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峰

——《悲劇的誕生》讀書筆記之二

NI CAI WU DU YU WU DU NI CAI

陳國峰

酒神節(jié)與酒神精神的本質

在古希臘繁雜龐大的神祇譜系里，至今仍然被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神靈其實并不多。最有親和力的、始終被人們喜愛的，不過太陽神、智慧女神、美神、繆斯女神、潘神等幾位而已。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us)就是其中一位廣受人們喜愛的神。

狄奧尼索斯是古代希臘色雷斯人信奉的葡萄酒之神。葡萄酒的美味和醉人的力量，就來自于狄奧尼索斯。據(jù)說他還能向人們布施歡樂與慈愛——我估計這是一種衍生出來的神性，因為人們能從葡萄酒中獲得歡樂的快感，而處于醺醉快感中的人，通常都能表現(xiàn)出比較慷慨和慈愛的一面。狄奧尼索斯既然是酒神，當然也是葡萄種植之神，是佑護葡萄豐收的神，因此他也被人們看作農業(yè)之神。其實在古希臘神話里，早就有一位農業(yè)之神，他叫克瑞斯，又名克利俄斯，是十二泰坦神中的老三，職司作物的生長與收獲。如果克瑞斯不高興了，那么作物就不會有收成。狄奧尼索斯也被人們視為農業(yè)之神，這再次證明狄奧尼索斯的神話誕生應該較晚。

除了佑護希臘人的農業(yè)，酒神還佑護著古希臘的戲劇事業(yè)——這是酒神特別意味深長的一個特性。

古希臘人很尊崇酒神，特地建有專門的酒神劇場。古希臘人對酒神的祭祀有一種秘密的宗教儀式，這意味著酒神的宗教文化是一種分級文化，分為特權級別的秘密祭祀和大眾級別的公開祭祀。公開祭祀就是春秋兩度的酒神節(jié)，社會大眾普遍參與酒神獻祭和歌舞狂歡。學術界有一種說法，“酒神祭祀是最神秘的祭祀。人們打破一切禁忌，狂飲爛醉，放縱欲望?！边@種說法是很粗糙的，似是而非。因為人們在酒神節(jié)上“打破一切禁忌，狂飲爛醉，放縱欲望”，那說明這些行為正是酒神文化的特征，即其文化的本質所在，那么它作為一種廣泛參與的、普遍放縱的社會行為，根本毫無秘密可言——你能指望滿城的醉鬼保守什么秘密呢？秘密的祭祀又怎么可能是大眾參與的呢？它的實際情況顯然是一種分級文化。第一層級，由享有特權的祭司們在神殿里舉行秘密的（也就是愚弄大眾的）祭祀儀式。然后進行第二層級，祭司宣布祭禮榮成、蒙神悅納，酒神節(jié)開始。到這一層級時，應該具有一種文化現(xiàn)象，即不同社區(qū)、團體、階層的人們，會競相展演他們的酒神文化，比如酒神雕塑、繪畫以及歌舞等等，以表達自己對酒神的虔誠崇拜。為了表達自己的虔誠，也為了競爭以格外獲得酒神青睞，人們會舉行盛大的游行；當游行結束時，進入酒神節(jié)的第三個層級，就是全城進入盡情放縱的狂歡——此時的狂歡和游行時的狂歡是不同的，它最突出的特征是放縱欲望，即在葡萄酒的刺激下，人們進行公開的性愛狂歡。

尼采認為酒神節(jié)的狂歡，是一種痛苦與狂喜

陳國峰，1962年生于遼寧阜新。國家一級編劇，北京大學國內訪問學者，國際戲劇評論家協(xié)會中國分會理事，遼寧省文聯(lián)委員，遼寧省文化廳藝術指導委員會委員，遼寧省戲劇家協(xié)會理事?，F(xiàn)在遼寧省藝術研究所從事文藝理論研究、戲劇和影視劇創(chuàng)作。京劇《板橋三哭》獲遼寧省第四屆藝術節(jié)劇目金獎和優(yōu)秀編劇獎、第二屆中國京劇節(jié)劇目獎；京劇《血膽瑪瑙》獲遼寧省第六屆藝術節(jié)劇目金獎和優(yōu)秀編劇獎、遼寧省委宣傳部“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入選作品、文化部紀念反法西斯勝利六十周年晉京匯演劇目；評劇《東藏圣火》獲遼寧省第七屆藝術節(jié)劇目金獎和優(yōu)秀編劇獎；京劇《古寺圣火》獲遼寧省第八屆藝術節(jié)劇目金獎和優(yōu)秀編劇獎、第七屆中國京劇節(jié)銀獎；話劇《水晶之心》獲遼寧省第八屆藝術節(jié)劇目金獎和優(yōu)秀編劇獎、第七屆全國兒童劇匯演金獎；京劇《宋家姐妹》由北京京劇院排演并獲第七屆中國京劇節(jié)銀獎；論文《瓊斯皇，你能逃到哪里去？》發(fā)表于北京大學學報并獲遼寧省文聯(lián)第二屆優(yōu)秀論文獎；評論《語言的夢幻廣場》獲《當代作家評論》雜志優(yōu)秀評論獎。交織的癲狂狀態(tài)。這種說法很值得推敲——為什么狂歡節(jié)會有痛苦的心情產(chǎn)生呢？

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在歡樂的酒宴上，某位醉酒的人突然大放悲聲，甚至有多人相互擁抱而痛哭的現(xiàn)象。這其實是醉酒之后，人的理智控制力大幅度降低，甚至情緒的洪流完全沖決了理性的堤壩，日常的克制與壓抑憑借酒精的作用而被打消，積郁已久的現(xiàn)實悲苦浮升至心靈的頂層，人們借機做一次情緒的宣泄，所謂“借酒澆愁、以消塊壘”者也。以此推論古希臘的酒神節(jié)，狂歡之后狂飲、狂飲之后狂歡，在普遍放縱松弛的氛圍下，肯定會有痛哭的人，這應該在情理之中。但是，我們一定要認識到一點：醉酒而痛哭的現(xiàn)象，并非酒神節(jié)的獨有現(xiàn)象，甚至也不是酒神節(jié)的必然現(xiàn)象，這種情況其實在任何時間與地點都可能發(fā)生。在酒神節(jié)上的痛哭或痛苦，是酒精刺激所引發(fā)的衍生現(xiàn)象，而不是酒神節(jié)的典型特征和文化本質。譬如一個失戀的人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他可能在歡樂的婚禮上想到自己愛情的挫折，而在美酒的刺激下失控，大放悲聲。但是他的這種痛苦，僅僅只是他個人的特例情緒，并非婚禮的必然現(xiàn)象與本質特征。

了解一下酒神的神話內涵，也許有助于我們理解酒神文化的本質。

酒神的父親是主神宙斯。賦予酒神這種高貴的血統(tǒng)，有利于提升他在諸神中的地位，也表達了人們對他的喜愛尊崇。但酒神的母親是誰呢？這在希臘神話中，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一種說法，狄奧尼索斯的母親是一個忒拜城的公主，叫塞墨勒。宙斯愛上了她，與她幽會，天后赫拉得知后十分嫉妒，變成公主的保姆，慫恿公主向宙斯提出要求，要看宙斯真身，以驗證宙斯對她的愛情。宙斯拗不過公主的請求，現(xiàn)出威猛的雷神原形，結果塞墨勒立刻被雷火燒死，宙斯搶救出不足月的嬰兒狄奧尼索斯，將他縫在自己的大腿中，直到足月才將他取出。因為他在宙斯大腿里時，宙斯走路像個瘸子，因此他就得名“狄奧尼索斯”，即“瘸腿的人”之意。

第二種說法，狄奧尼索斯是宙斯與普賽芬妮的兒子。赫拉派泰坦神將剛出生的酒神殺害并毀掉尸身，卻被宙斯搶救出他的心，并讓他的靈魂再次投生賽米莉的體內重生。這樣一來，酒神也就成了重生不死的象征。這一象征意義對古希臘人極其重要。因為冬天葡萄落葉干枯，如同死去，而若第二年春天葡萄樹不能重新發(fā)芽生長，那對古希臘人而言幾乎就是滅頂之災了。感謝神，第二年春天葡萄樹重新“復活”，再次結滿甜美的累累碩果。古希臘人要把這一自然現(xiàn)象神圣化，那么酒神（即葡萄神）的復活，就成為神話的必然內容。

請注意，復活重生，亦即實質上的永生不死或不斷新生，乃是酒神最重要的特征。可惜，狄奧尼索斯的苦難并未就此結束。成年后，天后赫拉仍不肯放過他，使他瘋癲，到處流浪。在大地上流浪的過程中，他教會農民們釀酒，因此成為酒神。據(jù)說這個瘋癲的神懂得所有自然的秘密，當然更懂得釀酒的秘密。他乘坐著由野獸駕駛的四輪馬車到處游蕩。他走到哪兒，音樂、歡笑、歌聲、狂飲也就出現(xiàn)在哪里。顯然，這樣的神靈，不但能引發(fā)人們最普遍的同情，更為人們最普遍最熱切地喜愛。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古今中外，誰不喜歡美酒？

喜歡美酒，當然就要喜愛和崇拜酒神。

毫無疑問，在現(xiàn)代人看來，酒神當然是人們虛構幻想出來的神靈。但是在古希臘時代，歷史悠久的祭祀傳統(tǒng)和巍峨的神廟，使心智樸素的人們把酒神當作一種真切的存在，以至于那個時代的人，已經(jīng)分不清究竟是人類為自己的放縱狂歡而虛構了酒神，還是酒神給了人們幸福快樂的恩典。

在古希臘人看來，酒神節(jié)是怎么來的呢？

首先是狄奧尼索斯的誕生，然后是他的重生，然后是他在瘋癲流浪的過程中發(fā)明了葡萄酒，然后是他把釀酒的秘密教給了人類，然后是人類為了感謝他，把狄奧尼索斯崇奉為酒神，并設立了酒神節(jié)來祭祀他紀念他。

但是，從發(fā)生學的角度看，酒神節(jié)的產(chǎn)生順序卻應該是這樣的：首先是儲存的葡萄偶然發(fā)酵成美酒；然后是人們摸索出葡萄酒的釀造工藝并開始廣泛生產(chǎn)之；然后是信仰神靈的希臘人要為這美好的東西尋找一個創(chuàng)造它的神靈，于是有關酒神的故事開始構思、流傳、發(fā)展、融合，不同的城邦有不同的酒神故事，這也是酒神的母親有不同說法的原因；然后是確立酒神節(jié)，在春天慶祝酒神的重生，在秋天葡萄豐收后感謝酒神的恩典。

顯然，作為酒神的狄奧尼索斯，具有幾個最重要的特征：一個是不斷重生復活的本領與奇跡，一個是他的瘋癲，一個是他的不屈，一個是他的快樂，一個是他的善良。瘋癲正是醉酒的典型特征，但如果他向命運即天后的強權屈服了，那么他就不必流浪了，也不必再借酒澆愁，甚至也不會發(fā)明酒了，他當然也不會帶給人們快樂，他的善良也無從體現(xiàn)。在古代農業(yè)社會，對神祇的虔誠敬拜是毋庸贅言的神圣義務和嚴肅的法律規(guī)定，在人神關系當中，人類對神祇的虔敬毋庸置疑，因此人們對神祇的要求與行為闡釋（神話想象）也相應而生。在靠天吃飯的時代，酒神或其他的農業(yè)神，顯然都要具備符合自然特征的神性本質，特別是要具備符合人類農業(yè)利益訴求的神性本質，所以他們都要具有重生、善良、頑強、豐饒的奇跡與能力。

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

對酒神、也就是對古希臘人來說，酒神降生前后的悲劇和一系列的苦難，符合古代人類的基本歷史和生存現(xiàn)狀，但是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而且已經(jīng)成為歷史，因此無關緊要。最重要的、這也是古希臘人最值得我們格外尊敬的一種境界，乃是他們對于苦難的樂觀化解。古希臘人知道自己無法反抗大自然的規(guī)律和威力，因而狄奧尼索斯也不去反抗，甚至去推翻天后赫拉的強權，他們轉而用自己的辦法，借由美酒帶來的快樂和狂歡，來歌頌生活，來消解現(xiàn)實的苦難給心靈的壓迫，讓自己在狂歡中得到最大限度的宣泄釋放。

對重生的歡歌和對豐饒的贊美，乃是古希臘酒神節(jié)的文化本質。

它不是對痛苦的屈服，更不是對痛苦的沉湎，當然更不是對現(xiàn)實與人生的絕望；恰恰相反，它是對痛苦的蔑視，是對強權的鄙夷，是對生命的禮贊，是對激情的張揚，是對本能的激發(fā)，是通過對欲望的放縱來享受最深層的快樂——這才是真正的酒神精神！

古希臘文明的繁盛，有它得天獨厚的地理因素。溫潤的氣候，充足的陽光，豐饒的物產(chǎn)，遼闊的海洋，促成了古希臘社會勇于探索、富有想象、樂觀放達、尊崇知識、強調競技和自由的民族性格。這樣的民族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本質上必然是開放的、自由的、樂觀的、進取的、自信的。一個悲觀陰郁的民族，當然不會充滿自信，當然也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那么豐富瑰麗的神話。特別是在古希臘文明的鼎盛時期，我們在它的神話、史詩、悲劇中感受到的精神本質，都是宏大的氣勢、高遠的境界、不屈的精神、樂觀的態(tài)度。

在這種精神本質的統(tǒng)攝下，古希臘的酒神節(jié)，怎么可能是表現(xiàn)他們對人生的悲觀和絕望呢？古希臘的酒神雕塑，有哪一尊表現(xiàn)了他的悲觀絕望呢？如果酒神精神不是悲觀絕望的精神，那么古希臘悲劇的誕生，跟酒神節(jié)與酒神精神，又有什么關系呢？

埃斯庫羅斯雕像

古希臘文明是歐洲文明的源頭，她的神話、哲學、政治、雕塑、繪畫、戲劇、史詩、建筑、科技等等，達到了同時代世界文明的巔峰，并且后來又對世界文明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所謂歐洲的文藝復興，復興的就是古希臘文明，特別是古希臘的藝術。她對世界文明的影響與潤澤，也許怎么推崇都不過分。幾乎歷史上所有的文化大師，都對古希臘神話給予了熱情洋溢的高度贊美。 想象瑰麗、氣象宏偉、內容豐富、性格鮮明、情節(jié)曲折、深含哲理——這就是古希臘神話的特色。

如果說古希臘的戲劇是西方戲劇的源頭，那么古希臘神話就是古希臘戲劇的文化源頭和素材庫。

古希臘神話最初是人們對大自然的真切的“心理現(xiàn)實”，即他們認為神靈是確實存在的，至少對神靈的崇拜有益于古希臘社會形成統(tǒng)一的文化認同和意識形態(tài)，所以他們在希臘境內建造了大量宏偉壯觀的神廟。

古希臘神話和其他民族的神話一樣，也有個不斷發(fā)展、豐富、完善的過程，而所有的神話發(fā)展，都遵循如下的基本原則——對自然進行人格化，對內容進行合理化，對情節(jié)進行戲劇化。

這是文明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是隨著人們對自然和自身的認識能力逐步提高而產(chǎn)生的必然結果。這一過程同時也都伴生著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人們從確信神話、崇拜神祇到逐漸質疑神話、抱怨甚至反抗神祇。以古希臘戲劇為例，最初的戲劇非常簡單，甚至不能稱之為戲劇，而只能稱為“神頌”。戴著各種神靈面具的歌隊，在神殿或劇場演唱詩人們創(chuàng)作的各種頌歌，它是一種高度儀式化的宗教崇拜，詩歌以對神的贊美、敬畏和祈禱為基本的內容，這就是著名的“古希臘歌隊”的神圣任務。到了古希臘晚期，以歐里庇得斯為代表的詩人（劇作家）們，他們的作品中就大量出現(xiàn)了對神的質疑和嘲諷的內容。從崇拜到質疑，從神圣到滑稽，從悲劇到喜劇，神從崇高的主體地位不斷滑落，成為人類觀照現(xiàn)實的文化背景，成為自然力量（特別是命運）的象征代碼，而人類的主體地位則不斷提升。尼采對歐里庇得斯甚為痛恨，認為他消解了古希臘悲劇的神圣與崇高，使之淪落為一種庸俗滑稽的喜劇。這反映了尼采褊狹甚至變態(tài)的歷史觀和藝術觀。

讓我們節(jié)選一段古希臘最著名的詩人品達羅斯寫的《獻給卡瑪里那城的普騷米斯的頌歌》，看看最初的歌隊演唱的內容。

雷霆的投擲者——腳步不倦的至高宙斯！

你的女兒“時光”在華彩的豎琴聲中旋舞，

表現(xiàn)古希臘神話繆斯女神們的后世繪畫

送我來為那最崇高的競賽作贊歌。

朋友成功后，高尚的人聽見甜蜜捷報，

立刻就會興高采烈。

克羅諾斯的兒子，你擁有那習習多風的埃特納，

你在那山下囚禁過百首的巨怪臺風，

請你快來歡迎這位奧林匹亞勝利者，

為美惠女神們而來歡迎這支慶祝隊伍。

這是我國著名希臘語翻譯家水建馥先生的譯文。很顯然，歌隊長期重復這樣的儀式表演，在每個神的祭祀慶典上都站在那里肅穆地唱，就算演唱的都是品達羅斯或薩福創(chuàng)作的優(yōu)美詩歌，內容和形式的單調自不待言，當然無法滿足觀眾日益增長的審美需求。于是，歌隊必然逐漸開始演唱神的事跡和曲折的故事。在這樣長期積累的基礎上，終于有一天，一個天才的靈感和大膽嘗試徹底改觀了這種單調的格局——有一位叫忒斯庇斯的演員，他是歌隊的歌手，他改變了歌隊合唱的單一形式，以自己帶有角色表演性質的獨唱，配合歌隊的合唱，這就是古希臘戲劇的雛形。沒有文獻翔實記載當時的具體情形，根據(jù)相關的資料推測，情形大概應該如此：比如歌隊演唱太陽神的頌歌時，忒斯庇斯就扮演太陽神或相關的角色，用獨唱的方式敘述角色的故事和心理活動，比如阿波羅追求達芙妮的故事，而歌隊也同時配合他的演唱，對他所扮演的角色和故事進行評論（批評、貶低或贊美）。 后來，被譽為“古希臘戲劇之父”的埃斯庫羅斯，在歌隊演唱中又增加了一個角色演員，即用兩個演員表演頌神的故事內容。他們的互相問答和角色表演，大大增強了演出的戲劇性。有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和角色的扮演，古希臘戲劇于是正式成型。后來，索?？死账褂衷黾恿说谌谎輪T；再后來，演員的人數(shù)（指扮演角色的演員而非歌隊）就根據(jù)劇情的需要而有了更多的增加。

我們今天所熟悉的西方戲劇形式，就這樣基本確立了。

表現(xiàn)珀耳塞福涅從冥間回歸、母女重逢的油畫

學術界有一種基本觀點，認為古希臘戲劇起源于酒神節(jié)，理由是酒神狄奧尼索斯被赫拉主使的提坦巨神殘忍地殺死，并且將他的尸體剁碎吃下，幸虧其中一個提坦女神心存慈悲，偷偷將狄奧尼索斯的心臟藏了起來，又交給宙斯，這才使狄奧尼索斯得以重生復活。因為狄奧尼索斯的死是一個悲劇事件，而他的死，使農作物（他最初是色雷斯人的農業(yè)之神）凋零枯死。狄奧尼索斯的悲劇不但是神的悲劇，也成為大地和人類的悲劇，那么，表現(xiàn)他被殺的戲劇，當然是悲劇，古希臘悲劇因此誕生。維基百科說：“雅典最早的戲劇傳統(tǒng)起源于祭奠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宗教活動。這一起源經(jīng)考證證實準確，因為雅典最早的戲劇表演便出現(xiàn)在一年一度的酒神節(jié)上。至于這類乞求豐腴的祭神活動如何發(fā)展成為最早的悲劇和喜劇，學術界不得而知?！?還有的資料說，公元前530年，酒神祭司活動被官方批準在雅典舉行，并修建了希臘的第一個劇場，即酒神劇場。

這一說法頗值得懷疑。首先，酒神節(jié)一年兩次，春天慶賀酒神的重生，秋天感謝酒神賜予豐收的恩典，而不是“一年一度的酒神節(jié)”；其次，如果酒神劇場確實是在公元前 530年修建的，那么，大家公認的“古希臘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是哪一年出生的呢？確切資料表明，埃斯庫羅斯出生于公元前 525年。這也就是說，當?shù)谝蛔粕駝鲂藿ㄎ迥旰?，悲劇之父才剛剛誕生，而他至少要再過二十年才有可能創(chuàng)作有關酒神的悲劇。當然，酒神的神話故事肯定早就有了，但問題是真正意義上的古希臘悲劇，卻是等埃斯庫羅斯創(chuàng)建了兩個演員來扮演角色之后才得以誕生。那么，在埃斯庫羅斯之前，有“古希臘悲劇”嗎？

如果沒有，那么所謂的酒神劇場，又是為什么修建的呢？

官方批準在雅典（古希臘都城）祭祀酒神，這意味著酒神崇拜最初不是雅典的宗教文化，它是外來信仰，起碼最初只是民間的信仰，并且明顯晚于古希臘傳統(tǒng)神祇信仰。直到酒神崇拜成為一種廣泛的民間活動，官方才不得不接受它。因此，這也就意味著在酒神節(jié)之前，古希臘早就存在以歌舞祭祀諸神的文化形式了。我們不能想象在古希臘戲劇的基本雛形尚不具備的情況下，在沒有大量的酒神戲劇演出的情況下，古希臘人就不惜花費巨資修建了一座酒神劇場，等待悲劇之父誕生。

結論：或者古希臘悲劇早在埃斯庫羅斯之前就已經(jīng)誕生了，并且演出頻繁；或者所謂的酒神劇場就不是公元前530年修建的。

另外，是不是古希臘神話里，只有酒神的故事里才有悲劇呢？

雕刻酒神頭像的古希臘銀幣

顯然不是。比如得墨忒耳的故事就很有悲劇性。得墨忒耳是希臘奧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之一，她是宙斯的姐姐，掌管農業(yè)的女神，給予大地生機，教授人類耕種，她也是正義女神。她與宙斯生下珀耳塞福涅，但他們的女兒卻被得墨忒耳的哥哥哈得斯搶去做了冥后。因為失去女兒，她無心過問耕耘，令大地失去生機，直至宙斯出面，令她們母女可以重逢，大地才得以重生。每年的冬天就是她與女兒團聚的日子，她放下工作陪伴女兒，令這段時間不宜耕作。 顯然，如果宙斯不進行干預，那么人間可就太悲慘了。得墨忒耳失去女兒，這是神的悲??；她因此拒絕履行神職，這又是人類的悲劇。為了讓春回大地，讓作物豐收，古希臘人肯定會舉行隆重的祭祀祈福儀式，自然也會表演得墨忒耳失去女兒的悲劇。得墨忒耳有自己的祭祀節(jié)日和神殿，而她作為提坦女神，顯然比酒神的誕生要早得多，那么，為什么悲劇不能是從祭祀得墨忒耳的儀式上誕生的呢？

如果說得墨忒耳母女的故事最終以皆大歡喜而收場，因此不能算悲劇，那么，酒神死而重生，不也是值得慶賀的喜事嗎？如果說酒神瘋癲流浪算是悲劇的話，那么他在流浪過程中發(fā)明了美酒，他所到之處充滿了歌聲歡笑和縱情的性愛狂歡，這不更是喜劇性的結果嗎？

當然，說這些只是在談古希臘悲劇的演出形式問題。對于我們要談的悲劇精神來說，演出形式只是外在的問題，而悲劇精神則是內在的本質。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古希臘悲劇的內在精神呢？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