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焱莉
邊外的村莊
BIAN WAI DE CUN ZHUANG
孫焱莉
我對村子以外的記憶從那里開始。
父親第一次送我和母親及妹妹去姥姥家,就停在那兒。他目送我們登上高高的壕壩,順著那排老柳樹走上一段,再下去。上午的太陽,亮、薄、透徹,如站在刀刃上一般,內(nèi)心有微小的稍縱即逝的驚懼。父親是自動停下的,那兒似乎是他的邊界。
孫焱莉,70后,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簽約作家。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清明》《星火》《山東文學(xué)》等。短篇小說《掃塵》《滿繡》被《小說選刊》選載,其中《掃塵》被《小說選刊》選入21世紀(jì)年度小說選《2012短篇小說》。獲遼寧文學(xué)獎。
懵懂的我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只是奇怪那些高大的柳樹和一眼望不到邊、高低不平的壕壩,它們怎么能在那里橫空出現(xiàn)?
剩下的一段由母親帶著我走。下了壩,走上一條土路,再拐上一個彎兒,不遠(yuǎn)處就是母親原來的家。其實算起來,是一段并不近的路,可父親只送到那兒就停了下來,而母親也認(rèn)同父親的做法,說你回去吧!然后抱著妹妹扯上我向前走。
母親的神情自下壩后與先前有所不同。
至于不同在哪里;而那種令人不易覺察的細(xì)致變化,我一個才記事的小孩子是怎么輕而易舉地就捕捉到的?抑或這些本就是我的臆想呢?都不得而知,我只是感覺這么多年過去了,窮盡我所認(rèn)知的詞匯,仍然找不到一些準(zhǔn)確的句子描述她的神情。
一道壕,一排老邁的柳樹,使一條路有了兩條分岔,一條通向昨天,一條通向明天。在人的心底插上鮮明的標(biāo)志。
那個地方就是老邊口。那是滿清皇帝的聰明之作,起壕為墻,插柳為界,墾田打獵,休養(yǎng)生息,就這樣一統(tǒng)江山近三百載。
這些都是后來通過讀一些地方志了解的。
而當(dāng)時,那些故人往事,以及從陳年里走出來的舊景物,不能影響年幼的我半絲情緒,我新奇而羞澀地跟在母親身后。
很快就到了邊里姥姥家。這兒也是一個村莊,甚至是一個擁擠的村子。在我看來這種擠并不是院落小、人家多、道路窄,而是另一種情形,比如柳樹老得垂垂欲臥睡去的枝條,井里石壁上長滿的青苔,石頭底座的土墻上泡得綠一圈黑一圈的泥裙子……一切都散發(fā)著陌生而陳腐的氣息,仿佛老邊里的村子是從遠(yuǎn)古里走來的。不光外面的景物是,屋子也同樣舊。姥姥家的老板柜和黑色立柜正面那幾塊閃閃發(fā)光的黃銅鎖孔里生著一絲別人無法注意的綠銹;柜子上面坐臥著的那兩個長長的老梳妝匣邊沿鏤空的花邊;姥爺四四方方的硬枕頭;左鄰二姥腦后的圓發(fā)髻及發(fā)髻的罩網(wǎng)上面插著的吊珠銀簪子,還有她的小尖腳兒,包在一雙滾口的鞋里面,她稍稍外八字的走路姿勢和細(xì)碎尖嫩的南城話……這些構(gòu)成了我對邊里姥姥家的一種疏離和迷茫,這種感覺使我備感拘謹(jǐn)。越看周圍越使我惶恐不安,甚至忘記了依靠母親。
后來院子里聚了很多人。
姥姥和姥爺、三姥與二姥他們與母親說長論短,逗著妹妹。母親的一些姐妹也來家里,她們說笑得極熱鬧,仿佛在吵架,間或有一個姨低下頭摸著我的腦袋與我說話,我堅持緊閉著嘴,生怕走漏什么。她們便不再理會我,從母親懷里接過小妹,后來又挽起母親到院子外面的樹蔭下說話去了。母親對這里如此熟悉,她表現(xiàn)得如魚得水。她能準(zhǔn)確找到水缸后的一把小鏟子,找出“擱燈窯兒”里的一根針給姥姥縫被子。
她因高興而放任我,不過多管束我,在我看來這就是對我的一種疏忽。
自我到姥姥家后,沒人再和我說什么,母親也不似在家里,這里總有她好多事要做,可我卻想找人說話,我想告訴他們一些重要的事,是什么事呢,我怎么也無法理清。躊躇了好久,我才問母親:咱們好像忘了點什么?母親從忙碌的事情里抬起頭說:什么?
這樣,輾轉(zhuǎn)了一下午,吃過晚飯,到了黃昏,我突然想起了父親站在壕壩向上眺望的神情。他那時看上去和我一樣小,仰著頭,看我們高高地在壩上走,他凝神時臉上的汗水悄然落下。我終于想起來了,突然大哭起來,我對母親說,我們回家吧,我爸還在那兒等著我們呢!母親說,他送我們,送到老邊口就回去了。我不信,依然聲嘶力竭地哭。母親很生氣地打了我一巴掌。后來姥爺套著毛驢車?yán)液湍赣H、妹妹往回走。兩個人一路上都在數(shù)落我,說,這個小孩子怎么一個心眼兒,長大了可咋辦。
當(dāng)姥爺把車趕上大壩,說:看,哪有你爸?
迎著夕陽,壕壩另側(cè)一地燦爛。
父親真的不在那兒!
一片廣袤的堿草甸子在夕陽的照耀下,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橘色的浪。遠(yuǎn)處,隱約有一個村落的影子罩在朦朧的霧氣之中,它顯得那樣遙遠(yuǎn),卻瞬時讓我無比溫暖、安寧。
那就是我家的位置,一個坐落在邊外的村莊。
太陽如此羞澀,紅了臉。云,似額前的長發(fā)繞在唇邊。偶來的風(fēng)一吹,墨赤的云便絲縷著散盡,黃昏已至。父親在這樣的時間與氣氛里仍沒回來。
每天,父親在太陽墜落的這個時刻都沒有回來,我這樣說是因母親馬上就要臨產(chǎn)了。
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關(guān)在了那扇門的外面。
里面很嘈雜,但我清晰地記得里面只有母親、四娘和姑姑三人。但記憶里的聲音依然讓我感覺心里有少有的凌亂與破碎。
天在這時慢慢暗下來,我爬上高高的灶臺,挪開笨重的木鍋蓋,里面露出了金黃的玉米面蒸餃。在黃昏沒有到來時,母親曾坐在灶前燒火,我蹲在她身邊看一膛紅艷艷的火,聽豆稈在火里“噼噼啪啪”地吵鬧。鍋里是我們熱氣騰騰的晚飯,它們胖胖地、溫暖地擠在一起,它們的氣味舔舐我轆轆的饑腸,讓我小小的心里藏匿著莫名的悲傷而舌根兒快樂的唾液則一波又一波,延綿不絕。
可當(dāng)我移開鍋蓋看到它們的那一刻,卻一點也不餓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時常被前面一些未知的東西所左右:比如關(guān)著的一扇門。可后來,我還是忍著燙撿了一個。只因母親在把門關(guān)上之前說過“一會兒,你自己吃吧!”
母親忙她的事,我自己管自己,我自己撿餃子吃,在那個黃昏過去之后。
有一種土,是被風(fēng)刮來的,據(jù)說叫“天土”。
它們來了之后,就聚集在一起,雖然是被風(fēng)帶來的,卻不愿意總和風(fēng)去流浪,在土壕的下面、土崖的底下、一些被取走了樹根的土坑的側(cè)壁上到處都藏匿著。它們細(xì)細(xì)、軟軟、柔柔地集在一起,綿軟而潔凈,一動便順著坡勢如水一樣流淌,一直流到平如水面為止。四季里,只要是有陽光的時候,沙土便如母親溫?zé)岬氖中?,哪怕是冬天?/p>
我經(jīng)常看見愛干凈的鳥們用它洗濯羽翅,有時竟用去半日的時光。天空上染著的塵埃有時要用落在地上的土來撣凈。
此前,在一個暖和的天氣里,記得應(yīng)該是秋末,地里除了裸露的土地,真的再沒有什么了。土地是最真的面目。父親曾領(lǐng)著我收集了許多這樣的土。我在他全神貫注做此事時,問:“要這做什么?”他一笑說:“有用!”
天真正暗下來,我看見房子外的樹都搖曳成了黑影。
父親在這時才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jìn)來,他進(jìn)來時沒有和我說話,沒有看我。那時,我在哪里?是站在灶前、門口,還是躲在了水缸后面?我為什么會想不起來呢?或者那時我根本就不存在,正游移于母親的體內(nèi)!人的記憶如此脆弱,不能細(xì)細(xì)琢磨,不然就會迷失!
上古的女媧用泥捏成我們祖先的血肉,從此人與土系在了一起。人去世后,埋進(jìn)土里就成了土。這土多年后會不會被風(fēng)帶到土地的另一隅,成為那里的一捧天土?
我是怎樣走進(jìn)屋子的,誰給我開了門,我忘記了,其實這并不重要。
屋子里亮堂堂的。
我看見了母親的第三個孩子——我的弟弟,他降生于天土上面,他紅嫩的皮膚閃閃發(fā)光,是土讓他看起來生動無比!
“真是個男孩!”父親說!姑姑笑得更加燦爛。
我終于明白了天土的用處。
我,我的妹妹、弟弟;我的父母與祖先都降臨在上面,并且這些土還會睡在身下一段時日,直到能夠坐起來、站起來,它才悄然退到角落。這是一個風(fēng)俗,也成為了一個儀式。許許多多人都是從這沙土上站起來的,走向自己的生命。
生于斯,歿于斯,土是我們永遠(yuǎn)的家園,先人是睿智的,用盛載著無數(shù)祈福與靈性的土養(yǎng)育親近的人,生即永恒,有著某種神性預(yù)示。
在弟弟的第一聲啼哭完結(jié)之后,我覺得一陣風(fēng)刮過,似乎有什么飛進(jìn)了我的眼里,我聲嘶力竭地哭起來。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我,我說我被沙子迷了眼睛,“是那里的沙子!”我指著火炕上已焐熱了的一堆綿綿沙土,母親眼含熱淚,姑姑和父親給我吹了半天,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那個時刻,我知道:我就是一粒沙,是自己眼里的沙,從天土上衍生出的一粒沙。
責(zé)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