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袖

幸福在招手

XING FU ZAI ZHAO SHOU

舒 袖

一棒子的小兒子景德水搶劫被抓了，這消息一清早就在幸福小區(qū)傳開了。

嘖嘖，沒想到，他老實巴交的，怎么去搶劫了呢？

嗨，人啊，看皮看不到瓤。

哼！隨根兒，心黑著呢。

一棒子蔫蔫地呆若木雞般耷拉著腦袋倚在床上，老伴兒張小人抹一把眼淚，老頭子呀，你別難過了，小二走到這一步啊，也是命中該著啊，報應(yīng)啊。當初動遷時，我就說別把錢分給他們那么多，咱倆多留點養(yǎng)老的，你不聽啊，你說得讓孩子們投資干點啥，自個當老板，比給別人打工體面，賺錢?？傻搅税?，坑了他們了。

一棒子有氣無力的，目光卻透著惡狠。我養(yǎng)倆兒子，就他媽是養(yǎng)倆冤家！

張小人聽罷，手捂臉大哭，這可怎么辦啊，我的天?。““?，老大德魚腿殘了，倆崽兒啊，念書成家的怎么辦啊，老二又這樣，嗚，嗚，嗚嗚……

德水媳婦趙香菊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搬到幸福小區(qū)這幾年，她幾乎天天流淚，丈夫景德水不哼不哈的悶有主意，動遷時分得的50萬元，讓德水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這幾年他把香菊折騰得死的心都有，德水被抓了，她心里反倒有些輕松，是癤子早晚得流膿，出了頭或許就有好轉(zhuǎn)了。香菊做了早飯，催兒子快吃，吃完上學去，別想你爸的事，把你的書讀好，就要中考了，考上重點班是真格的，將來長出息遠走高飛，讓媽媽借你光在人面前抬起頭。兒子一聲不吭吃了飯背上書包走了。香菊開始收拾屋子，嘴里嘟囔，這孩子跟他爸一個脾氣，不哼不哈的，悶有主意。抹布抹到柜子上的相框，她看著德水那張文雅淡笑的臉，往事一樁樁浮上心頭。

德水摟著小菊親嘴，嗯——哪，媳婦，咱也買車，還要比別人的好，他們買十萬元以內(nèi)的，咱買十八萬的，明兒個我?guī)闳ド蜿?S店看看，那兒的車款比遼陽的多，一樣的車，提車還便宜五千元，咱開車回娘家，小菊你多有面子啊。開車送孩子上學，孩子多有面兒啊，老師也得高看咱兒子一眼不是。咱在市府廣場，閑遛時，你不也看到了嗎，那市政府工作的一些人美其名曰說步行上班綠色出行，其實就是養(yǎng)不起車嘛，咱啊，命好，還是咱爸說得對，“這黨啊，就是對咱貧農(nóng)好！”香菊撇撇嘴，你爸這話是傳輩了，什么年頭了，還貧農(nóng)貧農(nóng)的，咱娘家是富農(nóng)，那現(xiàn)在還有誰敢斗咱家啊，都是村民，平等待遇。德水說那倒是，要不平等，我們家還能要你呀，等著跟你家受連累一起挨斗啊，咱爸頭一個反對。香菊嘿嘿地笑，難不成你爸上咱家掄一大棒子呀！

香菊這句話捅到了德水的痛處，他的臉一下子就撂了下來，從陽光燦爛轉(zhuǎn)到烏云密布。從小他就知道村里人都喊他爸“一棒子”，這外號在階級斗爭那年代，雖然不乏嘲諷卻似乎有點榮耀，后來改革開放了，“一棒子”幾乎就是兇狠殘暴的代名詞，一聽到有人喊“一棒子”，德水的心里就像油煎一樣不得勁。

舒 袖，原名王秀英。遼寧省燈塔市文聯(lián)副主席，作家協(xié)會主席。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傳記文學學會理事。出版的作品有：散文集《情非得已》、 中短篇小說集《風淳巷口》、網(wǎng)絡(luò)長篇小說《一路風塵》等六部。在《中國文化報》《時代文學》《北方文學》等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約百萬字。有散文、小說數(shù)篇分別獲《散文選刊》雜志社、《小說選刊》雜志社、中宣部、文化部等多部門聯(lián)合舉辦的征文獎項。多篇作品被收入年度文學集。

話說土改斗地主的時候，德水爺爺是貧農(nóng)代表，帶領(lǐng)一伙窮棒子隊在斗地主現(xiàn)場，那是首當其沖，帶頭喊口號，在那群情振奮有些混亂的場面，有人開始往地主身上扔東西，結(jié)果，一石頭砸在了德水爺爺?shù)念^上，德水爸那時才十多歲，他見父親滿頭是血，恨得牙齒咬得咯咯響，眼睛都紅了，拾起混亂中別人丟在地上的棒子沖進人群，高聲喊，叫你欺壓人，還指使人打俺爸，俺打死你，狗地主！照著渾身篩糠哆哆嗦嗦低頭耷肩的地主頭上就是一棒子，地主應(yīng)聲倒下，死了。德水爸的外號“一棒子”從此誕生了。

德水爺爺之后便成了貧農(nóng)代表，在20世紀70年代還是村小學的專職農(nóng)代表，經(jīng)常給學生做憶苦思甜報告，在村里很有名氣。直至一年春天，生產(chǎn)隊牲口不夠用，大伙兒拉纖往地里送糞時，他被絆倒了，被繩子裹住，壓在了大馬車的膠皮輪下，成了烈士。

德水爸爸頂著父親的榮譽，也紅得發(fā)紫，讀書時，學校大會小會臺上發(fā)言，被各種形式的活動推在前邊，后來到生產(chǎn)隊又當小隊長，能說能干，敢打敢罵，是村民眼中的硬人紅人。 改革開放后，承包了三十畝稻田地，在村里依然是好使的人。他從心里感謝黨，他說他家是黨養(yǎng)活的，要不然還是窮棒子。村里動遷，一棒子分得了三處七十多平方米的樓房，外加百余萬浮錢，他跟倆兒子三三開。他對倆兒子說，錢給你們了，你們要用好，記住別讓人家眼了，人活一張臉啊，別人有的俺也置上，讓孩子老婆抬頭做人。

大兒子德魚買個車辦了出租手續(xù)，罵罵咧咧地對父親說，這辦手續(xù)的錢是車的兩倍，還得掛靠出租公司，媽的，這點浮錢沒剩什么了，以后啊，就得天天奔命了，車輪子一停，就沒進項了。唉，這城里的生活啊，逼得人心惶惶的，沒底。真不如在農(nóng)村時踏實。

一棒子“啪”一合掌，不如讓你弟入一股，你倆黑白班倒著開，車輪不停，成本就減少了呀。要不你弟還能做啥嘛。

德魚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我寧可雇個夜班工，也不能跟他合著干。兄弟間別再鬧出口角反而不美了。

一棒子把德水叫過來，德水啊，你哥干出租了，你打算干啥呢？

德水低頭擺弄手機，再說吧，我也想買車，但我不出租，我想買好點的，跟婚慶公司掛掛鉤，賺點油錢，自己用著方便。

一棒子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盯著小兒子的臉。那你靠什么養(yǎng)活老婆孩兒？

德水繼續(xù)在手機上玩游戲，找份工打唄，干點什么還掙不出個工資錢啊。

張小人洗了幾個蘋果端到茶幾上，德水啊，別一門玩手機了，那眼睛不要了啊，吃個蘋果吧。老頭子，你不用跟德水操心，德水從小到大沒讓你操過心，他還不知道掙錢養(yǎng)家糊口啊，倒是老大德魚，你得跟他多囑咐，以前在堡子里他跟誰都說上句，這脾氣啊得改改了，開出租啊，什么人都能碰上，別氣兒粗，和氣生財。

嗯，是得說說他了，到哪兒隨哪兒，進城了，得看看人家城里人都怎么處事的，要不吃虧的是個人。

一棒子對小兒子買車的事沒有表態(tài)，他心想，村里不少人家都拿動遷款買了不錯的車，用上方便，也體面，咱這一大家子有輛好車也成。

德水領(lǐng)著香菊從沈陽提回了豐田車，送兒子上學心情特爽。他是不想干臟累的活了，琢磨著找個體面的工作。他去網(wǎng)吧玩游戲玩上了癮，日子久了就跟網(wǎng)吧老板混熟了，網(wǎng)管不在時，他也幫著解決小問題。一個網(wǎng)管小伙兒回老家結(jié)婚不回來了，德水就接了網(wǎng)管的差，月薪2000元，他覺得可以，另外加上每月十來次的婚慶出車，比得上機關(guān)干部的月收入了。香菊去飯店打工了，每月也掙一千多元呢，這樣的日子緊著過，略有節(jié)余，可以了哈。

德水覺得生活真美好，如今咱農(nóng)民也過上了市里人的生活。漸漸地，他本就文雅的氣質(zhì)更加突顯，臉皮越發(fā)白皙細膩，網(wǎng)吧里的大事小事他都處理得當，小女生以為景哥哥是大學畢業(yè)呢，好仰慕他哦。一日他在后面休息室休息，年齡不過二十的小姑娘白玲也進來了，一進門就躺到沙發(fā)上。白花花的大腿和小腰都裸給了景德水。德水體內(nèi)有股沖動，他瞇縫著眼睛瞧一會兒，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想出去，卻見白玲捂著肚子呻吟起來。他哈腰看著白玲的臉，怎么了，不舒服嗎？不行就去醫(yī)院吧。

白玲佝僂一下腰，使勁捂著肚子，嘴唇發(fā)白，卻在搖頭。她說能挺住，一會兒就沒事了。

德水卻發(fā)現(xiàn)白玲的短褲下邊汪了一攤血，他掏出手機打了120急救，急忙回吧廳，誰和白玲是朋友？有沒有??？上網(wǎng)的人有的摘下耳機，有的抬頭看看德水，副副茫然相，無人接應(yīng)。吧臺的登記管理員鎖好抽屜，跟德水到休息室看白玲，媽呀，大出血呀。120急救車幾分鐘就到了，德水只好跟著白玲到醫(yī)院。

白玲被護士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躺在病床上不說話。德水幫忙交了住院費后，手里只剩幾十元零錢。白玲死活不說家人的電話，德水只能替代家屬陪護。

德水幫白玲在醫(yī)院食堂訂了一碗熱湯面，白玲只吃幾口就放下了。德水給媳婦香菊打電話，香菊啊，你在你們飯店弄點雞湯，送醫(yī)院住院處來，再帶點錢。

德水打電話時，飯店正好是午飯高潮剛過，香菊得以騰出空，她急三火四地跑到醫(yī)院。哦，原來是這么回事呀，唉呀，這可大意不得，這種事可容易落下病根了。這么的吧，德水你回去上班吧，我在這兒陪她一會兒，等到飯點了我再回飯店。

香菊說傻孩子，誰碰你了，你得找他負責啊，不能白便宜他了。這事你一小丫頭怕是弄不明白，還得讓你家大人出面。

白玲抽泣，我奶奶歲數(shù)大了，怕她上火，不敢跟她說。我爹媽在我讀小學時離婚了，都有自己的家，又都去外地做生意了，他們只給我點生活費，不管我別的。

那你出這么大事，你得告訴他們，他們肯定能管你的。你看我們都是外人，也沒能力幫你什么。

白玲嗚嗚地哭，不用，誰也不用，我的事只能靠自己。姨，我沒事，您忙您的吧，不用管我，等明天我能下地了，就把錢還你們。

香菊和德水照顧白玲兩天后，白玲就出院了。幾天后，白玲到網(wǎng)吧，還了德水的錢，說要離開這里到外地打工。德水可憐這孩子，她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幾歲。勸她沒有可靠的人不如在家這邊打工，咱這超市、飯店、工廠總招人的，有奶奶照應(yīng)也能安穩(wěn)點。白玲低頭說不愛在這兒待了，太沒意思了，他走了，我其實要去找他。

德水明白白玲說的這個他是誰了，便關(guān)切地問她，能告訴我他是什么人嗎？找到他會是什么結(jié)果？我還是很擔心你。白玲咬咬嘴唇，不知道會是什么結(jié)果，我在歌廳認識的，那時我在那兒當服務(wù)生，他跟一伙人去唱歌，我陪他唱過幾回歌，我們就好了，他比我大一輪，有媳婦。

德水說他做什么生意？白玲說不清楚，反正他跟礦山老板挺好，經(jīng)常往外地跑，看樣子能賺點錢。

那你能找到他嗎？告訴我他叫什么名字，我?guī)湍愦蚵牬蚵牎?/p>

他叫計鐵，大伙都叫他老鐵。我昨天跟他通了電話，他說在山西呢。

你打算跟他混？

要不我還能怎么的，去看看再說吧。

嗨，你一個小丫頭，挺讓人擔心的，別再讓人給你賣了。德水流露出憐惜之情。

嗨，除了我奶奶，只有你這樣擔心我了。德水叔，我會一輩子記住您的好，比我爸對我都好。

那你有什么事可得聯(lián)系我，不行就趕快回來，別讓奶奶擔心。

德水叔，別攔我了，只能這樣，老鐵答應(yīng)我了，他說在那兒待不服再回來。

半年后，白玲回來了，老鐵出資開了一個酒吧，白玲當了老板娘。這是縣里第一個專業(yè)酒吧，生意逐漸興隆后，白玲找德水來幫忙，工資比在網(wǎng)吧多一千。白玲信任德水跟信任自己一樣，逐漸地越發(fā)依賴德水。

德水在酒吧工作不免沾染上了酒，有時也滑下舞池發(fā)泄一通。老鐵信任德水，也醋德水，白玲總是口不離德水，老鐵哪能甘心讓德水搶了白玲的心呢！可是酒吧還真離不開他。于是，老鐵動了歪心眼兒。

一天，老鐵在酒吧為朋友慶生，特意把德水喊過來。德水啊，跟我的朋友認識一下吧，都是鐵哥們兒，以后他來酒吧，德水你照應(yīng)點兒。那幾個朋友中一個叫大力的說德水你碰上麻煩，不用通過老鐵，直接找我大力就行。于是，德水就跟大力他們經(jīng)常碰杯，經(jīng)常下舞池搖擺，德水越來越上癮，不喝不跳就難受。

白玲罵大力，你他媽太不地道了，德水叔是我的恩人，你也坑。大力嘿嘿地笑，玲子，你是老鐵的人，我也是。我不聽老鐵的能行嗎！那個傻子他活該，誰讓他看不出眉眼高低呢。

白玲心情沉重地說，德水叔，您別在這兒干了，要不還回網(wǎng)吧吧。德水說白玲你沒良心，我現(xiàn)在回那地方還不得憋死呀。

可是德水叔，您再在這兒干，就是死路一條啊。

德水搖著頭，混一天算一天吧，也不知怎么的，我一天不喝不跳就渾身難受。

德水幾天來喝了酒還是難受，渾身乏力，抓心撓肝的死的心都有。大力又來了。哥們兒，難受了吧？給你這個，吃上就好了。大力拿兩粒藥片塞到德水手里。

德水確認這就是傳說的搖頭丸。他癱在沙發(fā)上，完了，這輩子完了。

大力斜著眼說，之前你已經(jīng)吃了一萬多元的了，就算小弟贊助你了，從今天起，想吃就得拿錢了。

德水憤怒，你們還是人不？就這么對待兄弟？算我瞎了眼，把你們當哥們兒！

憤怒歸憤怒，德水還是吃下了藥片，幾分鐘他就恢復了常態(tài)，又開始了他一天的工作，照顧生意之余，滑下舞池，整個人輕松地搖晃，感覺好爽。

幾個月之后，德水開始從香菊手里掏錢，一個謊接一個謊地撒，香菊覺得不對勁，交朋好友的也用不著花這么多錢啊。香菊打電話給白玲，白玲說交際是多點兒，可以勸勸德水叔盡量收斂些。

白玲已經(jīng)借給德水兩萬元了，這么下去德水非出大事不可。白玲說德水叔，送您去戒毒所吧，對香菊嬸說送您出去學調(diào)酒，只有這一條路能救您。

德水戒毒一周時，簡直跟一個活鬼一樣作人，他嗷嗷地叫，拽著刀條臉看守乞求，給我一包耗子藥得了，這么活著不如死了的好?。?/p>

刀條臉見四處無人，賊眉鼠眼地捏起拇指和食指，有這個嗎？

德水連忙點頭，有有，我肯定不少你的。德水從兜里掏出兩張紅票遞過去。

刀條臉鄙夷地撇撇嘴，推了回去。

德水又掏幾張遞過去，刀條臉把錢揣進兜里，隨手給德水一小袋藥粒。惡狠狠地說敢賣了老子，讓你不知道咋死的。

白玲再去探視德水時，發(fā)現(xiàn)德水根本戒不了，心知肚明有人往戒毒所販毒，可自己小老百姓有何能力去拯救呢？她也沒有更多的錢填給戒毒所，索性把德水接回了酒吧。德水靠工資根本不夠開銷，白玲也苦惱得不行，她在心里揣著對德水極大的歉疚，可她也沒有能力供德水日復一日加量地吸食毒品。德水車也賣了，他知道媳婦香菊手里也沒存什么錢了，他再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白玲索錢。

深夜歸家路過一小區(qū)，巧遇一老板模樣的人挺著大肚皮挾著手包從小車里鉆出來，按了遙控器欲往樓內(nèi)走，德水兩步?jīng)_過去搶了手包撒腿就跑，被搶的大肚皮邊喊邊追，眼看著追不上，大肚皮按響了車的遙控器，報警聲聲，他又按了手機報了110，小區(qū)里有夜歸的人幫忙攆德水，德水被抓了。

一棒子沒臉跟以往一樣在小區(qū)里跟閑人們閑聊，他無法接受別人鄙夷的眼神。就去彩票中心買彩票，福彩、體彩他都買，開始買幾十元的，小賺一點，爾后加大投入，幾百元及至上千元，小獎沒少中，卻抵不住投入多，他一門心思想中大獎，卻始終無緣。在彩票中心結(jié)識了一個賣六合彩的莊主，走火入魔般地加入了六合彩的行列，大半年工夫，一棒子手里的動遷款全軍覆沒，老伴兒一上火中了風，癱在床上等人侍候，香菊侍候婆婆，又要侍候兒子，無法再去打工，一家人生活成了問題。

老大德魚出租車肇事腿殘后，租了個小門面開了個小百貨，勉強維持四個人的生活，供倆孩子上學。他只能給父母提供米面油鹽之類的生活用品，治病及其他大的開銷，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棒子坐在衛(wèi)生間的坐便上，捂著臉號啕大哭，那哭聲像狼的哀嚎一樣凄慘?；畹狡呤鄽q，竟然活到這份上，給祖上丟人啊。他想買包耗子藥，跟老伴兒一起死了算了，個人沒能力管孩子們，也別拖累孩子們了。

一棒子一大早就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轉(zhuǎn)悠，那些賣小藥的攤販還沒上來，只是青菜批發(fā)擺攤的挺火龍。他看到一些農(nóng)民推車送來新鮮蔬菜，便懷念起在農(nóng)村生活的日子，那日子雖比不上城里的悠閑，也是有滋有味的啊，如果一直過那樣的生活，該多好啊，咱鄉(xiāng)下人就沒有福氣待在城里，可老天非讓咱進了城，現(xiàn)在是手插磨眼里，拔不出來了啊，唉！

一棒子忽然聽到一輛三輪車里傳出歌聲：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么溫暖，多么慈祥，把我們農(nóng)奴的心兒照亮……一棒子聽了這歌詞，心情豁然開朗。對呀，毛主席共產(chǎn)黨才是俺貧農(nóng)的大救星，俺活到這份上了，找黨啊，看看黨這陣子還能管俺不？電視里老是講扶貧幫困，俺得想辦法找黨啊。

一棒子進了市政府的院子，發(fā)現(xiàn)政府門前有幾十人在上訪。他站到上訪人群中，問身邊的老頭子，老哥，你們?yōu)樯妒律显L來了？老哥說還不是動遷那點事啊。

一棒子心想，俺先看看動靜，看上級政府咋對待上訪群眾的，俺再考慮俺的事咋辦。

上訪群眾幾次欲進辦公大樓，都被幾個保安攔下了，上班的政府工作人員側(cè)著身子在保安的護佑下進了辦公樓，然后門又被關(guān)上了，保安站成人墻把門口擋得嚴嚴實實。有幾個中年婦女起哄，一聲接一聲地高喊，我們要見市長，見市長，男人用身子往前擁，保安往外推他們，一時亂作一團。這時有警車長鳴，十幾個特警全副武裝撥開人群沖到辦公樓門前，群眾愣在那不知所措。

一位信訪干部站到人群前，各位老鄉(xiāng)，請你們選三位代表跟我到信訪辦談，好吧，你們都在這里影響政府辦公。上訪要走程序是吧，大家都是懂法的吧，快，誰跟我去信訪辦，快走。其余人散了散了。

人群中沒人回應(yīng)。

信訪干部問，這里有村干部沒？

一個女人尖叫，干部沒吃虧，他們還能來呀。

信訪干部又說，那你們也得有人出來跟我們走程序不是，都在這兒鬧有用嗎？

你們要是選不出來，我點誰誰跟我走吧。就你了，這位老哥，還有你、你跟我走。

信訪干部指著一棒子身邊的倆老頭，還有那個尖叫的女人，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他們沒動靜，便站住腳，再不跟我來談，警察就把你們都帶走了。

警察開始驅(qū)逐人們。那女人一揮手，走就走，我跟你們?nèi)フ?。倆老頭也跟著信訪干部向辦公樓后邊走。警察指揮其余上訪人員到辦公樓側(cè)面靜候。

一棒子向樓內(nèi)走，保安攔住他。大爺你上哪個部門，登個記。一棒子說俺找市長。保安說那可不行，找市長得有預(yù)約，你有嗎？

俺沒有。但俺是有困難的貧農(nóng)，俺活不下去了，俺要找市長。保安說有困難找當?shù)剜l(xiāng)村干部，市長哪有時間接待這小事。一棒子被保安請到樓門外。

一棒子心想，俺才不找村長呢，讓他笑話俺。頂多弄個低保戶，那點補助不夠塞牙縫呢。他思慮,得怎樣才能見到市長呢？他一個電話，指使民政局或聯(lián)貧辦，一包到底，把俺的困難麻溜地解決了。他決定就在樓門外等，市長的車牌號肯定是小號，對，就這么辦。他靠在門旁邊坐在石板磚鋪的地上，點燃一支煙。

保安來扶他起來，大爺，您別坐這兒啊，到院里花園或馬路對面的廣場休息吧，一會兒有車上來撞了你怎么辦。一棒子順勢站起來，正好一輛車牌號是遼K005的黑色小車停在樓門前，他幾步走到車門口，對著正欲下車的一位稍微發(fā)福的中年人喊：你是市長不，俺找你有事反映。

發(fā)福的中年男說我不是，找錯人了，我也是來辦事的。

一棒子歪著脖子看看車內(nèi)還有什么人，車里只有司機。司機已經(jīng)把車開動了。保安過來推著一棒子，大爺，你快走吧，認錯人了，再說，市長不是天天來這兒辦公，開會下鄉(xiāng)的，能在屋里待著嗎？你別在這兒了，有事還是回村里走程序吧。保安拽著一棒子下了臺階，一棒子嘟嚷：別拽俺，俺又不是無賴，這多難看。

一棒子覺得還是找到大官好辦事，等著村里往上報，沒啥指望。他回家用繩子捆了一個行李卷，太陽快下山時，背著行李來到市政府門前，把行李往地上一鋪，坐在那兒等大官，此時辦公樓內(nèi)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保安說大爺你要住這兒了？一棒子說，小老弟，別轟俺走，俺真是活不起了，等村里往上報，俺就死好幾回了。俺要直接找大官，管事的。俺家三代貧農(nóng)，都受黨的恩惠，黨不能不管俺們，你別攆俺，俺在這兒不影響什么。俺聽說大領(lǐng)導白天下鄉(xiāng)，有時回來得晚，讓俺在這兒等吧，俺不影響領(lǐng)導工作，也不影響普通干部辦公。保安沒有再攆他。

一棒子連續(xù)在政府辦公樓前睡了一周，那天市長下鄉(xiāng)回來遇個正著，問秘書這老頭哪村的？秘書說水景村動遷戶，可能來好幾天了，天天下班后來，睡一晚上，第二天大伙都上班后他才走。

市長嗯了一聲，你去問問他什么情況，如果真有困難，讓扶貧辦幫忙解決一下，這么大年紀了，別在政府門口出點什么事，就麻煩了。

一棒子看戴眼鏡的干部來詢問，他就嗷嗷地號起來了，然后是泣不成聲的樣子，秘書一再安慰勸解，大爺別激動，有啥困難跟我說說，我們好商量解決不是。一棒子可算穩(wěn)定一點情緒了，便抹著眼淚說，俺啊教子無方啊，到如今落得個生計無從的下場啊……

秘書說大爺我記下你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了，回頭我跟領(lǐng)導匯報一下，看怎么能快點幫到你。你回家照顧老伴吧，你這樣天天晚上在這兒睡會落病的，老伴不也擔心嘛。

秘書朝保安一揮手，自己上了樓。保安過來拉一棒子，起來吧大爺，這可是市長的秘書，你回家等信吧。

一棒子回家左盼右盼，一個多月過去了，沒有消息。他拿了一瓶農(nóng)藥，又來到了市政府門前。對保安說，俺要進去找那秘書，糊弄俺貧下中農(nóng)啊。保安攔著說不行，他伸手打了保安一記耳光，保安沒有提防，被打愣在那里。旁邊倆保安一起扭住了一棒子，一棒子連踢再叫地罵，看門狗，不讓俺貧農(nóng)見到黨，俺踢死你們，你們不知道俺一棒子的厲害，當年俺十多歲就一棒子打死了惡霸地主，俺們?nèi)腋h走，聽黨的話，在村里是有頭有臉的，現(xiàn)在你們幾個看門狗就擋著俺，不讓見黨，真是,衙門好進，小鬼兒難搪，小鬼兒難搪！松開俺，俺不進去了，俺走。

保安把一棒子扭扯到臺階下放開他，一棒子便從兜里掏出了農(nóng)藥，指著保安叫嚷：小兔崽子，俺死給你們看！挨一個耳光的保安指著一棒子，老不死的，我長這么大還沒有人打我嘴巴子呢，要不是有紀律，我削死你！你嚇唬誰啊，死不死的又不是別人逼你，你喝吧，糊弄誰呢，還農(nóng)藥，灌的水吧。三個保安轉(zhuǎn)身往臺階上走，他們剛回到保安站崗位置，就聽臺階下“啪”一聲悶響，一棒子倒在了地上。一個保安跑下臺階，走到一棒子跟前，聞到了刺鼻的農(nóng)藥味。不好了，真喝藥了，快打120急救。

一棒子沒有死成，可他沒有力氣再到市政府鬧了,他還是不想活了,他曉得了,落到如今的下場,不賴政府,動遷款給那么多,政府已經(jīng)對俺們不薄了。別人家都過得愈發(fā)紅火, 是俺自個兒家沒那命啊。俺還去找政府,其實就是憨臉皮厚，這人啊真是丟到家了！他琢磨著等身板硬實點了，干脆走得遠點兒，投了大江大河算了吧，省得讓人恥笑，誰恥笑俺俺也聽不見了。正在一棒子胡思亂想、病蔫蔫地趴在床上尋思怎么死的時候，德水煥然一新地從戒毒所歸來了，這讓一棒子一下子打消了尋死的念頭，他感覺生活有了希望。

德水發(fā)誓再不進網(wǎng)吧，再不進酒吧。他應(yīng)聘到水泥廠當上了拉罐車司機。

一棒子的眼睛開始放亮，他要重樹自己的光輝形象，不能讓人恥笑到百年，俺，一棒子，就得跟棒子一樣，立起來是直的，躺下去還是直的。他到小區(qū)物業(yè)當上了保潔員，專管小區(qū)的花草園、甬道和健身器材的衛(wèi)生。每月800元，對一棒子家雖然是杯水車薪，但一棒子心情有了改善，他把健身器材和休閑椅擦得干干凈凈，花園里少有一根雜草，甬道上不見一塊污跡。幸福小區(qū)的人們見了他也不像德水剛被抓那陣子那么指指點點了，而是不帶一點歧視地喊他“老景頭”。

其實，小區(qū)里大部分是原來他們水景村的人，一開始對一棒子家有那么點幸災(zāi)樂禍，現(xiàn)在看到德水洗心革面了，一棒子這么精心地做他的工作，便轉(zhuǎn)向了同情，不管咋說，一棒子家以前在水景村也是有頭有臉的貧農(nóng)代表，咋的也得讓人活著啊。原村委會把一棒子家上報了貧困戶，逢年過節(jié)的就有市里的領(lǐng)導來對接，送些生活用品和一沓錢，這讓一棒子一家感到十分溫暖，據(jù)說來扶貧的領(lǐng)導送的錢物都是自個兒掏腰包，這讓一棒子很是過意不去，要是過去在農(nóng)村，自家還能有點土特產(chǎn)回報給人家，現(xiàn)在住進樓房了，無以回報。一棒子對老伴說，張小人啊，你這一病啊，俺就沒了主張，硬要訛黨來管俺們啊，這是不對的啊，可沒想到啊，黨還真沒拋棄俺，你說那領(lǐng)導們雖然工資高點，可人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啊，憑啥就得年節(jié)的來孝敬俺們啊，俺們花人家的錢這心不安啊，張小人啊，你快好起來吧，你好了呀，香菊就能出去打工了，俺們的日子就不比別人差了，俺就撤了那貧困戶的戶頭吧，貧困戶這頂帽子啊，是恥辱啊！一棒子說著說著就老淚縱橫了。張小人張開嘴，啊啊地點點頭，香菊驚奇地發(fā)現(xiàn)，婆婆那只總是端著不聽使喚的手活動起來了。一棒子攥緊了老伴的手，淌著眼淚，咧開嘴，哈，哈哈，哈哈哈……

責任編輯 王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