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筱凈 鄭智維
“專業(yè)媒人的存在實際上無法抑制自由戀愛的更多發(fā)生,于是農村的婚姻市場也許注定要發(fā)生一場根本的革命?!?/p>
放眼中國鄉(xiāng)村,幾千年沉積下來的傳統(tǒng)婚俗正在經歷外出打工潮的瓦解。當下,豫東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婚俗觀念、制度仍然占據(jù)主導地位,卻不斷遭遇新聯(lián)姻方式的不斷沖擊。在這場變革中,婚禮負擔有增無減,父母“兜底者”角色依舊,而反抗傳統(tǒng)婚俗制度的年輕人,有的最終收獲了幸福,有的只能黯然收場……
婚姻離不開錢
河南商丘虞城縣,位于豫魯皖三省交界處。張思衡是虞城南部一座村莊的“大宗”(音)。按照古代宗法制度規(guī)定,嫡長子一系為大宗,宗族的每個成員除對大宗有尊奉和服從的關系外,大宗在宗族內還有一定的管轄和處置權。在張家村,大宗是主持紅白喜事之人。
張家村里的年輕人幾乎都已外出打工,一年到頭,只有臘月和元月是他們難得回到村莊的日子,這也是張家村一年之中喜事最集中的時節(jié)。
由于是大宗,村里人結婚,不管是不是張思衡宗族內的,都會邀請他去操持婚禮、喝喜酒。
身為大宗,張思衡對村里的結婚流程了如指掌。在農村,通過媒人介紹相親,依然是年輕人結婚最傳統(tǒng)、最基本的方式。近些年村里結婚所付出的經濟代價,令張思衡唏噓不已。
張家村的年輕男女,一般在十七八歲就會定下親事。男女雙方經媒人或親友介紹,第一次見面如果能確定戀愛關系,男方會給女方2000元左右的見面禮。到了訂婚階段,再由中間人安排雙方家庭進行第二次正式見面。
訂婚過程并不簡單,男方需要為女方購買換季衣物、煙酒食品、“三金”(金戒指、金項鏈、金耳環(huán))及訂婚彩禮上女方家定親。在張家村,定親彩禮平均為2—3萬元;流水席一般要請十余桌,花銷數(shù)千元,加上各項禮物,訂婚開銷不少于5萬元。
結婚的花銷更為沉重。在張家村,當下結婚彩禮至少為五六萬元,多者甚至達到十余萬元,漲速非???。
河南農業(yè)大學文法學院講師、社會學博士宋麗娜發(fā)現(xiàn),河南農村女方家庭對蓋房子一事的重視程度,遠比彩禮更甚。
宋麗娜曾進行過22次農村調查,累計駐村調查超過330天,足跡遍布全國8個省。她發(fā)現(xiàn),河南省農村結婚,對于房子的要求排在第一位?!敖Y婚前房子是無論如何必須有的,如果房子在農村,那必須是兩層小樓,不能含糊。如果家里沒有蓋好房子,沒有媒人愿意為其說媒。”
對于宋麗娜的結論,張思衡深表贊同:“最差也得是兩層樓房,8間或10間屋子,再少就說不過去了。就目前的物價水平估算,除去宅基地,單是建房成本就在15—20萬元間,甚至更多?!?/p>
宋麗娜在長期調研中發(fā)現(xiàn),全國各地農村對于結婚的要求各有特點。“河南特別重視房子,而江西就特別重視彩禮。在江西,結婚的晚輩一般不會要求父母為自己準備房子,但江西的彩禮數(shù)額比河南大很多,成為結婚的最大開支?!?/p>
“總體來說,結婚對于中國大多數(shù)農村家庭來說,都是一筆不小的經濟負擔?!彼嘻惸日f。
傳統(tǒng)被沖擊
隨著進城打工潮的興起,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合的傳統(tǒng)婚俗,正漸漸被取代。據(jù)張思衡介紹,現(xiàn)在張家村的年輕人結婚,通過媒人介紹和自由戀愛的,各占一半。
張家村第一位因自由戀愛而退婚的是張玉林。張玉林1990年外出打工時,在新疆認識了第一個女友。由于當時家里已經給他定好親事,父母堅決反對,張玉林只能放棄。
一年后,張玉林在廣東又談了一個女朋友,并把女孩照片寄到家里表示非她不娶,要家里退婚。張父無奈只能遷就兒子,并放棄了給予女方的彩禮。
張思衡告訴《民生周刊》記者,近十年,村中退婚的年輕人越來越多。
2009年,還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宋麗娜曾在春節(jié)期間對張家村的結婚事宜進行了走訪。她發(fā)現(xiàn),當?shù)厍嗄甏笠?guī)模外出打工興起較晚,主要在2000年后。在此之前,外出打工者人數(shù)較少,且多為已婚男子。2000年后,青年男女,特別是未婚女子,逐漸走出農村。
外出打工潮興起后,張家村一些男青年開始在村外自由戀愛,而此時他們已有婚約在身,于是退婚潮也就隨之興起。多位村民表示,近10年里訂婚的青年,80%都退過婚,有的甚至退過兩次以上。
隨著退婚事件的增加,因退婚而引起的經濟糾紛逐年增多,“婚約公證”也應運而生。豫東鄉(xiāng)村目前通過媒人介紹訂婚的男女雙方,多數(shù)要到司法所做“婚約公證”,公證書上寫明訂婚雙方及彩禮數(shù)量,包括現(xiàn)金和實物。公證后,將來無論由于哪方過錯導致退婚,彩禮都將返還男方。
年近70歲的曹方是虞城縣利民鎮(zhèn)的“專業(yè)媒人”,自23歲給人介紹對象算起,經他介紹結婚的夫妻已有500多對。他電動車的后箱里隨時帶著未婚男女的照片及若干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有男女雙方的資料。
“如今說媒越來越難?!辈芊娇畤@道,“原來父母當家,父母說了算?,F(xiàn)在年輕人都自己當家了,說成一樁媒,難度是過去的好幾倍?!?/p>
曹方說媒的“據(jù)點”在虞城北部的利民鎮(zhèn)。他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利民鎮(zhèn)年輕人自由戀愛的比例沒有張家村高,只有30%左右,但自由戀愛已成趨勢。
如今,整個虞城的說媒費用不低于2000元,而據(jù)宋麗娜調查,1999年,這里的專業(yè)媒人說媒費用僅需100元,2009年時已漲至600元。
“專業(yè)媒人的存在彰顯了農村婚姻圈依然固定在一定的范圍內,退婚的頻繁發(fā)生也彰顯了這個婚姻圈受到自由戀愛的強烈沖擊,而婚約公證就是本地傳統(tǒng)婚姻結合方式應對這種沖擊的反應?!?宋麗娜在2009年的調研報告中這樣總結道,“專業(yè)媒人的存在實際上無法抑制自由戀愛的更多發(fā)生,于是農村的婚姻市場也許注定要發(fā)生一場根本的革命?!?/p>
父母“兜底”
住在利民鎮(zhèn)的謝春花,幾個月前剛剛忙完二兒子的婚事,現(xiàn)在又開始為小兒子的婚事發(fā)愁。謝春花今年60歲,育有3兒1女。她并未享受到天倫之樂,而是一把年紀還在工廠里刷盤子,用每月600元的微薄薪水努力為小兒子的婚事攢錢。
“兒子的婚事為父母帶來沉重的經濟負擔,讓家境一般的農民漸漸改變了自己的觀念,不再認為多子多福,更傾向于一兒一女,甚至一兒多女?!彼嘻惸日f。
謝春花的小兒子張俊今年已27歲,還沒有女朋友。謝春花明白,著急也沒用,沒有錢,連專業(yè)媒人都不愿說媒。張俊家庭條件較為困難,父親退休多年,每月僅有1000多元退休金;張俊學歷不高,目前在北京的餐館打工,月收入只有1000多元,是個標準的“月光族”……
1月13日,謝春花托廠里的辦公室主任找到媒人曹方,希望能為張俊物色一位懂事的姑娘?!安缓谜野?!”曹方嘆了一口氣,“這家人能給女方多少彩禮?”這一問,謝春花的眼淚便滾落下來。
謝春花大兒子張濤于2007年結婚,婚前女方要求謝春花夫婦在縣城里買一套商品房?!懊髅髦牢覀兗医洕鷹l件差,還是選了一套130平米的大房子,一共要14.5萬元。”且女方表示,如果不付全款,馬上退婚。
謝春花哭了兩天兩夜,她心里清楚,對方故意要這么大的房子,是因為自己家沒錢,且大兒子掙錢能力有限。最后,謝春花只能妥協(xié),為大兒子的婚事花了近20萬元,其中借款高達12萬元,直到去年才由兩位老人全部還清。
去年二兒子結婚,謝春花又在縣城為其買了一套兩室兩廳的房子,共花費9萬元,還欠下幾萬元外債。
如今,背負著幾萬元的外債,如何為小兒子娶親,成了謝春花的最大難題。
謝春花并非個案,有句俗語流傳在虞城的各個村落:“孫住樓房兒住樓,老頭老婆住地頭?!?/p>
現(xiàn)在,謝春花夫婦與小兒子住在拆遷分得的那套房子里,小兒子一旦成家,“兒媳婦說我們能住就繼續(xù)住,兒媳婦不讓我們住,我們只好走?!敝x春花苦笑道。
“在農村,父母將娶親視為自己的責任與義務,很多孩子也認為父母為自己負責婚事是天經地義的?!彼嘻惸日f,“在結婚產生的經濟負擔上,父母是絕對的‘兜底者’?!?/p>
制度反抗者
在走訪過程中,村民張紅軍的經歷讓宋麗娜難以忘懷。
2009年春節(jié),24歲的張紅軍外出打工回鄉(xiāng),一到家,就向父母、親戚宣稱自己絕不定媒(通過媒人介紹定親),且“看見女的就煩”。
這急壞了張紅軍的父母。張的父母都是農民,通過多年努力已為他建好了娶媳婦的二層樓。按照常規(guī),張紅軍應該積極相親娶妻,并且辛勤勞動,趁著父母年輕能干的時候一起把欠賬還完。但事實上,張紅軍已經外出打工6年,卻鮮有積蓄。
種種表現(xiàn)令村民對張紅軍的評價非常低,久而久之,張紅軍的性格變得內向、孤僻,不愿和村里人交流。
宋麗娜的到來讓張紅軍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相比守舊的村民,社會學研究者宋麗娜有很強的包容性,在她的引導下,張紅軍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張紅軍很心疼父母的多年辛勞,但認為父母根本沒有必要蓋如此“高、大、空”的房子;父母的付出給予自己極大的精神壓力,他寧愿父母不這么辛苦。
張紅軍在外打工多年,受到不少挫折,始終沒有機會學習技術含量高的工作,因此難有大的進展。他知道“女孩子都現(xiàn)實,都看錢”,而現(xiàn)在的他一無所有。
“這一切造就了他越來越孤僻的性格,也越來越沒有激情和理想。眾人的批評和不理解,更加劇了他精神上的困境?!彼嘻惸然貞浀馈?/p>
時隔5年,《民生周刊》記者輾轉了解到張紅軍的近況,得知他最終還是聽從父母的話,相了親、定了媒、結了婚,可婚姻只維持了短短兩年就因性格不合結束了。
離婚后,張紅軍的性格愈加孤僻,一年到頭在外打工,手機號換了一個又一個,父母總是聯(lián)系不上他,而他也只是零星給父母打幾個電話。
“作為農村傳統(tǒng)娶親制度的反抗者,張紅軍的境況是令人同情和深思的?;橐龅氖∽審埣t軍越來越封閉、自卑,他對父母的愧疚感也越來越強。怎樣才能解救他?”宋麗娜不停思考這個問題,但答案難尋。
發(fā)生在豫東農村的婚俗變革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但實則反映出我國鄉(xiāng)村婚姻的共性問題。針對這些問題,擁有多年鄉(xiāng)村調研經歷的河南農業(yè)大學文法學院講師宋麗娜及武漢大學社會學系講師、《農村光棍的類型研究——一種人口社會學的分析》作者劉燕舞接受了《民生周刊》記者的采訪。
民:農村結婚已成一種經濟負擔,在我國是否為普遍現(xiàn)象?
宋麗娜:這個現(xiàn)象比較普遍。一般來說,在農村結婚,房子和彩禮是造成負擔的最主要原因。有的地區(qū)彩禮很高,但房子并非必備條件;有的地方,比如河南,在農村蓋兩層樓房或購買商品房,幾乎是請人說媒和結婚的必要條件。
民:我們在采訪過程中發(fā)現(xiàn),農村結婚過程中,女方家庭大多強勢,處于主導地位,擁有較強的“議價權”;男方家庭大多處于弱勢,幾乎承擔了全部的結婚成本。這種現(xiàn)象是什么原因導致的?
宋麗娜:首先是當今我國男女比例不均衡導致的。我國目前男女比例為117比100,男多女少,這種現(xiàn)象在農村更顯著,女方市場緊俏;其次,農村未婚女性普遍愿意嫁到經濟條件更好的地方,因此農村未婚女性資源呈現(xiàn)從農村到鄉(xiāng)鎮(zhèn)、縣市或是更大城市流動的規(guī)律。這一現(xiàn)象在進城打工潮興起之后更加普遍,加劇了農村男多女少的局面。
這些原因造成了農村結婚過程中女方強勢、男方弱勢的狀況。
民:彩禮是農村結婚負擔中重要的組成部分,目前農村結婚的彩禮金額普遍在什么水平?
劉燕舞:農村結婚彩禮金額因區(qū)域不同而相差較大。比如我去過的貴州遵義,平均彩禮大約在3萬元左右;湖南寧鄉(xiāng)縣經濟條件較好,一般家庭的彩禮已經達到10—15萬元;河南新縣的彩禮大約在5萬元上下;河北秦皇島的平均彩禮大約在4—6萬元。
總體而言,各地彩禮相對于當?shù)孛繎艮r民的平均年收入來說,是一筆較大的負擔,并且呈現(xiàn)出逐年增加的趨勢。
民:我國農村青年結婚的住房成本普遍在10萬元以上,加上彩禮,這種逐年增加的結婚成本給農村人口帶來了哪些不良影響?
宋麗娜:事實上,在我國農村,年輕人結婚的平均年齡偏早,因此在結婚時,結婚雙方的工作年限都較短,經濟積蓄不多。加上多地農村有為兒子操心婚事的傳統(tǒng),負責兒子的結婚事宜,成了很多父母自認的義務。因此,較大的結婚成本往往壓在男方父母身上,導致男方父母壓力過大,一把年紀還要努力工作,為的就是讓兒子早日具備條件結婚,或者還上兒子結婚欠下的債。
劉燕舞:我曾經對中國農村光棍(沒有妻子的成年男性)情況做過調研分析。結果顯示,承受不起較重的結婚成本,是產生農村光棍的主要原因之一。
調查后,我將農村光棍按照形成原因不同大致分為四個類型:歷史塑造型、身心缺陷型、經濟貧困型、緣分宿命型。在我實地走訪、做過統(tǒng)計的農村中,經濟貧困型光棍占到了整個光棍數(shù)的61%,可見經濟因素對光棍形成的重要性。
可以說,較高的結婚成本是一部分農村男性結婚道路上的較大障礙。
民:這樣的結婚成本,還造成了哪些社會現(xiàn)象?
劉燕舞:我在調研中發(fā)現(xiàn),農村的光棍比例會隨著經濟水平的遞減而遞增,有時候這種規(guī)律在區(qū)域上會表現(xiàn)為越偏僻的農村光棍率越高。
比如我曾經在2008年7、8月份到山東欽州的農村走訪,當?shù)赜袀€將幾個鄉(xiāng)鎮(zhèn)合并后組成的街道辦事處。我的調研從街道辦徑直往外走,沿著這條線大概調研了5公里內的3個村莊,這3個村莊的光棍率呈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由街道辦向外遞增的趨勢。最靠近街道辦的村莊,村民中的光棍率約為千分之五,中間的村莊約為千分之十,離街道辦最遠的村莊約為千分之十五。
這種現(xiàn)象并非個案,而是我走訪的數(shù)十個村莊所呈現(xiàn)出的基本一致的規(guī)律。村莊里的女性都傾向于嫁到更加繁華、富有的區(qū)域,最終,地理位置越偏僻、經濟條件越差的村莊,未婚女性資源越少,城市、鄉(xiāng)鎮(zhèn)成為婚姻資源的高地,男性找到結婚對象的機會更大。
宋麗娜:農村有一種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即面對經濟條件越好的男方家庭,女方家庭提出的彩禮要求越低。
一個村莊總有些能干、有錢的精英階層,他們的兒子結婚時,往往成本很高,但也可能一分成本都不花就娶到了媳婦。因為面對這樣的男方家庭,女方家庭嫁女兒的意愿往往更強烈,同時不用擔心女兒的婚后生活,因此在結婚時不會提出太多條件,相對“客氣”。
相反,面對經濟條件越差的男方家庭,女方家庭提出的條件越高、越苛刻,主要原因在于對婚后生活質量沒有太多信心,因此要求更高,造成越是窮困的家庭,為結婚付出的代價越大。(文中張家莊及部分采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