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昔有長清河,河內(nèi)生鯉魚。鯉魚半成精,貪戀捕魚人。三年日與夜,暮暮偷相見。難忍長相思,不禁撞網(wǎng)間。捕魚人不知,烹食妙不言。鯉魚死未足,滴滴淚成血。
【靈魚閣】
蟬衣來到枯城時,正是秋意最濃日。
她抬起頭,望著門匾上靈魚閣三個字,四下人進人出,她卻泛起些許寒意。小二笑著說,“客官,今日的座滿了。您要想吃魚,得一早兒來這兒訂座?!?/p>
蟬衣皺眉,往里望了一眼,果然人滿為患,店內(nèi)食客均面露醉生夢死之色。蟬衣隨意一瞥,望見其中一張桌上擱了一個瓷盆,內(nèi)中臥著一條扁平似刀的魚兒,整個魚身色如溶脂,幾近透明。
只匆匆一瞥,蟬衣便覺雙足黏牢在地,再也走不動了,舌尖味蕾迸射出滔天欲望。
“姑娘若是喜歡,何不與在下一道進去呢?”身后驟然響起一個聲音,蟬衣錯愕回過頭。跟前站著的人年齡三十有余,身高足有九尺,肩寬身挺,著一襲雨過天青色,掩不住的風流脫塵。見她怔怔不答,男子上前一步道,“約好的人來不了,可惜了靈魚閣千金難買的一個位子。”
蟬衣還未來得及想明白,已不由自主地點頭如搗蒜。店小二見此,當即引他二人上樓就座。
靈魚閣是近兩年突然名震江湖的一家魚樓,除了魚再無多余菜色,因其味而甲于天下。蟬衣便是為此特意而來,此時她面前依次擺了冷水魚,河刀魚和蒸鱸魚,任何一道無不艷絕四方。
“這家店一共七九六十三道魚菜,你若是喜歡可再添幾道。”男子為她夾了一筷,笑容里滿是誠摯。蟬衣稍有別扭,慌忙道,“多謝公子美意,只是你我素不相識,這兒的菜又要價高昂……”
還未等蟬衣說完,男子一瞪眼,單手舀了一勺魚湯沖她遞去,“若是真心謝我,就喝下去。”他的模樣雖極為強橫,偏生目光里卻又有融人暖意。蟬衣瞧得呆住,吃驚地望著他如此曖昧的舉動,猛覺兩頰竟火燒般滾燙了起來。
“我夾給你的肉不見你碰,舀的湯也不愿品嘗,你又是否將我當朋友呢?”男子一挑眉,目露失意,咄咄逼人道。蟬衣瞧得心猛然一跳,只覺他那道目光仿佛濕漉漉地穿進了她心底里。她想也不想便前傾身子,一口氣喝光了他勺內(nèi)的魚湯。
還未來得及將那鮮香濃湯一口咽下,蟬衣竟是嘩得一口,將魚湯完完本本嘔在了自己的碗里!
見她漲紅了臉咳嗽不止,男子一怔,雙眸剎那閃過震驚神色,連忙飛身而來拍撫她的背脊。蟬衣又羞又惱,一手想推開他去,偏偏竟被對方一個順手摟入了懷內(nèi)!蟬衣驚慌無措,奮力掙扎著想要脫身,卻被男子越摟越緊。
“我等了你那樣久,不要再離開我了,好嗎?”男子不住的低聲哀求,他的聲音似有無邊魔力,蟬衣停止了拳打腳踢,一顆心漸漸寧靜緩和了下來。
說來也是荒謬至極,她便這樣任這個第一次見面的人懷抱著,聽著她聽不懂的情話,卻只覺得他二人仿佛已相識了許久許久。很久之前她便堅信,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何時何地愛上了何人,冤孽有頭,愛恨有主。她為一嘗名動天下的靈魚閣而來,卻不料第一口就被惡心得全盤吐了出去,可是若非為此,她也不會遇到他。
他叫裴云來,喜食魚,喜著雨過天青色。除了這些,蟬衣對他再無所知,她不知道他住在哪兒,甚至不知道他家中有沒有妻兒。她原本不是一個那樣輕浮的人,漂泊江湖多年,多少男人撩撥攀折她卻皆無功而返,可是直到遇上他那一雙河水般清澈的眼眸,她身不由己,她躲避不及,只得深深地跌入其中。
【不定心】
枯城地處南方濕熱之地,若非靈魚閣之名聲動天下,怕這兒一年四季都來不了幾個城外人。
蟬衣倚在臨窗的雅座上。她因半月前給一口魚湯壞了胃口,平日里對著這兒的滔天香氣都無動于衷。這個座是裴云來常年買下的,她無事時便常來此望著過往人群發(fā)怔。
“在想什么?”裴云來自身后冷不丁道。
蟬衣嚇了一跳,故作惱怒地掃了裴云來一眼,嬌嗔道,“在想你究竟是什么來歷,為何能在這兒買下一張桌子來?!?/p>
裴云來面無表情地在她對面坐下,順手給自己倒上一盞熱茶,淡淡道,“因為整間靈魚閣都是我的?!毕s衣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旋即又疑惑道,“你若是這兒的老板,半月前又為何裝作闊少邀我入內(nèi),大可直言便可。”
裴云來深深望了蟬衣一眼,目中盡是她看不懂的復雜神色,良久他才長嘆口氣道,“因為每天每刻我都守在門口,遇上了合眼緣的女子便上前搭訕,不露聲色地邀對方共賞絕味。她們大多同你一樣欣然前往,在你之前,我少說也這樣邀過近百個女子。”
蟬衣周身一顫,愣愣的望著裴云來,目中滿是迷茫之色。她想要責備,卻不知又能責備他什么。從一開始便是他勾一勾手指,自己便主動貼了上去。他邀她她便去,他抱她她不掙脫,她又能責備他什么呢?
“原來是這樣,恕蟬衣自作多情了?!毕s衣垂下眼,不冷不熱道。她不敢對上裴云來滾燙熾烈的目光,略施一禮,起身便要離去。身子卻在下一瞬被人自后緊緊摟住,似要將她纖瘦的身子揉入胸膛深處。蟬衣只覺臉騰地紅了起來,滿心羞辱一股腦兒地涌了上來。她也顧不得四下客人驚異的目光了,狠狠一口便咬在了裴云來的手臂上!
身后裴云來顫了一顫,任憑蟬衣死咬著不放,非但未松手,反倒摟得她越發(fā)緊了。蟬衣咬得累了,只覺一股咸腥氣兒猛沖入喉間,這才松開裴云來被她咬得鮮血淋淋的手臂。見裴云來也松懈了下來,她一個抽身避了開去,轉(zhuǎn)過身冷冷望向他。卻不知為何,裴云來的目光里迸射出她看不明白的深厚情誼,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竟泛上了隱約淚光。
“為了一個夢,我等了那么久,認錯了那么多人,總算是找到了你?!迸嵩苼磔p聲道。
蟬衣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她是真的給他的忽冷忽熱弄糊涂了。為何他有時可以陌生得叫人心生寒意,有時又莫名深情得一塌糊涂?她越是想去計較明白,便越是在他如網(wǎng)般細密的目光里沉陷無蹤。
她怕透了他那樣的目光。
情之一字,最是惹人哭哭笑笑,瘋瘋癲癲。她見他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面,談過的心事僅是寥寥數(shù)語。可為何這顆心啊,他要丟棄便郎當四碎,他要拾起又完整如新,好像再不屬于自己。endprint
后來的幾日,裴云來待蟬衣極是溫存。他從未承諾她什么,卻將她捧在了心尖兒上。她不愿吃靈魚閣的魚,他便大費周章令人去別處給她搜尋美味。她在枯城無落腳之處,他又一擲千金命人按她的喜好堆土建樓。這重如泰山的一切,他卻偏是顯得云淡風輕。每當蟬衣欲拒絕時,只看一眼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便立刻軟了下來。
她抗拒不了他的好,雖然她從未曾明白他究竟圖她些什么。
“裴公子一番好意,蟬衣早已心領,斷不能再無故接受?!毕s衣深吸了口氣,望著裴云來道。他手中捏著一個古怪之物,白瑩瑩的透亮質(zhì)地,似是魚骨穿成的配飾。今日一來靈魚閣,裴云來不但叫了一桌菜肴,還要贈她此物。
“此物自是極為重要,這天下間卻只想給蟬衣一人?!迸嵩苼盱o靜說道,他的目光里滿是濕漉漉的溫柔,仿佛一股淙淙泉水淌入蟬衣心里。她怔怔的望著裴云來,胸腔內(nèi)有什么敲擊得格外有力,每一下皆石破天驚。蟬衣不由得沖那魚骨般的配飾伸出手去,就在指尖即將觸到的那刻,身后突然響起一個清甜的聲音。
“云來可避得人家好苦!”一個紅衫女子俏皮道,她烏溜溜的眼飛快掃過裴云來和蟬衣,濃密的眼睫如一團烏絮,“上個月是人家失約在先,所以任憑處罰?!?/p>
紅衫女子瞧著極是美艷動人,蟬衣略為一怔,上個月正是她初次與裴云來相遇的時候。那時裴云來借口同伴失約,邀她共品佳肴,難道那日他便是約了眼前佳人?
裴云來面露尷尬之色,不安地望了蟬衣一眼,隨即故意咳嗽道,“雪姑娘言重了,還未正式介紹一下,這位是……”他正要沖那紅衫女子介紹蟬衣,卻不料對方竟是先一步情不自禁地拾起筷子,夾了桌上一筷魚肉放入口中。
幾乎是與此同時,紅衫女子面露古怪之色,繼而猛然轉(zhuǎn)過身扶著椅背大口嘔吐了起來!她不但將先前入口的那塊魚肉吐了個干凈,甚至還嘔出幾許嫣紅的血絲來。目睹的客人無不張嘴錯愕,一道道疑竇的目光齊齊聚在蟬衣這一桌。
靈魚閣的魚菜甲天下,她卻像是沾上了世間最污穢惡心之物,整張臉嘔得蒼白如紙。蟬衣同樣不解地望著,只覺這一切好似有些眼熟,半月前她也是因喝了一口魚湯而反胃得不成樣子。
“你之前為何會吐出魚湯?”裴云來不解地望來,一雙眼如火入炬。
素心一呆,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或,或許是吃不慣這里的味道吧。”她并不知道為什么會嘔吐,他這樣一本正經(jīng)去問卻又是什么意思?
她正想著,身側(cè)的裴云來卻是先一步飛身上前,攙扶起憔悴不堪的紅衫女子。他的目光里盡是焦灼,小心地將她扶到位子上,每一個舉動都似是生怕弄疼了她。紅衫女子心有余悸地望著滿桌魚肉,良久方啞聲道,“大名鼎鼎的靈魚閣,味道為何如此咸腥嗆人?”
不知為何,裴云來的眼底竟隱隱跳躍著喜悅之色。他親自為她斟茶倒水,眉眼間的暖意似要淌出蜜來。而紅衫女子恢復過來后,也是嬌嗔地望著鞍前馬后的他。
這一切蟬衣癡癡的看著,仿佛全身的氣力早給抽了個干凈。她眼睜睜的見著裴云來背過身去,好像不曾對她上過心般。他的目光還是那樣的溫柔,他的懷抱還是那樣的滾燙,只是這一切卻都是沖著別人。
在她之前,他邀過數(shù)不清的人。在她之后,他依舊可以相似對新人。她蟬衣算什么啊,好不要臉地賴在這里,對他所有話都言聽計從。歡喜時如珠如寶,厭倦時棄如敝屣,只恨這顆心啊,為何明知是薄情人,卻偏生是不愿離去,為何鞋底似是黏在了這里,為何歡喜與難過,都由他一人說了算?
【愛恨休】
枯城逐漸的入了冬,寒意一點一滴侵蝕著人心。
蟬衣著的依舊是兩個月前初來此時的單薄衣裙,瑟縮得躲在靈魚閣內(nèi),只有這兒的魚菜蒸出的騰騰熱氣,才能使得她冰涼的手腳稍微暖和一點。
只有一顆心,任周遭如何暖意融融,依舊是冰涼萬分。
她在這兒等了裴云來足有一個月,困了便躲在靈魚閣跟廚房相連的雜物間內(nèi)一張空著的櫥柜里,餓了便去外頭買上幾個饅頭,渴了便著人上一壺濃茶。下人從最初對她的畢恭畢敬,到如今的白眼紛紛,可這些她都顧不得了。她只想見他一面,求一個答案死一顆癡心。這些日子說來也怪,她竟是夜夜夢見他。夢里他緩步向她走來,眉眼是那樣熟悉,可又有著幾許陌生。
“云來你看,這不是上次那位姑娘么?你怎么還和她糾纏不清!”一聲清甜入耳,蟬衣猛地回過頭去,終見著裴云來挽著一月前那紅衫女子。他著一襲月牙色長袍,領口袖口皆縫了素色的狐貍皮。一個月未見,他的目光依舊是那樣直入人心,此時與身旁女子神色親密,見了蟬衣眼底是稍縱即逝的驚訝與愧疚。
她心里苦澀,等了那么久,最后說出口的卻是,“我也剛好來此,只為告訴裴公子一聲,一個月里多謝款待,蟬衣就要離開這里了?!?/p>
裴云來的雙眼猛地睜圓,竟是脫口而出道,“你要去哪兒?”話剛出口,他又猛然意識到自己這莫名其妙的真情流露,尷尬地笑一笑,補上句道,“我派馬車送你吧。”
一旁的女子卻是嗔怒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不依道,“馬車我要用呢?!?/p>
蟬衣見此,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聲道,“公子與蟬衣本是萍水相逢,如此多有不便?!彼蛐』忌狭酥匕Y,記憶只能停留在最近的三年,漸漸地連自己家住哪兒都說不真切,又何必再徒欠他一場。
裴云來見她拒絕,一時也六神無主,半晌才啞然道,“無論如何,我也該送你出城。”他說完這話,便轉(zhuǎn)頭與那叫楊雪兒的女子解釋了一番。楊雪兒小嘴一噘,直哄了許久才勉強答應,一個人悶悶的往窗邊一坐。
蟬衣一怔,步子已不由自主隨著裴云來出了靈魚閣。她心內(nèi)五味雜陳,剛想說些什么,裴云來卻先開口道,“蟬衣,裴某有愧于你,臨別時想給你說一個故事。”
蟬衣不明所以地望著他,裴云來頓了頓開口道,“許多年前,枯城里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皆以捕魚為生,靠的就是繞城的一條長清河。說來也怪,河內(nèi)一條鯉魚久而半成精,竟悄悄喜歡上了岸邊的捕魚人。它法力不夠,只能在夜晚悄悄潛入捕魚人的夢里,訴說衷情種種,如此一晃便是三年。三年內(nèi)它朝朝浮水相見,夜夜入夢團聚,一顆心盡給了那捕魚人。三年后它終再承受不起相思之重,猛地躍入捕魚人的漁網(wǎng)。它以為那么多夢里相思相守,漁人會珍而重之地將它養(yǎng)在家里。卻誰料漁人只將它熱油清炒,燈下烹食?!眅ndprint
裴云來說到這里,眼里悲涼之意頓生。蟬衣聽得入神,心里也泛起同情之意,輕聲嘆道,“多情總被無情誤,鯉魚便這樣被心上人活活吃了嗎?”
裴云來搖了搖頭道,“說來也巧,鯉魚半成精,被吃去的那半邊身體恰是尚未修成的那一半。它從此可借助法力化作人形,只可惜一顆心早被傷得透了?!?/p>
蟬衣不由嘆息道,“本是因禍得福,卻誰知得到的并非它所求,它最在意的早已失去?!彼两谶@個悲涼的故事里,抬頭時才發(fā)覺自己已到了枯城城口。生活或許就是這樣,得到的都是僥幸,失去的方是人生。
裴云來嘆一口氣,靜靜道,“裴某終是有愧于你,日后若有需要,可隨時找我?!彼f完這話,便再不多言,平靜的轉(zhuǎn)身離去。蟬衣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心里頭有幾許失落。
不知為何,那個故事一直在她腦海翻騰。她似能望見鯉魚不甘決絕的目光,漁人背棄殘酷的模樣。
【再回首】
離開枯城后,蟬衣有一處沒一處的落腳。
她打小便患病難愈,記性總是不好,只能記得近兩三年發(fā)生的事。因而及時享樂,攢下一點錢便去靈魚閣吃魚。從前總為此苦惱,如今倒覺得再好不過。因為只用捱過這幾年,終有一日她會忘記裴云來,忘記他曾飛身將她摟入懷中,忘記他曾舀一勺魚湯,認真地喂她喝下。
她的心已給了他,縱使那是三分蜜糖七分穿腸。
收到裴云來的書信是在半年后,蟬衣顫巍巍地打開,待見到那艷紅的婚帖時,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動。他飄忽不定的心終安定了下來,停在那叫楊雪兒的女子身旁。蟬衣閉上眼,將婚帖撕了個粉碎。
半年前她只是隨口告訴了他一個地址,因此這封婚書晚了三個月才道她手里。也就是說,三個月前他便已娶了楊雪兒。
蟬衣冷冷的望著婚帖的碎片,心里頭突蔓上一股難以言喻的仇恨。昔日是他死死擁抱,道什么等她許久,求她再不要離他而去。他原來并非生而花心,卻是對她花心。她可以坦然接受他朝三暮四,卻斷不能接受他區(qū)別對待那叫楊雪兒的紅衫女子!
想至這里,蟬衣立即打包行李,踏上了去往枯城的路。
靈魚閣依舊是老樣子,食客摩肩接踵仍訂不到座。蟬衣無聲地望著,任一個個吃得酣暢淋漓的食客與自己擦肩而過。在廳堂內(nèi)招呼的,赫然是昔日紅衫的楊雪兒。為人婦的她不得不料理店堂的生意,整個人豐腴了少許,眼底是抑制不住的光芒點點。
蟬衣只一眼,便瞧見她腰間懸掛的,恰是當日那枚魚骨配飾。想來裴云來已將這祖?zhèn)髡鋵毥o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心里頭不由又是一陣的失落。
“姑娘若是想一嘗靈魚閣的絕妙,不若與在下一同入內(nèi)?!鄙砗笠粋€熟悉的聲音,蟬衣如遭雷擊,愣愣的轉(zhuǎn)過身去,那人也幾乎呆愣原地。
一切恍若曾經(jīng)光景,吃不到魚的蟬衣,與有心搭訕的裴云來。時光仿佛靜靜停在了這里,初相見便情心動,再相見便終生誤。
“你怎么在這兒?”裴云來啞然道,他的面上滿是疲憊之色,此時一雙眼卻隱隱透出光彩來?!鞍朐虑拔冶慵某隽藭叛阍賮?,這么快便到你手上了嗎?”
蟬衣只得撒謊點頭,隨即道,“你還是老樣子,不怕夫人不悅嗎?”想到楊雪兒為一口魚肉吐出血絲來,那時的裴云來緊張得幾乎手足無措。
“休提那人,可騙得我好苦?!迸嵩苼砟樢怀粒抗鈷哌^廳堂內(nèi)忙活的楊雪兒,眼底滿是怒意與鄙夷。
蟬衣吃驚地聽著,半晌方默然別過頭去。本以為他對她會不一樣,可即使成了親又如何?原來再深的情,到手了也不過如此。
分別時裴云來千叮萬囑,直到蟬衣答應再不輕易離去。他看起來那樣緊張,蟬衣不由地在心底冷笑。最珍貴莫過于未得到與已失去,只有失去她時方念起她的好。
這一夜蟬衣并未回到半年前裴云來給她在枯城建的屋舍,而是神智恍惚地留在了靈魚閣。月光透過窗扉落在地上,泛起一層白瑩瑩的霜華,四下寂靜無人。蟬衣嘆一口氣,從一張空著的櫥柜里鉆了出來。半年前她也曾這樣,白日坐在靈魚閣內(nèi)等,夜晚便鉆入這櫥柜酣睡,那時她為見裴云來一面,而今或可說是故地重游。
正想著,猛聽見腳步聲朝廚房走來,蟬衣一驚,又猛地縮回櫥柜。
空蕩的靈魚閣內(nèi)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呵斥聲,“云來,你可說是越來越過分了,這般明目張膽地勾搭女子,可讓下人們怎么看我?!”
蟬衣一怔,果然片刻后便聽見裴云來熟悉的聲音,“我娶你本就是場天大的笑話,莫廢話了,你說把魚骨藏在靈魚閣,到底在哪兒了?”
蟬衣想起白天那串掛在楊雪兒腰間的魚骨配飾,頓時明白楊雪兒定然是撒謊了。
又隔了一會兒,再次飄來楊雪兒略有點尖利的聲音,“既是定情信物,我憑什么要還給你?”樓下不時傳來桌椅摩擦之聲,蟬衣既好奇又害怕,良久方聽見裴云來遏制著怒意道,“楊雪兒,你明明可同常人一樣吃魚喝湯,那日卻嘔吐騙人。后來我贈你魚骨,你又道不明媒正娶你絕不收此物,你要這間靈魚閣我給你便是,你把魚骨還我!”
楊雪兒卻是冷冷道,“你越是想要我便越是不給,那破魚骨頭究竟有什么厲害?”她的聲音透著心灰意冷與報復的快意,蟬衣隱隱覺得這半年她恐怕過得并不如意。一個女人若非受到了極端的冷淡與背叛,斷不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來。
廚房弄出的聲響越發(fā)響了,猛聽見裴云來竟是悶哼一聲,顯然挨了沉重的一下。
“沒錯,我卻是貪圖你靈魚閣的身家,半年前你冷淡我,我便著人打聽你為何待那蟬衣如此之好。聽到你是在她嘔吐魚湯時才露出震驚神色,我便一模一樣地學,你不還是信了么?”楊雪兒的聲音既尖利刺耳又恨意重重,只聽她陰陽怪氣道,“婚后你是如何待我,我分毫不敢忘記。只要你不在了整間靈魚閣自然都是我的?!?/p>
裴云來只有不住地喘息,顯然片刻前受她暗算,此時想反抗也力不足。
蟬衣驚慌失色,雙手緊緊成拳,心底強烈的不安迸裂欲出。此時此刻,她實在恨透了楊雪兒!若非她學她嘔吐魚肉,裴云來也不會離她而去!而今她竟想傷裴云來的性命,她又怎能允許?她緊閉上眼,只覺自己的手心滾燙起來,卻是涔涔而下的汗水。endprint
廚房卻是靜了下來,只聽裴云來慘叫一聲,不知是誰跌跌撞撞跑出了門。蟬衣忍住慌了的心跳,又等了半晌才輕手輕腳摸到屋外。
只一眼便驚得她險些摔倒。
冰涼的月光落在一張已了無生氣的面龐上,楊雪兒手邊有粼粼波光反射,蟬衣仔細看過去,是一些散落在地上的魚鱗片,還有一些在她指縫。她害怕得瑟縮在一起,不敢再看楊雪兒的尸身。
【前塵事】
之后的幾日蟬衣都躲在靈魚閣的櫥柜里,偶爾出來買幾個饅頭,所幸都未遇上裴云來。那夜的后來,裴云來跌跌撞撞地回來,手臂隱約流著血,拖著楊雪兒的尸身去外頭掩埋。而她躲在屋內(nèi)悄悄地看著,心里有什么碎裂了一地。
這幾日她腦子里總會出現(xiàn)楊雪兒的尸首,地上的魚鱗還有裴云來手臂上的抓痕。難道當時他們發(fā)生了打斗?她不禁想起了從前裴云來所講的那個故事,一切便都能串聯(lián)了起來。
昔有長清河,河內(nèi)生鯉魚。鯉魚半成精,貪戀捕魚人。三年日與夜,暮暮偷相見。難忍長相思,不禁撞網(wǎng)間。捕魚人不知,烹食妙不言。鯉魚死未足,滴滴淚成血。
鯉魚死未足,從此化作人形守在枯城,等待著再遇捕魚人的來世。他開了這間靈魚閣,每一條魚兒都是來自那條長清河。他相信漁人曾食他之肉,因此再碰到長清河的魚肉定會嘔吐不止。
難怪當他遇見為魚湯嘔吐不止的蟬衣,會脫口而出道已等她許久。而那枚魚骨飾物,或許是由于某種妖法在作祟,可以辨別出真正的漁人。所以當新婚時楊雪兒接過魚骨卻沒有任何反應時,他便明白她騙了他。
他曾被傷得那樣深,三年朝朝暮暮長相伴,對方卻美滋滋地打算吃他。那一口一口,俱是咬在了他的心上。他的眼淚流入了魚湯里,使得魚湯更富有滋味。而再深的愛也化為刻骨的恨,他會一直等,等到同歸于盡方釋懷。
蟬衣后怕地想著,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患下的重癥,從此記性便不好。那病恐怕也與裴云來有著說不清的關系。她突然想起一直以來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越想越是后怕。當發(fā)現(xiàn)楊雪兒是在欺騙自己,他便又重新開始搭訕年輕女子,甚至休書欲尋回蟬衣。如此種種,自是為了報復。
雖在夏日,蟬衣卻覺得身子那樣的冷。她茫然地望向靈魚閣內(nèi)裴云來常坐的位子,依稀可見從前的自己在那兒癡癡的等他。多少的癡心,盡赴了流水。
正暗自神傷,卻聽身后一聲呼喚,蟬衣驚懼地回過身來。裴云來見她在此,歡快地踏步而來。
“幾日不見你,真怕你又突然離去了?!迸嵩苼聿挥蓢@道,目光里滿是暖融融的笑意。蟬衣僵硬地笑了笑,也不接話。
又過了半晌,裴云來突然道,“半年前一場誤會,使得裴某錯過了真正在等的人。不知現(xiàn)在可還來得及?”他深深的望著蟬衣,自懷內(nèi)掏出一物,卻正是那枚魚骨配飾!
蟬衣周身一顫,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心底怒意一閃而過。她依舊記得楊雪兒死時的模樣,他定是后來掩埋她時在她身上搜到。妻子尸骨未寒,卻仍執(zhí)著與確認她的身份。
“還提這些作什么?”蟬衣?lián)u了搖頭,冷然道。她懶得做戲,當即轉(zhuǎn)身便走。裴云來并未追來,只讓一道目光始終跟隨著她的身影。
蟬衣越走越快,最后快步奔跑了起來。她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一見著他便方寸大亂。他是殺人兇手,他既然認定了她是負他的漁人,早晚會有一日確認尋仇。
曾有多愛便有多恨,她和他其實是同樣的人。
【兩茫?!?/p>
三年。
蟬衣第三次來到枯城,已整整三年的光景。昔日輝煌的靈魚閣早已不在,附近荒郊的墳頭卻多了一座。
三年前,是她親自去往官府報案。言之鑿鑿,指出親眼見靈魚閣老板裴云來殺害妻子楊雪兒,尸首該是埋在靈魚閣附近。
她同他其實是同一類人,曾有多愛便有多恨。日子一晃便是三年,她已漸漸模糊了與他的相遇,只怕再過不久連與他的一切都將忘個干凈。趁忘徹底之前,無論如何她也得再來見他一面。
青青墳頭陌上草,蟬衣不由伸手為裴云來拔去墳前的荒草。不知不覺中,雙手卻是觸到一塊略突起的黃土,她心有好奇,不由挖了下去。
里頭埋的是一個小盒、
-不出所料是那塊魚骨配飾,想來是裴云來死前囑人埋在稍淺處。蟬衣怔怔的望著那塊白瑩瑩的魚骨,心里頭不由泛起物是人非之感。骨尤如此,人何以堪?
她頓了一頓,伸手將那潔白的魚骨拾起。卻在剎那間,一股奇異的暖流由指尖直擊心底。過往的一切,到這時才原原本本地明了跟前。
長清河內(nèi)生鯉魚,三年夢夢得相見。他們夜夜相會,他喚她小鯉魚,絲毫不覺害怕。那時的裴云來僅僅十多歲,并不知網(wǎng)上的是夜夜托夢給他的小鯉魚。因此燈下烹食,半點未覺不妥。直到當夜鯉魚最后一次托夢,方知自己在不經(jīng)意間卻是吃下了深愛自己的鯉魚精。再誠懇的道歉都無法求得她的原諒,而鯉魚僥幸躲過一死,心灰意冷下離開了枯村,甚至封住了自己的記憶。
她生命最美美不過那相思的三年,那從此便讓她只能記住三年的事物吧。她逐漸的忘卻了漁人,忘卻了自己身有法力,便這樣日復一日行尸走肉地活著。不再記掛著修行,更休提愛恨。直到再遇見裴云來,多年后的裴云來早已忘記了鯉魚的模樣,只得憑著靈魚閣攬客,再在門口搭訕女子入內(nèi)同食。
如若是從前的小鯉魚,定無法咽下長清河內(nèi)同伴們的魚肉。為此他等到了蟬衣,又被楊雪兒欺騙。一切也真是造化弄人。
而那日在靈魚閣廚房,楊雪兒偷襲于他,他隨手抓起一條魚擋了一下,以致楊雪兒手上會有魚鱗,他被鋒利的指甲抓傷之后,慘叫一聲便奪門而逃,待平靜下來才回來處理尸體。他知道若這尸身落在他人眼里,必惹出連天禍端。經(jīng)過一些事,他幾乎可以確定蟬衣便是那小鯉魚精,這么多年他日夜活在愧疚里,只為能尋到她用余生補償。
只可惜,終究是造化弄人。
蟬衣終是記起來了,她記起了十多年前與裴云來在河畔的初遇,記起了自己在絕望中離開了枯村,記起了自己親手封住自己的回憶,又以魚骨為引,將那放不下的牽掛留給了裴云來。
生命若能回到最初,相愛相恨是否能相互扯平?他一口口咬在她的身上,而她面目猙獰地去到官府舉報他。
多少的愛恨終究長埋地下,多少的苦衷如流水東流。
蟬衣木然望著墳頭許久,最后暈了過去。
【后記】
古有長清河,河內(nèi)生鯉魚。鯉魚修成精,復回長清河。河是傷心色,水是斷腸音。暮暮與朝朝,皆活悔恨里。人間數(shù)十載,愛恨終茫茫。此生賦流水,不得見相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