，導致我們的內(nèi)心越來越空虛浮躁，因此之故，很多事物的味道才慢慢地寡淡下去。

最近在書舍認識的幾個朋友都是我夢寐以求的，書上偶爾能夠遇見，不料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有這一類人。原野女兄很瀟灑自豪地到湖邊租了一個大房子，每天關起門來練琴。她身上到底有點魏晉人的氣質(zhì)，尤其類似于嵇康。那天她一個人站在化文書舍的門口高抬起嗓子咿咿呀呀地唱歌，讓我瞬間徹底愣住了?，F(xiàn)在她的先生——也就是當年她的男友，十年前很豪情萬丈地跑到杭州去追她，她開始是拒絕，因為她壓根就沒想過要喜歡他。可是后來她覺得這人確實傻得可笑，一個人可以不管不顧，跑到杭州城來投奔自己，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一個男人在他喜歡的女人眼里，已經(jīng)傻到好笑得像塊石頭，愛情的這一臺戲——自然而然的，也便有了戲。

小樓昨夜又東風

小樓昨夜不僅又東風，還下了一層大雨，這樣一來，正好讀點閑書?！短K軾詩選》翻了沒幾頁，手腳就困得不行。腥涼的雨味隨即也滿上來。

我對于陌生事物的認知，都來自于嗅覺，在我看來，任何東西都有它特有的氣息，每種氣息都像一個巨大的場，這個場你靠近它，身體不由得驚悚一下，或者記憶里的某個畫面突然被打開；讓你猝不及防。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你一時間愣住。這樣的事我曾無數(shù)次地經(jīng)歷——以至于越來越堅信嗅覺在各種官能里的霸主地位。

有個朋友，很有演喜劇天賦。他以前染過鼻炎，后來醫(yī)治好了，但嗅覺卻大不如前，他對于春天，完全是遲鈍的。昨天傍晚下了一層猛雨，熱氣蓬蓬；花草與泥土里的香味被晚風吹得到處都是，讓人沒有心思走路，朋友卻一如既往地鎮(zhèn)定。春天像一個美人，散發(fā)著誘人的體香，朋友這番冷淡——讓春天對自己是否具足魅力也完全喪失了自信。很難想象當我嗅覺也變遲鈍以后，文字是否還能像現(xiàn)在一樣存有溫度？

在我看來，嗅覺器官直通大腦，有許多氣味，一旦與身體靠近便往腦子里鉆。腦子里儲存著什么？除了記憶和智慧，再就是各種要說的話。所以氣味鉆到腦子里，一來容易把往事一頁一頁翻出；另外呢，也有可能啟迪思想；再者呢，很有可能寫幾行令人發(fā)酸又發(fā)麻的詩句。南唐后主李煜也是一個嗅覺極度敏感的人，他之所以說小樓昨夜又東風，大抵是因為風中的香味，這種香味或許是來自于某個多情女子，或者是來自于某種春天的花香，因為東風向來比較柔軟無力，像深閨的弱質(zhì)柳。李煜坐在屋子里，是不大可能聽見的。東風的存在，要靠嗅覺去辨識，這的確與耳朵無關。

2005年夏天，我16歲，給《今晚報》投稿。稿子最終被退了回來。恰恰是篇有關聲音氣味的文字。當時在我看來，文字固然出彩，之所以后來發(fā)表受阻，原因是當時把自己打扮得酸腐過頭：文章不但是以豎排繁體面貌寄出，連稿紙也是自己刻?。贿@樣一來，編輯就有些沒法理解，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竟然把自己打扮得這樣古舊，無論如何，也不能鼓勵。

除古舊以外，我還老喜歡把自己弄得風雅十足，一有環(huán)境就抓住不放，可以說，“家”使我的這個癖好發(fā)揮到了極致。下午坐在五樓的窗臺前敲字，桌上一本李白詩集，抄錄了幾句，枕在桌上的玻璃倒映著大半張?zhí)炜?。明凈、空闊。偶爾幾只鴿子從玻璃上?jīng)過，眼睛頓時被晃動了一下，視覺盡管不適應，但心里卻感覺極好。覺得外面的喧囂全部被釘在了樓下。無論如何，也攀緣不到我所在的這個高度。

可是想想，到底沒有什么東西是屬于自己的，沒有什么環(huán)境可以一直待下去。許多熱鬧的門庭后來都冷落了，許多美好的春天都被時間埋葬了，許多有緣的人走著走著就消失了，許多美好的感覺像煙霧一樣漸漸地就消散了。但有時我卻很愛惜當前的美好。譬如對于一所屋子，想著我能夠在這個空間里生活，每一個細小的物件聚擁在這里，讓人溫暖、沉醉。內(nèi)心也因此而甸實萬分。

有時候，感覺世界就裝在一個小的玻璃杯里，你雙手緊抱，感受它的溫度，暖流順勢彌漫周身——內(nèi)心從來都沒有過這么安妥。我家樓頂種植了一些植物，傍晚天色混沌起來，我在窗臺前寫字，從對面窗戶看見我爸穿個襯衫在樓頂侍弄花草。今年的葡萄因為傷了根器，果實明顯沒有去年之多。當想起這些，突然覺得自己生命從來都不蒼白。孤獨之日從未有過，因為懷里有這樣一個小巧而精致的家，里面有構(gòu)成家的所有元素存在。

我們?nèi)粝霃氖挛镏蝎@取滿足，首先必須打心里熱愛。有些東西，看似擁有，但終未曾獲得。原因是它在你懷里完全是冷的。熱愛的前提必須用心感知。感知了，才有可能注入感情，感情能夠使一件本不屬于你的事物歸屬你。在這一方面，嗅覺曾經(jīng)幫過我的大忙，讓我有能力與各種感興趣的事物貼近，使我與它們的距離變成一個空空大大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