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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落人還在

        2014-02-17 07:44:45◎王
        雨花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王莊齙牙大炮

        ◎王 曉

        花落人還在

        ◎王 曉

        得了食道癌的王大炮去過一次醫(yī)院,確診后決定不再就醫(yī),說他沒為兒子掙下家業(yè),也不能拖累兒子。惜命的王大炮這樣的安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生講究吃喝的王大炮,最后是吃不下餓死的。

        我的爺爺,王莊的人都叫他王大炮。我,就是王大炮的孫女。莊上的大人孩子這么界定我的身份,讓我要多生氣有多生氣。特別是村小學(xué)的老師們。我們在泡桐樹下跳皮筋,有人問皮筋上辮子亂飛的是哪個瘋丫頭,校長王齙牙就帶頭答:“王大炮的孫女?!?/p>

        我的爺爺是有名字的,學(xué)字輩,寡母全部的希望就是他平安活著,學(xué)為好人,大名學(xué)益。可因自小嬌生慣養(yǎng),能習(xí)字?jǐn)辔?,就是肩不能挑?dān),手不能提籃,在王莊,這樣子沒法

        混,幾近廢人。他有限的收入來源不同于王莊任何一個人。有人來王莊收稻收麥,他幫過過秤記記賬;王莊蘆葦熟了,家家戶戶割蘆葦編簾子,賣到哪里去呢,他交友廣,到建湖去鹽城聯(lián)絡(luò)買家。賺的是中介費,王莊人俗稱開行的。開行的爺爺一手托兩家,公道在人心,性子急,話語直,大炮這個外號就叫開了。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大炮的稱謂,有那么一些諧謔調(diào)笑的成分,更多是說此人不成熟無城府。爺爺?shù)恼熋屛沂艽碳ぃ簿?。小小年紀(jì)的我,兩瓣嘴唇總是抿得很緊,怕一不小心就泄露自家的重大機密。

        學(xué)校旁邊的草垛里發(fā)現(xiàn)一整盒的彩色粉筆,這是大事:敢偷學(xué)校的辦公用品,這粉筆哪是誰想用就用的?各班都在查。我們常在那玩的幾個女生成了懷疑對象,到最后,我莫名成了重點目標(biāo)。大齙牙的校長找我談話,說做了錯事要敢于承認(rèn)。我抿著嘴,不吱聲。校長乘勝追擊:“承認(rèn)了升旗時檢查就行,不承認(rèn)就告訴你父母,丟你的先人?!蔽覐氐卓嚥蛔×?,哭得稠稠不息。校長為自己心理戰(zhàn)術(shù)沾沾自喜,不知淚水是我委屈的代言。學(xué)校邊上集市里閑聊的王大炮,不知怎么知道了這事,沖到辦公室就砸了一張破桌子:“我的孫女我知道,不要說粉筆,金子她都不會拿。你們再冤枉她,我和你們拼命?!?/p>

        王大炮一嚷,整個王莊人都知道這事,不是一盒粉筆的事,是名聲。賣魚的顧二夸王大炮有膽,王大炮輕描淡寫:“怎么了嘛,只管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有他王齙牙的姑娘在里面,他怎么不懷疑。他王齙牙敢詐十歲的孩子,我就不能沖他的家?”即使證明了清白,也成了鄉(xiāng)鄰的談資。王大炮的作為我不領(lǐng)情。

        一個也想學(xué)為好人的孩子,處處重表現(xiàn),想引起老師的重視和喜歡,“王大炮的孫女”徹底給我定了性,一切都是徒勞。

        初中放學(xué)路上,一窩同學(xué)挨挨擠擠剛進村子,打頭的大年興奮折返而行,邊走邊呼:“王大炮把歪三家的電唱機燒起來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電唱機多值錢啊,沒幾家買得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大炮的孫女身上,僅三五秒,一哄而散奔高坡上的歪三家看熱鬧去了。我也裹挾在人群里朝前奔。歪三家門口人山人海,從人縫里鉆進去,墻燒黑了,電唱機燒化了一半,條柜上杯子香爐水瓶倒的倒翻的翻,王大炮臉上殘留著驚慌失措。他從來都活得云淡風(fēng)輕,早市喝茶,南橋上扛秤,有生意做生意,無事唱淮劇,那一天的王大炮是真被嚇著了。

        我不同情體恤,相反惱火無比。嘴唇抿得更緊,心里好似高壓鍋。拖上他就回家,歪三攔住不放,要賠償。一巴掌打開:“我爸會賠的。”

        從王大炮膽戰(zhàn)心驚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里,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莊上的勞力都去地里收麥子,王大炮活一輩子沒進過麥田,閑著無事,到歪三家聽淮劇,不是他一個,好幾個人,起頭的也不是他,可只有他識字,別人點,他放唱片,唱著唱著,電線老化起火,還好門口有沙子,挖了兩盆滅了火。眾人一致認(rèn)定他是罪魁禍?zhǔn)祝r償?shù)氖陆唤o他了。

        從田里趕回來的父母恨得咬牙,一季麥子替別人收了。我也氣得不輕。人人都忙,父母收麥,我忙中考,他倒好,惹下這么大的事??此哪抗饫?,滿是不屑。王大炮的頭偏著,不看我們。

        此后,王大炮唱淮劇的音調(diào)不再那么高亢。我嫌他不做事在家礙手礙腳時,也不給我講孝道古人。填報志愿時,他插上來說兩句,被我攔腰掐斷。越來越多的時間,他在外面游蕩,除了食宿,幾乎不見人影。他有許多打發(fā)時間的方法,不用愁他。還是愁愁我們的日子。最后幾年他就是這么飄逸地活的。不問柴米,只聽風(fēng)問茶。

        后來,鄉(xiāng)村美食家王大炮得了食道癌,早茶鋪里的百葉包油條再也吃不下,李記老鹵

        豬頭也聞不得。得了食道癌的王大炮去過一次醫(yī)院,確診后決定不再就醫(yī),說他沒為兒子掙下家業(yè),也不能拖累兒子。惜命的王大炮這樣的安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生講究吃喝的王大炮,最后是吃不下餓死的。

        我和王大炮的緣分是否總差那么一點點?王大炮離世,我不在身邊,在青海旅游。電報拍給我時,王大炮已經(jīng)變成一縷煙,一捧灰。我再也看不見他了。

        清點他的遺物,大小紙幣一沓5000元包在手帕里,留給奶奶的。這又讓我吃驚。王大炮應(yīng)該是身懷絕技的:一筆好字,一腔淮劇,懂禮儀,會算賬,婚嫁喪喜,大小禮體,王莊的人都要問他,可這些都換不來錢,沒有力氣來得實惠。即使后來開行,所得菲薄,僅夠自個花銷,奶奶從未得過他半個銅板。在臨終之際,他想到身后的奶奶,5000元于他,無疑是一筆很大很大的巨款,他怎樣省下的?蓄謀有多久?難道往日的斤斤計較,只是從長計議的一種?我看到的,只是王大炮這個人的冰山一角。

        此后好些年,偶爾我會想起他,琢磨他對生和死的態(tài)度,想起那5000元巨款。一忙,我就把他撂一邊了。這兩年,我頻繁地想起他,經(jīng)常夢到他。他提著馬燈去喜歡我的幼兒園老師家接我的情景。他把甘蔗一直送到教室給我吃的情景。他養(yǎng)鵝給我交學(xué)費被日頭曬蛻幾層皮的情景。更有一次,他帶著鵝群在廢舊校舍邊躲太陽,檐角一塊磚掉下,砸中他左胸,膏藥貼了小半年。想著,想著,我的淚就下來了,我喊他:“爺爺,吃飯?!彼匚遥骸俺圆幌铝耍銈兂?。”心里一難過,醒了,高高瘦瘦裹著白壽衣的背影,越飄越遠。

        這個王莊人嘴里的王大炮,活著時,我只是認(rèn)得,從不曾理解。真正讀懂他對生死的態(tài)度,給親人的念想,我已人到中年。對不起爺爺,原諒我的無知。您是我爺爺,任何時候都會原諒我,連未給您老磕送終頭都會原諒。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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