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紅衛(wèi)兵標志性人物宋彬彬就文革中的言行向母校師生道歉,引發(fā)輿論振蕩之余,應該引起我們對道歉本身以及它的社會、道德作用的思考。道歉并不只是說一句“對不起”,社會學、心理學和法學討論“道歉”的取向雖不盡相同,但都強調(diào),道歉者必須說清自己過錯行為的責任,并無條件地承擔這個責任。
道歉研究在指明個人責任的同時,也兼及其他的方面。例如,法學家John C. Kleefeld引用心理語言學家Steven J. Scher和John M. Darley的研究對道歉作了著名的4R定義:悔意、責任、決心和補償。心理學家Janet Bavelas指出,為傷害性過失行為道歉,悔意與責任是最重要的,道歉必須承認自己是傷害行為的行使人,也必須詳細說清行為的經(jīng)過和性質(zhì)。
嚴重傷害別人的過失行為是一個人從文明道德秩序當中的自我放逐,道歉是他鄭重要求回到所有社會成員同等尊重的道德秩序中來。社會學家Nicolas Tavuchis指出,道歉是社會和諧和道德社會所必不可少的,道歉不只是個人表示感情或心意,而且是起社會、道德作用的“言語行為”。道歉的根本作用不只是讓道歉人獲得良心安寧或紓解罪感,道歉的作用是“維護和修復被破壞的社會關系,讓過錯者重新在社會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美國心理學家Gary Chapman說,“當?shù)狼赋蔀橐环N生活方式的時候,人類關系會很健康。”
道歉必須有的悔意和責任承擔都是通過言語來表達的。道歉是否被認可、接受,取決于道歉者是否有真誠的悔意和真正承擔了責任。這兩個“真”都是一種言語效果,是受害者或公眾對道歉言語的解讀所作的評判,是看法和感覺,而不是確實無疑的“事實”。因此,對待具體的道歉總是會有分歧和爭議。
人們用“真誠”來衡量道歉的悔意,是因為“真誠”被普遍視為一種“美德”。但是,現(xiàn)代心理學、心理分析理論和文學理論告訴我們,“真誠”是一種構(gòu)建而不是直觀現(xiàn)象,正如已故美國文學理論家,哈佛大學教授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在《真誠與真實》一書中指出的,“真誠”與“真實”是不同的。就在我們把真誠視為一種德行,并用它來評價道歉時,我們應該知道,今天的真誠并不能減輕昨天罪行的嚴重性。這是因為,過去的罪行有它自己的“真實”性質(zhì),它并不會因悔罪是否真誠而有所改變。
如果你受過某人很大的傷害,而只是你一個人在評判他對你表示的悔意,那么,由于你對他的深度反感,不管他如何表示悔意,你都可能覺得他不真誠。但是,只要他是公開地表示悔意,作出評判就不只是你一人,而且也是廣大的公眾。在一個公共說理起作用的理性社會里,公眾能夠?qū)谝馐欠裾嬲\作出相對公允的評判,他們識別真假悔意或道歉,主要也是從言語來看道歉者是否逃避自己的責任。例如,“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就是一個假道歉。道歉者只是說自己不幸讓你有了委屈的感覺,并沒有承認自己做錯了什么,“委屈”也許是你自己太敏感、多心、偏執(zhí)的緣故,并不是道歉者真的有什么必須擔負的責任。利用道歉來作某種解釋和表白,以此反駁和消除別人對自己的批評,也是一種常見的逃避責任方式。宋彬彬表示道歉的《我的道歉和感謝》中有許多這樣的解釋和表白,因此被認為是缺乏誠意,不是真的在道歉。
在道歉中承擔責任,需要對過錯與罪責的性質(zhì)有所認識,這是道歉中最難的部分。例如,宋彬彬在為自己文革行為道歉時應該告知世人她是在為什么道歉,是為普通性質(zhì)的“錯誤”呢?還是為參與某種邪惡而必須承擔自己的一份“罪過”?如果是“罪”而不是“錯”,那么,她為之承擔一份罪責的罪惡又是什么?如果沒有認識到或不愿觸及罪過行為的本質(zhì),那么責任便不明確,道歉不管是否真誠也都沒有意義。她不能清楚地說明自己承擔的責任有兩個可能,一是她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認識,二是就算認識到了,由于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也不能說出來。在這種情況下,評估她的道歉只能局限于悔意是否真誠,而無法向真實責任進一步深入。
道歉的悔意越真誠,承擔的責任越明確,道歉就越有效,受害者和公眾也就越能接受道歉,并對道歉者予以寬恕和原諒。但是,即使是對真誠的道歉,寬恕也不是一種道德義務,而是一種善意的禮物。在道歉和寬恕之間起調(diào)解作用的是“同情”(感同身受)。真誠的悔過釋放出人的心靈痛苦和煎熬,這會觸發(fā)他人的同情,并因此予以原諒和寬恕。過錯者的悔意中包含了罪感、難過、悔恨等感覺,即使在得到原諒和寬恕后,也可能不會消除。這并不奇怪,因為原諒與自我原諒本來就不是同一件事情。
(作者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