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稀紅

1

阿爸的電話來得不合時宜，我掛了，他又打，我只好接起來：“阿爸，我現(xiàn)在很忙，半個小時后給你打過去。”他一連說了3個好，我怕他不守信用，索性關了手機。

阿爸打電話從來都是這樣，不分時候想打就打，而且會一直打到你接為止?？墒撬f來說去，無非是那些無關緊要的生活瑣碎。

一忙起來就忘了開手機。下班回到家，阿爸正窩在家門口，倚著大包小包閉著眼睛。正值數(shù)九寒天，他卻坐在生冷的地板上，我喊了聲：“阿爸！”

阿爸“嗖”地站起來，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我一邊開門，一邊埋怨他：“怎么不給寶音打電話？”

他把鞋子在門墊上蹭了又蹭：“我覺得他挺忙，就沒說?！蔽业刮艘豢跊鰵猓骸八阅愕攘艘惶欤俊薄皼]事兒！”阿爸笑了，“我在草原上放羊也是一待就一天。”

飯做好了，寶音把菜放在阿爸那邊，我需要伸長胳膊才能夠到。阿爸看到后，慌忙把菜又推到我跟前：“托婭，你多吃點兒?！?/p>

從我嫁給寶音第一天起，他就給我取了“托婭”這個蒙古名字。他說寶音在蒙語中是福氣的意思，托婭是霞光的意思，都是吉利的名字。

2

晚飯后，阿爸把帶來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掏出來，大到羊腿、風干牛肉，小到粉條、芝麻。羊腿處理起來很麻煩，阿爸拿著刀麻利地把羊肉割下，把骨頭沿骨縫剁開，然后分裝在不同的食品袋里。廚房里，到處是肉屑油漬，我一邊收拾一邊叮囑阿爸：“下次來什么都別帶。你看，多麻煩?！卑帜弥氤唛L的煙鍋，沒說話。

阿爸這一住就是半個月。我每天下班都要匆匆忙忙地跑回去，給家里的兩個男人做飯，單位離家遠，天寒地凍的，我騎著自行車很辛苦。

臨走的那天晚上，阿爸塞給我一個布包：“托婭，買輛車吧，每天上下班騎自行車，太受罪?！?/p>

我捏了捏布包，笑著還給他。他不接，我執(zhí)意要給，他突然耷拉著腦袋：“有點兒少！”

看他神情落寞，我忙開玩笑地說：“等你攢夠了，一齊給我?！卑竹R上神采奕奕地說：“好，我一定給你攢夠了。”說完，他哈哈大笑，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3

五一假期，我們回草原看阿爸。見到我們，阿爸笑得合不攏嘴：“我今天老聽見喜鵲叫，原來是你們要回來了。”

他到院子里轉了一圈，自言自語：“該吃些什么呢？”他去羊圈里看了一眼，又打量牛圈里那幾頭小家伙：“托婭嫌羊肉膻，我們殺頭牛吧?！蹦穷^小牛正甩著尾巴吃草。我于心不忍，這牛再喂一年半載，能賣好幾千塊錢呢。我說：“我想吃菜?！闭f完，我又后悔。這方圓百里人煙稀少，又是青黃不接的五月，哪兒有什么新鮮蔬菜。

果然，寶音白了我一眼。阿爸搓著手，不知所措：“那該怎么辦？”寶音給我使了個眼色：“她愛吃干豆角！”我連連點頭。

最后，阿爸殺了兩只雞，吩咐額吉（媽媽）做了。他盤腿坐在炕上，點燃旱煙，遺憾地說：“你怎么不喜歡吃肉？凈便宜了寶音?！?/p>

我看了眼寶音，打趣地說：“是啊，他膘肥體壯，能賣個好價錢?！睂氁糇鲃菀蛭遥倚χ汩_了。

阿爸慈祥地看著我們打鬧，吸一口旱煙，愜意地笑了。

4

阿爸再來的時候，已是半年后。當時，我和寶音因瑣事爭吵，正在冷戰(zhàn)，突然接到阿爸電話：“托婭，我來看你們了，可是下錯站了……”我還在氣頭上，就說：“阿爸，我正忙，你給寶音打?！?/p>

下班回到家，家里沒有人。我急忙給阿爸打電話。電話撥出去，是寶音接的：“阿爸暈倒了！我們在醫(yī)院。”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打了車直奔醫(yī)院。

還好，阿爸只是輕微的腦出血，沒有生命危險，但是以后說話都不利索了。

出院后，他就在我家養(yǎng)病。一次，寶音隨手拿了一張碟給他看，不想正是我父親葬禮的那張。我跟寶音結婚不久，父親就去世了。記得當時，阿爸連夜趕來，在我父親靈前磕了3個頭，用蒙語念念叨叨，陪著我掉眼淚。

我想換碟，阿爸不肯?？粗粗?，他突然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過了好一會兒，他止住哭聲，說：“托婭，我是想，多活幾年，替你爸疼你?？晌椰F(xiàn)在……”

原來，當年他在父親靈前念叨的是這個。我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滿臉都是：“你會好的，阿爸。我要吃你帶的羊肉，你要給我掙錢買車。我永遠都是你的托婭?！?/p>

阿爸緩緩轉過身，看著我，咧了咧嘴，笑了。

我想，阿爸給我的，是人世間最無私的愛。

（趙紅星摘自《淡定的人生不寂寞3》華文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