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寶江
離城市文明越遙遠,越能帶給你更多的神秘與驚喜。遙遠的山村,總會有那些遙遠的故事。這些故事穿梭在蔥蔥郁郁的深山中,沉淀在皚皚白雪上的腳印里。聽過了每一棵松樹的呼呼哀鳴,翻過了無數(shù)個山頭,領略了無數(shù)個漫長等待,收獲了那么多勝利的喜悅。
獵槍沒有了,獵狗老死了,所有一切打獵的用具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就只是對佳肴的回味和眼前的一張狍子皮。對于當今的人來說,打獵已經只是一個塵封于字典中的詞語。而那時,三舅的打獵給我?guī)Щ亓藷o數(shù)的歡樂。如今回憶起來,我的心還能飛奔到那個久遠的年代。
1
山區(qū)的冬天較為寒冷,盡管穿著母親精心縫制的棉衣棉褲,但每年我的手和腳都被凍壞,如今看到手上的疤點,記憶就自然的回到了那個久遠的山村。
這里的冬季是農民們最休閑的季節(jié),百姓們大多數(shù)圍著炕頭的火盆享受清閑,躲避寒冷。三舅是耐不住清閑的人,他更耐不住家中的寂寞,山谷才是他的戰(zhàn)場,他的價值只有在深山中才能得以體現(xiàn)。不下雪的時候他就扛著槍,像一個尋找目標的雄鷹在山林里游蕩。但下雪之后,他卻放下了獵槍,用他的腦子打獵。
還記得滿世界的銀白,還記得屋檐下的冰凌,還記得山間松樹的雪掛,一切的記憶在潔白中尋找安身之處。不像一般孩子的記憶中在雪地堆雪人,打雪仗。我對雪的記憶更多的是與三舅在樹林中捕獵。也許受三舅的影響,只要有時間,我就會跟隨在他的后面走入山林之中,尤其是下雪之后。
雪后的山林更加有魅力,這里沒有兇殘的豺狼虎豹,有的只是普通山中應有的野兔、野雞和一些更小的松鼠,這里就是一個樂園。不時野兔從身邊躥過,野雞在頭頂盤旋,松鼠在松樹上爬來爬去。那時它們太多了,所以成為了我們的獵物,如今有了觀賞的心情,卻又尋不到它們的蹤跡。
雪后山林里沒有激烈的槍戰(zhàn),三舅、我和那只并不能稱得上獵狗的狗,在這山林里冒著寒風,挖坑下套對野兔下黑手。山中的松樹翠綠而又挺拔,在寒風中呼呼哀嚎,那松濤的聲音沒有海浪的澎湃,沒有小河的靜謐,低沉而不張揚,既像傾吐著哀傷,又像訴說著往事,就這樣一直在你的耳間呼嘯,既不輕松也不算沉重。
三舅手里拿著鐵絲,在一頭用鉗子擰一個小小的圓圈,剪下尺余長的一段,把另一端從圓圈中穿過,形成能一個活動的“圈套”,然后把另一頭牢牢的系在路旁的灌木上?!叭μ住辈荒芴?,以能鉆進兔子的頭又不能超過兔子的前腿大小為宜。一會的功夫,山間大大小小的過路都被我們布下了埋伏,只等獵物進入。
三舅拿出轟趕獵物的口哨,放在嘴里吹了起來,狗聽到這聲音也跟著狂吠起來??谏诘穆曇艏饫宕?,像是在天空飛翔的獵鷹發(fā)出的鳴叫,這聲音在整個山林中徘徊,每一個聽到的獵物都豎起耳朵,野兔弓起了后腿,野雞振起翅膀,松鼠一溜煙兒的鉆進了樹洞。我們在這種聲音中等待,那聲音是我們的喜悅。當獵狗的聲音傳到了野兔和野雞的耳朵,他們再也忍耐不住,野兔奪路而逃,野雞發(fā)出禿嚕嚕的聲音拔地而起,在我們的眼前劃出一道五彩的弧線。“要是帶著獵槍您能把它打下來嗎?”“不夠火藥和槍沙錢,殺雞焉用宰牛刀,哪天我?guī)闳プニ鼈??!比藥е孕耪f道。
正在我們說話間,一只野兔已經落入了圈套,我正要前去,三舅攔住了我,不用去,它跑不了,在這等著就行。原來兔子的頭鉆入了圈中,活動的圈就勒緊了,而兔子的前腿正好卡住了套子,它越被勒的難受就越向前,套子就越緊,最終會被活活的勒死在圈中。那時我只有捕獲獵物的喜悅,完全沒有對喪生于圈中獵物的同情與憐憫,不是冷血而是心中占有的欲望,超過了其他方面的情感,如今占有的欲望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減少,這也許就是成長吧。
母親把我手腳的凍壞,完全歸罪于三舅?!疤焯斓膸е谘┑乩锱埽憧茨鞘帜_凍的。”媽媽責怪道。三舅只是咧著嘴笑不說話,晚上他手里攥著一把秧子從外面進來,還沒進門就嚷嚷,“用這個洗洗,聽說用被凍的茄秧洗凍壞的手腳管用,試試?!眿寢寣⑿艑⒁尚÷曕止局?,“管用嗎?”“試試唄,也沒有啥壞處?!比苏f著就離開了。
山林間的圈套使三舅收獲頗豐,也許是為了補償我,三舅給我吃了好幾只兔子,嘴里還不停的說,“這兒回得好了吧,臭小子。”記憶真是美好的東西,眼前浮現(xiàn)了當時的每一個場景,三舅的那些表情還記憶猶新,但三舅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也許在那里他還繼續(xù)在打獵。
2
冬日里充滿著很多快樂的記憶,盡管我的手腳凍壞,但我和三舅一樣都喜歡在山林里穿梭,但帶槍打獵三舅從不帶我去。每到下雪,我都督促三舅帶我去抓野雞,三舅總是一拖再拖,我沒好氣的說:“你就吹牛,你不是答應我去抓野雞嗎?還抓野雞呢,連野雞毛都沒看到?!薄澳阋詾橐半u在那等著讓你抓啊,它不飛?你得做點準備,明天早晨帶你去。”三舅笑著回答。聽到這話我高興的跳了起來。“去,去廂房的柜街子里拿點黃豆來?!蔽腋吲d的拿著半升子到廂房崴了一下子,興沖沖的跑回來。三舅左手拿著一顆黃豆,右手拿著他自己制作的錐子。這個錐子很特殊,是三舅用醫(yī)用鑷子改成的,他把鑷子的尖部磨成了錐子的樣子,其中一個是尖形的,一個是圓形的,但都很細,圓形的上部更細。他先用尖形的錐子在黃豆上鉆一個較深的眼兒,然后再用圓形的把里面的黃豆磨圓,最終形成了一個口很小,但里面堂兒大的豆子。我也想嘗試,但三舅怕我扎手,他用半天的時間才把黃豆鉆完。
“你就慣著他吧,他想干啥你就干啊,這半天,閑的哄不?”媽媽半開玩笑的說著,“都答應孩子了,答應的就得兌現(xiàn),是吧,大外甥?”三舅笑著說。看著半升子里的帶眼兒的黃豆我完全不明白三舅想干什么,“你想用這干啥啊,你沒唬弄我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便@完了所有的黃豆,三舅就回家去了,他讓我在家等他。
午飯后,三舅手里拿一個小包回來。媽媽見到之后,臉上出現(xiàn)了沉重的表情,“別整了,弄到了也沒啥用。”“都答應孩子了,我小心點。”三舅毫不在意的回答。我執(zhí)意要看三舅怎么做,三舅沒有辦法,就讓我把窗戶紙捅開一點從外面看,我只好同意。三舅拿著那半升子的鉆了眼兒的黃豆進了廂房,他打開小包,一些白色圓球形的結晶粉末呈現(xiàn)在眼前,我知道這是本地用來煉金子用的俗稱“大桶藥”的氰化鉀,這東西劇毒,吸入或食入一點就會死亡。我大概明白了三舅的意圖,三舅只為了兌現(xiàn)給我一個承諾,竟然冒這么大的風險,我的眼圈有些紅潤,內心充滿了對三舅的感激。
三舅戴上口罩,戴上手套,因為這種藥可以經皮膚吸收,必須要小心。只見三舅慢慢的在每個黃豆的眼兒里都抹上了一點藥,抹完的就裝進塑料袋里。大約兩個小時,三舅完成了這個既危險又近乎瘋狂的我交給的任務。三舅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了,手里拿著塑料袋子笑著走出來:“臭小子,你就請好吧?!比丝次业谋砬椋檬置嗣业念^說:“沒事。啊,我還沒有洗手,快躲我遠點?!蔽倚χ荛_了。
第二天早晨,三舅五點多就把我從被窩中拽起來,“走啊,帶你去抓野雞?!蔽乙婚镛A身起來,穿好衣服出門,母親說“你們爺倆真有精神兒。小心點?!蔽覜]來得及回答就和三舅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了捕兔子的山谷?!斑@有野雞嗎?”“下雪了,野雞會上這里來找黃豆吃的?!比艘贿呎f一邊用手在山腳的雪地上掃出了幾片空地,然后分別把帶藥的黃豆撒到地上,“我們從那邊等會兒,要是野雞不來我們就先回家,中午我再來看看?!蔽尹c頭表示同意。
我們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野雞,我提示的說“用你趕動物的哨子吹吹,看有沒有?!薄澳遣欢即蹬芰?,這個得等,我們先回家吧,別把你的手腳凍了。”我?guī)е氐搅思抑泻突锇閭儻側チ?,全然忘記了這檔子事。下午三舅拿著兩只野雞來到家里,沒進門就嚷嚷;“怎么樣,抓到了吧,我沒騙你吧?!蔽腋吲d的沖出門,只見三舅兩只手中一手一只,一個羽毛亮麗而帶著尾翎,遠見閃閃發(fā)光;另一只和麻雀羽毛一樣,棕褐色而羽毛短小。我自信的說:“羽毛長的是母的,它長得漂亮?!比藰泛呛堑那嫫鹩鹈L的說:“這是公的,它們和咱們養(yǎng)的雞一樣,公雞的羽毛有尾翎,而且它們都一對對兒的出現(xiàn),所以藥死了兩個。”“我得找個地兒把剩的豆子埋了,別藥死別的。對了,這個不能吃,讓你媽給你扎一個漂亮的野雞毛擔子吧?!闭f完就走了。
這是我記憶中最珍貴的對三舅的回憶,他一諾千金的作風深深的影響了我,日后只要我答應的事一定要完成。三舅盡管卑微,但他做人的準則是山村人淳樸、厚道最有力的證明。
3
三舅用獵槍打獵是特定時期的事了,那桿獵槍也讓他收獲了很多獵物,對于獵槍我只記得兩件事。一是槍支被收繳。聽繳槍的人說一個中國小孩拿氣步槍射擊麻雀時,子彈意外飛到坐落于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大會堂的玻璃上。正是這一偶然事件,讓中國全面禁槍。那是1966年,但這個法令真正落實到我們村時是1989年,晚了二十多年,您據(jù)此可知道我們的村莊有多么偏僻了。當時三舅交出槍的時候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槍跟了他半輩子,槍桿已經被摸的瓦亮,我想他肯定不會輕易的主動交出,他交槍時說的話我至今記得,“既然國家不允許這樣做,我們就照著做,這些年已害了多少生靈,該收手了?!睆哪且院笏蜖敔攲W起了木工,成了一個木匠。面對生活他從沒有蹉跎人生,我敬佩他的拿得起放的下。
另一件事就是打狍子。三舅和父親的年齡相仿,兩個人有很多的共同語言,有一次他們心血來潮,一起要到深山老林中打狍子。父親借了一桿獵槍,兩人就出發(fā)了。具體他們都經歷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記得下午兩人扛著一只狍子扔到了院心,就去磨刀了。
三舅用的獵槍是姥爺留下來的,姥爺姥姥還沒有來得及說,就相繼離世了。具體什么來歷他也說不清楚,他只告訴了我,槍的造型和用法。那槍是德萊賽針刺擊發(fā)槍,俗稱撞針槍,槍上裝有撞針、扳手、槍管、槍栓、瞄準鏡,火藥從槍管后端裝入,用槍栓把火藥夯實,之后加入米沙或拇指大小的鋼球。米沙是像小米粒般大小的鋼珠,一次放進一小把,是用來打小動物的,尤其是天空中飛的鳥。鋼球比槍管稍小一些,一次放一個,用來打較大的動物。最后把紙用槍栓砸實,扣動扳手,針擊發(fā)火,引燃火藥,把鋼球打出。這種槍控制起來很有難度,尤其是火藥的后坐力,開槍之前一定是一腳在前,一腳在后,前后形成弓步,雙手端平槍支,一手扶著扳手,一手端住撞針部位,不要端著槍管,因為火藥燃燒會很燙,最后槍把頂住肩膀才能發(fā)射,不然可能被掀翻在地。當然最好是能找到托槍的地方,蹲著或著趴下發(fā)射。
三舅一會兒磨好了刀,沖著我喊,“晚上給你做狍子肉,別吃成傻狍子啊。”我瞪了他一眼。三舅干活一向很利落,但這次他操刀的速度很慢,一點一點的剝著皮,生怕把皮剝破,“用得著那么慢嗎?”我扶著狍子腿說?!斑@是好東西,讓你媽給你做個皮褥子,美死你?!比速M了很大的勁兒才把皮剝下來,狍子皮完完整整,甚至連一點血跡都沒有粘上,小心翼翼的被三舅穿在了木樁上。他大喘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之后他三下五除二就切割完了狍子,晚上我們美美的吃了一頓。
上高中的時候,母親把那件狍子皮褥子帶到了學校,我在溫暖的被窩中完成了高中學業(yè)。狍子皮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既防寒又保暖,但是逆著毛扒撒(撣)就掉毛。狍皮草黃色,尾根下有白毛,人們總說“傻狍子”,其實,狍子并不是真的傻,而是它天生對一切都好奇,總是左顧右盼,給人造成了傻乎乎的感覺。但它有天生靈敏的嗅覺、視覺和聽覺,還有快速的奔跑能力,使它能夠在弱肉強食的大自然中得以生存和繁衍。
狍子皮褥子還在老家中,后來給老寒腿的母親用著,每次我回去都摸一摸,躺下感覺感覺,回味的不僅僅是它的溫暖,還有它身上傳達出來的三舅的往事。如今對于三舅的記憶,僅能從它身上找到,這也是三舅留給我唯一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實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