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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馬踏霜回

        2014-02-22 05:54:46荊淑英
        地火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祥云野花事兒

        ■荊淑英

        奔馬踏霜回

        ■荊淑英

        搏 版畫/李凡作

        招投標(biāo)的時候,公司把邊瀚往前推,讓他牽頭組織,讓他發(fā)揮能量,讓他累心累肺,讓他勞其筋骨。標(biāo)中了,分活時,大老板開始偏心眼兒,厚此薄彼。忙活了個溜夠,最后留給邊瀚的,竟然是260公里最難吃的糟心段。邊瀚很惱怒,心里忿忿不平。這一天,忍無可忍的他直接推開公司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臉上帶著明顯的怒氣。

        戎軍鋒知道邊瀚會找他興師問罪,見這小子果然來了,就呵呵笑。邊瀚很生氣,沒好氣地說,什么領(lǐng)導(dǎo)!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招投標(biāo)的時候,狠命把我往前推。我晝夜忙活,到嘴里的肉卻比人家啥也沒忙活的還次,你安的什么心???還有沒有天理了?想讓我馬失前蹄大敗而歸顏面掃地是吧!戎軍鋒不說話,還是笑。他知道這小子心里有氣,肚子里有火。讓他發(fā)吧,發(fā)出來就好了。發(fā)出來,這匹業(yè)績顯赫的奔馬還會仰天長嘯,四野奔騰。邊瀚責(zé)問,大老板不接招,兀自笑。他更來氣了。說,我消化不良,你給我留的那260公里“特級大餐”無福享用,全部上交,誰愛干誰干!戎軍鋒還是笑,怎么,胃口不好了,吃不動?他說,豈止是吃不動,啃都啃不動!甭說啃不動,就是啃動了胃也受不了,除非誰長的是鐵胃!戎軍鋒不笑了,問,你當(dāng)真要交?邊瀚說,啊,當(dāng)真要交!戎軍鋒板起面孔,行,那你們項目部就歇吧,回去跟你的弟兄們說,你給他們放大假,都當(dāng)閑云野鶴去旅游吧。邊瀚眼珠子要滾出來,憑啥給我們放假?標(biāo)是我中的,你不讓挑,至少也要給我分段差不多的??赡愕购?,把最難干的給我。這么難啃的骨頭,你讓我怎么給員工們交待?戎軍鋒說,看得起你才特殊照顧你。把你當(dāng)個將,你卻裝,跟我這兒扮狗熊。行啊,長本事了啊。那你就趴那兒當(dāng)狗熊好啦!說完,埋下頭看文件,不搭理這個刺兒頭下屬了。邊瀚被晾在那兒,電線桿子似的杵在那兒,不免有幾分尷尬。

        還算好,來人了。戎軍鋒抬頭一看,說,喲,來得正好!蕭部長,你們家大英雄鬧情緒,要甩活兒。我成全他,準(zhǔn)備給他和他的弟兄們放放大假,你把他領(lǐng)回去吧。

        蕭瀟笑著回應(yīng),是嗎?我們家人鬧情緒甩活兒,不能吧?

        戎軍鋒說,我也說不可能,可這是真的。不然你問問他?

        蕭瀟就看邊瀚。邊瀚不說話,滿臉的氣。

        蕭瀟說,經(jīng)理,能讓我說句公道話嗎?

        戎軍鋒說,能啊,你說。

        別人鬧情緒撂挑子我信,你說邊瀚演這出,我不信!別人不了解他,你還不了解?他啥時候不是沖鋒陷陣的,不能算項目上的領(lǐng)頭兵,至少也是往前數(shù)的?,F(xiàn)在你讓他這種人往后捎,一定是你這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有失公允。我說得沒錯吧?

        戎軍鋒呵呵呵地笑了。哎呀,知夫莫如妻啊。還真是!對,我欺負他了,又想讓他挑重擔(dān)子。他不肯,就跟我鬧上情緒了。你說怎么辦吧?

        這我不能發(fā)表意見。這個文件請簽一下。

        戎軍鋒說,怎么,蕭部長,事不關(guān)己要高高掛起?

        蕭瀟說,這事兒跟我分管的計劃資產(chǎn)部沒關(guān)系,我咋管?轉(zhuǎn)臉對邊瀚說,領(lǐng)導(dǎo)欺負你,你不會罷工?今天早退會兒,回家做飯去!

        邊瀚就坡下驢,趕緊從大老板的辦公室跑了出去。

        他前腳走,戎軍鋒就說,槍打出頭鳥,將用排頭兵。我這幫排頭兵里頂數(shù)他威猛,干哪個項目都不含糊,不欺負他欺負誰?我倒是想把這段給別人,讓他歇歇,輕松一兩年,可是真給那些的,給我掉鏈子了,干砸了,讓業(yè)主索賠了,咱公司還掙不掙錢了?幾千人還養(yǎng)活不養(yǎng)活?

        蕭瀟嗤一聲,就會鞭打快牛!行啦,你難我知道。你砸不動,這最后一榔頭就交給我吧,誰讓我是他老婆呢,只有我欺負他他沒咒念。

        戎軍鋒哈哈大笑。哎呀,還是蕭部長你理解我,肯幫我解圍呀。謝謝,謝謝了!戎軍鋒兩手抱拳,滿臉感激。

        晚上臨睡覺,蕭瀟剛要提這件事,邊瀚就擺手。行啦行啦,別擺大道理替那惡領(lǐng)導(dǎo)當(dāng)說客了。他不欺負我還能欺負誰?我認倒霉,我領(lǐng)軍去拼,還不行嗎?蕭瀟說,喲,還沒見你這么難為過呢。這段真就這么難干?邊瀚說,你以為呢,不然我能跟他急?他摟住老婆,說,來,先給你老公喂飽吧,省得我熬不住了變成狼,打野食兒造成惡劣影響。公里數(shù)這么長,又是難險地段,這一走,還不得一年開外往兩年奔了?蕭瀟有點可憐老公,也可憐起自己。本來這種事兒是要即興的,有感覺了就得辦,可是邊瀚早沒這份福分了。干石油,搞管線施工,動輒幾百公里的敷設(shè)任務(wù),他一個項目上的總領(lǐng)軍,晝夜得焊在那兒,不能動窩。而她這個當(dāng)老婆的,卻只能待在公司基地忙自己的工作,倆人半年幾個月不見面是常事兒。山高水遠的,鞭長莫及,想恩愛想纏綿都難。唉,石油人這種長期兩地、聚少離多的日子何年何月才能解決??!邊瀚心里也不是滋味??傉f石油人的婚姻不穩(wěn)定,悲情故事多,沒法兒穩(wěn)定,沒法兒不悲情。

        學(xué)石油鉆井專業(yè)的邊瀚本來是奔著東北的大慶去的。大慶和石油聯(lián)系在一起,大慶和鐵人王進喜聯(lián)系在一起。這兩個聯(lián)系在一起,足以讓就讀于石油院校的他對大慶充滿向往。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他就確定了自己的去向:大慶。到大慶油田去作為。

        鉆井專業(yè)沒有女生,一色兒的男生。邊瀚上大學(xué)時在學(xué)校出頭露臉不少。當(dāng)著學(xué)生會主席,外形不錯,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也強,自然就吸引了不少女生們的眼球。女孩子矜持,喜歡一個人頂多是暗送秋波??梢灿忻骰饒?zhí)仗的,直接向他表白。邊瀚不急,耐心等待著最心儀的那個圣女出現(xiàn)。

        其中一名暗送秋波的女生蕭瀟也是學(xué)生會的,她是宣傳部長。別人追邊瀚,都是在他眼前晃悠。宣傳部長不晃悠。宣傳部長除了偶爾在一起開會時不停地給他放電,更多的是天天扎在校廣播室里搞策劃、寫文章,把學(xué)校的宣傳工作做得有聲有色,高潮迭起,連學(xué)院的黨委書記都欣賞她的才干。宣傳工作成績突出,也是這屆學(xué)生會的榮耀。邊瀚就傳話給這個宣傳部長,讓她去學(xué)生會辦公室。宣傳部長便去了。他沒有落俗套,也沒有表揚她,只是隨便聊了聊。看似隨意,其實想知道的,在這簡單隨便的聊中,一一獲悉了。這個女生喜歡他,他知道。不然不會總在他身上掃描,不會總對他眉目傳情。他對她也有了好感。但他不追她,任其對他放電。別的戀人都是約會壓馬路,或者到學(xué)校的小花園里卿卿我我,纏綿不盡。邊瀚已經(jīng)在追,但他采取的是冷戰(zhàn)術(shù),猶抱琵琶半遮面。這要擱別的女生,早貓爪了,沉不住氣棲棲惶惶了。蕭瀟卻淡定得很。你冷著,我亦冷著。你不追,我也不跟。你忙你的,我忙我的,看誰能撐到底。說來說去,世上還不是鳳求凰的時候多?縱觀歷朝歷代,男人再驕傲,喜歡上一個女人,哪個不得放下身價討女子的歡心。想把她們?nèi)⑦M家門的時候,還不是得帶著聘禮親自登門。你個邊瀚,不就當(dāng)個學(xué)生會主席嗎,就端起來了?想百年好合卻不發(fā)信號,亦不明示,那你就繼續(xù)端著吧。當(dāng)女孩子,矜持是必須的!想讓我蕭瀟捅破這層窗戶紙,難上青天。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即將畢業(yè)。學(xué)石油儲運專業(yè)的蕭瀟也確定了畢業(yè)后的去向。兩個彼此心里都有對方的人,如果再不互訴衷腸,可能畢業(yè)時也就勞燕分飛了。相知不相戀,這種愛法還真有點兒與眾不同。兩個當(dāng)事人不急,有位老師倒沉不住氣了。他是學(xué)院的團委書記,這倆學(xué)生會干部都是他的得力干將,四年來兩個優(yōu)秀學(xué)生之間的小秘密他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是他們并不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明明兩情相悅,卻誰也不挑明。眼看畢業(yè)在即,倆人若繼續(xù)互不相盟,豈不辜負了“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君子成人之美。這位老師一著急,就自作主張悄悄當(dāng)了月下老。他召集學(xué)生會開工作會議,結(jié)束后,分別給邊瀚和蕭瀟一張電影票。并說這是內(nèi)部電影,票不好弄,一定去。電影開始前,倆人分別找到自己的座位。邊瀚先到的。蕭瀟開演前才入座。倆人除去工作,不大接觸,卻是萬分熟悉的。那是因為心里都有對方,看一次就默默印刻一次。蕭瀟打身邊一過,芬芳入鼻。邊瀚發(fā)現(xiàn)是心中女神,又驚又喜。蕭瀟坐定,覺得旁邊的人怎么盯住自己不放。這人認識我?側(cè)目一看,天哪,這不是心中的白馬王子嗎?驚是驚到了,隨即便是喜出望外。但倆人誰都沒說話。這是一部外國電影,劇情有愛情片斷??粗粗?,邊瀚不由自主地就拉住了蕭瀟的手。蕭瀟竊喜,任其做小動作。拉了一會兒,蕭瀟的肩膀也依偎在了邊瀚的身上。電影散了,他們手牽手走出影院。途中,在一條紫槐綻放的僻靜路上,邊瀚不肯走了。他們彼此互望了片刻,就展臂相擁,迫不及待地吻在了一起。

        到了學(xué)校,倆人該各回宿舍時,蕭瀟忍不住問,是不是老師不給咱們搭這個線,你就不跟我告白了?邊瀚說,不會!本來這幾天我就準(zhǔn)備向你表明的??磥碓蹅z真是有緣,不然老師都來撮合?蕭瀟說,哪有你這種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這么四平八穩(wěn)還想追女生?也就是我了,有定力,有耐力。換作別的女生,早就失去耐性了!邊瀚說,所以你才是能裝進我心里的人嘛。你超常自信,能吃定我喜歡你,這就是你的特別之處,呵呵。他有點兒小得意。

        然而,邊瀚沒料到,蕭瀟很快就扳回一局,將了他的軍,而且只一步棋,就讓他做了手下敗將。

        倆人好了,自然畢業(yè)時就希望分到一起。邊瀚打定主意帶蕭瀟奔東北去大慶。可他不知道,蕭瀟也打定了主意,讓他跟她走。她學(xué)的是油氣儲運專業(yè),理想的發(fā)展平臺在石油管道建設(shè)或運營單位。雙選,大慶油田管理局選了邊瀚,邊瀚跟用人單位說,能不能帶一個同學(xué)?人家說,什么專業(yè)?他如實說了,人家說,哎呀可惜得很,我們不招這個專業(yè)的。蕭瀟如愿被石油管道建設(shè)單位選中。她也是跟人家申請,帶一個同學(xué),用人單位也是問學(xué)什么專業(yè)。她說學(xué)鉆井的。人家說,那他應(yīng)該去油田,咱們是搞管道建設(shè)運營。請你的同學(xué)去油田招聘那兒問問吧。她說,這個同學(xué)很優(yōu)秀的,不留可惜。要不您看看?說完就把邊瀚的簡歷遞了上去。人家看了看,成績優(yōu)異,還是學(xué)生會干部,覺得真是很不錯,再說男生有拓展空間,不一定絕對專業(yè)對口,就留下了。招聘會結(jié)束后,倆人緊急碰頭。邊瀚沮喪,蕭瀟欣喜。邊瀚說,怎么辦呢?大慶那邊不好辦。蕭瀟說,那就不去大慶。跟我走!去雁北市。邊瀚瞪大眼睛,你說啥,不去大慶?這怎么行呢,那可是我的理想,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蕭瀟說,大慶再好,能把我?guī)ィ恳娺呭q豫不決,就說,那你去大慶好啦!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咱倆分手吧。邊瀚可以不去大慶,卻不能跟心愛的人天各一方。蕭瀟的話剛一落地,他就說,我可以什么都沒有,但不能沒有你。蕭瀟把手伸向邊瀚,那就跟我走吧!

        邊瀚就這樣與大慶擦肩而過。好在石油人在哪兒都有作為。想成事,平臺還不是多得是。他很努力,很快成長起來。石油管道建設(shè)再一次進入蓬勃發(fā)展的高峰期。機遇好,趕上了這個高峰期,鍛煉磨練的機會也就多。邊瀚是個實干派,悟性高,肯學(xué)習(xí),沒幾年就挑起了石油管線施工項目經(jīng)理的擔(dān)子,干得也是有板有眼,風(fēng)生水起。公司大老板把他手下的兵將排過序,建樹頗多的邊瀚拔得頭籌。因為特別賞識,他就在心里把邊瀚稱作奔馬,一匹難得的可以馳騁千里的奔馬。這匹奔馬現(xiàn)在是項目上的快騎,未來會是公司的將領(lǐng),他非常珍視。但他從不讓這匹奔馬知覺到他對他的賞識,只是一味地刻意給他加壓,有重擔(dān)就讓他去挑。盡管這匹奔馬有點兒烈,有時還會鬧點兒小情緒,甩點兒犯上的二話,但這并不影響他對他的喜愛。相反,他認為這是有個性的表現(xiàn)。他允許他發(fā)作,甚至允許拿他這個頂頭上司當(dāng)出氣筒。誰都是有承受極限的,邊瀚也有。再說人無完人,對于一個潛在能力很強的將士,他很寬容。干部要年輕化,邊瀚被排在選拔任用范圍之內(nèi)。把他送到工程的最難關(guān),讓他再錘煉錘煉;工程要攻克的困難重重,讓他再磨礪磨礪。年輕人多摔打摔打,只有好處沒壞處。作為一名老石油,他自己就是這么一路滾爬過來的。不在困境、重壓和苦難中生生死死幾個來回,想成長幾乎是不可能的。鍛造一塊好鋼,就得讓其在滾熱的爐子里狠狠滾一滾。好鐵就是這樣煉成好鋼的。

        轉(zhuǎn)眼,邊瀚帶著兵卒們已經(jīng)在第八標(biāo)段的起始點開戰(zhàn)了。他是個爭強好勝的人,每次帶兵干工程,都要盡量干到最好。雖不求功蓋天下,譽滿山河,至少希望在業(yè)內(nèi)和圈內(nèi)能被人豎大拇哥。

        甲方第一次組織召開沿線工程大會的時候,與承包商各路領(lǐng)軍者碰了面。業(yè)主總指揮一看到邊瀚,就哈哈大笑。他感慨地說,山和山不相遇,人與人總相逢。是不是?你看,五年前咱們就是甲乙合作方,就是那一次,我們相識了,也見識了你的不同凡響,卓爾不群。工程結(jié)束后,大家對你念念不忘,誰提起來都是印象深刻,說好將,猛將!現(xiàn)在又見面了。你的能量這次還要充分發(fā)揮喲。邊瀚謙遜地微笑,哪里哪里,言過其實了??傊笓]說,你把第八標(biāo)段給我干漂亮嘍,我要在全線樹個標(biāo)桿!旗艦隊伍嘛,就得引領(lǐng)引領(lǐng),示范示范。邊瀚說,標(biāo)桿不敢當(dāng)。再說這次我的地段難啃,雞冠山委實不好對付,勝敗我還拿捏不準(zhǔn)??傊笓]拍拍邊瀚的肩說,哎呀,這可不像我認識的你喲?低調(diào)好,謙遜也對,但要是自信不足,那隊伍可缺乏士氣哦。邊瀚說,困難確實不小,不過應(yīng)該能克服。總指揮樂了,嗯,這話我愛聽!招呼吧,你能行!

        家在城市,許多石油人卻要一年年地遠離都市。邊瀚和他的兵卒們就是這樣一群不幸之人。石油和天然氣管道途經(jīng)的地方,才是他們落腳和暫時的棲息地,才是他們工作和奮斗的場所。工作性質(zhì)決定了他們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在離城市很遠、離家也很遠的荒野戈壁和山水間奔忙勞碌。他們的生活有點兒像苦行僧。

        邊瀚當(dāng)奔馬不是一年兩年、三載五載了。也許選擇了石油這個行當(dāng)就得這樣吧?這些年,總在外面飄,干管道施工,見識長了,本事學(xué)了,能力練了,根基扎了,錢掙了,業(yè)績也積攢了,家卻漸行漸遠。他本不是個患得患失的人,可是近幾年,隨著在外面飄蕩時間的增長,他的心境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夫妻長久分開,他和老婆都生疏了。每次回家,心里是期待的,路上是急切的。然而真的到了家,走進家門,卻感覺陌生,家很空曠。特別是見了蕭瀟,短暫的竊喜之后,竟是面對陌生而生發(fā)出來的尷尬。兩個人都想親近,都想給對方一個熱烈的擁抱,卻發(fā)現(xiàn)相距僅半步之遙的彼此,像是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礙似的,爆發(fā)不了,做不成這個發(fā)自心底的擁抱。令人期待的相擁只好任其流失,心里就挺不是滋味。以前那種說親密就能親密的勁頭,怎么都沒有了?它們是什么時候悄然消失的呢?在項目部,吃慣食堂的大鍋飯了,蕭瀟很費心思做的飯菜,卻并不太可他的口,總覺得味道有些不對。怎么不對,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吃著味兒寡,不合口味。久不見面了,說話交流是必不可少的,但僅限于生活之必須,比如,“你多吃點”“你放那兒,一會兒我洗吧”“看電視嗎”之類的,更深層的話,誰也不想跟誰說。似乎也沒有,又似乎是無從說起。也是,平時工作不在一起,生活不在一起,吃喝睡不在一起,能有從說起才怪呢。親密的語言,似也說不出口。以前嘴到擒來張口即是的話,現(xiàn)在就算涌到嘴邊了,卻怎么都流淌不出來。覺得不說好像還自在,若是說了,反倒讓他們互相別扭?!熬嚯x”這個詞原來是如此的厲害,如此具有殺傷力,它能生生讓兩個昔日相愛無比的夫妻變得生分、疏遠,甚至漸漸隔膜。是的,隔膜。隔膜感揮之不去,如影相隨。一般來說,都應(yīng)該是男人主動示好。邊瀚也想,也覺得應(yīng)該是自己。他就很想說些滾燙的、甜蜜的,讓老婆覺得臉紅心跳的話,把距離拉近,盡快進入夫妻間本應(yīng)有的狀態(tài)??墒?,怎么這么難!明明想好了要說什么,也知道怎么表達,卻總是梗在喉嚨,難以一吐為快。他們都能感覺得出來,兩個人之間已經(jīng)穿插了什么東西,這東西看不見,卻真實地存在。平時不在一起,打電話發(fā)信息這個東西不顯現(xiàn),一旦見了面,近在咫尺了,這鬼一樣的東西便附體了,夾在他們中間,讓他們要多難受有多難受。邊瀚不知道公司別的男人是怎樣的,反正他漸漸覺得在這個家變得不適合不自在。房子是他買的,家是夫妻倆一起建的,家里的一碗一筷、一桌一椅,都是兩個人親手購置的。他們在這里居住,與它們?yōu)榘椋?jīng)是那么的熟悉,曾經(jīng)是那么的有享受感,現(xiàn)在卻顯得……物是人非。怎么就物是人非了呢?距離。還是距離這個東西在作祟!他是愛老婆的,老婆似乎也還愛著他。可是,在這間房子里,在這個他們恩愛過無數(shù)次的房子里,怎么就找不到當(dāng)年的那種親密無間了呢?感覺離家越來越遠。本來就一年年一月月地夠不著,自從當(dāng)了管理層干部,干上了項目經(jīng)理,基本被施工項目拴住拖死,自由度更小,回家、見老婆的機會和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少。慢慢地,家徒有虛名,等于形同虛設(shè),只有了一個名字。老婆這個親愛的字眼也變成了一個遙遠不真實的虛詞,幾乎沒有了實際意義。

        面對這種變化,邊瀚生出了一些恐懼。不知道老婆有沒有這種恐懼,反正他已經(jīng)有了。因為這感覺如影相隨地跟著他,他就平添了一份心思,別人不知道的心思。他把這心思藏埋于心,并不與人說。這種事兒,是說不出口的。說了便成了一樁駭人聽聞的糗事,有損一個男人的自尊和顏面。他害怕這種恐懼越來越深重,在外施工的時候,就會經(jīng)常給老婆打電話。他很忙,但是忙里偷閑也要打。開始蕭瀟還接得高興,聊得歡快??墒牵?,隨著次數(shù)的增多,蕭瀟就像是不大愿意這么接打和聊了。因為總是那些話,車轱轆一樣扯來扯去,過來過去就是那些,說的人膩了,聽的人也膩了。不在一起,有多少可聊的呢?不聊,又像是當(dāng)丈夫的一件該做的事兒沒做。后來他就改發(fā)信息。開始夫妻倆還來來回回饒有興致地摁鍵,有時也煽煽情。但是,煽情過后是難聚的無奈,是望梅止渴的敗興,是無邊寂寞的淹沒。蕭瀟又不想摁了。邊瀚摁過來,她看了并不摁過去,不回復(fù)。沒意思。沒勁。玩這種文字游戲有什么用?能當(dāng)感情用嗎?能當(dāng)擁抱用嗎?能當(dāng)親吻用嗎?能讓他們縮短距離嗎?能讓他們像正常夫妻那樣做愛嗎?不能,什么都不能。老婆的漫不經(jīng)心,讓他也失去了興致。后來信息也就不怎么發(fā)了。打電話和發(fā)信息,只是在必要的時候,相互需要知道對方情況的時候。邊瀚發(fā)覺,維系他們之間的東西和媒介越來越少,似乎僅剩下了那一張紙,那張關(guān)于他們夫妻婚約的紙。維系他們的,也只剩下了那張紙。那張對他們夫妻來說至關(guān)重要的紙,靜靜地安然地理直氣壯地躺在五櫥柜的抽屜里,卻不管他們夫妻生活質(zhì)量的下降,情感的疏離。它好像也管不了。兩個大活人之間的事兒,兩個人感情的事兒,一張紙又怎么能管得了呢?遙遠。老婆變得更加遙遠,遙不可及??謶窒褚粋€陰魂,再次復(fù)出,在他的身體里野魂一樣地蕩來蕩去,揮之不去。高質(zhì)量的婚姻應(yīng)該是這樣的嗎?難道應(yīng)該是這樣的嗎?肯定不是。但是,它卻堂而皇之地存在,并且維系著邊瀚和蕭瀟這一男一女。這種毫無質(zhì)量可言岌岌可危的婚姻,還能維系多久?他不知道,也預(yù)料不了,卻真實地覺得某種危險正悄然逼來。這種危險躲不掉避不開。

        好在,邊瀚是忙碌的。幾百人在項目上,施工進度,生活生產(chǎn),吃喝拉撒,各種矛盾……這些都是他得操心的。大項目,重點工程,又是干的難點最多的標(biāo)段,面臨挑戰(zhàn)雞冠山的重壓,委實不可大意,不敢懈怠,一著不慎將滿盤皆輸。必須心無旁騖,必須全力以赴。一忙起來,內(nèi)心的那種恐懼和不安,有時就能擠出去一些,淡忘幾天。

        在野花嶺施工,邊瀚的心總是提著,一時一分一秒都不敢放下。野花嶺不是等閑之地。解放前是土匪出沒的地方,解放后是一直沒有脫貧的地區(qū)。山區(qū)地帶,封閉落后,公路不發(fā)達,這里人窮,很多道理講不通。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和這里的村民打交道,難度非常大。即便是甲方之前已經(jīng)做過很多工作,但他們到這里安營扎寨的時候,還是遇到了極大的阻力。260公里,項目經(jīng)理邊瀚本來計劃用一年半時間把它拿下?,F(xiàn)在看來,兩年半能拱完,就燒高香,阿彌陀佛了。

        業(yè)主不管這些,業(yè)主從不問乙方客觀困難,只關(guān)心進度,只要結(jié)果。準(zhǔn)時完成,你的錢付給你。沒完成,按照合同,該罰多少罰多少。邊瀚本來就覺得吃力,沒多少自信,心里壓力大,到了這兒沒多久,賀關(guān)鎮(zhèn)的鎮(zhèn)長又換了人。以為來個更有能耐的,誰知居然是個女的。一個女流之輩,能把烏泱泱的賀關(guān)鎮(zhèn)震懾拿捏???而且女鎮(zhèn)長上任不久就來了,見了面,令邊瀚更加的失望。女的就女的吧,還是個二十啷當(dāng)歲三十不到、稚氣未脫的黃毛丫頭,一臉的純潔無瑕,滿臉的天真無邪。這么年輕,怕是才從校門出來就跨進了鄉(xiāng)鎮(zhèn)吧?她能在賀關(guān)鎮(zhèn)有何作為?指不定誰家的關(guān)系戶,走門子進來充個公務(wù)員,在基層混兩年,等著坐飛機提拔吧?邊瀚不見則已,見了之后泄氣到家了。

        邊瀚給大老板打電話訴苦,說形勢估計不夠,局勢變化莫測,這260公里難拱,使出吃奶勁能交差算好的,弄不好要徹底砸手里。戎軍鋒聽完,沒好氣地說,你敢!到手的鴨子怎么能讓它跑了呢?我不管你怎么吃,反正得給我一公里一公里地吃掉,把該掙的錢給我掙回來!不然有你好瞧。邊瀚說,就會用高壓制人!你制吧,把我制毛了撂挑子,你連鴨毛都別想見!戎軍鋒語氣緩和下來,問,那你啥意思?邊瀚說,我能有啥意思?就是告訴告訴你,讓領(lǐng)導(dǎo)心里有個數(shù)。別到時候業(yè)主不滿意,沒能按期干完,你不依不饒的。我不是菜鳥,但也不是神仙。我就是個能站著的人,不是飛禽走獸,能量實在有限。任務(wù)是你非壓在我腦袋上的,我不扛似乎不行。但問題很多,困難重重,不是我所能預(yù)見的。我只能給你保證,盡最大努力去撲騰。戎軍鋒說,行,我知道了。你盡力就行,別有太大壓力。實在不行,到時我給你調(diào)援兵,給你撥最好的設(shè)備。邊瀚說,不是設(shè)備問題,不是人的問題,主要是社會依托差,當(dāng)?shù)厣鐣h(huán)境也不利。阻力,大阻力,我見都沒見過的大阻力。戎軍鋒說,行,我有數(shù)了。回頭不忙的時候,我上去跟地方政府再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你先按你的路數(shù)干著。

        項目部副經(jīng)理李定跟野花嶺的接觸了以后,臉上基本就沒怎么放過晴,天天陰霾著。這一天,他對邊瀚說,頭兒,我總算弄明白咋回事兒了。合著野花嶺的人搗亂,不是民間自發(fā)行為,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背后有人秘密指揮!

        邊瀚“哦”一聲,看著副經(jīng)理,當(dāng)真?

        消息可靠。我派人暗訪過,別看今天是這個老漢明天是那個小媳婦,鬧的事兒也不一樣,但都是野花嶺的村支書在后面操縱的,點子和招兒也是他給支的。

        看來他們這是打定主意,要在咱們身上敲出點兒東西榨出點兒油了。

        可不是嘛!野花嶺這地方也真是太窮了。他們一窮二白什么都沒有,所以什么也不怕。只要能榨出油水來,誰舍得把機會放過呢?問題是,一兩個人好擺平,老奸巨猾的領(lǐng)頭人那可不容易對付。沒聽說過嗎,人至賤則無敵。據(jù)說這個叫何顯駿的可不白給,從十年前當(dāng)上村支書就沒下來過,沒點兒道行能挺這么久?這樣的人,咱們不防不行的。

        嗯,是有點兒邪乎。

        開始我也不信,就到村里去溜達,跟村民們瞎聊。摸了一圈兒,村人都這么說。這還有假?

        邊瀚說,看來咱們把根據(jù)地安在這里,有點失誤。

        可是不安這里安哪里呢?就這兒還有條公路,設(shè)備、生活用品能運進運出,換到別的地方安營扎寨,消停倒是能消停點,各種成本大幅增加,咱們會更難。

        是倒是,可是運輸便利了,干擾加重了。不在他們附近住,他們想干擾不會這么近便?,F(xiàn)在離得這么近,他們還不是想拍磚就拍磚,想扔瓦就扔瓦,跟咱們裹亂隨時隨地。

        誰想得到身居山坳里的山民能有這么大的潛在危險呢?還以為深山里的人忠厚樸實呢,沒出過門,沒見過世面,不會有多難打交道。照理推是不是這么回事兒?可眼下……

        邊瀚把手一揮,罷罷罷,既來之則安之。建營地花費不小,也費了不少勁,搬遷是不能考慮的,只能應(yīng)對。既然他們不好交,那就先把咱們的隊伍調(diào)教好,開開會,打打預(yù)防針。在這里,不能干不該干的事兒,不能說不該說的話,不能隨便到野花嶺去串。上班到工地,收工回住地,吃喝的那些必需品由項目部集體采購,到項目部拿便是了。自己人不犯規(guī),不讓野花嶺抓到短處,打交道就能少點麻煩。

        好,我盡快組織開會,給大家透氣吹風(fēng),把道理擺明,事情講透。

        施工上的事,你多操心,我把精力和側(cè)重點放外協(xié)上。何顯駿不是難性嗎?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難性到啥程度。

        行。業(yè)主和鎮(zhèn)政府那兒你也多跑跑。上面的疏通好了,給野花嶺加加壓,時不常地震懾震懾,姓何的也會老實點。

        嗯。我心里有數(shù)。

        野花嶺是賀關(guān)鎮(zhèn)最窮的村子。村里的人還戀故土,幾乎沒人外出打工做買賣,就擠在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憋屈在這偏僻寂寞的山旮旯里,過幾乎不能叫日子的日子。唯其如此,野花嶺人對項目工程的影響和干預(yù)也就越加的厲害。窮困潦倒的山民就像長期吃不到豬肉見不到油腥的饑漢,忽然看到一塊碩大的肥肉,能不紅眼嗎?能不激情澎湃嗎?能不一哄而上嗎?能不爭先恐后嗎?都想在這支石油隊伍上狠狠地攮一刀,擦出點油水。野花嶺,幾乎成為這個項目的第一大瓶頸。最致命的,還是野花嶺有個十年來一直穩(wěn)坐不易的村官。何顯駿書讀得不多,門出得不多,話語也不多,就是手段多,心眼子多。他的一雙大手幾乎把野花嶺狠狠遮住,什么事兒都得他做主他定奪。以前石油人沒來的時候,他一手遮天野花嶺,項目部駐扎了以后,胃口大了,他就想一手遮倆天了,野花嶺的事兒他管,項目上的事兒他也插手。不讓插,他就給項目經(jīng)理邊瀚顏色看,給項目部的員工使絆兒。野花嶺的事兒他說了算,野花嶺歸他導(dǎo)演,他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他讓野花嶺的人干嘛野花嶺的人就乖乖干嘛。邊瀚走南闖北的,見識過不少地方邪惡勢力和人物,何顯駿這種狠主兒,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難工程再遇到刁蠻人,這個項目想順利做下去,恐怕更難了。

        交鋒在所難免。邊瀚清楚,躲是躲不過去的。何顯駿巨峰一樣擋住去路,讓邊瀚這匹奔馬難以奔馳。邊瀚著惱,又無可奈何,只能揮鞭,率隊狠狠往前闖。能不能闖過去,看運氣吧。真要是在這野花嶺栽一回,他也得認。常勝將軍自古就沒有。誰沒馬失前蹄的時候?誰沒打敗仗的時候?盡力就好了。老滑頭,你只管放招兒過來,我這兒隨時接著……

        社會上對年輕女干部有偏見和認識誤區(qū)。網(wǎng)絡(luò)上偶爾也對一些提拔起來的女干部曝光,曬她們的職務(wù)和履歷。似乎每個年輕點兒的女干部的成長不是家里有背景,便是與臉蛋和濫情有關(guān)。實際什么都不是絕對的。

        賀關(guān)鎮(zhèn)現(xiàn)任鎮(zhèn)長蔣祥云沒有任何背景,就是土生土長的當(dāng)?shù)厝?,爹娘都是種田的。大學(xué)畢業(yè)時,她被分到一家礦產(chǎn)研究所。那不是好地方嗎?做學(xué)問,搞研究,研究所的大樓里夏天有空調(diào),冬天有暖氣,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多適合女人啊??伤艞壛?,非回家鄉(xiāng)搞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報名回村當(dāng)村長。因為這,她迅速名聲大噪,成了應(yīng)屆畢業(yè)生里的奇葩,學(xué)校的名人。

        別說,她干得還不錯,受到了鎮(zhèn)縣兩級領(lǐng)導(dǎo)的賞識。后來又被調(diào)往另一個村,很麻煩的一個村。她去了兩年,找到了經(jīng)濟增長點,規(guī)劃了發(fā)展方向,那個村發(fā)生了顯著變化,村民們富裕了,村里的風(fēng)氣也改變了不少。鎮(zhèn)領(lǐng)導(dǎo)一看,這女娃子行啊,有幾下子!就把她當(dāng)后備人才報了上去??h里對年輕干部的選拔培養(yǎng)非常重視,在看了蔣祥云的資料后,責(zé)成縣組織部密切關(guān)注這個女干部。半年后,賀關(guān)鎮(zhèn)鎮(zhèn)長因年齡原因卸任,縣長就把蔣祥云派了過去。當(dāng)了兩任村官就被提為鎮(zhèn)長,蔣祥云覺得沒有底氣,能不能干好,真不知道。好在她是那種天生不服輸?shù)娜?,加上是給自己家鄉(xiāng)干,動力也大。當(dāng)村官給組織交的是滿意答卷,做鎮(zhèn)長,她也想讓領(lǐng)導(dǎo)滿意。

        上任兩個多月來,群眾似乎是信任的,縣領(lǐng)導(dǎo)方面也沒什么歧義。每每到縣委開會,領(lǐng)導(dǎo)還不時鼓勵幾句,讓她放下顧慮,好好干。但是,有個人卻對她持懷疑和不信任態(tài)度,每次接觸都不怎么拿正眼看她,此人就是石油第八項目部的項目經(jīng)理邊瀚。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很奇怪,之前他們沒打過交道,因為工作才有了交集。按說他們是企業(yè),而她在地方鄉(xiāng)鎮(zhèn),各有各的工作,各干各的事情,犯不著誰看誰低。她對他還是尊重的,對石油項目部是友好的,對他們的工作也大力支持,安排部署工作的時候,總是叮囑與項目部相鄰的村干部們,提醒他們一定要給石油企業(yè)隊伍創(chuàng)造良好的施工環(huán)境,管理好村里的村民,不要滋事干擾施工作業(yè)。但是,邊經(jīng)理似乎并不領(lǐng)情。沒得罪他呀,咄咄怪事。不過她很忙,沒更多時間理會別人的態(tài)度和處事風(fēng)格。心想,也許自己多心了,或許他那人就這樣,不光針對自己。

        業(yè)主組織沿線各家參建隊伍項目領(lǐng)導(dǎo)開會,邊瀚走了幾天。回來的時候,項目部正亂作一團,一幫青壯漢子吵吵嚷嚷嘰嘰喳喳地擠滿了項目部的院子。

        李定看見經(jīng)理的車回來,立即從辦公室跑了出來。

        怎么回事兒?邊瀚問。

        嗨,接連三天,野花嶺的人就沒消停,天天來項目部鬧!

        鬧什么?

        非要來項目部當(dāng)力工。

        屬地化用工還沒納入議程呢。

        對呀。我給他們解釋,說項目剛開始,暫時還不需要人。等有需要的時候,會發(fā)通知??蛇@些人不走,非要現(xiàn)在就來。

        別說還沒開始招人,就是招,也不可能讓野花嶺全村的男人都來呀。得篩選,得考試,得優(yōu)中選優(yōu)。

        誰說不是?可你看看這陣勢,擋能擋得住嗎?我跟你說頭兒,他們這擺明了是要給咱們示威,讓咱們怕他們,將來好事事拿住咱們。咋辦?

        咋辦?呵呵,該咋辦咋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樣,你把他們都喊進會議室,我一會兒過去講話。

        好。

        邊瀚走進自己辦公室,喝了杯水,醞釀了醞釀。臨出來之前,他給賀關(guān)鎮(zhèn)的鎮(zhèn)長蔣祥云打了一個電話。

        喂,是蔣鎮(zhèn)長吧?我是石油管道項目部邊瀚吶。有件事跟你通個氣兒,野花嶺的村民想來項目部找活干。項目上未來會有這種需要,不過不是現(xiàn)在。他們來了一大幫子,三天了,天天來,勸也勸不回。我準(zhǔn)備一會兒再去勸,不知道能不能勸走。這事兒你先知道一下,不行你出面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好吧?我這兒工程上的事很多,他們圍在院子里不走,對工程有干擾,對我的隊伍也有影響。

        蔣祥云說,是嗎?真不好意思啊。野花嶺特窮,村民想掙點錢,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樣,邊經(jīng)理你先勸,我一會兒有個會要開,不行我讓野花嶺的支書出面……

        邊瀚攔住,說,他你可別指望!保不準(zhǔn)這幫人就是他忽悠來的??纯窗桑樌宋揖筒辉僬夷懔?,還不行我通知你。

        蔣祥云說,那好,先這樣。

        邊瀚進了會議室。會議室里20人的座位全部坐滿,剩余的人圍著會議桌站著。每人面前一杯熱氣裊裊的茶,隔幾個座位的桌上,還散落著一些新鮮水果??磥砀苯?jīng)理李定是用心安排了的。對,來了就是客,必須熱情,必須善待,這是最基本的。社會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不好,跟地方關(guān)系搞不好,與當(dāng)?shù)匕傩罩g不和諧,工程想順利做下去基本是不可能的。

        邊瀚掃視了掃視,笑著開口了。都是野花嶺的哥們弟兄,對吧?其中幾個支應(yīng)一聲。

        歡迎你們到項目部來玩。剛才我們副經(jīng)理跟我說了大伙的意思,想來找點事情做,是吧?我知道了。是這樣,工程還沒進入高峰期,用人的事暫時還沒開始考慮。大家來了,也表明了意思,項目部知道了。屬地化用工是一件利企惠民的事兒,我們的工程有人幫著干,參戰(zhàn)的百姓能得到收益,好事兒。這件事我會替大家想著,到時候有需要了,我讓你們村委會通知大家,好吧?

        那什么時候要人呀?有個三十來歲的壯漢甕聲甕氣地問。

        還說不好,等等吧。

        聽說你是這兒的頭兒,你說話可得算話?

        算話,肯定算話。

        那你萬一騙我們呢?我們不走,你得給我們一個保證。

        哈哈。我就在項目部工作,旁邊這個屋就是我的辦公室兼住處,我的電話是13922768586。你們隨時可以來找我,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我要是沒兌現(xiàn)承諾,你們盡管來找我理論,砸我的窩都可以?!f稼漢們似乎放心了。

        沒什么事兒的話,大家可以在項目部看看,轉(zhuǎn)轉(zhuǎn)。家里地里有活兒的,就回去忙吧,啊。有人站了起來,也有人還坐在那里。我還有事兒,就不陪大家了,啊。邊瀚看李定一眼,走了。李定就陪著那些不肯離去的人,繼續(xù)坐著。有好奇的問這問那,他都一一回答了。閑聊之際,這些村民的嘴誰也沒閑著,水果很快被他們消滅干凈。

        天快黑的時候,最后兩個人才姍姍離去。李定面帶微笑,把他們送出院門。

        推開邊瀚的門,李定說,唉,總算是把這幫人全送走了。瞧,我又一下午工夫搭進去了。

        邊瀚從文件里抬起頭,怎么,這就沒耐性了?告訴你,這只是開始,大幕剛剛拉開,真正的較量還在后面。

        啊,干工程這么復(fù)雜?光社會環(huán)境就會如此惡劣?李定一直從事技術(shù)工作,剛提拔為副經(jīng)理,施工沿線的事兒他沒經(jīng)歷過。

        你以為呢。跟我把這個項目干下來,你就明白咋回事兒了。不過,野花嶺比我之前干的工程阻力似乎更大。就說這想來找活兒干的吧,一般都是一個兩個或三三兩兩的來,可你看野花嶺的陣勢,一來一大幫!很顯然,這是有組織的??此剖谴迕竦膫€人行為,很可能是村里安排的。以后會怎么樣,可就不好說了。再說,野花嶺不比別處,它窮,這是盡人皆知的。在這種地方施工,干擾肯定是前所未有的。老弟,做好打硬仗、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吧!

        李定“哦”一聲,算作回答。來的時候,公司大老板曾對他說,當(dāng)項目上的管理者,可不比你搞技術(shù)。技術(shù)上的單純,只要你學(xué)識淵博,善于鉆研,認真對待就OK了。要在項目上把工程干好,那難度可大了,學(xué)問和經(jīng)驗得在擺脫困境和吸取教訓(xùn)中,一點點地獲得和積累,這些你得明白。不過,為了讓你少走彎路,我把你派到一個能人身邊,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實力派,搞工程,那絕對是行家。你要做個有心人,好好觀察,努力學(xué)。公司要持續(xù)發(fā)展,工程要做得優(yōu),一個邊瀚一匹快馬遠遠不夠啊,你得通過摔打磨練,慢慢成長為他那樣的干將,明白不?看來大老板沒夸張,邊經(jīng)理還真是經(jīng)過風(fēng)雨見過世面的。今天這陣勢他輕松搞定,就是能耐和本事。野花嶺的人接連在項目部鬧了三天,三天里自己笑過,惱過,勸過,橫過,紅臉白臉都唱了,統(tǒng)統(tǒng)無濟于事。非但一個沒走,隊伍卻每天都在壯大。本想能自己解決,也想學(xué)點應(yīng)對問題的經(jīng)驗,就沒打電話告訴邊經(jīng)理。誰知控而不制,局面沒有得到控制,反而讓這些人每天更加理直氣壯地涌進項目部的院子,真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啊。大老板為啥那么賞識邊瀚,他總算是明白了。邊經(jīng)理確實不白給,聽完匯報也不過三兩秒鐘,人家就定奪了,拿定主意了,讓集合,到會議室講話。講話前后也就七八分鐘,話就說完了,意思就表明了,村民就安撫了,亂局就搞定了。如果不是在施工一線摸爬滾打過的將士,能這么輕車熟路能這么輕松改變局勢?他暗暗慶幸,慶幸自己一上施工一線就能跟著勢如奔馬的邊經(jīng)理。也暗自感謝,感謝大老板把自己送到邊經(jīng)理身邊。不然,即使想學(xué)本事,在一個庸才那里又能學(xué)到多少?他想,一定不能辜負戎經(jīng)理的美意,不能辜負領(lǐng)導(dǎo)的期望,在野花嶺跟著邊頭兒偷點真功夫掌握點真能耐,以利今后從容作戰(zhàn)。一個人要成長,肯定不能永遠當(dāng)副職跟著別人屁股后面沒完沒了地轉(zhuǎn)悠,早晚是要自己拉竿子挑戰(zhàn)旗,帶兵作戰(zhàn)的。

        他想跟邊經(jīng)理聊聊,就說,待會兒你處理完文件,咱哥倆兒喝兩杯?

        邊瀚笑笑,又沒愁,澆什么?

        他嘿嘿笑,沒愁是沒愁,跟著你,我想有愁事都難。是高興,高興了不是也得喝嗎?把擾亂的人轟走了,項目部恢復(fù)了常態(tài),高興!

        行,那你一會兒過來吧。咱不喝酒,喝酒傷身,咱喝茶,行不?

        喝茶呀?

        對,喝茶。我這兒有當(dāng)年的龍井。

        ……

        怎么,不愿意?喝茶是件雅事,還益于身體健康。想喝酒,以后機會多得是。不怕沒場,就怕到時候你恨不得躲,鉆地洞里永遠不出來。

        是嗎?有這么邪乎?

        不信?到時候有飯局酒場你替我去,怎么樣?

        嘿嘿,嘿嘿。李定說,聽領(lǐng)導(dǎo)指揮,行,那我待會兒過來。

        李定再來的時候,邊瀚已經(jīng)沏好茶,等著他了。

        倆人品著茶,隨意聊起來。

        李定覺得有很多問題想問想請教,邊瀚卻跟他扯著家長里短零零碎碎的閑篇。說著說著,話題就轉(zhuǎn)到了女人身上。他問,第一次來施工一線,女朋友扔一邊了,人家沒意見?李定沒料到頭兒就這么直接問這問題,遲疑片刻,答,不樂意唄,走時抱著我哭鼻子來著。邊瀚就笑??薇亲邮强隙ǖ模豢拚f明她不愛你,跟你沒感情。一開始女人都哭,沒經(jīng)過嘛。適應(yīng),適應(yīng)了就好了。你出來次數(shù)多了,分別的頻次高了,她慢慢就不會哭了。李定說,咱們總離家,是不是感情也會受影響?邊瀚反問,你說呢?李定不說話了。干管道施工,離家是必須的。除非你只想當(dāng)庸人,永遠待在基地蹲在機關(guān)辦公室。那不用犧牲,也不會影響感情。要想有所建樹,當(dāng)一個沖鋒陷陣的將士,把管道修建好,犧牲在所難免。李定問,也會影響家庭?邊瀚答,肯定啊。李定又問,哥,你家孩子多大了?邊瀚說,我還沒孩子。李定驚詫了,啊,三十好幾了還沒孩子?想當(dāng)丁克家族呀?邊瀚說,這倒不是,主要是我想得多。孩子嘛,要,你就得給他足夠的愛。生了,就得讓他充分享受父愛和母愛。而現(xiàn)實情況是,我得在外面奔波,在管道施工一線拼殺。整天飄蕩著,基本就不著家,怎么要?光生不管,都丟給老婆?我于心不忍。索性就先甭要,待穩(wěn)定了,不太出門了,生活相對正常了再說。李定說,你這么能干,領(lǐng)導(dǎo)這么看好你,讓你一直這么干下去,你就不要孩子了?邊瀚說,人生不光要拼,也得承接上帝恩賜,也得享受天倫之樂。再拼幾年,我會申請卸任,轉(zhuǎn)戰(zhàn)后方。現(xiàn)在正是管道建設(shè)高峰,時機好,任務(wù)重,不宜撤軍,也不能讓領(lǐng)導(dǎo)們犯難,對吧?不過,我得提醒你,交女朋友也是有策略的。人家把你放飛了,你別以為自由了就得意忘形,還覺得沒人纏磨了偷偷慶幸。人不在,聲音要在,不在一起,要讓她感覺還在一起。不然好幾個月不再卿卿我我,被人惦記上,變成飛鴿那是極有可能的。我這可不是危言聳聽啊,很多弟兄都吃過這虧!女人沒有想要,有了有時又煩。嫌她們啰里啰嗦的,煩!對吧?可真失去了沒有了,你就徹底傻了。畢竟,愛情還是不能不要的,耳鬢廝磨還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元素哦。李定若有所悟,點著頭,忍不住問,頭兒,那你一年好幾百天不在家,就不想蕭姐?邊瀚苦笑一下,能不想嗎!不想的是石頭,是木乃伊??墒?,想又怎樣?接這么大項目,帶這么多兵,還有這么重的施工任務(wù),業(yè)主天天提著鞭子吆喝,還有人時不常地搗亂,咱的員工隔三差五還整點動靜鬧點情緒,忙還忙不過來,就算是想,還能天天往家跑?說到這兒,我得強調(diào)一下,咱們當(dāng)頭兒的,人少,責(zé)任重大,是必須在這里堅守,跟工程死磕,沒有選擇余地。員工就不能跟咱們一樣了,合理地安排好,讓他們適當(dāng)回去探探親,有對象的會對象,有老婆的看老婆,彼此增進增進感情。工程再難干,時間再緊張,人文關(guān)懷必須體現(xiàn),人的生理需求不能打破。不然,隊伍難穩(wěn)定,家庭會失和,這都不是咱們希望看到的。你給我排個計劃表,把除咱倆之外的所有參戰(zhàn)人員名單列上去,三個月一輪休,誰到時候了都得回去,往返路費項目部報。李定說,這好是好,會不會耽誤進度,增加成本呀?邊瀚說,進度肯定會受影響,費用增加也是必然的,但以人為本的HSE必須體現(xiàn),制度也必須要不打折扣地執(zhí)行。放心,項目經(jīng)理是我,業(yè)主問責(zé)了,公司大老板問罪了,讓他們找我。我一個人頂雷,跟你沒關(guān)系,你也不用擔(dān)心受牽連。李定忙說,我不是這意思。邊瀚說,能理解當(dāng)然更好了。老弟,你給我記住,什么時候,不管要打多硬的仗,要攻克多難的險關(guān),人都是決定因素,都是制勝的根本法寶。只有讓他們心情愉悅了,精神抖擻了,斗志昂揚了,才能克敵制勝。李定覺得所言極是,邊點頭邊說,我記住了。邊瀚又說,你別犯愁。雖然咱倆不能動,但可以反探親啊。你想女友了,可以讓她來,路費同樣可以報銷。李定沒說話,心里卻在想,跟著這樣的領(lǐng)導(dǎo),有啥可說的,讓沖讓拼還會在話下?

        從邊經(jīng)理辦公室出來,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想著剛才頭兒的訓(xùn)誡提示,李定還是撥打了女友的電話。喂,穆瓊的聲音傳了過來。李定說,親愛的,還沒睡呢?穆瓊說,沒吶,人家這不是等你呢嗎。李定心里一暖,想我了吧?穆瓊反問,你說呢?李定嘿嘿笑,我想你了!就是太忙。前兩天當(dāng)?shù)卮迕駚硖韥y,我們大頭兒不在,我一個人對付,又沒啥招兒,手忙腳亂的,就……那邊說,別解釋了,人家又沒怪你。李定很感動,說,謝謝你這么理解我。穆瓊笑了,喲,啥時候?qū)W會客氣了,故意拉開距離嗎?李定說,豈敢豈敢。我這是聽了前輩的勸導(dǎo),學(xué)習(xí)聯(lián)絡(luò)感情。穆瓊說,嗯,早就聽說邊瀚是個強將,是經(jīng)理最欣賞的人。你多跟人家學(xué)學(xué),長點兒本事。李定說,這還用說。剛從他屋里出來,喝了半天茶。穆瓊說,時間不早了,晚安。李定說,晚安親愛的。

        邊瀚隔窗向外眺望。一輪明月高高掛在天際,皎潔的月光灑在地上,瀉了一地銀灰。山區(qū)的月夜真是奇美,不像污染嚴重的城市,空氣質(zhì)量越來越差,總有黃色預(yù)警播報,隔三差五就會陰霾幾天。這月色,多么好。只是,天涯咫尺難聚首。為了建管道,有情人相距百里千里,戀人也好,夫妻也罷,都不能在一起,端端辜負了這上等的好月色啊。

        邊瀚給蔣祥云打電話。蔣鎮(zhèn)長你好!不好意思啊,這么晚給你打電話。我是想告訴你,野花嶺的人我勸回去了。啊,順利,我把情況一講,他們就理解了,回去了。這件事兒就算過去了,以后有別的事兒再麻煩你。對了,鎮(zhèn)里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盡管說話,好吧?那好,就這樣。

        蔣祥云放下電話,想,哎呀,今天事情太多,白天接了那個電話,本來想著回頭問問結(jié)果的,可一忙竟忘了。這多不好,顯得對石油項目部的事不上心似的,以后可得注意點。人家中石油的隊伍來到這里是幫助咱們,修建了管道,地方百姓受益,經(jīng)濟發(fā)展也能增速,得大力支持和協(xié)助才對。

        征地是工程項目眾多難關(guān)的起點。為未雨綢繆,防患未然,必須把預(yù)防針打足。邊瀚讓李定把賀關(guān)鎮(zhèn)鎮(zhèn)長和野花嶺村支書請來。李定問,留他們吃飯嗎?邊瀚點頭,說,有些話在會議室接待室里說,不如在更隨便的場合談。這個標(biāo)段的活兒難干,遇到的困難會很多,保不齊啥時候需要地方支援,關(guān)系得搞密切了。業(yè)主吆喝得緊,咱們要盡快拉開陣勢進入施工階段。在此之前,征地是前奏,征地這事兒特別關(guān)鍵。給相關(guān)人員交待好政策,求得他們的理解是一方面,跟地方的頭頭腦腦滲透到位,求得他們的支持也很重要。遇到阻力了,他們幫忙協(xié)調(diào)比咱們出面管事兒。李定說,好,我馬上聯(lián)系他們。

        不久,征地緊鑼密鼓地進行,算順利。結(jié)束后,已經(jīng)開始挖溝施工了,與他們相鄰兩個標(biāo)段的還沒動靜,還在艱難的征地過程中。

        一天,在業(yè)主那兒開會,第九項目部的馬副經(jīng)理羨慕地說,唉,你們都動工了,我們還在那兒蝸牛一樣地爬。征地這事兒真不是小事兒,拖延起來,敢把工期耽誤一半!李定聞聽,不以為然地說,真的?沒這么嚴重吧?馬經(jīng)理說,一看你就是新手。是不是剛來線上?李定點頭。馬經(jīng)理說,就說嘛。我說的可是實話,一點兒沒夸張。這種事兒,運作好了,順利得很。弄不好,七耽誤八耽誤,時間就嗖嗖嗖地飛逝了。等你征下來了,開始干了,人家別的項目部都甩你一大截子了!李定“哦”一聲,暗自慶幸邊頭兒有真知灼見,下手早,且吃定了當(dāng)?shù)仃P(guān)鍵性的人物。

        業(yè)主主管施工進度的指揮吳鈞在巡線。走到這個項目部的時候,一看開局不錯,就住了兩天。

        吃飯的時候,吳指揮說,邊經(jīng)理,你動作快啊,閃電一樣就搞掂了。和你們搭邊兒的第七和第九項目部都還在挨家挨戶地拜,求爺爺告奶奶的,你這兒已經(jīng)插上彩旗,鼓樂喧天有聲有勢地比劃上了,夠給力的哈。

        邊瀚臉上并沒有半點沾沾自喜。他說,我們不能盲目樂觀。各標(biāo)段有各標(biāo)段的情況,先開工的未必就是最早完工的。哪個標(biāo)段都二三百公里,遇到的問題和困難千差萬別,不到最后,輸贏難定的。

        吳指揮說,對。所以,誰都不能心存僥幸心理。幾千里的管道施工,要把這個鋼鐵長龍舞動好,徹底拿下,哪個項目經(jīng)理不是壓力重重,如履薄冰的?邊瀚點頭稱是。

        吳指揮說,咱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你邊經(jīng)理的能耐勁兒,六韜三略的本事,我早就知道了。所以呀,我擔(dān)心別的標(biāo)段,不擔(dān)心這個標(biāo)段。你們就穩(wěn)扎穩(wěn)打地干吧,不用急。我忙著呢,之所以要在這里住兩天,是想跟你打個招呼,一定要把這個標(biāo)段干漂亮!這是總指揮的意思,也是我的期望。回頭我們要把這里設(shè)成標(biāo)桿標(biāo)段,趕不上的,甩尾巴的那些標(biāo)段,得讓他們都來這兒看看,取取經(jīng)。

        邊瀚說,吳指揮您過獎了。我確實有幾年施工經(jīng)驗,這也是跌跌撞撞摔跟頭,交學(xué)費交出來的,沒啥可炫耀驕傲的。雖然過去沒打過敗仗,業(yè)績也還說得過去,但這回不一樣。這次我是帶著弟兄們在雞冠山干,這里靠近野花嶺。野花嶺可是個窮山惡水之地啊。為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我走訪分析了一下,不瞞您說,不容樂觀呀。您也知道,我邊瀚一貫都是自信的,這回不自信也難當(dāng)樂天派了。一山連著一山,這是施工作業(yè)難度,大型機械化自動焊機基本派不上太多用場。這樣,工程進度就會成為問題。對吧?野花嶺的人窮到褲子得輪著穿,每天主食兩頓是土豆紅薯,只能吃一餐米面。菜基本不吃,就是用鹽調(diào)味道。我們剛一到,他們就都睜著雙血眼等著在我們身上揩油了。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工程能一帆風(fēng)順毫無干擾地做下去嗎?表面看去,好像征地順利結(jié)束了,實際上,過于順利便預(yù)示著不順利。您想,這么個客觀環(huán)境下,如此順利正常嗎?我分析不正常。倒是我提前做了工作,搞了點兒工農(nóng)共建活動,與當(dāng)?shù)匕傩赵鲞M點兒感情。還把鎮(zhèn)里的村里的頭頭請到項目部,一起坐了坐,可能起到了點兒推動的作用。但或許,野花嶺的村民就是因為迫于鎮(zhèn)村兩級領(lǐng)導(dǎo)給的壓力,才忍氣吞聲,一家家一戶戶地沒有跟我們發(fā)生沖突,沒有直接把不滿亮明??蛇@不代表征地就毫無問題,一點兒尾巴都不甩了。這些天,項目部的干部職工都很開心,覺得工程的開局這么順,是旗開得勝的征兆。只有我怎么都樂觀不起來,總感覺不知哪天會有人跳出來搗亂,沒有在應(yīng)該解決的時間解決掉的問題會突然蹦出來,給我們出難題,讓已經(jīng)開工的工程不得已停下來。與其這樣,還不如征地的時候就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完,省得留有后患,心里天天敲小鼓,總也踏實不了。說到這兒,邊瀚的表情變得越加沉郁。

        吳指揮聽后也面露凝重。嗯,你分析得有道理。你擔(dān)心當(dāng)?shù)卮迕裼胁粷M,但是他們現(xiàn)在不說,等到后來再交涉,搞秋后算賬?

        對,打我們個出其不意,猝不及防。我還擔(dān)心他們不是個體行為,后面有高手指點。那我們就更防不勝防,難以應(yīng)對了。

        好,我知道了!吳指揮說,雞冠山這段確實難干。這也是我們在招投標(biāo)的時候,在同等情況下,把這個標(biāo)給你們公司的原因。因為別的承包商隊伍沒這么大胃口,沒這么大能耐,吃不了搞不定!不過,邊經(jīng)理呀,唯其難,才更鍛煉隊伍,才更考驗項目領(lǐng)導(dǎo)。你既已當(dāng)了這個領(lǐng)軍的,那就要樹立信心,激勵員工,下狠心,用大無畏的氣魄,不勝不歸的勇氣,把這塊難啃的骨頭狠狠吃掉。只有這樣,全線各標(biāo)段才能更有決心和信心把這幾千公里的鋼鐵巨龍建好,是不是?

        邊瀚說,不敢愣充梁山好漢,只能說盡全力拼搏。

        吳指揮說,嗯,有這話,我就放心了!話說回來,真是難了,我們甲方?jīng)Q不會袖手旁觀,一定會出面幫助協(xié)調(diào)的。

        邊瀚說,那就先謝謝了。

        一直作陪的李定聽了這段對話,覺得干工程怎么險象環(huán)生,竟然會如此跌宕,有這么深的道行?不進入不經(jīng)歷,真的很難想象得出來。沒想到,表面上征地一帆風(fēng)順,實際貌似平靜的水面,水下的暗濤卻真實存在。不定啥時候風(fēng)浪掀起來了,也會伺機翻涌上來。不知不覺中又被上了一課。還好,這樣的課最好能聽到。吃一塹長一智。不然,以后自己挑重任的時候,怎么能做到沉著淡定,應(yīng)付自如呢?

        邊瀚料事如神,他擔(dān)心的發(fā)生了。管溝開挖好,焊工們焊好的那一段剛下了溝,就出事兒了!

        這天一大早,機組人員來到施工段,準(zhǔn)備把昨天焊完已下溝的管子埋上。第一鍬土撂下去,沒等第二鍬再撂,下面就有一聲驚叫傳揚上來,刺耳得很。

        下溝人員嚇了一跳。這大早上的,溝里哪來的人呀?剛才他們到的時候,沒看見誰往下跳啊,而且還是個女人的聲音。咄咄怪事!機組長老洪當(dāng)即下令暫停。二三十個人的腦袋就都探著,往發(fā)聲那地方的溝底看。原來下面躺著一個女人。不明就里的工人不知道,咦一聲,嘟囔道,這娘們兒!不在家里睡,跑溝底下躺著算咋回事嘛?老洪卻明白,這是碰到瓷兒了!他把手一揮,說,都退后!不準(zhǔn)再扔土,聽見沒有?

        機組人員聽到命令,趕緊后退半步,丟掉手里的家伙什,一齊看著機組長。

        老洪對副機組長說,你給邊經(jīng)理打電話,就說這兒有情況,有人躺溝底干擾施工。

        副機組長答應(yīng)一聲,走遠幾步給項目經(jīng)理打電話。

        老洪伸著脖子,看著下面的人??礃幼邮莻€四十上下的女人,穿個大襟兒衣服,灰褲子,花布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安安靜靜的。如果不是剛才發(fā)過聲,乍看上去,你會以為這是一具死尸。老洪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一口,問,下面的,你還喘氣嗎?女人不應(yīng)答。問你呢?女人還是不應(yīng)答。我說,你該不會是一啞巴吧?你要是啞巴,還真就難了!說不出話來,我們知道你有啥要求哇,對不對?有事兒說事兒,該咋解決咋解決,裝聾作啞可不是辦法。很快,女人在下面哼唧了一聲。噢,不是啞巴呀。不是就好!你上來好吧,上來說話!女人不肯,在下面搖頭。老洪說,怎么又當(dāng)啞巴了?不上來地下涼,把你身子凍壞了,還得花錢看病,多不值呀,是不是?再說野花嶺本來就這么窮,有看病的錢,還不如給你孩子買塊肉吃吃哩。女人坐了起來。上來不?女人搖頭。那好。你說說,為啥跳到管溝里?

        女人終于開口說話了,但一開口就很硬氣,俺會說的,但不是跟你說,讓你們項目上的領(lǐng)導(dǎo)來!

        老洪說,你什么人物啊,張嘴就點我們領(lǐng)導(dǎo)?我們領(lǐng)導(dǎo)日理萬機的,能有工夫跟你這兒閑磨牙來?嘿嘿,想得挺美嘛。還是說說吧,你想干啥?女人又不吱聲了。

        老洪沒生氣,旁邊站著的一幫愣頭青們不干了。其中一個說,操!這娘們兒,不見兔子不撒鷹??!看我不給你來招兒狠的,讓你麻溜兒金口大開。邊說邊拉開褲子拉鎖,掏出那東西,就要往下面那女人的臉上刺?;熨~!老洪發(fā)火了,誰讓你甩流氓的?一邊兒去!嘎小子看老洪一眼,訕訕地后退幾步,拉上了拉鎖。

        老洪說,我說這位姐姐呀,你肯定不會平白無故跳到管溝里,是吧?這樣,我已經(jīng)讓人打電話給我們領(lǐng)導(dǎo)了,領(lǐng)導(dǎo)很快就到。你先上來,別妨礙我們施工,好不好?我們每天是有進度安排的,你往下邊一躺,我們就不能干活兒。干活兒你危險呀,所以,請你配合一下,啊,上來。

        既然你們領(lǐng)導(dǎo)很快就來,那就不用在乎了吧?等他來了再說!女人口氣很硬。

        哎呀,反正領(lǐng)導(dǎo)來了你說事兒也得上來嘛。早晚都得上,還不就現(xiàn)在上來得啦,啊。

        女人說,上不上來還不一定呢。得看你們領(lǐng)導(dǎo)表現(xiàn)咋樣,表現(xiàn)好了俺上去,表現(xiàn)不好的話,俺還得在底下打持久戰(zhàn)呢。

        啊,不會吧姐姐?你說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好好的,你躺我們管溝里算咋回事兒?再說,我們得干活,不干活我們咋掙錢哪,是不是?

        這俺管不著!

        那要不這樣,你躺就躺,我們先干別的,把這段兒隔過去。你別動,千萬別動啊,動了危險!

        老洪見哄不上來,不想哄了??催@樣子,邊經(jīng)理來之前,她是不會配合了??墒歉傻纫埠牟黄?,窩了工耽誤了進度,邊經(jīng)理可不答應(yīng)。他不打算等了,手一揮,說,弟兄們,抄家伙,開干!不過必須聽我指揮??春昧耍艺局倪@個地方,往前往后五米之內(nèi)別靠近。你們散開作業(yè),散開作業(yè)!老洪對著管溝里女人的位置站著,當(dāng)上了人體警戒標(biāo)識。

        很快,經(jīng)理來了。但不是邊經(jīng)理,是李經(jīng)理。李定開著車匆匆趕到。怎么回事?老洪說,李經(jīng)理,是這樣,我?guī)е私裉煜氚严聹系墓茏勇裆?,剛?cè)恿艘绘@土,就聽見管溝下面有人叫喚,一看是個女的。讓她上來,她不肯。我這兒動員半天,嘴皮子快磨破了,也不上,非說等項目領(lǐng)導(dǎo)來了再說。你看,這不,就這位,下面躺著呢。

        李定伸脖子往下瞅,看見一個女人。老實說,他沒見過這陣勢。一直搞技術(shù),沒到過管道施工現(xiàn)場,他也不可能見過呀。今天業(yè)主喊邊經(jīng)理說事兒,邊經(jīng)理匆匆走了,這邊來不了,所以接了電話讓他過來先處理??墒撬芊鸽y,不知道該咋辦。硬著頭皮說,喂,這位大姐,我是項目部的……

        老洪趕緊介紹,他是我們項目部的李經(jīng)理,有什么話,你跟他說就成。對,跟我說吧。不過,咱們這么談話不方便。這樣,請你上來,上來談。

        那女的說,不急。既然下來了,就先在下面待著吧。

        這不方便啊,我低著頭,你仰著頭,咱倆這樣聊多累啊,是不是?

        不累,一點兒也不累,比起俺們下地干活,那簡直就跟歇著一樣。

        李定沒轍了,不再勸。那你就說說吧,為啥跑我們管溝里躺著?

        為啥?你這小干部,揣著明白裝糊涂是吧?你說俺為啥跑你們管溝里?必然有原因,不然俺咋不跑俺們地里躺著?

        那你請說。

        你們想順利把管子焊完,把管線修好,對吧?

        這是肯定的,還用說。

        那你得答應(yīng)俺的條件,要不你們就別想!

        啥條件?

        給俺家增補五萬賠償款!

        咦,這怎么可能?征地結(jié)束了,賠償協(xié)議全部達成了,咱們互不相欠了呀。

        這是你們說的,俺們可不這么認為。

        那你怎么想?

        你們賠付的不合理,俺們不認那個賬!

        不是,我說這位大姐,合同已經(jīng)生效,你現(xiàn)在不認有用嗎?沒用。當(dāng)時談賠償?shù)臅r候,你認可沒異議,在合同上簽字。錢給了,事情過去了,你現(xiàn)在來倒騰舊賬,還要否掉,這可太荒唐了。

        荒唐的是你們石油上的人。噢,平頭老百姓好欺負是吧?拿農(nóng)民不當(dāng)人是吧?為一條什么管蟲蟲就折騰野花嶺的老老小小?那東西建不建的跟俺們有啥關(guān)系?建好了俺們能沾啥好處?俺們祖祖輩輩住在這野花嶺,山是俺們的,地是俺們的,水是俺們的,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俺們的!你們來了,說把俺們的地占了就把俺們的地占了,說讓俺們把樹挪了就讓俺們把樹挪了,你們是啥呀?憑啥這么霸氣?。堪硞兒蠡诹?,這賬得重新算!

        李定說,我們來了是驚擾了你們,影響了你們的生活,不過我們也是在干有益于當(dāng)?shù)匕傩盏暮檬聝?,請你和村民們理解。你叫什么?你家啥情況?

        俺家種了幾棵樹,正好礙著你們的事兒了,你們的人說管線經(jīng)過的地方繞不開俺家的樹,讓俺們把樹刨了。俺本不想刨,不舍得刨,馬上就成材了,刨了可惜,俺家也蝕本??墒歉觳材苻诌^大腿嗎?不能!再說俺們村支書見天盯著俺們,不簽合同他就放話出來,說要整治俺們。說誰要跟石油上、跟國家對著干,他將來就把誰家的水?dāng)嗔穗娖?,讓誰家地種不了日子過不成!俺就怕了吧,就只能在合同上簽字畫押唄??砂吃綄に荚接X得虧得慌,你們得給俺們加價,把賠償款給了,不然俺就跟你們周旋到底!

        李定知道這是碰到不好說話的了,就說,行,你家的情況我知道了,等我回去再了解了解。你還是上來回家吧,回頭項目部找你。他想來個緩兵之計,先把她喊上來再說。征地結(jié)束了,當(dāng)時也沒歧義,現(xiàn)在想翻牌,怎么可能?

        不,俺不上去,也不回家,俺就在這里等!

        喲喂,哪兒有這么快?你家不管了?地也不種了?

        不管了,不種了,俺現(xiàn)在就要錢!

        看來遇到茬子了。李定很生氣,但能拿一個耍賴的娘們兒怎么樣呢。心說,不上來那你就在下面躺著吧,頂多管溝遲些天再埋,諒你一個女流之輩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來。他不再跟這女人廢話,轉(zhuǎn)身走開幾步,給機組長老洪揚揚手。機組長跟過去。他小聲說,不管她,讓她躺著吧??春迷蹅兊娜耍苫顣r千萬別傷到她,啊。老洪點頭。

        李定上車,離開了鬧事現(xiàn)場。

        回到項目部,他讓土地協(xié)調(diào)員小季把征地留存資料拿出來,他要看樹木賠償?shù)娜壳闆r。

        小季很快送過來。李定找到了一個叫閩骨朵的名字。沒錯,她家牽扯到樹木賠償。按照相關(guān)政策,他一一對應(yīng),得出結(jié)論:賠償合理,不但價格沒少,還適當(dāng)高出了幾千,想必也是考慮到工程影響了其原本正常的生活。很明顯,已經(jīng)予以了政策傾斜,她家沒有吃虧。鑒于此,他決定不予追加賠償款,就給機組長打電話。老洪接了以后問,李經(jīng)理,下面我該咋辦?李定說,我看了她家賠償資料,咱們賠償合理,她找不著后賬。你先盯著,我讓小季馬上過去。

        小季按照李經(jīng)理的交代,立即趕赴施工作業(yè)帶。

        老洪對小季說,那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啊。一個機組好幾十人,干活他不在場可不行。

        小季說,交給我吧,你去忙。

        小季走過去,對溝底的閩骨朵說,大姐,我是外協(xié)員小季呀,到你家去過好幾次,你應(yīng)該認識我,對吧?

        閩骨朵聞聲,就覺得熟,抬眼一看,果然認識。這小伙子就是那個讓她在合同上簽字摁手印的。就說,是不是你們領(lǐng)導(dǎo)讓你來跟我談追加賠償?shù)氖聝海?/p>

        小季多個心眼。不能照實說,不然她不會上來。就說,我們領(lǐng)導(dǎo)交待了,你的事兒要認真對待,好好解決。你看,別人來,你覺得沒用。我是管這事情的,我來了,你得配合吧?上來,上來咱們好好談。

        溝底的女人也不是白給的,她冷笑一聲,說,你個小毛孩子,蛋上的毛還沒長全吧?跟俺耍心眼兒,你還嫩點!堂堂大經(jīng)理來俺都沒理視,憑啥你亮個身份,俺就乖乖爬上去,你咋這么大面子呢?

        小季難為起來。但還是說,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啊!別看他是經(jīng)理,可他沒經(jīng)手征地的事兒,對你家的情況不了解。我經(jīng)手了,我了解呀,對不對?所以你上來,我給你一交待,你就滿意了。

        沒門兒!你把追加協(xié)議寫好,蓋上章拿來,扔到下面,俺看了滿意了,自會上去的。不用你們?nèi)宕蔚卣垼?/p>

        ……小季蔫了,沒咒念了。面對這么一個躺地炮,他實在黔驢技窮,不知道該咋辦了。

        哈哈,穿幫了吧,露餡了吧?省省吧,小崽子。你回去吧,回去告訴你們領(lǐng)導(dǎo),就說俺閩骨朵拿不著追加款,要把溝底躺穿!

        小季離開一點,打電話小聲給李經(jīng)理匯報。

        李定說,知道了,一看就不是好對付的娘們兒。別泄氣,反正離天黑還早,繼續(xù)跟她磨。

        小季答應(yīng)著,回到溝邊,開始了漫長的與這個難纏女人的口舌之戰(zhàn)。然而,中午了,女人不上來;下午了,女人不上來;晚上了,女人還是不上來。沒辦法,小季就只能在溝邊繼續(xù)跟她耗。這種事情,要是放一個女人,也許還有耐心,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干這種事,就很難堅持。不過小季明白,這是自己的工作,是職責(zé)所在,必須奉陪到底。午飯和晚飯都是項目部給機組人員送飯時,他們跟著一起吃的。女人也不客氣,到點了,給飯就吃。一飯盒吃完再要一盒,吃飽了,打著響嗝,繼續(xù)躺在下面。

        天漸漸黑下來,夜晚也變得寒冷。李經(jīng)理打來電話詢問情況,聽說那個叫閩骨朵的女人還是死扛不肯上來,便有點惱怒。他說,不上來就讓她接著在底下玩兒!我就不信,她能就那么干凍著,堅持一夜!前半夜你先守,后半夜別人去換你。小季穿得單薄,已經(jīng)感覺冷了,可溝底那女人硬是不吭一聲。看來還是農(nóng)民能吃苦,在外面摔打慣了,禁得住氣溫變化的考驗。

        沒多久,李經(jīng)理安排人給小季送來了棉服,但就一件。小季指指溝底,她的呢?送棉服的弟兄說,李經(jīng)理說了,不給,讓她凍著,不凍凍她不服軟。小季說,事兒倒是這么個事兒,可是……來的弟兄說,管她呢,誰讓她沒事兒找事兒,跟咱們過不去哩。說完就走了。

        小季在工作中遇到重大難題時,多數(shù)都是邊經(jīng)理出面幫他搞定。在處理棘手事件時,總是跟隨著邊經(jīng)理。不管事件多嚴重,壓力多大,遇到的刺頭多難對付,邊經(jīng)理都不動怒,不發(fā)火,總是和風(fēng)細雨地跟人家談。這一點深深影響了他?,F(xiàn)在征地問題出現(xiàn)反彈,他覺得這跟自己工作還不到位有關(guān)。加上下面這個村民比自己大近二十歲,跟自己媽的年齡差不了幾歲,應(yīng)該是長輩了。長輩在下面挨凍,自己穿棉服,他覺得于心不忍,就把棉服丟了下去。說,天涼了,你蓋著點兒,別凍感冒了。

        閩骨朵本來縮著脖子,棉服一落在身上,暖意很快讓她身體舒服起來。不冷了,暖和了,她跟石油人斗爭下去的決心也就更大更堅決了。

        李定把閩骨朵的事打電話告訴了邊經(jīng)理。邊瀚聽完就發(fā)火了,胡鬧!哪能這么做?這樣只能讓她更加抵觸,回頭給村里的人說了在這里的遭遇,咱們就有了短處,村民還會信任咱們嗎?失去了民心,以后在這里還怎么撲騰?她不理智,咱們得清醒!趕快,接著去現(xiàn)場做工作。晚上冷,帶著棉衣棉被。實在勸不回去,要想辦法保暖。把人凍壞了,咱占理也不占理了,社會聲譽還得受損!我已經(jīng)在路上,盡快往回趕。在我沒回去之前,小季在,你也得在,記住啊!

        李定打完電話,馬上安排行政部到庫房取被褥棉服。取完,裝上車就往事發(fā)地點急奔。

        到了,一看小季身上沒穿棉服,李定就問,你怎么不穿棉衣?小季說,我,我給她了。她肯定也冷。

        李定受感動,也覺得自己決策粗放,光想著讓溝底女人盡快上來了,沒想到別的后果,讓自己小兄弟挨凍,真不應(yīng)該。他把一件棉服打開,讓小季趕快穿上。然后把被褥丟到溝底,沖下面說,姐姐,你蓋上點,當(dāng)心感冒!

        閩骨朵聽出來了,這不是小季,是白天那個什么經(jīng)理。給就蓋!她把褥子鋪上,被子蓋上,很舒服地繼續(xù)躺在那里。

        借著月色,李定默默看著溝底一語不發(fā)的執(zhí)拗女人,更感覺管道施工建設(sh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建管道,本來就是出技術(shù)干活,誰料想還要解決這種問題,還得跟刁蠻無理的人打交道?這也就是跟著干干了,如果讓自己支一攤子,肯定玩不轉(zhuǎn),看來要跟邊經(jīng)理學(xué)習(xí)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

        白天已經(jīng)和溝底女人過招了,弄不過,只能等待邊經(jīng)理來收底兒了。李定在溝邊轉(zhuǎn)悠。一圈兒,再一圈兒,快十二點的時候,邊瀚驅(qū)車趕到。人呢?他問。李定指指溝底。以為邊經(jīng)理會跟自己一樣,站在溝邊耐著性子跟溝底的娘們兒對話,誰知邊經(jīng)理打開手機照著亮,待看清女人所在具體位置后,啥話沒說,縱身一跳,人就下到了溝底。就是這一跳,讓李定受到極大震動。同樣要解決一個問題,處理一個事件,自己采取的是距離打法,邊經(jīng)理用的是無隙做法。他沒有高高在上,俯瞰著下面的人說那些話,而是直接跟下面的人近距離接觸,平等地對話……李定感到了差距。思維差距、處事差距、做人差距,一瞬間,羞愧也涌上心頭。好在天黑,小季看不到自己臉紅。

        李定對小季說,你對付她一天了,回去休息吧。小季不肯,悄悄走到溝邊,坐在上邊聽溝底的談話。李定受到啟發(fā),也悄悄走過去,側(cè)著耳朵聽起來。

        邊經(jīng)理掰開了揉碎了,反反復(fù)復(fù)地給閩骨朵講政策,講法規(guī),講修建管道對當(dāng)?shù)氐胤桨l(fā)展、經(jīng)濟提速以及惠及百姓的益處。從頭到尾,沒有一聲喝斥,只有娓娓道來,只有循循善誘。語速不快,句句親切,他倆聽得入了迷。李定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眼前忽然打開了一個世界,一道帶著亮光的門也徐徐洞開。他輕聲對小季說,人才呀,太有才了!小季說,那當(dāng)然。跟著這樣的領(lǐng)導(dǎo),學(xué)本事隨時隨地。李定服了,對溝底那個兄長佩服得五體投地。

        兩個小時后,閩骨朵被邊瀚托舉著爬上了溝。邊瀚踩著管子,也爬了上來。請上我的車。邊瀚對閩骨朵說。這哪兒好意思?俺跟你們鬧事,耽誤你們干活,還坐你的車?那咋不好意思,車就是坐人送人的嘛。邊瀚客客氣氣地說。閩骨朵笑著說,那行,俺就坐坐領(lǐng)導(dǎo)的高級車。

        車駛?cè)胍盎◣X,開到閩骨朵家的院門前。閩骨朵下了車,邊瀚也下車和她道別,轉(zhuǎn)身剛要上車,閩骨朵說,邊經(jīng)理,告訴你件事。邊瀚說,你請說。閩骨朵說,俺到你們項目上鬧,是俺支書讓去的。他讓俺打頭炮,后面還會有人接著去。你們是為俺們好,是幫助野花嶺的百姓,俺可不能再跟著他跑,讓他當(dāng)槍使了。不過你得小心,俺們支書可不是善茬,村里的人都怕他,他讓干的事兒,沒人敢不從。邊瀚聽完,說,謝謝大姐!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邊瀚想,何顯駿,有什么陰招你盡管使。我要怯乎你,不敢應(yīng)戰(zhàn)我是后娘生繼父養(yǎng)的。

        回到項目部,李定要檢討,邊瀚說,你沒經(jīng)驗,不怪你。明天一早開個會,把征地反彈的事好好研究研究,一家一家地核查,確保沒有紕漏,沒有賠償未盡事宜。還要想好應(yīng)對何顯駿的策略和具體辦法,不管他怎么從中作祟,都不能輸給他。要在事情還沒有滋生之前,快速把它壓回去,保證工程進度。李定說,好。這個叫閩骨朵的不是說何顯駿讓她打頭炮嗎?是不是接下來還會有人跑來找麻煩,求賠償?邊瀚說,暫時應(yīng)該不會。因為閩骨朵被咱們成功說服勸回去了。出師不利,連鎖效應(yīng)不奏效。何顯駿的目的沒達到,短時間里他不會再動作。李定說,噢,那就可以先安心睡一覺了。你累一天了,歇吧。

        邊瀚回雁北市開會,得到通知緊,他沒來得及告訴蕭瀟。以前每次回來,他都會提前給老婆打電話或者發(fā)信息。一是讓她高興,二來也是想讓她準(zhǔn)備準(zhǔn)備,買點好吃的,一塊吃頓團圓飯,然后享受二人世界。

        邊瀚下了車,打個車就直奔家里。這個時間,老婆應(yīng)該在家。也想給老婆個意外驚喜,他就沒敲門,自己開的。

        進了門,脫鞋換拖鞋時,他愣住了。一雙男士皮鞋赫然躍入眼簾。怎么回事?蕭瀟沒有哥和弟,心里就一咯噔。他脫了外衣,往衣架上掛,又是一愣。一件男士風(fēng)衣竟然掛在上面!皮鞋和風(fēng)衣都不是自己的,但一看款式就是他們這個歲數(shù)的。不可能是老丈人的,自己父親已過世。臥室門對著客廳,卻是關(guān)著的。他被驚到了,倒抽一口涼氣。震怒自不必說,一瞬間,也有闖進臥室興師問罪的沖動,但還是克制住了。沖動是魔鬼。不能進去,沖進去喝斥質(zhì)問發(fā)飆倒是能平息憤怒,但有意義嗎?再怎樣,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生米已成熟飯。即便捉奸在床,把他們羞辱到極致,又能挽回什么?

        一直覺得自己的老婆是最親的,最忠誠的,最可靠的,自己的婚姻是牢不可破的,無堅不摧的。畢竟那是四年愛情的結(jié)果,誰的家倒霉出事自己家也無此風(fēng)險。他這么認為,一直就這么自信地認為著。豈知……看來生活這個大舞臺什么戲劇都會上演,擋也擋不住。心存僥幸心理只能自欺欺人。已經(jīng)帶到家里來私會,說明事情有一段時間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公司同事、家里鄰居恐怕都有所耳聞,甚至知道了,看來自己是最晚知道的。也難怪,這種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誰會無聊地跑來向他告知?一般都是當(dāng)事人最晚得知。況且自己一年里三百天是在外面的,有些善良的同事和朋友沒準(zhǔn)兒出于好心,甚至還想刻意隱瞞。今天這是撞見了,如果還沒撞見呢?

        家被洗劫,回不去了,邊瀚住進了賓館。好在這個會是項目上的,由局里召開,沒在公司開,蕭瀟也不知道。

        開天辟地頭一回,邊瀚開會開小差,人在會場坐著,心卻在爪哇國。會一開完,他立即走了。

        邊瀚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蕭瀟的對手,從一開始就不是。本來以為自己占著上風(fēng),畢業(yè)的時候想把她帶走,到大慶描繪七彩人生。誰知天不作美,大慶油田不要油氣儲運專業(yè)的畢業(yè)生。蕭瀟撿個便宜,把他的畢業(yè)求職簡歷一遞,人家就接了,應(yīng)了,允了,蕭瀟的目的便達到了。她贏他,簡單至極。而他信心滿滿地想征服她、挾持她的設(shè)想和計劃瞬間即被瓦解。

        這一次又如此。蕭瀟又用無聲導(dǎo)彈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他什么還不知道,便有男人抄他后路,不提防中,人家已經(jīng)鳩占鵲巢,上了他的床用了他的老婆。蕭瀟總是出奇不意,總是打冷槍,射冷箭。他沒防過。即使防了也沒用,防不勝防。一個有心計的女人,任你怎么防堵,都是毫無意義的。他只能承認自己不是她的對手。只能在失敗中沮喪地爬起來,默默撫慰自己,舔舐傷口。這種虧,女人吃了會大哭,會大鬧,會一哭二鬧三上吊,搞得滿城風(fēng)雨,家喻戶曉,盡人皆知,把陳世美公之于眾,把這個陳世美的骯臟嘴臉讓全世界的人都看清,讓世人都來怒罵、指責(zé)和唾棄。還要扮成弱者,贏得同情,以便最終為自己分得可觀的離婚財產(chǎn)。女人什么虧都不吃,不想吃,不會吃。可是男人不一樣,男人不能這么做。男人被戴了這種帽子,被人搶了老婆洗劫了家,卻不能聲張,不能大張旗鼓地喊冤吆喝。男人要臉,男人不能沒臉。男人的臉比命都重要,比金子都值錢。他一個在管道建設(shè)戰(zhàn)場拼殺的男人,不算什么英雄好漢,至少也是被認可的。萬萬不料想竟然不戰(zhàn)自敗,被自己心愛女人的暗槍打倒。男人吃了這種虧,只能偷偷忍受,只能靜靜認栽,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沒有什么比自己老婆跟人跑了更讓一個男人自卑和無顏的??墒乱阎链耍没谝埠?,惱怒也好,都無濟于事,什么也挽回不來。

        邊瀚只剩下了一條路,喝酒。把自己灌醉,麻醉之后,人比較好受。他終于明白,世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酒鬼了。他們在成為酒鬼之前,肯定也曾經(jīng)是常態(tài)的。他們肯定跟他一樣,是受了什么刺激,遭受了什么打擊才淪為酒鬼的。一定是的。酒是男人療傷的最好藥品。所以他喝酒?;氐巾椖坎?,他每天不再去餐廳用餐,只悶在屋子里喝酒。喝到了嚇人,喝到了行政人員不得不偷著往酒里兌水。

        李定不知道邊經(jīng)理去雁北市開個會,回來怎么就變成了這樣。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表明邊經(jīng)理職務(wù)上將發(fā)生變動。既然不是仕途上的,那可能就是感情上的。感情上的?難道……他不敢想下去,只覺得可怕。雖然心里存滿疑問,但邊經(jīng)理不說,他就不能問。男人的秘密不能去觸碰,除非當(dāng)事人自己說,不然絕對不能問。以為能征善戰(zhàn),領(lǐng)導(dǎo)眼里叱咤風(fēng)云的帥將除了風(fēng)光還是風(fēng)光,除了榮耀還是榮耀,豈知英雄也氣短,也有屬于他們的不為人知的苦衷與煩惱,而且他們的煩惱往往比普通人的更重更難以擺脫。不然,除了工程中必要的應(yīng)酬和接待,平時只喝茶不喝酒的他,緣何近來嗜酒如命?李定覺得邊經(jīng)理目前處于人生的冰點,幫不到,也不能問。那自己能做的,也許就是盡可能地把項目上的事管好,讓他少分點心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邊瀚接到蕭瀟打來的電話。她說,你前幾天回雁北了吧?我從市新聞里看到的,你參加業(yè)主召開的會,鏡頭里有你。你怎么沒回家???他沒想到她會通過這個渠道發(fā)現(xiàn)自己回過雁北。知道了又怎樣?他說,會期緊,項目上事兒多,來去匆匆,所以……噢,是這樣啊。她說,那你總該打個電話嘛,我去酒店看你也行啊!他想,來看我,看我干嗎?還往我懷里撲?還讓我用胡茬子扎你?還跟我行枕席之歡共度良宵?他覺得諷刺,便沒說話,不知道再說什么。冷了會兒,那邊就掛了,他也就掛了。他想,千里之外的她一定是心虛的。一個人做過什么自己能不知道?心知肚明還打這種無聊的電話,不覺得有此地?zé)o銀之嫌嗎?

        李定敲了兩下推門而入。邊經(jīng)理,你在啊,那你咋不接蔣鎮(zhèn)長電話呀?她說是通的聲音可是沒人接,打了好幾次了,就讓我來知會一聲。

        邊瀚當(dāng)然知道咋回事,因為他確實掛了她的電話。自從在家看到那一幕以后,他就痛恨起女人。所以看到蔣祥云的電話,他想都不想就掛了,而且不止一次。于是他問,什么事兒?她沒說。要不,你回一個?好。李定帶門出去了。

        什么事兒?撥通電話以后,邊瀚問。少了前面必須的禮節(jié)和客套。對女人他懶得再客氣,懶得再好言好語。她們有啥資格讓他和她們好好說話?

        蔣祥云說,邊經(jīng)理今天很忙是吧?

        啥事兒?說。

        噢,是這樣。咱們工農(nóng)共建的時候,項目部不是幫我們鎮(zhèn)與幾個偏遠村子修接了幾條路嗎,為了表達謝意,鎮(zhèn)里組織了一個感恩架心橋儀式,請項目部領(lǐng)導(dǎo)參加和剪彩。到時你和李經(jīng)理都過來吧。

        這事兒呀,有什么可謝的,便民也便己,我們是幫了點兒小忙,可是路修好了,條條路通了,我們施工運輸也便利。所以,你們不用這么過意不去的。

        那怎么行呢。我得讓周邊的村民都知道,石油老大哥企業(yè)是重情重義的,以后對你們隊伍上的人要敬重,要愛戴,要……

        好了,我知道了。邊瀚顯出不耐煩,那我告訴李定,一定去。

        還有你呢,你更得來啊。

        我還有別的事兒,就不去了。

        別呀,這是件喜慶事兒,是感恩活動,你幫我們賀關(guān)鎮(zhèn)做了好些事兒,不來我心里過意不去的。

        小姑娘,不知道強人所難非君子之為嗎?說完這句,邊瀚掛了電話。女人就是這樣,婆婆媽媽,磨磨叨叨,太他媽的煩人啦!

        蔣祥云愣住了。咋回事兒?沒得罪這位石油老兄啊,他怎么?而且,剛才他說小姑娘三個字的時候,語氣特別,大有揶揄之意。這個男人還真不好琢磨。她只好把電話打到項目部副經(jīng)理李定手機上。李定問,是邊經(jīng)理說讓我去嗎?她說,對。他說讓你去。李定說,好。她又問,李經(jīng)理,邊經(jīng)理他沒什么事兒吧?好像心情不怎么好似的?李定說,也沒啥事兒。施工難,壓力大吧。加上最近有點不舒服。李定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把最后這句話給禿嚕了出來。她“哦”一聲,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蔣祥云提著水果籃來到項目部。別的地方?jīng)]去,直接就奔了項目經(jīng)理邊瀚的辦公室。

        聽到敲門聲,邊瀚在里面喊一句,請進。見進來的是蔣祥云,手里還提著東西,他愣住了。蔣鎮(zhèn)長,你這是?

        蔣祥云說,昨晚通電話,你沒精打采的,一問才知道你最近身體不大好。累的吧?所以過來看看你。

        邊瀚知道這肯定是李定信口瞎謅的,只好隨著說,嗯,忙得有點兒過了,不過沒啥大事兒。害你跑一趟,不好意思啊。

        是我不好意思,整天瞎忙,早就該來看看你們大家。

        蔣鎮(zhèn)長客氣了,快請坐。

        看到邊經(jīng)理辦公室地和堆放著好幾個空酒瓶,蔣祥云皺起了眉頭。怎么,邊經(jīng)理經(jīng)常喝酒?呵呵,不算經(jīng)常,偶爾麻醉麻醉自己。恕我直言,這可不是好習(xí)慣。要多吃水果,啊。說著就打開水果籃,剝了一個火龍果,遞給邊瀚。邊瀚說聲謝謝,接過來放到桌上。詢問了幾句工程上的事兒,蔣祥云就起身告辭了。邊瀚送到門口,沒出去,只是敞著門,看著蔣祥云上了車。

        大老板戎軍鋒到施工沿線走一圈,看了公司幾個參建項目部的進度,最后來到邊瀚這里。雖然第八標(biāo)段最難干,但他還是最放心。邊瀚的能耐在那兒擺著呢,他對他有信心。在他眼里,邊瀚是一匹吉祥的奔馬,不管多難多險,這匹奔騰的馬都能過關(guān)斬將,順利把工程做下去。戎軍鋒之所以最后到這個項目部,還想在這兒多住幾天,多陪陪邊瀚。因為邊瀚家發(fā)生了那種事兒。愛將家出狀況,后院起火了,他已經(jīng)聞聽。可是,他很糾結(jié),不知道該不該給他透露。不透露,于心不忍。透露吧,又怕傷了這個七尺硬漢。硬漢再硬,遇到這種事兒,保不準(zhǔn)不被擊敗不被打垮。畢竟是血肉之軀。

        他一來就對邊瀚說,那什么,最近這段時間我忙暈乎了,太累了,心力交瘁,要在你這里好好休息休息。你把事情交給李定,好好陪陪我!邊瀚嘴上說好,心里卻想,我倒是想好好陪你??赡闳咏o我這么一大塊硬骨頭,我左下嘴不是,右下嘴不行,都快難為死了,你還讓我把事情丟給副手?我親自出面都對付不了,局面難控,讓他單打獨斗,還不等于天天給我留尾巴?住幾天你拍拍屁股走了,我還得趕緊往上沖,沖上去滅火擦屁股堵漏子??纯淳挖s緊走唄,待這兒添什么堵嘛,耽誤我時間。

        見愛將表情怪異,戎軍鋒說,怎么,不情愿呀?其實他哪是想讓愛將陪呀,他是想讓他歇歇,想跟他坐在一起多聊聊,寬慰寬慰他。不然,這匹受傷的烈馬真要受刺激了,有點兒什么閃失,那可是他的損失,是公司的損失。將遇良才,他在這個智慧能戰(zhàn)的下屬身上看到了當(dāng)年自己的影子。除了欣賞,除了希望他能為公司為工程建設(shè)多做點兒貢獻,還希望他生活得幸福,日子過得快樂舒心??墒?,有得必有失。他在工程項目上屢戰(zhàn)屢勝,時間精力和心思都用在正事上,家離得遠,回得少,親人關(guān)心得不夠,老婆就成了別的男人的戰(zhàn)利品,投入了別人的懷抱。追根溯源,戎軍鋒覺得自己這個頂頭上司難逃其咎!因為愛將能征善戰(zhàn),就欺負他,哪兒的工程難度大就派他去哪兒,哪兒的骨頭難啃就讓他去哪兒,光從工作角度考慮了,忽略了一個男人情感和生活方面的基本需求,也導(dǎo)致了他的家庭搖搖欲墜,婚姻岌岌可危。他有罪過,大罪過啊?,F(xiàn)在想挽回,似乎已不可能。除了能陪陪他,還能做什么呢?這件事給了他不小震動,不少啟發(fā)。他想,今后再用下屬,可不能單單從工程出發(fā),必須考慮到每個人的具體情況,合理人文地調(diào)配,不能讓邊瀚這樣的悲劇再發(fā)生,真的不能了。

        戎軍鋒在項目部待了好幾天,跟邊瀚聚了,聊了,吃了,喝了,什么都干了,但那件事兒最終還是沒說。不是說不出口,是不敢說,他真怕他受傷。這種來自女人的傷太致命,整不好這個七尺漢子會就此垮掉。畢竟他們是有深厚感情基礎(chǔ)的夫妻。他老婆不聲不響地,一下子就把他扔家外面去了,擱誰能受得???況且他的兵將他最了解,別的項目經(jīng)理雖然也有干得不錯的,但沒一個能跟邊瀚比的。邊瀚不但能耐大,干得好,個人品質(zhì)也非同一般。就說這男女之事吧,他絕對屬于潔身自好的。

        古語說: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將必發(fā)于卒伍?;鶎咏?jīng)驗的重要性極端重要,在基層成長,在施工最前沿磨練,對一個未來要委以重任的干部來說是一個必須的過程。所以他一直把邊瀚往最難弄的工程上趕。貌似逼,實為愛。不賞識,他根本不會這么狠地給邊瀚加壓。對這員愛將,他可謂用心良苦。下屬倒是挺有長進,可是得失參半。家敗了,這能算對干部的愛護嗎?一種難脫其咎的自責(zé)感強烈地吞噬著戎軍鋒的心,令他寢食難安。

        臨別,戎軍鋒突然對邊瀚說,這幾年讓我攆得挺累吧?想不想換個地方,輕松輕松?他想,如此狀態(tài)下,可能讓他回公司機關(guān)能好點。至少不累心,心態(tài)上也可以略作調(diào)整。

        領(lǐng)導(dǎo)的美意邊瀚懂。他暗想:別說不能扔下這剛開了頭的工程,就算我跟你回去,住哪兒?老婆都把家以外的男人帶去了,那個家還是我的嗎?我還能回嗎?他苦笑一下,說,我走了,這塊骨頭甩給誰啃?

        這你就別管了,我來安排便是了。怎樣,動不動?

        還是算了吧。哪有干半拉子工程的,再說也不是我的作風(fēng)。

        那你……就還往下弄?

        嗯。別擔(dān)心,時間能解決一切。邊瀚索性把態(tài)度亮明,讓領(lǐng)導(dǎo)知道自己發(fā)現(xiàn)老婆濕鞋的事。

        戎軍鋒愣一下,明白邊瀚已知道真相。便說,也對。時間是最萬能的醫(yī)生,能醫(yī)治所有疾病,包括情愛傷痛。他拍拍邊瀚的肩,上了車。

        在車上,戎軍鋒想,也許自己過慮了,也許邊瀚是打不垮的。這是條漢子,漢子的骨頭都是硬的。硬骨頭的男人多半都不是一開始就硬。他們硬,往往是被情勢所逼,后天成長?;橐鍪艿狡茐?,是一種打擊,他也會受到身心上的傷害??墒牵腥撕芏鄷r候不就是在被傷害了之后才更強悍的么?再說,邊瀚自我療傷的能力很強,他相信他能渡過這個生命過程中的一道難關(guān)。他能。

        不久,邊瀚就振作起來,又是一條生龍活虎意氣風(fēng)發(fā)的彪悍戰(zhàn)馬了。

        野花嶺的閔骨朵那晚對邊瀚說的那番話他至今記憶猶新。他一直等著跟何顯駿交手,可是,自打那天他說服了閩骨朵之后,野花嶺方面再無動靜,似乎開始太平了。沒有干擾,工程就比較順暢,至少外在施工環(huán)境是好的。這樣一來,進度就比較快。跟相鄰的第七和第九項目部比,他們還是處于領(lǐng)跑位置。但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表面的平靜沒有讓邊瀚感到安心,他知道,定心丸不是好吃的。野花嶺不來擾亂,不雁過拔毛肯定是不甘心的,后面肯定還會有動作,他知道。他不動聲色,靜觀其變。

        他們這個標(biāo)段屬于雞冠山山區(qū),為野花嶺施工段,區(qū)內(nèi)溝壑縱橫,山高谷深,山頂海拔高,其峰谷間的相對高差大,途經(jīng)早彎、中彎、后彎、白樺嶺、仇人嶺等山嶺,屬于這一帶管道施工標(biāo)段最難啃的硬骨頭之一,施工難度在全線都掛上了號。由于山連山嶺連嶺,幾乎沒有開闊平地,導(dǎo)致這一段管道走向除了下坡便是爬坡。能不能排除萬難,把管道敷設(shè)過去,真是不小的挑戰(zhàn)。

        這里的山地地勢起伏很大,坡度很陡,而且?guī)r石裸露,施工設(shè)備無法正常行走,必須事先定出管溝的縱向并坡點和管溝深度的控制點,利用空壓機、風(fēng)鉆進行鉆孔,裝填炸藥進行管溝爆破,對坡度大的地方須降坡、鑿平臺等。之后,再對管溝爆破挖出的石方進行修整,使其形成較為可用的作業(yè)帶。盡管費了如此大的周折,作業(yè)帶還是相對較窄,現(xiàn)有條件下,施工人員在布管、對口時,常常還是會發(fā)生作業(yè)沖突,擺弄不開。

        在這種特殊的施工環(huán)境,面對狹窄的作業(yè)面,邊瀚要求員工們打破在戈壁和開闊地帶作業(yè)的習(xí)慣,針對山區(qū)特點和特殊性,將機組化整為零,分成小兵團展開作業(yè)。根據(jù)實戰(zhàn)經(jīng)驗,在坡度大的地方,焊接時,邊瀚命令工人們把焊把接長,這樣做可以使焊機停在安全地帶,焊接作業(yè)時可盡量減少危險,避免險情發(fā)生。由于山大嶺多,又很陡很險,施工過程中困難重重,干起來比平原地帶麻煩許多,周折許多,也緩慢許多。但是沒辦法,只能靠螞蟻啃骨頭的方式一點點往前推。

        邊瀚怕施工人員厭倦這種蝸牛似的作業(yè),便跟大家開玩笑說,不怕慢就怕站。山地施工,想快也快不了。工程任務(wù)是一定的,好在工期業(yè)主給咱們限得不是很死,因為他們了解這個標(biāo)段的情況,知道干起來確實難度很大。所以大伙別著急,盡量按照山區(qū)作業(yè)的規(guī)律,循序漸進地推進。欲速則不達,是不是?邊瀚之所以這么說,是在給同志們舒緩壓力,心理安慰。這樣的作業(yè)環(huán)境,誰參戰(zhàn)誰打怵,誰犯難。時不長地叨咕叨咕,幫大伙兒解解壓。人們的情緒一旦不好,工程往前推,將會受到很大影響。

        機組人員一邊跟著機組長老洪忙碌著,一邊感嘆項目經(jīng)理的智慧過人,能有這么多的招術(shù)和辦法。一直跟經(jīng)理一塊兒滾打的老洪說,你們說為啥?干得多,見得多,失敗多,教訓(xùn)多,總結(jié)多,辦法自然就多了唄。不然,怎么人家當(dāng)項目經(jīng)理管一個項目,咱們出力干活兒呢?

        家里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事兒,邊瀚不煩惱是假的。但天天放在心上,也是沒必要的。再說木已成舟,縱然再著急焦慮,已是枉然。雖然知道了,但邊瀚不想把事情挑明。他希望由蕭瀟來說,離婚也要她提出來。家他是不會回了。本來就沒法回了,加上項目這么吃緊,難度這么大,他也不可能回。正好,兩個人都能有個緩沖,彼此冷靜冷靜。不過他不想把事情拖得太長。既然越行越遠了,感情淡了,緣分盡了,就早點兒分開吧,誰也別捆綁著誰。260公里的施工任務(wù),施工作業(yè)環(huán)境又差,一時半刻想回去,不可能。所以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肯定不能等到完工以后。也就是說,等他邊瀚干完這段棘手活兒,凱旋的時候,那個家很可能就不再屬于他了。他覺得滑稽,辛辛苦苦地奮斗,掙了錢買了房裝了修,還沒怎么享受,就得從那地方撤出來了。還不算滑稽?

        野花嶺那邊又不消停了,何顯駿這雙看不見的隱形手又開始伸著給項目部搗亂了。他提出要當(dāng)分包商,組織隊伍參加施工,被邊瀚駁回了。野花嶺在石油建設(shè)隊伍到達之前,村民們就是種地,加上這里是山區(qū),周邊沒有廠子也沒有什么建設(shè)項目,所以村民沒有參加過任何工程,這樣的底子,村里又沒任何資質(zhì),怎么能組成隊伍當(dāng)分包商呢?頂多是挑選些人到項目部當(dāng)力工,干點挖溝、抬管運管、裝卸設(shè)備等出力氣的粗活。根據(jù)需要,前段時間已經(jīng)在野花嶺和附近村子啟動,選用過了。何顯駿的目的,無非是想?yún)⑴c進來,通過這個工程,不出遠門在家跟前兒掙點錢。如果當(dāng)上分包商經(jīng)理,個人好處也會不少。很明顯,這是個很會借機撈金的家伙。邊瀚駁他,不是針對他之前支使人給項目上搗過亂,確實是他沒這個資質(zhì),村民們沒有這方面的工作經(jīng)歷,野花嶺不具備組建隊伍的條件。但是何顯駿被駁了,失了面子,便對項目部更加地心存不滿了。邊瀚駁回何顯駿的時候就意識到,這于項目部于野花嶺來說,不是一個寧和的前奏。何顯駿達不到目的,心里不舒服,也會讓項目部不舒服,讓他邊瀚這個項目經(jīng)理難做。他知道,但他還是得堅持。分包商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如若為了照顧與地方的關(guān)系,為了所謂的面子,為了免除干擾,隨便應(yīng)承此事,倒能讓何支書高興了,心滿意足了,可是非正規(guī)的隊伍參建工程,安全保證不了,施工質(zhì)量保證不了,他當(dāng)個分包商經(jīng)理,再從中搞點貓膩做點什么手腳,那這個標(biāo)段還不得出事兒?所以,寧可把在野花嶺一手遮天的何顯駿得罪了,也不能松這個口。

        何顯駿是笑著離開的項目部。但是邊瀚明白,從今往后,何顯駿不會讓他的日子好過了。

        李定看著何顯駿離去的背影,不無憂慮地說,這老家伙,目的沒達到,能跟咱們算完?

        肯定不能。邊瀚答。

        那怎么辦?

        能怎么辦?他下雹子咱挨砸,他投彈咱接著唄。

        果然,接二連三地,工程施工中開始遇到阻力和障礙。野花嶺的人頻頻出沒在施工作業(yè)帶。盡管“施工重地,閑人免進”的警示牌很醒目顯眼,但是這些人個個視而不見,長驅(qū)直入,如入無人之境。為此,項目部加強了安全巡防,對不是施工作業(yè)人員的,隨時勸解和清理。盡管針對野花嶺有可能干擾和破壞進行了全面部署,但不想看見的事情還是屢屢發(fā)生。何顯駿從不出面露頭,可他就像一個隱身人,不進入人們的視野,操縱指揮卻從沒有停止。

        邊瀚惱怒何顯駿,對賀關(guān)鎮(zhèn)鎮(zhèn)長也深為不滿。從項目部一到這里,野花嶺就沒斷過生事滋擾,身為鎮(zhèn)長的蔣祥云不是不知道。這么長時間了,她每次都是給信兒了管一管,不給信兒就當(dāng)什么也不知道,裝聾作啞的,擺明了就是偏袒自己管轄范圍的村子。蔣鎮(zhèn)長知道野花嶺的村支書在跟石油人叫板,給管道施工隊伍搗亂,她剛一來就聽鎮(zhèn)里的人匯報過了。她并非不聞不問,但也不往深處管,隔靴撓癢。這讓邊瀚十分氣惱。官官相護,地方保護!

        其實蔣祥云是靜觀其變,在給野花嶺的村支書攢“業(yè)績”。她想把他屁股上的屎攢多了,一塊兒擦。擦就徹底擦干凈,讓野花嶺一點兒臭味兒也不能再有。邊瀚哪兒知道?女鎮(zhèn)長對野花嶺的頻頻作亂置若罔聞,甚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很生氣,就對這個年輕的女鎮(zhèn)長有了看法,積了成見。加上原本就沒把這個嫩芽女放在眼里,對她的漠視也就越加的明顯了。

        女鎮(zhèn)長年紀(jì)不大,閱歷不淺,閱世也深。她的韜略邊瀚哪兒知道?她上任以后,鎮(zhèn)里的棋怎么下,每一步怎么走,心里是有數(shù)的。對千里迢迢開拔到他們賀關(guān)鎮(zhèn)、在野花嶺一帶施工建管線的石油人,她是敬仰和感激的,只是她把敬仰和感激放在心里。

        這一天,業(yè)主召開綜合大會,通知乙方項目經(jīng)理參加,地方領(lǐng)導(dǎo)也參加。邊瀚去了,蔣祥云也去了。這段時間,項目部讓何顯駿指揮著滋擾紛繁,不堪其擾。他心里有氣,看見蔣祥云的時候就不怎么想搭理她。蔣祥云看出了邊經(jīng)理的不快之意,開會期間,也就沒說什么。會議結(jié)束,邊瀚開車要走,忽然被蔣祥云喊住。她說,邊經(jīng)理,不好意思,能麻煩你件事兒嗎?什么事兒?哦,是這樣,我的車被副鎮(zhèn)長調(diào)走去縣里開會,等他回來再接我最少得等四五個小時,我想……邊瀚聽明白了,她想搭他的車。就說,那上車吧。謝謝啊!邊瀚沒說話,上車,系安全帶,然后發(fā)動了車。

        路上,邊瀚不想搭理這位丫頭片子,就把音樂打開。蔣祥云幾次想跟邊經(jīng)理說話,側(cè)目觀察,看他那不愿搭理自己的樣子,就沒有說。

        走了二十來分鐘,邊瀚接到李定電話,你說什么,野花嶺的人又去了?還十幾個?全部鉆進管子里不出來,干不成活兒了?

        蔣祥云坐在副駕駛上,聽不大清,只能聽一句半句的。邊瀚接完電話,她就問,到底怎么回事兒?

        邊瀚氣呼呼地說,野花嶺的村民鬧事兒,跑施工工地去了。十幾個人,半夜溜進去,鉆到管子里,機組要干活,打火開焊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nèi)诶锩?!讓出來都不出,聲稱要在里面駐扎!一個兩個還罷了,這么多人,肯定是有人支使的。這個何顯駿,從我們一來他就不友好,給我們找茬兒。前些天又跑來說要當(dāng)分包商,我沒答應(yīng),這就種下禍根結(jié)下仇怨了。你看,這聲勢浩大的,不是他搗鬼還能是誰?

        蔣祥云也火了,拿出手機就要給何顯駿打電話。

        邊瀚說,別,先別打,回去看看具體情況再說。

        賀關(guān)鎮(zhèn)縣城到了,蔣祥云沒有下車,直接跟著邊瀚去了施工現(xiàn)場。

        李定說,邊經(jīng)理你可回來了。你看,這些人都在管子里鉆著呢,叫誰誰不出來。你說這作業(yè)帶本來就窄小,管子又是圓的,他們躺在里面萬一不老實,管子滾動起來,多危險吶!再說他們賴在里面,工人也干不成活兒呀,這不窩工嘛。工期那么緊,誰跟他們耗得起呀!

        邊瀚說,讓工人們先散開,一邊兒待命!

        李定傳令,工人們暫時離開。

        邊瀚對蔣祥云說,蔣鎮(zhèn)長,現(xiàn)在這里都是你們的人了,你來跟他們交涉吧。

        蔣祥云說,好。

        李定遞給邊瀚一支煙,邊瀚狠狠抽著,盡力壓著心里的火。本來山嶺地帶就難干,別人干八公里他們這兒也干不到兩公里,這幫當(dāng)?shù)厝嗽龠@么搗亂折騰,他這活兒就別想干完了!你蔣鎮(zhèn)長不是躲嗎?不是總裝聾作啞嗎?現(xiàn)在你趕上了,看你還怎么置若罔聞。他倒要看看,她這個鎮(zhèn)領(lǐng)導(dǎo)到底是個啥態(tài)度,到底會向著誰。

        蔣祥云找好一個基本在幾條管子中間的位置,提高了嗓門兒大聲說,待在管子里的野花嶺的村民們,你們聽著,我是賀關(guān)鎮(zhèn)鎮(zhèn)長蔣祥云。你們什么原因鉆進管子里的,我暫且不問。現(xiàn)在,我以鎮(zhèn)長的身份,命令你們立即出來!你們是農(nóng)民,不去種地忙活莊稼事,成群結(jié)伙地跑到這里干擾國家重點工程,影響管道施工建設(shè),這個事兒可不能算?。∥蚁嘈拍銈兌疾皇菈娜?,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就跑來跟項目部找事兒。是你們自己來的,還是誰讓你們來的,我不清楚,你們最清楚。這個先不說,你們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決定我處置你們的程度。你們不是揚言要在管子里長期駐扎嗎?好!有種你們就別出來,今天我也不辦公了,就在這里奉陪你們!什么時候你們在里面住夠了,想出來了,咱們再說,好不好?不過,項目部的領(lǐng)導(dǎo)慈悲,我可不會那么慈悲。他們對你們友好,一次次地對你們網(wǎng)開一面,我可不是個講情面眼里能揉沙子的人!飯和水我是不會給你們提供的。你們要能餓著渴著往下扛,那咱們就先這樣,好吧?

        管子里面的人不出聲,也沒人出來。

        李定看邊瀚。邊瀚不看他,而是舉目望天。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什么不眷顧一個好人。好好的一個男人,家被人家襲擊了;挺正直埋頭苦干的一個領(lǐng)兵者,干項目工程總有人出來搗亂。公事不順,私事也不順,真是人倒了霉喝涼水都塞牙!我邊瀚招誰惹誰了,今年也不是本命年啊,我怎么就這么倒運這么背?

        李定便把目光轉(zhuǎn)向蔣鎮(zhèn)長。

        蔣祥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幾根管子。

        半小時過去,管子里的人在管子里。

        一小時過去,管子里的人還在管子里。

        三個小時過去,管子里的人依然在管子里。

        看情形,這幫人走不了,今天的活兒不可能干了。邊瀚讓李定傳令,機組撤退,回去休息。

        夜幕降臨,吃晚飯的時間到了,項目部送來了飯菜。邊瀚讓給管子里的人送進去,蔣祥云攔住。給他們吃?吃飽了好跟咱們抗戰(zhàn)到底?不給!來,咱們吃,吃飽了好跟他們耗!

        于是,三個領(lǐng)導(dǎo)就端著盒飯,在外面吃。飯菜很香,他們一吃,微風(fēng)一送,那香味就裊裊彌散,很快鉆進管子里人的鼻腔里。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有人經(jīng)不住這香氣的誘惑,開始在里面躁動。加上吃飯時間到了,饑腸轆轆的感覺也開始折磨每一個人的胃。

        管子里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外面的人懂。蔣祥云邊吃邊夸張地大聲說,哎呀,邊經(jīng)理,今天你們項目部做的飯可真好吃,你看這紅燒肉,味道多地道!你說這香菇,怎么炒這么好。以后我閑了得常往你們項目部跑跑,多吃幾頓你們的飯。邊瀚沒搭腔,李定接了話茬,可不是嘛!蔣鎮(zhèn)長,你們當(dāng)?shù)厝俗龅娘埵遣皇且餐贸缘??哪天我得去誰家做做客,嘗嘗。蔣祥云說,沒問題,這事兒包我身上。有幾根管子里面弄出了動靜。顯然,有人意志不堅了。蔣祥云把飯盒往地上一丟,走過去,用鑰匙鏈挨個敲打管子。不一會兒,就有人把頭探出了管口,向外面張望。蔣祥云說,看什么看?還不出來!后半夜非把你們凍慘不可。一根管子里有人咳嗽,另外一根管子里也有人咳嗽,這便是在通氣了。很快,有一個人爬了出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每根管子里都開始有人往外爬。出來的,李定立馬發(fā)一盒飯給一雙筷子。第一個出來的人邊吃邊說,別說,好吃,真好吃!鎮(zhèn)長沒騙人。最后一個人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半了。

        蔣祥云要當(dāng)場訓(xùn)誡。邊瀚說,別在這兒,地方狹窄,天這么黑,危險,回去說。

        到了項目部,把人集中在會議室。蔣祥云預(yù)備開審。邊瀚說,別這么來,個個擊破。蔣祥云心領(lǐng)神會。她對在座的人說,我叫到誰,誰就出來,聽見沒有?

        在會議室隔壁邊瀚的辦公室,蔣祥云把所有的人問了個遍。開始有人不肯說,胡亂對付。蔣祥云不是白給的,威逼又利誘,三繞兩繞,就把這幫和土地為伴的莊稼漢們繞進去了,最后紛紛如實奉告。蔣祥云談完話,走到副經(jīng)理李定辦公室。

        邊瀚問,弄明白了?弄明白了,是何顯駿讓他們來的。他給他們承諾,鬧好了項目領(lǐng)導(dǎo)妥協(xié)了,他們就能參加分包隊伍,能到項目部打工掙錢。還說來了就往大里鬧,不怕事兒大,不答應(yīng)就鉆在管子里不出來,非讓他們應(yīng)承不可。李定罵一句,這個老混蛋!壞到骨子里啦。邊瀚說,蔣鎮(zhèn)長,人你帶回去吧。何顯駿背后給項目上搞小動作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們已經(jīng)忍他很久了,這次你就看著辦吧。

        蔣祥云說,人是何顯駿指派來的,我領(lǐng)走算咋回事兒?不能便宜了他。你們倆去休息吧,我打電話,讓他來領(lǐng)人。說著,就撥了何顯駿的電話。

        喂,何支書,我是蔣祥云!野花嶺有十幾個人在我手里,他們到項目部搗亂,讓我抓個正著,我想把他們送派出所去,你看行不?何顯駿馬上說,哎呀鎮(zhèn)長啊,他們咋這樣呢,真是氣死我了,回頭看我怎么收拾他們!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就是種地的,啥啥也不懂,有時犯了錯自己都不知道呢。你消消氣,我這就過去,有事咱們好商量,好商量。一刻鐘后,何顯駿氣喘吁吁地走進項目部。蔣祥云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等候著。邊瀚和李定刻意回避。

        蔣鎮(zhèn)長……何顯駿諾諾地喊了一聲。

        何大支書,你夠可以的??!當(dāng)導(dǎo)演,導(dǎo)出這么一場戲,倒能裝得跟沒事兒人一樣,三兩句話就想在電話里把自己撇清。你以為做過的事兒能這么容易就賴掉嗎?你以為你的村民就都會替你瞞天過海嗎?蔣鎮(zhèn)長,你別誤會……我誤會?告訴你何顯駿,我忍你很久了!項目部忍你很久了!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之所以一直摁住沒動,是想給你個改正的機會。我放你一馬,你卻變本加厲,一而再再而三地尋釁滋事,挑起爭端,讓這么大的項目在咱們這里腸梗阻,屢屢受挫干不下去!我,我沒干啥呀我……狡辯!還想抵賴是不是?來鬧事兒的十幾個人就在會議室,你要不要進去,挨個兒跟他們對質(zhì)?女鎮(zhèn)長聲音不高,但語氣很重,何顯駿開始害怕,這,這……行啦!時間很晚了,咱們不便在人家項目上再久留。人你給我平安帶回去,事情隨后再解決。給你打個預(yù)防針,這些人,你不能威脅,不能報復(fù)!再一個,干擾工程的事兒你立即住手,不然上級怪罪下來我看你怎么交待!明天我?guī)Ц鞔甯刹康揭盎◣X開現(xiàn)場會,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一早就開。

        何顯駿帶著村民,灰溜溜地離開了項目部。

        蔣祥云也要走,邊瀚說,時間晚了,就住客房吧。

        蔣祥云說,不啦,明天我要到野花嶺開現(xiàn)場會,就他們村屢屢作亂滋擾工程的事兒給各村領(lǐng)導(dǎo)敲敲警鐘,讓他們引以為戒。誰效仿我要誰好看!另外,這個何顯駿人品有問題,不能再用了,我得考慮改選村支書。

        邊瀚對李定說,那你派車把蔣鎮(zhèn)長送回去。

        蔣祥云上車前,邊瀚說,蔣鎮(zhèn)長,以前為兄多有不敬,別介意啊。蔣祥云說,哪里話!是我沒把自己主管的一畝三分地管好,耽誤了你們好多事兒。倆人都笑了。夜色中,蔣祥云的笑容竟然顯得很美。

        項目部的院子歸于寂靜。

        李定說,本來我對這個女鎮(zhèn)長不大感冒,可經(jīng)了今天這件事兒,我發(fā)現(xiàn)她還是有幾下子的。

        邊瀚說,我也是。一個黃毛丫頭,我真沒怎么放在眼里,加上之前她對何顯駿放任自流,我挺反感。今天她這么一管,倒讓我有些刮目相看了。雷厲風(fēng)行,不拖泥帶水,別說,還是機智果敢的一個人哩。

        李定說,剛才她說要換村支書,但愿這次選個正直忠厚點兒的,不然咱們的日子還是太平不了。

        邊瀚點頭。不過村事咱們不能插手,只能看運氣了。好在是蔣祥云操作此事,我想這次她會認真把關(guān)的吧?

        一晃,三個月過去。野花嶺的村支書換了,何顯駿下臺,新支書叫何占鰲,是個復(fù)轉(zhuǎn)軍人,三十歲多點兒,人很正派。這下好了,堅冰已打破,航道已開通。何顯駿的邪惡余威被滅絕,工程能在不干擾的情況下繼續(xù)了。

        邊瀚再沒主動給蕭瀟打過電話。那邊也沒動靜。

        這天晚上邊瀚躺下了,正準(zhǔn)備翻幾頁書睡覺,有信息發(fā)來了,是蕭瀟。睡了嗎?邊瀚回:還沒,準(zhǔn)備睡。蕭瀟發(fā):最近你還好吧?邊瀚:還可以。蕭瀟:我覺得咱們之間得解決一下了。邊瀚問:怎么了?蕭瀟:難道你什么都沒聽說?邊瀚:聽說什么?蕭瀟:不用繞了!怪累的。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長達幾個月不打一個電話?邊瀚:我還有資格給你打電話嗎?蕭瀟:看來你還是心知肚明的。這就好。你說,是不是該辦手續(xù)了?邊瀚:悉聽尊便。蕭瀟:那你回來一趟?邊瀚遲疑了一下,項目上很忙,可是這種事不回去又辦不了,就回:可以。麻煩你把我東西集中一下,裝紙箱暫時存放到書房里,等我工程結(jié)束,找到住處了再搬走。蕭瀟:還是我離開吧。畢竟是我有負于你。邊瀚:你覺得男人能這么對待自己曾經(jīng)的女人嗎?蕭瀟:別拐著彎兒指責(zé)人了!邊瀚:沒有這意思。就這樣吧,我盡快安排完這邊,就回去。

        三天后,邊瀚回到雁北市,住進了酒店。他給蕭瀟打電話,我到了。蕭瀟說,那我趕快做飯。邊瀚說,不用了,我在酒店住下了。蕭瀟說,你不回來???那有些具體事不得商量商量嗎?邊瀚說,有啥可商量的,不是都安排過了嗎?把我東西單獨放在書房,別的不用談了!蕭瀟說,家里的存款和房子?邊瀚說,女人沒房子住哪兒?就留著吧。家里的錢你留足,剩下想給我多少你看著辦。不給也行,反正男人用錢的地方比女人少。就這樣吧,明早去民政局。

        第二天上午九點,兩個人在民政局門口見了面。蕭瀟覺得邊瀚瘦了,肯定是煎熬的。心里有點兒負疚感,忍不住說,對不起……邊瀚面無表情地說,進去吧。

        結(jié)婚的多,離婚的也不少,排了一個多小時隊才輪到他們。經(jīng)辦人員很負責(zé),問這問那的,想調(diào)解。邊瀚說,謝謝你!我們之間不可能了,麻煩你給辦了吧。

        從民政局出來,邊瀚說,我下午四點的動車。蕭瀟問,走這么急?邊瀚說,工程緊,我沒時間。我昨天預(yù)定了飯店,一起吃頓飯吧。

        吃飯的時候氣氛很尷尬,邊瀚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菜動得很少。他們彼此曾經(jīng)那么的相愛,曾海誓山盟,曾兩情繾綣,以為可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誰知才過了這么幾年,就要分道揚鑣了。感情真是不禁考驗的,多變的。不是說愛情是生死不渝的嗎?可為什么恩恩愛愛情意纏綿的一對夫妻,說離散就離散了?蕭瀟既感慨又自責(zé)。自己紅杏出墻,這個男人既不審問也不發(fā)怒,半句譴責(zé)的話也不說,這讓她痛徹心扉,更加地覺得羞愧對不起他。就問,你不恨我嗎?邊瀚笑笑,恨有用嗎?她又問,你就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干什么的?邊瀚反問,有意義嗎?

        其實邊瀚已經(jīng)知道。這種事兒,往往會像長了翅膀的信鴿,距離再遠也能傳達到。各種版本的說法都有,叫人不好考證。但據(jù)可靠人士透露,是老婆出差開會碰到了發(fā)小。那人也是石油系統(tǒng)的,他們曾在一個石油大院里居住,進同一所幼兒園,上同一所學(xué)校,考上大學(xué)以后才各奔的前程。那次邂逅倆人擦出了火花,加上家里長期沒有男人,蕭瀟孤單寂寞,而那個發(fā)小又特別殷勤,對她關(guān)心呵護,噓長問暖的,屬于特別會討女人歡心的男人。等于是見縫插了針,乘虛而入的。他們頻繁往來,終于一發(fā)而不可收。這樣的婚變,似乎也沒什么可納罕的。畢竟自己長年在外,對妻子疏于關(guān)懷,雖說感情基礎(chǔ)挺好,彼此也恩愛,可是活生生的人總生活在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里,早晚是會崩潰的,出事也屬正常。所以,對此他持理解和寬容的態(tài)度。

        分手的時候,蕭瀟還是沒忍住,落了淚。邊瀚說,這么多年沒照顧好你,很對不起,希望你過得幸福。蕭瀟說,你也注意身體,別抽太多煙!邊瀚點頭。他們相互擺擺手,各自走去。很快,便淹沒在車水馬龍的人流中,再也找不到彼此。

        李定去車站接邊瀚。兩個男人一見,竟有點兒傷感。李定想安慰邊瀚,走過去就把邊瀚抱住了。邊瀚明白,也抱住李定。他在李定耳邊說,沒事兒,你哥沒事兒。

        走之前邊瀚對李定說要回去辦離婚手續(xù)的時候,他吃驚,也不吃驚。因為已經(jīng)猜測到了。但這么快就要給婚姻劃句號,他還是有些意外。怪不得邊經(jīng)理上次去雁北市開個會,回到項目部就不對勁了,整天以酒為伴,情緒失控,原來是自己的老婆……女人啊女人,既可以是紅顏,也能是禍水;既可以當(dāng)知己,又會成敵人。攜手走進婚姻殿堂,這個女人就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伴侶??墒且坏┗橐鍪。舜俗冏髂吧?,女人便成為刺痛男人的最鋒利的尖刀。尖刀刺痛的不光是男人的身體,還有男人至關(guān)重要的自尊。邊經(jīng)理的老婆紅杏出墻跟別的男人跑了,畢竟不是啥光彩體面的事兒。這樣的故事雖俗套,但往往成為人們寂寞生活中茶余飯后的不盡談資,大家津津樂道,添油加醋,以秒速傳遍公司,傳遍生活區(qū),傳遍系統(tǒng),甚至更廣泛的范圍。遭遇這樣的輿論重壓,哪個男人能抬得起頭?好在邊經(jīng)理人不在家,在項目上,不然整天面對人們的指指戳戳,異樣眼神,同情目光,他該怎么承受?

        辦了?李定問。辦了。邊瀚答。

        恭喜你自由了!李定故作輕松地調(diào)侃道。你哥無家可歸了,瞧你這幸災(zāi)樂禍的樣兒。是啊,一個有家有業(yè)的男人忽然就無家可歸了,回到原點變回單身。這,這他娘的叫什么事兒!李定把邊瀚肩膀一摟,哥,走,咱喝大酒去!邊瀚說,喝啥?不告訴你了嗎,大酒不要隨便喝,應(yīng)酬的時候再喝。哥,干嗎要這么憋屈自己?男人就得放得開,拿得起放得下,是不是?煩惱誰沒有?喝它幾杯,最好喝大,然后再昏天黑地地睡上一大覺,第二天醒來,什么痛苦什么憂愁,俱往矣!全過去?全過去!翻篇兒?翻篇兒!俱往矣?俱往矣!那走。

        他們?nèi)チ艘患绎埖?。我走這幾天,項目上沒啥大事兒吧?進度怎么樣?邊瀚問。沒啥事兒。咱自己的隊伍還是相對穩(wěn)定的,兩個機組忙得挺歡,還有點兒比拼較勁的意思。嘿嘿。再說,野花嶺易主了,何顯駿丟了位子沒有了話語權(quán),村民們不尿他了,還能翻出啥浪花來?所以呀,太平。野花嶺太平了,咱們也就太平了。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地順利趕進度了。邊瀚放心了。他說,不過,這個何顯駿不會善罷甘休的。這種十年霸著野花嶺天下的人,絕對不會就此認輸。咱們還得提防著點兒,明槍不打了,暗箭還是得防??!李定不以為然地笑笑,哥,你多慮了吧?以我的經(jīng)驗判斷,他不會停止滋擾。因為他在咱們身上沒揩到油水,也沒得到利益。那你就給定個調(diào)子,看怎么設(shè)防比較好。只要你拿出對策,我讓弟兄們照做便是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加強巡防!官位沒有了,他還有家族勢力,還有以前的哥兒們弟兄,就這兩股,不至于真能卷土重來,至少暗地里跟咱們斗,搞搞破壞還是能把咱們搞狼狽的。李定說,好,那咱們就繼續(xù)接招……

        出來的時候,倆人都高了。你攙我我架你,晃晃悠悠勉強走到車前,坐進車里。李定給行政部長打電話。那什么,派輛車,我和邊經(jīng)理都喝大了,不能動車了。我們在前進路尚食小飯館。行政部長說了聲好。

        回到項目部的時候,他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蔣鎮(zhèn)長等在項目部。邊瀚已經(jīng)神志不清,李定還稍微清醒一點兒。他一樂,喲,蔣小妹啥時候來的?找我們有事兒?

        蔣祥云見兩個男人酒后的樣子很狼狽,忍不住說,嘖嘖嘖,你們這是跟誰拼酒去了,敗成這樣?嘿嘿,沒跟誰,就我們倆。噢!敢情你們哥倆兒互殘啊。不不。就是想盡情地喝它幾杯,釋放釋放。你不知道,我們男人難吶。干工程難,這家里的事兒也不素凈。嗨,不說了不說了。當(dāng)個男人,煩心事兒多啊,你們女人不懂的。喲喲喲,蔣祥云撇著嘴,一口一個男人一口一個難的,至于嗎?天塌了還是地陷了?還真就是天塌地陷了……蔣祥云啞然。

        李定沒好氣地對司機說,哎我說你還愣著干什么?快,幫我把他架進去!

        醉酒的人重量倍增,死沉死沉的。在司機和蔣祥云的幫助下,李定把邊瀚弄到了他的辦公室兼休息室。

        蔣祥云進門接了兩杯水,一杯遞給李定,另一杯端著,想讓邊瀚喝??伤抢X袋,似乎已經(jīng)不能自理。她就把水杯送到他嘴邊,喂他喝。他喝了幾口,躺到了床上。

        蔣小妹!平時一直尊稱蔣鎮(zhèn)長的李定,酒后就變得不講究了,語氣也不一樣了,開始一口一個蔣小妹了。大晚上的跑來干啥,有什么緊急事兒嗎?

        蔣祥云說,倒沒啥急事兒。我呀,拿了一個思路,制定了一個賀關(guān)鎮(zhèn)三年短期和五年長期發(fā)展規(guī)劃,糙得很,想讓你倆幫我看看,參謀參謀,豐富完善一下。

        李定說,哦,這事兒呀。好事兒,看來你是想在賀關(guān)鎮(zhèn)好好作為一番吶。支持支持!可惜我以前是搞技術(shù)的,這方面不在行,幫不到你,這事兒得指望他!他用手指指迷糊了的邊瀚。不過你看,他今兒都這樣了,恐怕談不了啦。改天吧,啊。要說你也是,那么忙,還跑什么,直接發(fā)郵件不得了?

        蔣祥云說,尋求幫助,態(tài)度總得真誠點兒嘛。不親自來,不誠懇,再說也顯得我不重視。當(dāng)面請求,然后直接探討,不是更好嘛。

        倒也是。

        蔣祥云說,問句不該問的,他到底怎么了?

        嗨,你覺得一個理智的人能把自己灌成這樣,還會怎么了?為情所傷唄。

        怎么,他跟老婆鬧意見了?

        比這還嚴重。

        還嚴重?

        離了!

        ?。?/p>

        人家老婆沒了,你說不是天塌地陷是什么!

        ……

        嚇一跳吧?那天他走時說要回去辦離婚,我都嚇一跳??墒牵l又能阻止得了呢?再說,女人的心飛了,這樣的家,實在也沒了存在的必要。他媽的!我們男人在一線拼殺,費神勞心、沒黑沒白地建管道,有家回不了,有老婆睡不了,倒是建功立業(yè)了,錢也掙了,可是我們丟失的東西,那是這些東西能買回來的嗎?買不回來!說起來,這邊經(jīng)理夠能耐夠威名遠揚的吧?叱咤風(fēng)云的,可謂戰(zhàn)功赫赫,業(yè)內(nèi)誰不沖他伸大拇指?就連業(yè)主都高看三分。在外人看來,他干得明白,混得好,仕途有望,家庭肯定也和睦幸福??上В馊丝匆姷闹皇撬怩r耀眼的一面,只有我們這些跟他一起打拼一起工作的人才知道,其實并不像人們看到和想象的那么好,他并不舒心,幸福指數(shù)也不高,甚至還有幾分悲哀。他過的日子,可能連一個普通市民都不如。別管錢掙多少,至少人家夫妻是日思夜守,天天能在一起??晌覀兪腿?,談個戀愛得靠電話網(wǎng)絡(luò),成了家過日子得各顧各。聚少離多,讓多少戀人忍痛分手,讓多少家庭離散解體!這就是我們的真實生活,這就是邊經(jīng)理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說到這兒,李定把手握緊,狠狠地砸在了茶幾上。

        蔣祥云震撼了。是啊,一直覺得邊經(jīng)理有事業(yè)心,工程做得有條不紊,項目經(jīng)理當(dāng)?shù)糜心S袠?,每次業(yè)主開會,他們這個標(biāo)段都被表揚。表面看去,他確實風(fēng)光,很值得人艷羨。誰知……唉,這人哪,都是有得有失的,事業(yè)有成了,家庭卻衰敗了。上帝不會只眷戀某個人。讓你這方面心滿意足了,如愿以償了,稱心如意了,就會讓你那方面大失所望,難嘗所愿。她沉默了,半天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到衛(wèi)生間接了盆熱水,拿著毛巾走到床前。

        李定一看,趕緊走了出去。

        蔣祥云把毛巾沾濕擰干,給沉醉過去一語不發(fā)的人擦臉擦額頭,一連擦了三遍。邊瀚已經(jīng)睜不開眼,也不知道誰在伺候他,任由一個異性擺弄他。擦完,她換了一盆水,又給他脫了襪子,把腳洗了。她還是第一次這么照顧一個男人。以前她也談過男朋友,但都是花前月下,拉個手散個步接個吻,僅此而已。男友從來不喝酒,所以也不存在酒后失態(tài)?,F(xiàn)在,她照顧著這個男人,心里更多的是悲憫和憐惜。這樣優(yōu)秀的男人,這樣出色的男人,這樣仗義的男人,這樣豪爽的男人,這樣義氣的男人,這樣真誠的男人,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命運。她沒見過他老婆,可她覺得那個女人很傻。這么好的人不珍惜卻要丟棄掉,不是腦子進水了就是腦袋讓門板擠了。好人應(yīng)該有好報,好男人應(yīng)該有好女人寵愛。之前她一直敬重這個男人,只是敬重??墒牵瑒偛?,就是剛才,在聽李經(jīng)理講述了這個男人的經(jīng)歷和不幸后,她內(nèi)心忽然有種東西被喚起,隱隱約約的,她不能確定那是什么,但她想為他做點什么了。離婚的傷痛把這個男人傷得不輕,她遇上了,看見了,親眼目睹了他的不堪,心里瞬時萌生出一絲絲隱痛,甚至真實地感覺到了他的痛。一個女孩子,突然被一個異性的痛牽制而誘發(fā)自身的痛,這說明了什么?

        蔣祥云給邊瀚蓋好被子,在床頭邊放了杯水,留下發(fā)展規(guī)劃,寫了張便條,關(guān)上燈,輕輕走了出來。

        第二天,邊瀚醒來的時候,看見了蔣祥云留的便條,上面寫道:我來想麻煩你幫我看看發(fā)展規(guī)劃,不料你喝多了。規(guī)劃放下,勞你忙里偷閑幫我看看,方便時我再來。多謝!忘記過去,重新來過。你是個好男人,好男人不輸。事業(yè)上不輸,情愛路上也不會輸。祝你找到新的幸福。蔣祥云。

        邊瀚傻了。此生從不貪杯,一向潔身自好,誰知竟然喝到酩酊大醉,還被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未婚女青年目睹了醉后那最不堪的一幕。丟人吶,栽面兒啊。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兒,下次還怎么見面,還怎么面對人家?

        剛洗漱完,李定端著碗小米粥進來。一進門就笑呵呵地問,怎么樣,緩過勁來了吧?嘻嘻,領(lǐng)導(dǎo),昨晚你可糗大發(fā)啦。

        我,我都干什么了?沒有酒后失態(tài)吧?

        那倒沒有,只是……

        只是什么,快說!

        只是,你的樣子楚楚可憐,慘不忍睹。蔣小妹看不下去了,忽然就起了惻隱之心,甚或還有愛戀之心。誰知道呢,反正她突然就拿起臉盆,打水給你洗起了臉擦起了額頭。人家也是堂堂一鎮(zhèn)長啊,放下身價給你洗臉擦手的,這里面有情況呀。我一看,還能裝傻充愣地杵這兒當(dāng)電燈泡,那不白癡嗎?咱撤吧,就趕快溜了。后來你們干了什么,她又對你做了什么,老弟俺可就不得而知了,呵呵呵……李定說到這里就笑,意味深長地笑,寓意深刻地笑。

        邊瀚說,瞧你那憋了一臉壞水的樣兒!我酩酊大醉,早已軟得像面條,能干什么?人家又能對我一個醉鬼干什么?再說我們之間可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的,沒個鋪墊沒有任何前奏的,想有點兒啥都難。

        這倒是,不過嘛……

        不過什么?

        她非問你怎么了,我就,我就把事情告訴了她。

        什么?你,你……你不對啊兄弟,你怎么能給人家丫頭講這種不提石油人氣的悲情故事呢。再說我這是個案,別讓人家地方的人誤會,以為咱中石油員工都這么點兒背這么倒運似的。

        我,我也不是有意要說,就是她問你,問你怎么就能喝成那樣。我也喝大了,腦子不大好使了,不由自主地,就把你的事兒禿嚕出去了。要是因此給你造成什么困擾,我道歉。

        沒這么嚴重。我只是覺得,幸福和快樂跟人分享,痛苦煩惱之類的,最好還是自己吞咽比較好。再說咱們是男人,男人是什么?鋼筋鐵骨?。∮悬c兒挫折算啥嘛,對不對?

        哥,你真這么想?

        不然還能怎么想。

        嘿嘿,哥,你能這么淡定,我這個當(dāng)?shù)艿艿?、?dāng)助手的,就放心了。

        放心,盡管放心,你哥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擊垮的。況且說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人生還是要隨遇而安,感情的事兒還是要隨緣。有緣就聚,沒緣就分。國家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呢,況乎是人?

        哥,聽你一番話,我醍醐灌頂??!跟在你身邊,還真受益。不光能學(xué)到管理能力,還能在做人處事上不斷長進。我得感謝大老板啊,是他把我送到了你身邊。他是我的貴人啊,哈哈哈。

        過了,這話過了。三人行必有我?guī)?。誰也不是神,尺有所短寸有所長?;ハ嘟梃b,攙扶著往前走吧。

        哎!先別扯了,昨晚喝那么多馬尿,肚子里啥食兒都沒進,早饑腸轆轆了吧?先喝點米粥,暖暖咱那寶貝的胃。

        謝謝了老弟,咋一不留神變我生活秘書了?李大經(jīng)理,你老這么關(guān)懷備至無微不至的,你哥我受寵若驚啊。

        哎喲,這就受不起了?我還沒開始對你好呢你就這樣了?人家蔣祥云要再對你好了,你還不得感動得呼天喊地痛哭流涕的。

        你小子,這張嘴怎么變得這么欠,哪跟哪兒啊這是?把我跟人家蔣鎮(zhèn)長往一塊兒扯,扯得著嗎?

        怎么扯不著?昨晚我回去睡不著,躺床上想了,你現(xiàn)在重返單身喜獲自由,她一個待字閨中的俏麗女孩兒,你們之間真存在極大的可能性……

        打住趕緊給我打住。我說你一個項目經(jīng)理不琢磨怎么把工程干好,怎么腦子里過的都是男人女人這檔子事兒呢。還保媒拉線的,這是你該操心的嗎?

        怎么不該我操心?工程要凝神聚力,身邊人的生活也要分神關(guān)懷。發(fā)現(xiàn)了某種跡象和可能,我怎么就不能遐想一下,猜測一下,甚至神往一下?不光要神往,我還得想辦法撮合促成哩,呵呵呵。

        李定胡扯八道的時候,邊瀚已經(jīng)把米粥喝完。他沒接話茬,而是把碗往李定跟前一推,生活大秘,能再來一碗嗎?

        嘿嘿,當(dāng)然,當(dāng)然!問你,小米粥好喝嗎?

        好喝。

        比咱們項目部食堂做得好喝嗎?

        邊瀚一愣,怎么,這不是食堂熬的粥?

        你覺得跟平時喝的一個味兒嗎?

        經(jīng)李定這么一提示,邊瀚也覺出了味道不一樣。就說,反正挺好喝的,以為就是餓了才這么感覺。不是,我說到底什么情況啊,對面村頭農(nóng)家樂里買的?

        李定撥浪鼓一樣搖著頭,非也非也,這是一個女孩子用心熬制的粥。

        什么?你是說……蔣祥云?

        對呀,也不知道她幾點就爬起來熬的,反正我六點半起床的時候,人家就提著保溫瓶等在門口了。不知道你起沒起,酒勁過沒過,蔣丫頭就讓我把粥給你送來。大經(jīng)理,你就感動著你的感動吧。說完,出門把保溫瓶從門口提進來,又倒一碗遞給邊瀚。喝吧,好好品品這粥里的意味兒,這是專為你熬的,俺是無福享受的。哎呀,這世道可真不公平,同樣是喝了大酒,人家美女送粥,卻只給你一個,你說說,這讓人上哪兒說理去?

        邊瀚笑了,不再說話,邊喝邊琢磨這件蹊蹺的事兒。這賀關(guān)鎮(zhèn)的女鎮(zhèn)長還真有意思,嗯,有意思。突然,他站起來,把保溫瓶里剩余的粥倒進另一個飯盒,遞給李定:你接人辛苦,陪醉也辛苦,羨慕嫉妒恨更辛苦,趕快把它喝了吧。

        李定嘿嘿笑著,這還差不多。喝完他說,別說,這粥的味道是跟項目部的不一樣,大概小米是當(dāng)年的。不像咱們從市場里買的,都是庫存的陳米,味道自然不能一樣,是不是?這啥東西呀,都是鮮的好。嗯,鮮的好!說完這句,他意味深長地瞥邊瀚一眼,嘿嘿笑著踮兒了出去。

        邊瀚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又覺得這小子純粹在臆想,替自己自作多情。但覺得還是得表達一下感激之意,畢竟小米粥如同及時雨,讓他那在酒精里浸泡后很難受的胃得到了滋潤,就發(fā)了一條信息給蔣祥云:粥很好喝,我和李經(jīng)理都喝了,謝謝你!發(fā)展規(guī)劃我盡快看,隨后聯(lián)系你。很快,信息返回:不客氣。喜歡喝,有空了我再熬給你們喝。他回:哎呀你這個鎮(zhèn)里的大忙人,哪敢再勞煩?千萬別。她回:我不還勞煩你呢嗎?不然我的發(fā)展規(guī)劃可不好意思讓你改了。他回:呵呵呵。

        工程難度高,日子卻如白駒過隙,過得飛快。一轉(zhuǎn)眼,八個多月又過去了。沿線各標(biāo)段項目部都如拉車的牛,吃力地低頭往前走著。哪個標(biāo)段都沒那么順,這個項目部遇到這問題,那個項目部碰到那問題。業(yè)主方吳指揮坐著他那個白色坐騎,整天奔忙在沿線各個項目部。有時候項目經(jīng)理們跟他嘻嘻哈哈,插科打諢,有時候又吹胡子瞪眼,大放厥詞。吳指揮也是,聽說干得順就笑逐顏開的,看見干得不好,進度質(zhì)量難遂人愿,他就把臉一拉,變驢臉,輕者撂臉嚇唬,重者直接拍桌子開罰單。由于他喜怒無常,變臉比變魔術(shù)都快,于是,這幫項目經(jīng)理就背后喊他耍大牌。久而久之,這綽號被叫出了名,全線都知道吳指揮的別名叫耍大牌。項目經(jīng)理們開會碰上了,扎堆聊工程的時候,只要涉及吳指揮,肯定都用綽號代指。雖然名字不雅,可吳指揮確實是個認真負責(zé)的業(yè)主,他對待工程的嚴謹態(tài)度,讓每一個項目經(jīng)理都不敢懈怠。沿線項目經(jīng)理沒有挨過吳指揮訓(xùn)斥的幾乎沒有。誰能保證不出岔兒?誰又能總是常勝將軍?就連邊瀚,那也是被吳指揮收拾過的,也不止一次地看過吳指揮的驢臉。好在他只是就事論事,事情一過,就會雨過天晴。所以,甲乙雙方的關(guān)系還是相當(dāng)和諧的。

        由于雞冠山的山勢和特殊性,邊瀚所在標(biāo)段在管道施工中,使用彎管和彎頭特別多,不僅施工難度大而且麻煩,耽誤時間,影響進度。但是,面對這種特殊地段,又沒更好的辦法,只能這么慢吞吞地往下干。那些攤上好地段、地勢又稍顯平坦的標(biāo)段,就算運氣好的,只要人員沒有負面情緒,天氣不惡劣,工程進度就會相對快一些。他預(yù)計,他們項目參戰(zhàn)人員將迎來一次考驗,上級對他們標(biāo)段也將有所不滿。他把形勢分析透徹后,做好了心理上的應(yīng)對準(zhǔn)備。

        業(yè)主還沒責(zé)難,副經(jīng)理李定先繃不住勁了。

        這一天,李定略顯不安地向邊瀚稟報:怎么辦呢?咱的焊接速度慢下來了,日焊接公里數(shù)也急劇下降。別說在全線當(dāng)領(lǐng)跑的了,就連咱周邊的鄰居都弄不過了。

        邊瀚說,慌什么,這就怯了?

        敢不慌,敢不怯?耍大牌說了,進度跟不上的這季度不獎反罰,咱的弟兄拿不到應(yīng)拿那份,鬧起來不玩兒活了咱可有好受的了。

        邊瀚說,速度現(xiàn)在慢下來很正常。

        正常?別人飛跑咱蝸牛一樣地爬,還正常?這話你敢當(dāng)著耍大牌的面說,看他不整死你。

        我咋不敢說?實事求是嘛。咱這段是啥地段,誰不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shù)?誰也別跟咱比,跟咱比,那沒可比性!

        為啥?

        別的標(biāo)段啥地形?咱攤上的又是啥地形?咱現(xiàn)在干的是雞冠山最高的山尖尖,坡度大,溝壑深,非上即下不說,好多地方都要頻頻使用彎頭彎管。干這樣的地段,誰能快得了?神仙來了他也快不了,別說是人了!這杠,到哪級領(lǐng)導(dǎo)那兒我都敢抬,別說是他吳指揮了。我跟你說老弟,不管工程順還是不順,別人咋想咋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心里得有數(shù)。工程管控關(guān)鍵在什么?在精良的設(shè)備,在高素質(zhì)的施工隊伍,這不假,更重要的是管理項目的核心人物。關(guān)鍵是當(dāng)項目經(jīng)理的,管控項目的,咱們必須心里有數(shù),必須淡定。不要人家剛喊狼來了,咱不管三七二十一,吆喝著自己弟兄不辨方向地撒腿就跑,那準(zhǔn)亂!不管形勢怎么趨緊,咱不能亂。別管誰在那兒吆喝,咱得知道自己該進還是該退,該攻還是該守。別還沒咋地呢,領(lǐng)軍的先惶惶不可終日了,那隊伍不亂了,軍心不散了?就說眼前吧,是,速度暫時慢下來了,甚至可能是全線各標(biāo)段的倒數(shù)??蛇@不怪咱吶!彎管彎頭這么多,數(shù)不勝數(shù),簡直就是彎管彎頭大會師。其他各標(biāo)段誰家是咱們這情況?沒有了!即便是有,也沒咱們這么多。所以咱們慢,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不丟人。多大的領(lǐng)導(dǎo)多大的官兒也得講理,也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我就不信,吳指揮會因地形而導(dǎo)致的暫時的慢動作,真罰咱們這個標(biāo)段。要真罰了,那他就是個不實事求是的昏庸管理者!

        嘿嘿。膽子不小哇,敢給業(yè)主大領(lǐng)導(dǎo)戴帽子,夠惡毒的你,嘿嘿嘿。

        我這是打比方。

        嗯,聽君一席話,我豁然開朗,輕松了不少。好,不要有壓力,該怎么干還怎么干。

        對,不能因為怕挨罰,就違反客觀規(guī)律搶速度,到時質(zhì)量不保,安全不保,那才叫馬失前蹄,罪莫大焉呢。咱就照現(xiàn)有速度干,不搞突擊,不急于求成,穩(wěn)扎穩(wěn)打,只要過了這最艱難的一段,曙光就在前頭。

        好,那我去傳達。李定轉(zhuǎn)身走了。

        看著李定漸漸消除了惶惑,邊瀚笑了。唉,還是在風(fēng)雨里摔打不夠,經(jīng)見的事兒也不夠,所以一有風(fēng)吹草動的,就開始自己嚇唬自己了。

        蔣祥云的電話打到座機上。

        什么事兒?他們之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不以職務(wù)相稱了。

        今天忙嗎?這話問的,我哪天松快過?晚上呢?晚上開碰頭會。碰頭完了呢?看文件,處理白天沒處理完的。

        邊大經(jīng)理,合著你分分鐘都分身無術(shù)唄。蔣祥云顯然是生氣了,語氣變得尖刻。

        呵呵呵,到底什么事兒?

        沒事兒!蔣祥云掛了電話。

        邊瀚想了想,又打回去。響了,接了,又掛了。

        這丫頭,還生上氣了。那就生吧,邊瀚接著忙手頭的事。

        晚上吃過飯,開完會,在娛樂室打了一會兒乒乓球,邊瀚回到辦公室接著忙。

        電話又響了,還是蔣祥云。邊瀚知道,這丫頭心里有他了。她聰慧靈秀,落落大方,他對她自然也就有了好感??墒撬幌虢蛹{這個丫頭。自從那次喝粥以后,她就一直在向他示好。他總是躲閃,總是退讓。最近這丫頭逼得緊了,他正在琢磨該怎么打退她的直擊。

        他接了,喂一聲。

        我到你們項目部了。

        是嗎?那進來吧,我在辦公室。

        不想去。你出來。

        我……還有事兒呢。

        那我等,多晚都等。你看著辦!蔣祥云說完,掛了電話。

        這丫頭,這活兒做的,絕呀。不但步步緊逼,還直接打到你府上來。他放下正研究的資料,在屋子里踱著步,思忖著該怎么辦。到門前了,讓人家走,不禮貌。出去吧,等于自投羅網(wǎng),避閃的想法就將落空。

        耗了大約十分鐘,邊瀚還是提著外套出去了。

        蔣祥云在大門拐角處,正來回溜達著。

        你不是忙,出不來嗎?蔣祥云沒好氣地說。

        我不來,你真在這兒站一夜,半夜狼來了把你叼走了,我拿什么還你媽?

        你才被狼叼走哩!蔣祥云嘻嘻笑了。

        不生氣了?

        本來就是假生。再說跟你生氣,我沒這份耐力。你是專為讓女人生氣而生的。

        嗬,這話有點兒意思。找我出來干嘛?

        裝傻充愣!蔣祥云把邊瀚一挽,散散步!

        胳膊被這么一挽,邊瀚難辦了,想抽出來,怕人家丫頭失面子;不抽出來吧,這算咋回事兒?

        走哇!蔣祥云用胳膊肘搡搡邊瀚。

        這個……小蔣,你看,咱們一個鎮(zhèn)長,一個項目經(jīng)理,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多眼雜,這樣影響不好,是不是?

        怎么影響不好了?我沒嫁,你單身,咱們交往犯天條嗎?

        不是,我……

        你什么你?我蔣祥云配不上你?

        不是。是我和你有距離。

        邊瀚……嗨,干脆直接點吧,我喜歡上你了!知道你覺得咱們不合適,一直在躲我。我也打過退堂鼓,想過放棄??墒俏业男牟宦犑箚荆斯ぷ?,就是想你,想得有時都睡不著覺。你就忍心看著一個女孩子這么受折磨?

        你條件挺好,應(yīng)該……

        應(yīng)該找個小伙子,嫁個沒婚史的,對吧?你呀,都什么年代了,還這么不開化。咱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在意這個。結(jié)過婚怎么了?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歷史和經(jīng)歷。你要不讓我愛你,我就一輩子獨身,誰也不嫁!耽誤我一輩子,你沒罪過感,那你就抻著。

        邊瀚側(cè)目而視,看著這個信誓旦旦的女孩兒,覺得自己沒退路了,真沒退路了。稍加猶豫,他沒說話,往前走了。

        蔣祥云一陣竊喜。

        邊瀚說,我的婚姻是美好的,卻以失敗而告終。這不怪她,怪我。任何事都需要經(jīng)營。我沒有經(jīng)營好自己的婚姻,沒有給她應(yīng)有的幸福。有時候,我覺得一個整天在外面飄蕩的男人沒資格成家立業(yè),因為跟著自己的女人會很孤單,很寂寞,要別無選擇地守,日日夜夜地守。這種守很苦,苦到能讓一個女人絕望,能讓一個女人崩潰,能讓一個女人不顧一切勇往直前地紅杏出墻。所以,這就是我不愿意再戀愛,不愿意再在異性身上浪費時間的原因。你喜歡我,對我的好,我咋能不知道?可是,我已經(jīng)讓一個女人失望過,苦過,哪還能讓另一個人再重復(fù)這樣的悲苦經(jīng)歷呢?

        每個人對幸福和婚姻的理解不同。不管別人怎么對待自己喜歡的人,我遇到了就不會放棄,就要跟他在一起。我不怕苦,我愿意守,守一輩子,一生一世。說到這兒,蔣祥云聲音發(fā)顫。邊瀚知道蔣祥云的眼窩里已經(jīng)有了淚水,他不敢看她。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女人的眼淚。

        散完步,邊瀚把蔣祥云送回鎮(zhèn)政府。明晚我還去找你!蔣祥云說。邊瀚沒說話,只是牽牽嘴角,笑了笑。

        蔣祥云進屋去了,他卻站在那兒,半天沒動地兒。剛才這丫頭說什么,要守一輩子,一生一世?這話蕭瀟也曾說過,雖然原話不是這句,但意思是一樣的,就是要永結(jié)同心,白頭偕老??墒撬麄儾胚^了幾年,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了。女人的話能聽嗎?女人的誓言可信嗎?

        邊瀚的將信將疑并沒有影響到蔣祥云對他的熾熱追求。她約了邊瀚一次以后,再來的時候,就又不等在項目部的院子外面了,而是直接到邊瀚辦公室找他,不去都不成。

        野花嶺山野靈秀,很優(yōu)美。并肩散步的他們,也成為野花嶺的風(fēng)景。另一種風(fēng)景。

        何顯駿繼續(xù)捅軟刀子。村支書被罷免了,沒權(quán)了,手下沒人了,一呼百諾的時代已成過去??伤€不死心,破釜沉舟地要再一搏。他抓住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還有自己的親戚,鼓動他們接著跟項目部交手。他許給他們好處,說把石油人弄蔫巴了,他們不占理了,咱們就能趁機敲他們幾筆,得到不少意想不到的東西。他們可是國有大企業(yè),堂堂的央企,家業(yè)大得很,錢財多得很。他們到了咱們這兒了,就是給咱們送便宜了,他們的光不沾,他們的油不蹭,那咱們不是白癡傻瓜蛋嗎?

        可他的陰謀,他私下里的小動作,遭到了項目部和新任村支書何占鰲的合力反擊。何占鰲說,石油人是客,欺客不是咱野花嶺人應(yīng)有的姿態(tài),更不是咱們該做的事兒!我把丑話說前頭,誰跟著何顯駿干壞事兒,我不會讓誰的日子好過。不信咱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何支書說得鏗鏘有力,絕對不是玩笑話。人們怵他,不敢跟著何顯駿再胡鬧。

        一招不行,何顯駿又換一計。他讓他的嫡系造項目經(jīng)理邊瀚的謠,說姓邊的一朝權(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可他行的都是邪令。肩負建設(shè)重點工程的擔(dān)子,不干正事兒,不但在野花嶺制造事端,肆虐村民,嚴重損害企業(yè)形象和干部形象,影響工農(nóng)關(guān)系,破壞企地和諧,還滿腦袋的男盜女娼,公款吃喝不說,還叫小姐當(dāng)嫖客,生活作風(fēng)極其荒淫糜爛……

        新任村支書查清謠言的始作俑者后,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何顯駿。

        何占鰲當(dāng)著很多村人的面收拾何顯駿,你說人家邊經(jīng)理嫖,證據(jù)呢?沒有就是誹謗,誹謗是有罪的,你不想因為這個進去吧?跟你說,啥話都能說,這種話可不敢隨便說,說了是要負責(zé)任的。說到這兒,他抬高了嗓門兒對圍觀的村民說,今天這是個例子。我剛說的話不是信口開河,誰要毫無來由沒根沒據(jù)就給人家項目部的人潑臟水,我可讓潑的人喝肚子里去!聽見沒有?有勁兒別往歪地方使,干點兒正事兒,把地種好,把錢掙來,把日子過紅火,這才是咱們農(nóng)民的做人本分。要知道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心術(shù)不正,搞歪門邪道,不得人心,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大家伙別學(xué),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做人,本本分分地務(wù)農(nóng)。有精力有能耐,都往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上使!把咱們野花嶺的窮帽子早點丟掉!

        事情傳到邊瀚耳朵里,他笑笑。

        李定說,你看看,人家把你貶成這樣,你咋還能笑得出來?

        邊瀚說,不笑我還哭?那老小子,可能也只剩下謠言惑眾這一步棋可走了??墒?,濁者自濁,清者自清。別看他費盡心機詆毀我,到最后還是會滿身污跡,洗刷不清。

        李定說,這倒是。他惡搞,已被何占鰲收拾了,是當(dāng)著很多村人的面。這回,他的顏面算徹底掃地了。咎由自取,該!誰讓他無事生非,拿詆毀人當(dāng)喝白開水哩。

        第八項目部經(jīng)理邊瀚的 “傳奇”自然也傳到了業(yè)主那邊,吳指揮聽后呵呵呵笑個不停。他說,別人這樣,我可能還真得好好調(diào)查調(diào)查。說忙得腳不沾地睡覺難沾枕頭的邊經(jīng)理,我咋信?俗話說,偏聽則暗,兼聽則明。你們哪,就把這事當(dāng)故事聽聽,當(dāng)野花嶺傳奇聽聽得啦。呵呵呵,忙活邊瀚的人費盡心機,未必能得償所愿。因為邊經(jīng)理真不是這種人!

        鎮(zhèn)長也來打壓何顯駿。蔣祥云把他當(dāng)反面典型提溜到鎮(zhèn)政府,在專項會議上讓他做檢查。

        偷雞不成蝕把米。何顯駿把人丟到了鎮(zhèn)里。女鎮(zhèn)長還在會上放出狠話,誰要再跟何顯駿學(xué),跟著他跑,跟著他干壞事兒,滋擾管道施工建設(shè),她會像對待何顯駿一樣,給他難堪,讓他無地自容!

        顯而易見,女鎮(zhèn)長打擊干擾工程建設(shè)的力度和決心非同一般,氣勢無比。這個消息一傳出,跟著何顯駿跑的人和他的親戚就都漸漸離他遠了。這種形勢下,誰還敢頂風(fēng)做浪,跟賀關(guān)鎮(zhèn)的一號公然較勁?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不說見風(fēng)使舵,至少得看看風(fēng)向,不然一個巨浪打來掀翻了船只,人還有活路嗎?

        五個月后,工程全線取得了階段性成果。業(yè)主召開大會,總結(jié)成績,交流經(jīng)驗,以利打好最后的攻堅戰(zhàn)。

        會上,吳指揮對邊瀚所在的標(biāo)段特別提出表揚。他說,第八項目部承擔(dān)的管道建設(shè)任務(wù)最繁重,在全線是地形最不好,工程最難干,骨頭最難啃的。他們標(biāo)段其中有一段是雞冠山至高點,頂部狹小,要把那一段干好,簡直就像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一樣。上坡,下坡,上來下去,下去上來,如此險峻如此窄小的作業(yè)帶,給他們的施工造成了極大的障礙和難度。彎管和彎頭用了多少,簡直都數(shù)不過來。他們太不易,干得太艱難了。就是這樣,項目經(jīng)理邊瀚沒有一句怨言,沒有向我們甲方叫半句苦,帶著他的人馬,愣是把這段最艱苦的地段給拿下了,把管道給敷設(shè)過去了!同志們吶,我很感動,被這樣一支無所畏懼,攻堅克難的隊伍所感動!我去他們標(biāo)段的時候,副經(jīng)理李定曾跟我說,這一段很難干,可能會慢一點兒,他們前面和后面的標(biāo)段進度都超過了他們,他們很著急。但是因為地理位置和地形的局限,他們確實很難跟上大部隊的建設(shè)速度,他說他很焦慮,擔(dān)心甲方給他們處罰。其實我了解這個標(biāo)段的情況,親眼目睹他們不遺余力的拼搏,我感動還感動不過來呢,哪還會處罰?今天,在這里,我不但要表揚他們,下一步,還要給他們標(biāo)段記功嘉獎,因為他們啃了硬骨頭,拿下了全線最棘手的仙人球。邊瀚是不可多得的將才,第八項目部是好樣的。讓我們記住他們,讓我們向他們致敬!吳指揮說到這里,動容了。會場上的人被他的話所觸動,群情振奮,響起熱烈的掌聲。

        回去的路上,李定說,哥,今天咱們項目部可算露臉了!原來還真像你說的,不能被外部環(huán)境和他人左右,不能被外界所干擾,該怎么干就怎么干。雖然那段最艱苦的地段咱們干的速度不快,但咱們干得穩(wěn),質(zhì)量好,合格率高,業(yè)主想不滿意都不行了,嘿嘿。邊瀚說,行了,樂樂也就算了?;厝タ刹荒茉谙旅嫒四莾禾@擺。驕兵必敗。還是夾著尾巴做人,低調(diào)做事兒好一些。知道,我知道。我這不就是高興,跟你這兒說說嘛。邊瀚說,工程快收尾了,最后一哆嗦必須哆嗦得利落、漂亮,決不能留一點兒殘缺,不然一世的英明就會毀于一旦,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將被否定。不管你開局多好,過程多美,只要沒把尾巴弄好,那就叫前功盡棄,滿盤皆輸。嗯,回去我就組織開個會,把這強調(diào)強調(diào),再動員動員,打個漂亮的收尾戰(zhàn)。好,這件事兒你來辦。老弟,這個工程你基本跟下來了,怎么運籌,怎么管理,怎么和業(yè)主相處,怎么與地方溝通,怎么同沿線百姓打交道,你都參與介入了,估計本事也學(xué)了不少。希望你好好總結(jié)總結(jié),便于今后自己管理項目的時候有的放矢,游刃有余。另外,收尾這段,我后退半步,以你為主。遇事兒你別老給我匯報,老等著我定奪。該怎么辦,你拿主意,項目上的事兒,施工現(xiàn)場的事兒該怎么管控你就怎么管控。到什么時候,光說不練都不行,什么最能提高人?實戰(zhàn),就是實戰(zhàn)!干一次,比紙上談兵十次都能讓人更快提升。我行嗎?咋不行?誰都有第一次,誰最開始都是被趕鴨子上架的。關(guān)鍵是要有勇氣,有自信。嗯,我記住了?;仡^我寫個工程總結(jié),咱們分享一下經(jīng)驗和教訓(xùn)。好啊。

        在蔣小妹的直面迫近下,邊瀚被動與其交往,兩個人之間也迅速升溫。鄉(xiāng)鎮(zhèn)干部與項目部經(jīng)理之戀在當(dāng)?shù)乇粋鳛榧言?。不論是項目上的干部員工還是賀關(guān)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同事,都認為這兩個要能力有能力、要魅力有魅力的人相愛天經(jīng)地義,是天地撮合。主動方還是在蔣祥云那邊。她往項目部跑得多,邊瀚到鎮(zhèn)政府的次數(shù)有限。主要是邊瀚心里一下子還不能把前妻從心里徹底騰空,而且自己有婚史,總覺得人家蔣祥云有點兒受委屈。所以他多少總有那么一點兒不理直氣壯,愛得有點兒膽怯,有點兒遲疑,有點兒不仗義。蔣祥云可不這樣想。她覺得自己遇到了知己,碰到的是一個難得的好男人,有本事,講情義,外形也很不錯。她已經(jīng)不是豆蔻年華的女孩兒,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干了幾年了,往三十奔了。在大學(xué)里談過一個男友,畢業(yè)時因為志趣不同,她要回鄉(xiāng)他想留在城市,就分手了。此后她一直在忙事業(yè),無暇他顧,再說身邊也沒合適的,高不成低不就的,稀里糊涂就走到了今天?,F(xiàn)在邊瀚出現(xiàn)了,她覺得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心中的男神。她要抓住他,追求他,讓他成為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畢生去守候,畢生去熱愛,畢生去呵護的那個人。

        李定為邊瀚高興,就忍不住逗。他笑嘻嘻地說,自古都是鳳求凰,你們玩兒逆行轉(zhuǎn)向,顛倒個兒,感覺怎么樣?

        邊瀚無奈地笑笑,被人追著跑,這種感覺很被動。其實你知道,我們很不搭。我一個過來人,又大她好多,跟人家哪兒有夫妻緣?可她太執(zhí)拗,認準(zhǔn)了我,非跟我十指相扣,攔不住也勸不了,能怎么辦?

        李定撇嘴,耶耶耶,得便宜你還賣乖!人家蔣祥云既有才又有貌,是典型的美女加才女。你呀,這回可是釣到價值連城傾國傾城的美人魚了,偷著樂吧你就!

        邊瀚說,看你說的,好像才貌雙絕的卓文君轉(zhuǎn)世了似的。有這么邪乎嗎?太夸張了!再說,你不也挺有艷福的么,穆瓊差哪兒了?

        李定便呵呵呵地樂了,嗯,穆瓊當(dāng)然也是很迷人的。

        邊瀚說,前車之鑒,后車之師。聽你哥我的,這樣好的女孩兒可一定要盯緊點,別跟我似的,前面的事兒整明白了,后面的事兒弄翻了船。工作上沒掉鏈子,家事上一敗涂地,輸?shù)經(jīng)]救。這樣的慘痛教訓(xùn),咱交過學(xué)費就不能再交了,???

        李定說,放心,我一天一個電話,雷打不動,咬定青山不放松。說什么我也不能讓到手的鴨子再飛了!

        邊瀚說,嗯,看來你比你哥活得明白,這樣我就放心了。下面不緊張了,你讓穆瓊來吧,在項目部住一段,增進增進感情,啊?

        李定笑著說,謝謝領(lǐng)導(dǎo)!

        出事了!

        蕭瀟和新任丈夫自駕去密云水庫玩,半路上出了車禍,男人當(dāng)場死亡,蕭瀟被撞成重傷,住進了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

        李定是第一個知道的,是在雁北市公司基地的穆瓊打來電話告訴的他。穆瓊說,太慘了,人的生命太脆弱了。聽后他也感覺生命如此之輕,不堪一擊。他替邊經(jīng)理前妻感傷,但不想告訴邊瀚。無論如何,這是致命的打擊。雖然他們不再是夫妻,但這樣的悲劇,肯定會讓一個男人難以接受。

        邊瀚還是獲悉了。這種事兒,又怎么能瞞得住呢?知道后邊瀚就坐不住了,頓時變得焦慮和寢食難安。在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難面前,英雄也枉然,英雄也有淚。那天晚上,邊瀚默默落了淚。兩個人瞬間陰陽兩隔,自己也傷勢嚴重,蕭瀟太可憐了!

        邊瀚開始安排工作,把后期工程上的事兒細細分解,然后分派到各個部室。很快,他就把項目部事情全部交待完了,最后他給副職交待。

        李定一看他交待這么仔細,就知道攏不住了,留不住了,他這是要跑了。李定敬佩這樣有氣度肯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耍植幌M孢@么做。就提醒他,我說,你別顧了那頭不顧這頭。別忘了,你這邊還有一腿吶!他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意欲讓對方引起足夠的重視。

        邊瀚瞪他一眼,什么這邊還有一腿?我跟蔣祥云咋樣了就有一腿了?

        李定說,我是說你跟人家談著戀愛呢,不能說走就拍屁股走了吧?你倒是去那邊救火了善待前妻了,人家蔣祥云咋辦?不管了?

        邊瀚說,那么一大活人,我哪能忘?

        李定說,可看你這急三火四的樣子,擺明了就是只顧一頭的嘛。

        邊瀚說,那邊事情重大,我不先撲那邊撲哪兒邊?換作是你,你咋辦?

        李定說,我,我,可以同情,但不能……

        邊瀚捅李定一拳,你這叫沒人味兒!好歹我跟蕭瀟做過幾年的夫妻,她有難了,身邊沒人了,我不聞不問,裝聾作啞你覺得仗義嗎?別勸了,我意已定,別想再撼動,工程上的事兒你多操點兒心。好在是收尾,有事兒解決不了你打電話。蔣祥云那邊你先別說,就說公司有點兒工作,讓我去忙忙。我回去看了蕭瀟的情況之后,再做主張。如果情況很糟,我可能不一定能和蔣祥云有結(jié)果了……沒辦法,取舍在所難免,恐怕避不開了。

        李定心里一驚,沒說話,卻暗忖:難道他還想回到那個辜負了他的女人身邊?瞎胡鬧!他真要這么打算了,就是十足的傻瓜蛋!愛情是愛情,同情是同情,風(fēng)馬牛不相及,雖都屬情感范疇,意義卻隔著十萬八千里吶!他敢怒卻不敢言。這狗脾氣的人,你好心,他未必領(lǐng)情,沒準(zhǔn)兒還把你罵個狗血噴頭。于是就迂回地說,那什么,我是新手,你一走了之,我干不明白,弄砸了,回去咋跟大老板交待,咋跟業(yè)主交待?要我說,你盡到心就對了。不如這樣,你給她請個特護,我讓穆瓊時不常去醫(yī)院看望看望,這樣不就兩全其美,都不耽誤了嗎?

        邊瀚說,屁話!特護能跟親人比嗎?她落難了,我袖手旁觀,那是要遭天譴的!好啦,這個問題不討論了,就這樣。我離開這段時間,項目你接管,拿出看家本領(lǐng)把工程收尾做好。必須做好!我的事自有分寸,你就別再操心了。

        邊瀚去意已決。前妻現(xiàn)在是落難的鳳凰,落難的鳳凰得有人搭救。出了這種令人悲痛的事兒,她需要有人陪伴在身邊,深受重傷的她更不能沒人照顧。此時此刻,無依無靠的她,只能借他的肩膀來支撐了。

        邊瀚給大老板打電話,請求回雁北市。

        戎軍鋒知道他這么著急回來所為何來,但是戎軍鋒不想讓他回來,不是非把他拴在工程的尾端,而是替他不值。出了這樣的事兒,同情在所難免,但不顧一切地要回來收拾這個殘局,似乎不應(yīng)該是他邊瀚的事兒。再說,那邊剛有關(guān)于他個人的事兒進展不錯的好消息,還沒來得及替他高興,他就要往回轉(zhuǎn)了。蕭瀟撞得不輕,好了也是半個殘廢,生活難以再自理。這樣的女人,砸在手里可咋辦?他心那么軟,只要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肯定會兩腿邁不開步,要對她負責(zé)到底。怎么負責(zé),難道你還想跟她復(fù)婚不成?復(fù)婚就意味著這輩子要把這個巨大的包袱背負下來,再也別想轉(zhuǎn)嫁給別人……這樣想下去,就越來越覺得可怕。他是他的愛將,他希望他幸福,不想看著他的生活再陷入泥潭般的境地。就說,別回來!

        邊瀚很著急,聲音抬高了,說,那不行,我必須回去!

        戎軍鋒說,你猴急啥勁?輪得到你嗎?別忘了,她可是你前妻!現(xiàn)在跟你沒關(guān)系了。

        邊瀚說,前妻怎么了?她倒霉了我就瞪眼看著,不管不問?那我成什么了,還是人嗎?

        戎軍鋒說,你不管誰也不會說你不是人,給我好好在項目上待著,她家的事兒和她的傷,我已經(jīng)讓工會派人處理照顧了。

        邊瀚說,工會是工會,親人是親人,不能替代。頭兒,我可給你請假打招呼了啊,你準(zhǔn)不準(zhǔn)我都是要回來。機票我已經(jīng)訂好了,馬上往回飛。

        見他歸心似箭,戎軍鋒無語了??磥磉@匹奔馬要驚。驚馬誰攔得住。罷了,隨他去吧。這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如今這么有情有義的男人已經(jīng)不多見了。多少男人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勾搭著小三,包養(yǎng)著小四。與這些男人相比,邊瀚簡直就是男人中的精品,不,是極品。

        邊瀚離開的那天,因為寒潮南下,霜凍了,天氣非常寒冷。霜凍算啥?下雪下刀子也擋不住歸心似箭的邊瀚。他心急如焚,急匆匆就啟程了。他很急切,恨不得長出翅膀。因為他牽掛著前妻,牽掛著失去自理能力的親人。

        蕭瀟你堅持住,等著我!

        受寒潮影響后,天氣由陰轉(zhuǎn)晴的當(dāng)晚,因地面強烈輻射降溫,雪上加霜。

        前妻的丈夫去了天堂,她成了孤家寡人。如果他不出現(xiàn),她身受重傷無人陪伴照顧,亦是雪上加霜。人與人之間應(yīng)該雪中送炭,不能雪上加霜。對前妻就更不能,她是他的親人。無論婚姻存在與否,他們永遠是親人。

        邊瀚直奔機場。

        奔馬踏霜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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