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明

再次見到特魯西埃，是在摩洛哥的大西洋海濱城市阿加迪爾，法國人沒有了先前的壯志未酬，而是一臉恬淡。

“我現(xiàn)在要考慮孩子教育的問題，女兒馬上到7歲，要準備上學了”，在阿加迪爾的索菲特酒店，“老特”語氣平靜地說。

上賽季結束后，他在離開深圳時，一臉堅毅地說：“我還會回來?！爆F(xiàn)在，談到中國俱樂部的邀請，他竟脫口而出一個單詞：“enough！”

3年前，特魯西?？战瞪钲跁r，近百名記者將發(fā)布廳圍了個水泄不通。3年后，他離開深圳時，卻沒有一個記者出現(xiàn)。

對聯(lián)與藍圖都不見了

關于在深圳紅鉆的經(jīng)歷帶給自己的最大變化，特魯西埃說：“之前，我一直用自己的心靈去做出判斷，但現(xiàn)在我會更多地用我的大腦?！?/p>

時間退回到2010年2月23日，特魯西埃在深圳紅鉆發(fā)布會上亮相的時候，正值電影《讓子彈飛》熱映，“讓××飛”成了那個時期的經(jīng)典句式。深圳紅鉆也為老特準備了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新春新人新賽季；下聯(lián)：特區(qū)特帥特給力；橫批：讓足球飛。

在發(fā)布會現(xiàn)場，聽到這幅對聯(lián)的寓意，老特瞬間變得非常激動：“我非常希望第一年能拿到前六名，第二年進前三，獲得亞冠資格，第三年拿冠軍！”

紅鉆董事長萬宏偉開心地回應：“和特帥簽約時，俱樂部沒有給他下達任何成績目標，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他制定的目標?！?/p>

那是一個留給深圳球迷無限憧憬、甚至是支撐了他們3年的美麗藍圖。就在這之前幾個小時，載著特帥去新聞發(fā)布會的車路過即將完工的大運會主會場——深圳灣體育場，俱樂部工作人員指著漂亮的“春繭”說：“這將成為我們未來的主場?！碑斕煜挛纾佤斘靼淼角蜿牭那暹h訓練基地，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球員穿著各色的訓練服在坑坑洼洼的場地上無精打采，球鞋和衣服等裝備七七八八地散落在地上。特魯西埃當即丟下一句話：“我不干了！”

在接下來的3年里，特魯西埃從暴怒于沒有訓練基地，到最終適應了每場訓練前“捧著現(xiàn)金”交給場地方面等待開門；從抱怨場地條件差，到適應了走上訓練場時，將高爾夫球砸出來的坑用腳跺平。

有人說，特魯西埃是一個裹挾著理想主義者蛋黃的雞蛋，但無奈遇上了足球世界最頑固的石頭。

我無愧于每個球員

在深圳的日子里，特魯西?？偸窍矚g把自己稱作“船長”——即使在一艘快要沉沒的破船上，也絕不丟棄船員，自己先逃走。

2013年世俱杯期間，前鋒愛將陳柏良和羅西加盟上海申花的消息傳來，面對記者，老特沉吟良久。

“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對得起我的球員們，每一個”，特魯西埃一字一頓地說。

今年年初，為了治療陳柏良的腿傷，特魯西埃把他帶到巴黎，親自聯(lián)系圣日耳曼的隊醫(yī)埃里克·羅蘭德。這位著名的法國醫(yī)生曾經(jīng)為眾多球星治過傷，主刀為左膝十字韌帶斷裂的“外星人”羅納爾多成功實施了手術。特魯西埃自掏腰包，負擔了陳柏良在法國的住宿和治療費用，還帶他去現(xiàn)場觀看法甲比賽，并安排陳柏良與安切洛蒂、伊布等大牌教練、球星見面合影。

“球員對我的評價還是很好的吧？是不是？至少大部分吧？”特魯西埃向記者打聽著，很在乎，語氣中又有了一些不自信。

老特上任第一年，曾經(jīng)和球員們爆發(fā)過一次非常嚴重的沖突。

中超和中甲拖欠球員工資和獎金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在資金緊張的深圳紅鉆，這更是一種常態(tài)。2011年10月31日，黃鳳濤、程月磊等7名球員因為俱樂部拖欠獎金而罷訓，特魯西埃暴怒了。

“在金錢合同之上，你們更應該注重道德合同。我是船長，我的船沒沉，這幾個人就跳海了”，特魯西埃說。那個賽季后，7名隊員無一例外地被清洗，同時離去的還有特魯西埃認為“不忠”的幾名主力球員。深圳難逃厄運，成為中超第一支帶著冠軍榮譽降級的球隊。

直到這時，大部人還是支持特魯西埃的。2011賽季結束后，老特收到74家中超俱樂部的邀請，但他發(fā)誓要把深圳帶回中超，“我是船長，現(xiàn)在遇到一些風浪，不能自己先跑了啊”。

2012賽季，深圳紅鉆在中甲最終名列第七，下課聲密集響起，老特甚至爆發(fā)和球迷的肢體沖突。

從2011年初“三年奪冠”的豪言壯語，到2012年“殺回中超”的躊躇滿志，終于到2013年“我們不具備沖超實力”的無奈嘆息

這三年，“老特”手里的球員個人能力越來越弱，除了巴巴卡、樂山孝志、陳柏良等人，其他幾乎都沒有職業(yè)聯(lián)賽經(jīng)驗。

2013賽季，特魯西埃面對外援巴巴卡等人因為俱樂部拖欠獎金多次罷訓，絲毫沒有責備球員，他自己和教練團隊的工資也被拖欠。離開深圳的前一天，特魯西埃從廣州請來一位律師，準備采取法律途徑與俱樂部交涉。

在他出示的這份欠薪明細上，自己和教練組成員的獎金是拖欠時間最長的。

“這三年，我絕不后悔”

世俱杯期間，記者如約來到摩洛哥馬拉喀什的索菲特酒店。特魯西埃正與阿爾及利亞和阿聯(lián)酋的足協(xié)主席相談甚歡，他在非洲和中東足球圈的人脈和地位可見一斑。

“菲利普，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中國了，不用再顧忌什么了。說實話，你到深圳真的不后悔嗎？”我問。

他說：“在中國這三年，即使作為一個教練最重要的東西——聲望在慢慢消褪，我也絕不后悔?！?/p>

“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特魯西埃說2010年他曾經(jīng)接到一個電話，一位經(jīng)紀人在電話中說：“現(xiàn)在中國有家俱樂部想邀請你，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他們想在三年內(nèi)拿亞洲冠軍。”

“哪個球隊？”

“是一支中國次級聯(lián)賽球隊?！?/p>

“別開玩笑了！”

對話就這樣結束。沒錯，邀請?zhí)佤斘靼５钠鋵嵕褪?013年奪得亞冠的廣州恒大。

“那確實是很大的一次失誤，但我不后悔”，特魯西埃說，“廣州恒大以球員的實力來說，教練起的作用可能僅僅有20%，而在深圳紅鉆，我可以發(fā)揮出一個教練所能發(fā)揮的最大能量。在低級別的聯(lián)賽，一個好教練往往會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因為他能教會一個球員最基本的東西”。

除了技戰(zhàn)術，特魯西埃希望給球員注入最多的就是職業(yè)精神。面對那么多剛剛出道、從沒打過職業(yè)聯(lián)賽的球員，特魯西埃堅持走訓，他認為這是對一個人的基本尊重。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個中國人了。”

兩年前，特魯西埃面對記者痛陳：“‘關系是中國足球的罪魁禍首?！狈▏苏f自己對于“關系”一丁點都不會容忍。那時候，到中國才一年多的特魯西埃眼里揉不進任何沙子，“有的隊員幾乎每天都要打電話給俱樂部領導抱怨，這在國外是不可想象的，隊員是由教練來負責的，怎么可以直接給俱樂部主席打電話”？

2012年，在與記者的一次對話中，特魯西埃說：“在中國，不少球員都建立了關系網(wǎng)來保護自己，教練做出某個決定，就會被這張網(wǎng)彈回來。建立和維持關系網(wǎng)成為球員們花精力做的主要事情，他們根本沒有一個足球運動員應該具備的雄心壯志，而是‘你踢球，我給錢；你高興，我高興。”

那時候，特魯西埃像是一個科學家，把自己從法國、日本帶來的足球裝在與中國社會隔絕的密封箱進行實驗。一年多過去，特魯西埃說：“我現(xiàn)在也懂關系了，喝酒時，我也會偷奸耍滑?！?/p>

特魯西埃給記者看了他離開深圳前和俱樂部某位高管的合影，這位高管親密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看這個人笑瞇瞇地，其實手里拿著刀啊！”特魯西埃笑著，頗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感覺。

對于特魯西埃來說，過去不能理解或不愿理解的東西，現(xiàn)在恍然大悟。

“我原諒在微博上說球隊打假球的那個人，雖然他做得不對，我理解他”，特魯西埃說，“他只是把自己當做球迷了”。

世俱杯期間，正值中國隊選帥。特魯西埃向記者打聽足協(xié)的人來不來摩洛哥，什么時候來，住在哪里。但是，一說到中國足協(xié)“先申請”的選帥程序，他又恢復了那久違的“義憤填膺”。

“我為什么要申請？我絕不會申請！我不是一個找不到工作的人。中國足協(xié)應該懂得自己到底需要哪個教練。他們要給我打電話，而不是要我去申請！”老特顯得非常激動，“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但不意味著我會去主動申請，我隨時等待足協(xié)的電話”。

和記者聊天的時候，連續(xù)幾個陌生電話打到老特的手機上，他拒接了兩次，第三次，還是按下了接聽鍵?！叭f一是中國足協(xié)的電話呢”，他半開玩笑地說。

但這并沒有發(fā)生。

“我來告訴你，選帥之所以是這樣的，是因為他們早就選擇好了中意的教練，其他報名的只是做個樣子而已”，特魯西埃接完電話后說。

“你以前知道‘關系，現(xiàn)在學了一個新詞兒，叫‘內(nèi)定”，記者說。

特魯西埃問：“之前他們不要我，因為我不了解中國?，F(xiàn)在他們不要我，是不是因為我已經(jīng)是一個中國人了？”

老特終究還是一個外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