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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瑤晚來歸

        2014-02-27 20:27:14張蕓欣
        飛魔幻A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公主

        張蕓欣

        1

        夜色浩渺,月光搖曳。

        落瑤從夢中醒來,頭腦混沌間,抬眼望向窗外,月色照在窗前的海棠花上,篩出細(xì)碎瀲滟的光影,少年似乎還站在門前的海棠花樹下,提劍,展眉,露出溫柔的笑。

        她伸出手,低低的喚他:“阿紹。”

        “大半夜的不睡覺,又起來做什么?”宮女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音打斷了屬于落瑤的靜謐。

        一根紅燭,一室的光亮被瞬間點起,她巡望了一遍身處的殿中,朱梁畫棟,金雕玉飾,富麗堂皇中透著陌生和冷寂。

        這是朝暮國的皇宮,她又做夢了。

        只有在夢中她才能看到熙和國的皇宮,疼她的父皇母后,以及那個曾許諾不離不棄的少年。

        “聽聞長公主為了讓楚紹做駙馬,差點和陛下鬧翻了,你們熙和國人啊,帶兵打仗不怎么樣,狐媚惑主的手段真讓人望塵莫及……”宮女吹熄了蠟燭,譏笑聲漸漸遠(yuǎn)去。

        很快這殿中又恢復(fù)了安靜。

        落瑤在黑暗中睜開眼,一輪彎月懸掛眼前,靜得似她離開熙和的那個夜晚的月色,山林風(fēng)聲,這樣消長逶迤了熙和故土千里遠(yuǎn)。

        她記得楚紹曾說過:“落瑤,月光千萬里,我定就在那里護(hù)著你?!?/p>

        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2

        熙和國還沒滅國之前,落瑤的封號是“瑤琴”公主。

        因她彈一手好琴,琴音弦絕動聽,宛若朱玉,輾轉(zhuǎn)悱惻,又是國師大人唯一的徒兒,親自傳授與鳥兒對話的本領(lǐng),一時間,響絕齊荒六國。

        自落瑤懂事以來,楚紹便在她身邊保護(hù)她,楚家世代為皇室護(hù)衛(wèi),雖只任護(hù)衛(wèi)一職,卻官拜二品,只需聽令于皇上一人,在朝中以及宮中地位極高。

        而楚紹便是這楚家親衛(wèi)軍中的翹楚。

        從普通的皇室侍衛(wèi)到皇上欽點的衛(wèi)長,所有人都贊楚紹是少年才俊。

        其實楚紹幼時剛?cè)雽m訓(xùn)練時,在楚家送來的幾位親衛(wèi)中并不出眾。楚家的親衛(wèi)都是由親衛(wèi)長親自挑選,經(jīng)過多番栽培,多輪角逐才選出最優(yōu)秀的保護(hù)皇子帝姬。楚紹因是姨娘所生,在楚家并無地位,勉強被送入皇宮。

        楚紹幼時瘦小且孤僻,長得卻異常寡淡清冷,不喜與人交談,常被同來的哥哥們欺負(fù),他也不還手,在親衛(wèi)營里屬于逆來順受的角色。

        落瑤初次見到他,他被人按在地上邊打邊罵:“你這個狐媚子生的兒子,叫你生得一張妖艷的臉,我今天就給你撕爛了!”

        落瑤正抱著一盆小海棠,立刻沖了過去,用力的把手里的小海棠砸在領(lǐng)頭人的腦袋上,“嘩啦”一聲,那人的頭被她砸出了個大血窟。所有人轉(zhuǎn)頭看到了落瑤,立馬不敢造次,全跪了一地喊:“瑤琴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楚紹來不及站起來,落瑤已經(jīng)走近了去看楚紹,見他掙扎得要起身,將手遞了過去,輕聲道:“你受傷了,我來扶你?!?/p>

        楚紹把手遞給落瑤,十指相交,楚紹抬眼的瞬間,落瑤看到一雙漆黑沉靜的眼珠。

        瘦小的楚紹被打得皮青臉腫,臉上還落著小海棠花的葉片。

        落瑤隨手幫他摘去臉上的花瓣:“你啊,干嘛不還手,以后他們再欺負(fù)你,你就打回去,把他們都打死了,算我的?!?/p>

        落瑤一句話讓周圍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待她站起來的時候,看了被打碎了一地的小海棠道:“哎,可惜了一盆小海棠?!?/p>

        她走了幾步,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那個瘦弱的小少年,身體孱弱得像是隨時都會被風(fēng)吹走一般,他還站在原地,一身污漬,卻沒有離去,一雙透亮深沉的眼定定的看著她。

        回到自己的殿中,落瑤根本沒有把今日的事情放在心上,她認(rèn)真的在國師大人那里學(xué)習(xí)與鳥對話之術(shù),很快的將那個瘦弱的小少年忘了。

        只是過了數(shù)月,父皇準(zhǔn)備為她在楚家親衛(wèi)中選一名侍衛(wèi),她再次看到了那個少年,他還是瘦弱,卻沒有了原先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他穿著一身淡青色的銀甲,束著高高的發(fā),一張俊美的臉浸在午后的日光下,皓月光華般流轉(zhuǎn)。

        若不是那雙篤定透亮的眼在望向落瑤的時候泛著熟悉的光,落瑤險些沒認(rèn)出他。

        他在比武場上以高超的武藝打敗了所有的親衛(wèi),雖然身上依舊負(fù)傷,卻屹然不倒的站到了她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孝文帝問道。

        “臣姓楚,單名紹?!彼怪?,身軀一彎。

        “不錯,楚家有如斯棟梁,孤王甚是欣慰?!?/p>

        楚紹就這樣做了“瑤琴”公主的親衛(wèi),落瑤在后來相處的冗長時光里不止一次問他:“阿紹,你怎么突然變這么厲害的???”

        每次這時候楚紹總是用那雙墨黑色的眼眸望著落瑤,欲言又止。

        “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嘛?”落瑤總這般搖著他的手,小小的臉頰微微抬起頭,略帶吊梢的一雙眼直直的望著他,看他不好意思的緩緩點頭,她才笑著罷休。

        那時候所有人都知道瑤琴公主鐘情楚親衛(wèi),愛女心切的孝文帝也并不反對瑤琴公主與楚紹在一起,有時候落瑤領(lǐng)著楚紹來看望孝文帝,她總是靠在孝文帝的懷中說:“父皇,以后我要阿紹做我駙馬,你可不許把我指給別人??!”

        “就你這性子,除了楚紹,怕是沒人受得了你?!毙⑽牡劭粗驹诓贿h(yuǎn)的楚紹說,“以后可要好好對落瑤,不要辜負(fù)她?!?/p>

        楚紹總是站在遠(yuǎn)處,溫和的一張臉上泛著靜靜的柔光,望著落瑤的目光深情款款:“臣一定會的?!?/p>

        從八歲到十五歲,七年的時間,在落瑤的記憶里,與楚紹在一起的都是些零星瑣碎的小事,可是就是這些零星記憶,促成了落瑤回憶中盛大的往昔,足以讓她惦記一生。

        3

        翌日,落瑤被傳喚去筵席上表演百鳥朝凰。

        她在熙和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各種宴會上驅(qū)使鳥兒表演,只需要對著空中唱一首曲兒,鳥兒便能成群的飛來,依據(jù)她的指示在殿前變化不同陣法,恢弘景象頗討女皇喜歡。

        這是她離開熙和之后唯一留下的技能,國師大人在那場滅國大戰(zhàn)中被人刺殺在殿中,他死之前只見了楚紹一人,無人知國師大人對楚紹說了什么。

        落瑤此次剛剛踏入承歡殿中,便看到蘇青長公主倒在楚紹的懷中,手中的杯盞只喝了一口便遞到楚紹嘴邊,他也不閃躲,自然的就接過來一飲而盡。

        當(dāng)年那個喜穿一身白衣,風(fēng)姿卓然的親衛(wèi)長,滿腹雄心壯志的楚紹,現(xiàn)在不過淪為了皇室的禁臠。

        落瑤不想見這一幕,卻還是無法避免,當(dāng)年是他救了她一命,她又有什么資格看不起他的呢?

        她在殿前對著女皇施禮,滿室聲音截然而止,她的歌聲在殿中空靈婉轉(zhuǎn)的響動,無人知曉她唱的是什么,可是楚紹的目光卻微微一沉。

        那是熙和國的戲曲,落瑤本是不會,只因幼時有一回貪玩,吵著要去市集逛逛,楚紹帶她避開皇宮守衛(wèi),偷偷溜出宮門。

        落瑤從未見過那些新奇玩意,一路沉迷,待楚紹買完一個面人的時候轉(zhuǎn)身,她已經(jīng)不見了。楚紹急得滿大街的喊她的名字,她卻跑到一個露天戲班子前看人唱戲。

        那人在唱《瓊歡賦》,青藍(lán)色碎花衣襟,水袖長長揮舞,讓落瑤看癡了眼,她聽到那人在臺前唱:“相見晚,不知歸路,月色長,寂寞深墻?!?/p>

        落瑤不知道為何聽到這里,發(fā)現(xiàn)自己眼眶充斥著淚,轉(zhuǎn)過身,在街市最高樓的中央看到了楚紹張皇著急的一張臉,她自人流急步中抬眼去看楚紹,看他不顧身份在上面喊:“落瑤,你在哪里?”

        他沒有喊她瑤琴公主,他喊她落瑤,落在瑤琴上的朱玉,本是深墻中的鳥兒,因為有了楚紹,卻端端多出了這么多幸福的年華。

        落瑤向他招手:“阿紹,我在這里?!彼w落在她面前,緊緊的將她抓住,一把將她用力的摟在懷里:“你去哪里了,真要嚇?biāo)牢伊?。?/p>

        落瑤伏在他的肩上,伸手觸到他的后背,衣衫早已經(jīng)濕透,他竟為她,這般擔(dān)憂。

        “阿紹,有你陪著我,再寂寞的宮墻,我都不覺漫長?!甭洮幍脑捲诔B的耳邊,他的背脊一直,輕輕的撫摸她的長發(fā):“等你及笄,我便向陛下求了婚事。從此你入我楚家,我待你如寶,不叫你在深宮寂寞。”

        落瑤在他懷中,只是靜靜道了一聲“好”。

        從那日后落瑤開始學(xué)習(xí)這支曲,楚紹幫她抄了詞,落瑤卻怎么也唱不出那個曲調(diào)。楚紹找了戲班子來宮中,在落瑤的殿前搭臺,落瑤坐在海棠樹下每每總要聽睡著。

        那是熙和三十七年,各國為爭奪江河維持了長達(dá)十年的斗爭,熙和雖是沃土,卻兵力匱乏,引得朝暮臨國虎視眈眈。

        直到朝暮的大軍直抵皇城下,熙和國走到盡頭,屠城侵占,一無所剩。

        “大膽賤婢,竟然敢唱亡國曲?!碧K青長公主一聲怒喝,懸掛腰際的長鞭已經(jīng)重重?fù)]舞到落瑤的身上,長鞭在她的肩上劃開一道血痕,用力太猛,深可見骨。

        落瑤當(dāng)場被打倒在地,那些在記憶中的畫面被打得支離破碎。

        剛被落瑤喚來的鳥兒盤旋在殿中,作亂飛狀。

        蘇青長公主愈發(fā)氣憤,手中的長鞭又連續(xù)抽了落瑤幾下。

        落瑤幾乎無法起身,疼痛讓她失去了知覺,奄奄一息間,他看到楚紹握住蘇青長公主的長鞭道:“長公主累了,臣下陪您回宮吧?!?/p>

        “怎么,我打她,你心疼了?”蘇青長公主看著楚紹道。

        “公主多慮了,這樣一個賤婢,公主打死都不算什么,不過今日公主生辰,不宜染血,臣下是為公主著想?!背B的聲音甜膩似毒,三兩句話說得長公主怒顏舒展。

        “還是阿紹最知我心意?!遍L公主笑道,擁著楚紹離去。

        落瑤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抬頭看著眼前的一對璧人,疼痛朦朧中僅是看到一身玄色飄飄,熟悉的背影,卻不是記憶中的白。

        4

        楚紹喜歡白色,無任務(wù)在身之時,他總喜歡穿一身白色,腰間系一根淡藍(lán)色腰帶,站在海棠樹下,似仙下凡。

        落瑤喜歡為他系腰帶,手臂繞過他纖細(xì)的腰,仿若一把就能將他抱住。

        楚紹弱冠之后,愈發(fā)的好看,多少女子看到楚紹都要羞紅了臉頰,有時候他只是站在殿前的海棠樹下等落瑤醒來,經(jīng)過的宮女都忍不住繞過他身旁多看兩眼。

        落瑤嗜睡,這似乎是被楚紹慣出來的毛病,在國師的書閣學(xué)習(xí)異稟絕技總讓她無比困乏,她與鳥兒說著說著便靠在案前睡著,醒來頭已經(jīng)枕在楚紹的手臂,窗外暮色已晚,月光漫長。

        “阿紹,你為何不喊我?”

        “舍不得吵醒你。”楚紹寵溺的對她說。

        每每這時,落瑤總會托腮去看他,好看的少年,溫柔的笑容,喜歡他的女子多得排到城門外,可他眼中卻只有她一人。別的人,卻從來不放在眼中。

        她從來沒有想過,星辰輾轉(zhuǎn),當(dāng)年對眾家女子都目不斜視的楚紹,竟最終還是落了個以色侍人的結(jié)局。

        來到朝暮之后,關(guān)于楚紹的事情,落瑤都是聽旁人說的。

        在這女帝當(dāng)朝的朝暮國,蘇青長公主是女皇最器重的皇儲人選,十六歲便出征領(lǐng)兵打戰(zhàn),攻城掠國,手握朝暮重兵。

        而她卻在滅熙和國的那日帶回了熙和國的皇家護(hù)衛(wèi)以及一位亡國公主。

        能讓心狠手辣的蘇青長公主如此仁慈的,無非是俊美傾天下的楚紹。

        長公主將熙和國的紅葉海棠親自載種在楚紹居住的殿前,日日留宿他的殿中。女帝為此事幾欲要賜死楚紹,卻礙于蘇青長公主手握的重兵,才沒成事。

        都說女人是禍水,在這朝暮國,男人才是最大的禍端。

        蘇青長公主喜歡楚紹的事情落瑤早有耳聞,那時熙和還未滅國,蘇青長公主隨女皇來熙和國走訪,在騎射場幾番輸給了楚紹,蘇青長公主求女皇將他要來,最后在熙和皇上的推脫下才沒成事。

        那時楚紹回來拿此事和落瑤玩笑:“我若真跟了她走,你怎么辦?”

        落瑤站在海棠花樹下摘了一片花葉在手中把玩,故意氣他:“那你便走了吧,我倒好嫁別人去?!?/p>

        楚紹輕點她眉心:“你就吃得我死死的,知道我只愛你一人?!?/p>

        落瑤靠在他的懷里,聞著他身上海棠花氣息,把整張臉都埋進(jìn)他懷中。

        那時候她篤定的相信,這個自幼陪伴她的少年這一生都不會離開她,也不會愛上旁人,她信任他,不是因為她是公主,而是因為她相信楚紹是真心愛她,只愛她一人,絕無二心。

        可是熙和被滅國的那一日,落瑤才明白,自己錯得多么離譜,楚紹愛的不過是她公主的身份,沒有了這個身份,他很快就會愛上別人,那些她以為的真心,根本不值一提。

        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一日,朝暮國的大軍直抵城下,父皇母后自刎于歷代高祖牌位前,鮮血染紅了她的裙裾,她在等楚紹來找她,一起赴死或是一同逃離都好,只要楚紹還在,她就不害怕。

        可是當(dāng)蘇青長公主一身戰(zhàn)甲來到殿前時,從國師處趕來的楚紹卻帶著一眾親衛(wèi)跪在長公主膝下道:“臣楚紹,率一眾親衛(wèi),愿意歸降我朝暮國?!?/p>

        沒有打斗,沒有染血,只有一張諂媚的嘴臉,印在他那張向來英挺不凡,絕塵出世的臉上,讓落瑤整個人感覺如芒在背。

        蘇青長公主用手將楚紹的臉頰緩緩抬起,墨黑的眸子,刀刻般的五官,帶著一股似幽譚般的毒,悄悄的沒入了蘇青長公主的心里,這個狠絕出名的長公主眼中有了一絲動容,她撫著楚紹的臉頰道:“你可愿跟著我?”

        落瑤以為楚紹不會同意,可是楚紹卻只是淡淡道:“只要長公主能留瑤琴公主一命,我楚紹今后便為公主赴湯蹈火?!?/p>

        “你,喜歡她?”蘇青長公主眸子寒光一閃。

        “亡國公主怎配得上我楚紹?”他不屑的說道,“我們楚家親衛(wèi),歷代為熙和王朝效忠,入宮前都曾起誓,若熙和皇室無一人生還,我們必定不能茍且,否則定遭天譴。我不過不想違背當(dāng)日入宮的盟誓罷了。如今熙和大勢已去,我沒必要率領(lǐng)一眾親衛(wèi)同去送死,長公主,您說是不是?”他說話的時候看都沒有看落瑤一眼,冷漠得像是在說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

        半響過后,蘇青長公主望著楚紹的臉,緩緩道出一句:“不殺她,帶回朝暮。”

        那夜他們?nèi)齻€人同坐一輛去朝暮的馬車,長公主握著楚紹的手,靠在他的肩上,楚紹沒有推開她,任她如同一尾纏綿的蛇攀附著他。

        落瑤不可置信的看著楚紹,覺得他是那樣陌生可怕,她不敢想,那個曾經(jīng)在父皇面前答應(yīng)要護(hù)她一生一世的楚紹,竟這樣輕而易舉的背叛了熙和,拋棄了她。

        原來她所信仰的愛情,不過是仰仗著自己公主的身份,原來她孑然一身的時候,便什么也不是了。

        馬車離開熙和千里,深夜透著厚重不散的霧氣,像是在她心里埋下的屏障。

        落瑤似乎是在那一夜長大的,無家可依,無國可尋,熙和從此已不在,親人血流故土里,這都不是最深的痛,親眼目睹摯愛之人叛國茍且,還在她面前若無其事被別人坐擁入懷,才最寒心。

        5

        落瑤被人抬回殿中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

        冰冷殿中,她的黑發(fā)松散,猶如一尾死魚,趴在冷硬的床榻上,死死咬住緊握的手。

        她不讓自己流淚,她的淚早在國破家亡的那一日流干了,伺候她的宮女粗暴的掀開她的衣服,隨便在傷口上撒了些粉末:“你要真死了倒好了,偏偏長公主交代你不許死?!?/p>

        藥粉順著傷口漫入身體中,疼痛蝕骨。

        她記得她剛到朝暮國的時候,三天三夜滴水未進(jìn),卻在看到陌生宮墻的一瞬,積攢多日的情緒突然爆發(fā)。

        她不顧一切發(fā)瘋了一般撲上去:“楚紹,你這個叛徒,你怎對得起父皇,對得起母后。你怎么對得起你們楚家!”

        落瑤被蘇青長公主用力推倒在地,手上的翡翠手釧碎了一地,蘇青長公主踏在那些朱玉上,冷眼瞧她:“你還當(dāng)你自己是公主呢?來我朝暮,你就是個最卑賤的亡國奴?!?/p>

        楚紹連低身都沒有,冷淡看著她道:“我本就孑然一身,多年在楚家無人善待,既然熙和已不在,我又何必掛念,你也應(yīng)該忘了。”

        落瑤一直知道楚紹在過得不好,這么多年他始終靠著自己,可是他淡泊名利,也無特別喜好,無人知道他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原來他要的是錦衣玉食,富貴榮華。

        落瑤來到朝暮皇宮一年,始終住在這間冰冷的殿宇中,吃飽穿暖,行尸走肉般活著,她想過自殺,卻每次都被人救回,宮人不讓她死,說這是長公主的意思,她不明白長公主為何要留著她,難道她真的相信楚紹說的誓言?因此就算不喜歡她,也要留她一命。

        落瑤閉著眼,在疼痛中睡去。在夢中她看到烽火不絕的暮色,宮闕在通天火光中,漸漸變成頹墻敗棟,廝殺的兵甲聲直抵耳際,猩紅的血色浸染整個月夜。

        她在夢中聞到了一陣海棠花的香氣,像是幼時靠在楚紹懷里聞到的一樣,那時候她每每生病,楚紹就將她抱在懷里,她松散著長長的黑發(fā),枕著他的肩膀,任黑發(fā)流瀉到楚紹的白衣上,覺得任何病痛都變成快樂幸福的模樣。

        她感到有人將她摟在懷中,一聲一聲幽幽喟嘆。

        她似乎聽見楚紹的聲音在她耳邊溫柔的說:“落瑤,我會護(hù)著你,我定會護(hù)著你?!?/p>

        醒來天光初明,身側(cè)空無一人,宮女端來冷粥粗飯,一口一口灌入她的嘴中,動作粗暴,眼中帶著厭煩。

        落瑤只笑自己做了個夢,楚紹怎么可能來看自己呢?他的懷中枕著的只有蘇青長公主,以及他一身的富貴榮華。

        6

        落瑤身上的傷在半個月后逐漸好轉(zhuǎn)。

        剛下地行走沒幾日,她便聽到蘇青長公主生病的消息。

        這個病來得太突然,剛發(fā)病初期便開始咳血,宮中的御醫(yī)束手無策,圍坐在病榻前全慌了手腳。

        女皇大怒,斷定是楚紹下了毒,派了人就要將他治罪,可是來人卻被蘇青長公主當(dāng)場刺死在殿中。

        自那之后,無人再敢動楚紹,他伺候在蘇青長公主病床前,一日三餐湯藥,盡心盡責(zé),讓人看不出端倪。

        落瑤被管事的姑姑分去楚紹居住的瓊?cè)A殿清掃落葉,入秋時節(jié),宮墻內(nèi)外落葉紛紛。燦爛金黃,鋪蓋了一地青瓦。

        落瑤第一次踏入瓊?cè)A殿,殿中奢華至極,連她這個自小玩著珠寶玉石長大的帝姬都震撼不已。可見蘇青長公主對楚紹的疼愛有多至深。

        殿外的落院種了許多紅葉海棠,這是珍稀品種,璨璨紅葉,開得真叫人睜不開眼。

        落瑤剛隨宮女走進(jìn)院中,抬眼便看見楚紹隔窗喂蘇青長公主吃藥。

        他的側(cè)臉清晰分明,一身玄衣,墨發(fā)低垂,喂藥的動作輕柔溫存,轉(zhuǎn)頭看向窗外的時候,與落瑤的目光相接,很快移向了別處。

        她掃至窗邊,聽見蘇青長公主在與楚紹對談,長公主的聲音微弱,像是真的病入膏肓,她問楚紹:“我怕是要死了,你為我唱一首曲如何?”

        “臣下不會唱曲?!?/p>

        “哎,你只是不想為我唱?!?/p>

        后面的細(xì)細(xì)暖語落瑤沒有再聽,她蹲在地上,撿起一片海棠花的落葉,將它放在陽光下,葉片的脈絡(luò)里她想起舊時她每次讓楚紹唱曲,他總說他音律不佳推脫,為了安撫她,便在樹葉上寫一些句子哄她。

        “楚紹此生,定護(hù)落瑤平安。”

        現(xiàn)在想來,落瑤只覺得可笑之極,她將那片樹葉丟在地上,用力的踏上,狠狠的在腳下踩碎。

        7

        落瑤從未想過蘇青長公主會來找她。

        在她病體垂危之際,深深的子夜,宮人都被她屏退,她坐在黑暗中,緩緩燃起一支紅燭。

        她一身素衣,簡釵銅環(huán),這個平日里意氣風(fēng)發(fā)手握重權(quán)的長公主此刻正湊近了看她。

        落瑤被一陣寒意驚醒,睜開眼的時候蘇青長公主已經(jīng)將一柄短劍架在她的脖頸上。

        雖是一臉病容,手里的力道卻不減分毫,她看著落瑤,咬牙道:“你究竟有什么好?讓他這般愛你?!?/p>

        落瑤不知道她在說什么:“落瑤區(qū)區(qū)一介婢女,怎可與公主相提并論?!甭洮幾⒁曋?,臉出奇的平靜。

        “是,你不可與我相提并論,在朝暮兩年,我待他千般好,萬般寵,不惜為了他與父皇決裂,我明知他為了你才順從我,我明知他心里從來沒有我,我明知他恨不得我死了,可是我全當(dāng)看不見,只要他在我身邊,沒有一顆心,有一個人也是好的。我愛得如此卑微,可他心里始終只有你。只有你,落瑤。”蘇青長公主意識混沌,卻緊緊的攥著落瑤的肩,她不信,她做了那么多,卻還是抵不過她什么都沒做。

        落瑤被她搖晃得頭暈?zāi)垦?,終于聽出長公主口中的他指的是楚紹。

        她說楚紹一直愛著她,怎么可能,她不信。她怎么能相信?

        “長公主,您多慮了,我與楚紹早已經(jīng)毫無瓜葛,他愛的是富貴榮華,并不是我。”

        長公主蒼白的臉上笑了:“落瑤啊落瑤,你從來就不了解他,你怎配得到他的愛啊。倒不如隨我去死了罷?!遍L公主揚起手里的匕首就要往落瑤身上刺去。

        落瑤緊緊閉著眼,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可是卻沒有等到疼痛,而聽到一聲倒地的聲響。

        她睜開眼,看到楚紹將一柄劍刺入蘇青長公主腹中,蘇青長公主睜著巨大的眼睛顫抖的指著楚紹:“我知……我知,你會來,你,總是舍不下她?!?/p>

        楚紹只是輕輕的將蘇青長公主的眼睛給合上,對著落瑤說:“穿戴整齊,跟我走?!?/p>

        落瑤驚嚇過度,慌忙的穿上外衣,卻因為害怕,怎么樣也扣不上衣扣。

        還是楚紹走到她面前,將她的小襖套好,細(xì)細(xì)為她扣上盤扣,修長的十指自她的身前漫開,仿佛她們還在熙和國的時候。

        “以后可要知道自己照顧自己?!背B微微嘆息,落瑤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花香。仿佛她曾經(jīng)愛的那個少年又回來了。

        “你要帶我去哪里?”落瑤終于回過神來問他。

        “你跟我走便是?!背B背起蘇青長公主,走到殿外,一路上并無人上前詢問,只有長長的月色落在他們兩的影子前。

        “還記得小時候你總和我玩兒踩影子的游戲,你喜歡站在我的影子上,月光就這樣照在你的頭上,真美啊。那時候我總在想,這樣的時光久一些,再久一些,那就好了。”楚紹的聲音很輕,他已經(jīng)兩年沒有用這樣溫和的口吻和落瑤說過話了。

        落瑤心里卻慌亂得緊,她甚至不知道接什么。

        入了瓊?cè)A殿,殿中一個人都沒有,一切都像是楚紹計劃好的,他將長公主放在榻上,然后將落瑤帶到殿外假山后,轉(zhuǎn)動了一個假山,里面出現(xiàn)了一個暗道。

        楚紹從懷中拿出一支火折遞給落瑤:“從這里出去,我安排了親衛(wèi)在外接應(yīng)你。以后,再也不要回來了?!?/p>

        落瑤驀然明白了楚紹要送她離宮,一個人面對蘇青長公主的離世。

        落瑤希望楚紹會給她一個解釋,她看著楚紹,望著他墨黑的眼睛問:“為什么?”

        “當(dāng)我欠你的。今日都統(tǒng)統(tǒng)還你?!背B迎著風(fēng)注視著落瑤的眼睛,“長公主對我極好,我不能任她獨自死去。明日我會向陛下請罪。公主的死我自有辦法解決,想必陛下也不太會為難我?!?/p>

        這不是落瑤要的答案,可是楚紹卻這樣對她說,與這兩年她所見的那個冷漠的楚紹別無二致。

        他只是還她個人情,她卻誤以為他有苦衷。

        落瑤苦苦一笑,真是她想多了。

        她接過楚紹手里的火折,冷冷道:“既然你送我這個人情,我便受了?!?/p>

        接過火折之后,落瑤走入那間地道中,走了幾步,轉(zhuǎn)過頭來,她看到楚紹還站在原地,風(fēng)吹過他的眉梢,吹開他出塵絕色的容顏。

        他們在黑夜中對望,他注視她的目光像極了幼時她初次見他的那日,瘦弱的身軀站在風(fēng)中,望著她的目光卻透著篤定不舍。

        落瑤轉(zhuǎn)回頭,假山緩緩扣上,漆黑一片的暗道,濕冷的風(fēng)吹過落瑤的臉,她的心里似有什么,在關(guān)門的一瞬,撕心般的疼了起來。

        8

        在暗道的盡頭落瑤看到了來接她的人,是楚家的親衛(wèi)。

        他們護(hù)送落瑤連夜坐船離開朝暮國,去往琉璃島。

        落瑤呆呆的坐在甲板上,看著朝暮國的方向發(fā)愣。

        終于要離開了,終于再也不用見到楚紹了,這一生,她就這樣與他告別了。未來他過得如何,都與她徹底的無關(guān)了。

        一個親衛(wèi)走到落瑤身旁道:“瓊?cè)A殿的暗道衛(wèi)長整整挖了兩年,就為了有朝一日送公主離開皇宮。他說過,故土千萬里,他有一天總要送你回去?!?/p>

        不知道為什么,落瑤明明是恨他的,卻在聽到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落了淚。

        朝暮國的皇宮方向此刻正火光滔天,楚紹將自己的血滴入井中,那些黑色的毒血可讓這宮內(nèi)的所有人都死于非命。

        他點燃一把大火,整個瓊?cè)A殿都燒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他平靜的坐到蘇青長公主的尸體旁邊。

        在火光中,他終于平靜了下來。兩年的忍辱負(fù)重,兩年的與虎謀皮,待他再好又如何,將全世界都捧于他面前又如何,那個人不是落瑤,是誰都沒有意義。

        楚紹想起破國的那一日,他扶起奄奄一息的國師,求國師給他一個救落瑤的法子。

        國師將一枚無意間得到的赤毒給他,這種藥丸能在人身體里中下奇毒,卻看不出中毒跡象,也摸不出脈象,隨著時間推移這個毒會蔓延全身,中毒之人會變成一個徹底的毒人,云雨接觸才可使對方漸漸中毒,查不出病因,只會慢慢死去。

        楚紹知道蘇青長公主愛慕他多時,只要他投誠,她必然會接受,而她的戒備心極重,武功非凡,任何想殺她的人都無法近她身,這個方法雖然下作,卻是最萬無一失。

        這兩年的相處蘇青對他極好,明明知道他她身邊都不過是虛與委蛇,可是她愿意陪他做戲,蘇青如此聰明,不是不知道他那點兒伎倆,她知道落瑤對楚紹的重要,所以她恨落瑤,卻還是要留著她的命。

        他對落瑤的那些狠決不過是故意做給蘇青看的,可是蘇青還是看出了破綻。

        楚紹本打算等蘇青死了之后再送落瑤出宮,可是蘇青卻想殺了落瑤,他只有提前動手了。

        這樣也好,提前結(jié)束這煉獄般的生活,提前結(jié)束被愛人仇恨的痛,提前結(jié)束這屈辱的人生。

        他以前喜歡白色,自從淪為蘇青的玩物,他便再也不穿白色,污穢的他,再也配不上那一身潔白,更配不上他的落瑤,他曾經(jīng)許諾一生的人。

        可是他并不后悔,從他第一次見到她,在被人欺辱中,她低下身,將手遞給他,那一刻,他便決定要守護(hù)她一生一世了。

        為了成為她的親衛(wèi),楚紹從一個瘦弱平凡的少年變得出眾優(yōu)異,為了保她平安,他卸下自尊甘愿被世人唾棄。

        哪怕受盡屈辱,哪怕被人鄙夷,哪怕她永生都在恨他,又有何妨。

        只要她過得幸福平安,他受再多的苦,也便不覺得難。

        9

        大火覆蓋了瓊?cè)A殿,燒過楚紹的光華眉眼,他望著窗外長長的月色落在海棠樹上,輕聲唱著落瑤最愛的那首曲:“相見晚,不知歸路,月色長,寂寞深墻?!?/p>

        那是他知道落瑤喜歡聽偷偷找人學(xué)的,本想在新婚之夜唱給落瑤聽。

        傾城的月色依舊漫長,一路照耀著他們熙和的故土,只是這宮墻飄蕩的歌聲,他愛的姑娘,卻永遠(yuǎn)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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