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武
詞藻
但無論怎么說,寫詩,做到當行本色,還是得多用“詩家語”。錢鐘書選宋詩,“押韻的文件不選,學問的展覽和典故成語的把戲不選,大模大樣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選,把前人的詞意改頭換面而絕無增進的舊貨充新也不選……”,他舉出的幾個不選的理由,大都和使用詞語即所謂“詞藻”相關系。
“詞藻”,即修飾性的字面、藻繪的詞語。語言作為交流工具,按其基本功能說,“達意”即可。但文學是語言藝術,因而對語言運用提出更高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注重形象的描繪、情感的抒發(fā),就要使用新穎、豐富、形象生動、富于美感的詞語,即“詞藻”。漢語是歷史悠久、使用人口眾多的語言,長期發(fā)展中積累起數量極其龐大的詞藻,而且在不斷地創(chuàng)造、補充新的詞藻。這是值得驕傲的文化資源,給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卓越、有效的表達工具。
談詞藻,不能不注意到辭賦,特別是漢賦。大量羅列詞藻是漢賦表現上的一大特征。左思(250?—305)批評漢代大賦,說過這樣一段話:
……(司馬)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楊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嘆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稱珍怪,以為潤色,若斯之類,飛啻于茲。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三都賦序》)
這是批評漢賦排比聲韻、羅列詞藻、多出虛飾的。劉勰也曾指出:“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鷦鷯俱獲。及揚雄《甘泉》,酌其余波,語瑰奇,則假珍于玉樹,言峻極,則顛墜于鬼神?!保ā段男牡颀垺た滹棥罚┻@也是指出司馬相如、揚雄賦里描寫珍禽異獸、奇樹異草等等,極盡“夸飾”而內容空洞,因而給予“詭濫”的批評。對于漢賦,可以做各種評價。其表現上羅列排比,講究藻飾,確有偽濫之弊。不過就其對于詞藻的創(chuàng)新和運用說,又確乎有所貢獻。
接續(xù)漢代的魏晉是魯迅所說“文學的自覺”時期。文學觀念的進步,也表現在對于藝術形式的追求,其中重要一點就是重視語言的修飾,包括運用詞藻。這是漢語發(fā)展史和中國文學史上承續(xù)漢賦又一個大量創(chuàng)造、積累詞藻的時期。晉陸機(261—303)作《文賦》,當時觀念上是以“有韻為文”的,開頭一段概說寫作之道,就提出“嘉麗藻之彬彬”;后來劉勰論文,也強調“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蕭繹(508—554)在《金樓子·立言》篇更主張“至如文者,維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揺蕩”,這里所謂“綺縠紛披”講的就是詞藻的豐富多彩。這一時期的文壇風氣整體上的雕繡藻繪,萎靡華艷,歷來多受譏評,但在藝術技巧上有兩方面是成績卓著的,一是聲韻規(guī)律的發(fā)明和總結,再是創(chuàng)造、積累大量富于表現力的詞藻。這兩方面,都為唐宋文學的繁榮作了準備,打下了基礎。
詞語的新穎、華美,乃是強化作品表現力和感染力的重要手段,是藝術技巧的重要標志。漢語歷史悠久,大量富于內涵、形式優(yōu)美的詞藻可供詩歌創(chuàng)作使用;富有才情的詩人們又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詞藻,增強作品的感染力,也豐富了文學語言的寶庫。
詞語的創(chuàng)新,“詞藻”的運用,可以舉一個例子:“紅雨”。從字面理解,“紅雨”,紅色的雨,是表氣象現象的詞。但在李賀詩里,“桃花亂落如紅雨”(《將進酒》),“紅雨”作為修飾性字面,則是描繪桃花繽紛墜落的詞藻了。聽外國一位漢學家講翻譯中國詩歌之難,說有時候完全傳達不出原來的詩意,就曾舉這個例子:翻譯成英語的Red rain,怎么也不能讓人聯想到“桃花亂落”的意象。與李賀同時的劉禹錫有詩《百舌吟》,有句曰“花樹滿空迷處所,揺動繁英墜紅雨”,則又用“紅雨”來形容一般的落花。這樣,“紅雨”作為詞藻,被創(chuàng)造出來,在兩個意義上被后來的詩人們頻繁使用:一是專門描寫桃花,一是一般形容落花。前者的例子,如蘇軾“凈眼見桃花,紛紛墮紅雨”(《次韻表兄程正輔江行見桃花》),王安石“酒酣弄筆起春風,便恐漂零作紅雨”(《純甫出僧惠崇畫要予作詩》),陸游“舟行十里畫屏上,身在西山紅雨中”(《連日至梅仙塢及花涇觀桃花抵暮乃歸》),厲鶚“紅雨尋歸路,青山著小齋”(《樊榭山房集續(xù)集》五《三月六日顧丈月田招同人鳳皇山看桃花至包家山分韻二首》之二),等等。一般形容落花的,如黃庭堅“心在青云故人處,身行紅雨亂花間”(《道中寄景珍兼簡庾元鎮(zhèn)》),楊萬里“日落碧簪外,人行紅雨中”(《春日六絕》之五),陸游“墮空花片紛紅雨,遍地苔痕長綠錢”(《新辟小園》),等等。如果在電腦上檢索,還會發(fā)現更多例子?!凹t雨”就這樣成了一個形態(tài)穩(wěn)定的詞、具有美感的修飾性字面——詞藻。而如果翻檢類書《冊府元龜》(其基本功能之一就是給寫詩的人提供“詞藻”)或辭書《漢語大詞典》,會看到許多“雨”字結尾的詞,其中大部分是修飾性的,如“春雨”、“秋雨”、“朝雨”、“暮雨”、“殘雨”、“珠雨”、“杏花雨”、“梨花雨”等等,都和“紅雨”一樣,乃是富于裝飾性、具有一定美感的、適于寫詩的詞藻。本刊前兩期刊載的拙作《談“識字”》,引述魯迅《人生識字糊涂始》一文里說到“書本子上的詞匯”,如“崚嶒”、“巉巖”、“幽婉”、“玲瓏”、“蹣跚”、“囁嚅”等等,也都是這樣的詞藻。
詞藻不一定是華艷的。杜甫名作《望岳》的前兩句:“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逼渲芯哂袑嵙x的詞三個:“岱宗”,“齊魯”,“青”。前面兩個是古舊的詞語,也是“詞藻”。杜甫使用的時候,利用了它們歷史積累的內涵?!搬纷凇奔刺┥?,這個詞早在《尚書》里已經用了,在長期發(fā)展中,又逐漸增添起更豐富的意義:它是中國歷史上的名山,“五岳”之首;它是歷代王朝封禪之地,而封禪是登封告成、祭祀天地的大典;它又是宗教圣地;傳說中它是死后靈魂聚居之處,泰山神是陰界的總管等等。“齊魯”本是地名,而這本是指當年孔孟弦歌之地,歷代相傳的禮儀之邦;《論語·雍也》記載孔子曾說:“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卑套ⅲ骸把札R魯有太公、周公之余化,太公大賢,周公圣人,今其政教雖衰,若有明君興之,齊可使如魯,魯可使如大道行之時?!薄褒R魯之政”,“齊魯之風”,“齊魯禮義之鄉(xiāng)”從而成為道德、政治的理想。“青”字本是普通的表色彩的詞,詩里描繪蔓延在氣勢雄偉的泰山和齊魯大地上的一片“青蔥”,蒼茫邊際。這樣,兩句詩,十個字,不只寫出在蒼茫大地上巍峨高山的壯觀,又讓人聯想到豐富的文化內涵,透露出濃厚的歷史感。這就為下面抒發(fā)“望岳”的感受作了內容深厚的鋪墊。創(chuàng)造這樣的意境,“岱宗”、“齊魯”等幾個詞語起了很大作用。
這樣,總起來看,作為“詩家語”的“詞藻”有這樣一些特征:
是書面語,在口語里很少用或不用;
是富文采的,是所謂“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陸機《文賦》)、體現“文辭之變”(《文心雕龍·情采》)的;
它們詞義往往是多義的,使用時詞性往往可以變化,這就給運用提供了變化空間;
它們具有一定的感情色彩;
講究形式美,例如構成詞語的字形是同樣偏旁的形聲字,語音是雙聲、疊韻的,等等;
更重要的一點是,語言中的“詞”本來是概念的外殼,而概念的內涵、外延應當是清晰的,但是詞藻的使用卻并不必遵循思維和語言的這種邏輯。詞藻重在創(chuàng)造形象,予人美感,多方面發(fā)揮聯想、象征、比喻等功能,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
以上這些特點,是“詩家語”所要求的,是和作為一般交際工具的語言的“詞語”不同的。在詩歌創(chuàng)作里,詩人把詞藻進行巧妙地搭配、組合,又著意創(chuàng)造新的詞藻。當然如上所說,詞藻只是表現手段,好詩終歸還需要真情實感的抒寫、流露。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意象
寫詩如果只追求用語表面的華麗新異,內容空洞乃至虛偽,就流入所謂“玩弄詞藻”的惡習。這是已前面提到的漢代辭賦和六朝一些詩文讓人詬病的原因。例如上引左思《三都賦序》批評的張衡(78—139)的《西京賦》,寫西京上林苑里“木則樅栝椶柟,梓棫楩楓,嘉卉灌叢,蔚若鄧林”云云,昆明池“中則有黿鼉巨鱉,鯉鲖,鮪鯢鲿鯊,修額短項,大口折鼻,詭類殊種;鳥則鹔鴰鴇,鵝鴻”云云,羅列奇文異字,如抄寫字書,缺乏內含,更談不到“詩意”了。這樣,與詩的運用“詞藻”相關聯,還有另一個概念——“意象”。
“意象”,謂富于形象的寓意。詞語表達一定的“意象”,才算是好的詞藻,才適合用在詩里。這也是“詩家語”應當達到的境界。漢語在長期發(fā)展中,特別是歷代文人創(chuàng)作,給一個個詞語在其本來義之上不斷疊加新的內涵,它們表達的意象從而不斷得以擴充。寫詩,選擇、運用富于意象的詞藻是語言運用的技巧。中國詩歌的文化意蘊豐厚也體現在這里。
掌握豐富的,意象生動、深厚的詞藻是寫出好詩的必要條件。這要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為基礎。同樣,讀詩,善察詩意,有能力欣賞,認識、體會作品提供的一個個意象,也需要一定學識的積累。
鍾嶸的《詩品》頗有“反潮流”精神,在當時詩壇華艷雕琢之風盛行的形勢下,提倡自然真美,反對使典用事,他在序言中說:
至乎吟詠性情,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徐干《室思詩》,筆者注,下同),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曹植《雜詩》),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謝靈運《歲暮詩》),詎出經、史。(《詩品序》)
他舉出的幾聯詩,確實都是好詩,又確實沒有使典“用事”,自然清新,明白如話??墒菑膰栏褚饬x說,這些詩句又不能說是全然“直尋”的。它們所用的一些詞語已包含歷代文人創(chuàng)作長期積累的豐富的內涵,即包含具有一定思想內容和感情色彩的意象。詩人使用這些意象,也就能夠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達得更深切,更動人。下面略作說明。
詩歌里使用“流水”一詞,往往已不是“流動的水”的意思?!墩撜Z》里有孔子著名的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是借用流水表達時光流逝的感慨、自強不息的意愿。《孟子》里說到“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孟子·盡心上》)這則是以“流水”比喻人的修養(yǎng)。而《詩經·沔水》有句曰“沔彼流水,其流湯湯”,是形容河水充沛、浩大,長流不息的氣勢。這樣,早自先秦時期,“流水”形成的意象,已包含兩個基本義:一是河水湯湯,長流不息;再是隱喻對于人生的看法。后世詩人寫詩,使用“流水”一詞,往往利用這些聯想。如屈原《九歌·湘君》:“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保ā冻o》卷二);《哀郢》:“望北山而流涕,臨流水而太息?!保ā冻o》卷四《九章》);陸機《贈弟士龍》:“行矣怨路長,惄焉傷別促。指途悲有余,臨觴歡不足。我若西流水,子為東峙岳??犊叛愿校腔簿忧橛?。安得攜手俱,契成服?!保ā蛾懯亢馕募肪砦澹┑鹊?。徐干的“思君如流水”同樣利用了上述古人的意象。后來李白懷念杜甫的“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李后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則與徐干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化用“流水”意象的名句。
“悲風”這個詞,讀過《楚辭》的人立即會聯想到屈原《九章·悲回風》和宋玉《九辯》的開頭兩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薄帮L”之“悲”被他們賦予具體情境,讓人聯想到節(jié)氣變化、萬物搖落、人生際遇,等等,充滿悲涼感慨。“悲風”作為詩語,如鍾嶸指出則是曹植首創(chuàng)的。他多次使用,如《節(jié)游賦》:“絲竹發(fā)而響厲,悲風激于中流?!薄峨s詩》之五:“江介多悲風,淮泗馳急流。”《贈王粲》:“悲風鳴我側,羲和逝不留?!薄峨s詩》:“悠悠遠行客,去家千余里。出亦無所之,入亦無所止。浮云翳日光,悲風動地起?!薄陡∑计罚骸氨L來入帷,淚下如垂露。”《野田黃雀行》:“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钡鹊?。后來詩人廣泛利用這一意象。僅以陶淵明和杜甫詩為例:陶淵明《丙辰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詩:“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飲酒二十首》之十六:“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倍鸥Α额}李遵是松樹障子歌》:“悵望聊歌紫芝曲,時危慘澹來悲風?!薄妒站罚骸澳罨厥椎兀瑧Q哭起悲風?!庇迷谶@些詩里的“悲風”,不但形象鮮明,更體現強烈的感情色彩。
“隴頭”是一個清晰的邊關意象。古樂府橫吹曲辭里有《隴頭流水歌辭》(《樂府詩集》卷二五),胡仔《詩話總龜》里解釋說:“《隴頭吟》,隴州有大隴、小隴二山,即天水大坂也。古詞云:‘隴頭流水鳴幽咽,遙望秦川腸欲絕。作是詩者,著征役之思耳。”(《詩話總龜》前集卷七)邊塞的荒涼與遙遠,離人的艱辛與寂寞,在這個詞語里都清楚地被表現出來?!半]頭”、“隴頭水”,還有稍加變換的“隴首”等等,就成為描寫邊塞、帶給人強烈蒼茫、悲涼感情的常用語。如庾信《傷心賦》:“望隴首而不歸,出都門而長送?!薄稊M詠懷》:“不言登隴首,唯得望長安?!备哌m《送白少府送兵之隴右》:“殘更登隴首,遠別指臨洮?!崩畎住豆棚L》之二十二:“秦水別隴首,幽咽多悲聲。胡馬顧朔雪,躞蹀長嘶鳴?!蓖蹙S〈隴頭吟〉:“長城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大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等等。這樣,隴頭就不再是一個具體地名,而是一個符號,一種象征。它不但具有一定的內容指向,還帶有固定的感情色彩。
“明月”本是常見物象,含義本來十分清楚。作為普通、常用詩語,如曹操《短歌行》的“月明星希,烏鵲南飛”,《古詩十九首》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等等,意象內涵則更加豐富多彩?!懊髟隆币辉~的內涵隨作品主題、題材而變化,往往透過明麗的景象讓人感受宇宙的神秘,天地的悠遠,離情別緒的感傷,刻骨銘心的思念,等等。這里不必贅述。
這樣,一代代詩人創(chuàng)作使用具有豐富意象的詞藻,賦予它們“詩情”,又不斷給已有的意象增添新的內涵。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悠久的歷史,也就這樣積累起無數內涵豐富、表達鮮明、生動“意象”的詞藻。它們不只提供給詩人從事創(chuàng)作,也豐富、發(fā)展了漢語詞匯。漢語詞匯乃是一個巨大的文化寶庫,每一個使用漢語的人都從中受益。
中國歷史上有“詩教”的傳統(tǒng)?!霸娊獭钡摹敖獭保瑢τ诮y(tǒng)治者,一方面傾聽民間詩誦以了解民情,另一方面利用詩歌來行“教化”,正風俗;對于民眾,詩歌提供教養(yǎng)的手段,從中接受感情教育、美的享受。這當中,意象豐富的詞藻、“詩家語”發(fā)揮巨大的作用。對于詩人,掌握豐富的詞藻是創(chuàng)作成功的必要條件;對于讀者、詩的欣賞者,認識、理解詞藻是解讀作品的津梁;對于一般人,掌握一定數量的詞藻也是文化涵養(yǎng)所需要,是文化水準的標志。人的優(yōu)雅談吐需要詞藻來裝點;詞語貧乏,語言乏味是教養(yǎng)缺欠的表現。所以充實、豐富寫作和言談的詞語,也是一生修養(yǎng)功夫。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