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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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谷學派宗主李光炘詩集手稿考訂——黃葆年手定孤本《群玉山房詩集》鑒定記
彭令
(中國太平洋學會 學術(shù)研究工作委員會,北京 100037)
太古學派手稿十分罕見,對新發(fā)現(xiàn)的太谷學派南宗宗主李光炘《群玉山房詩集》黃葆年手定稿本進行考訂,可以促進太古學派的深入研究。
太古學派;李光炘;黃葆年;孤本;考訂
太谷學派又稱太谷教、崆峒教、大成教、泰州教、新泰州學派。學派中泰州人甚多,集大成者黃葆年及助其講學者蔣文田均泰州人。柳詒徵稱之為新泰州學派,并作《新泰州學案》,以為累朝諸儒學案之殿。太谷學派創(chuàng)始人周轂(?—1832年),清代學者、宗教領(lǐng)袖,字星垣,一字太谷,自號空同子,安徽石埭人。周轂一生四處求師訪道,足跡幾乎踏遍海內(nèi)。道光至咸豐年間,他公開宣稱繼承明代李兆恩“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學說,提出“心息相依,始為大成”,并創(chuàng)立了宗教意味很濃的民間秘密社團——大成教,定點于揚州,聚眾講學,擴大影響。因為周轂字太谷,因而這一宗教學術(shù)群體被人稱為“太谷學派”。清道光間周轂至揚州講學傳道,他去世前囑弟子李光炘“傳道于南”,張積中“還道于北”。張積中于咸豐七年(1857年)北徙至山東肥城黃崖山傳道,并創(chuàng)立集管、教、養(yǎng)、衛(wèi)于一體的村社組織,從學者數(shù)千人,稱為“北宗”,同治五年(1866年)遭清廷剿滅,釀成震驚全國的“黃崖教案”。李光炘于同治二年(1863年)在宜陵建龍川草堂,開門授徒,人稱“南宗”,黃崖教案后避禍至泰州等地講學。李光炘有教無類,弟子上至達官,下及婦女,高足弟子有黃葆年、謝逢源、蔣文田、劉鶚、高爾庚等人,后指定蔣文田繼承北宗,黃葆年繼承南宗。光緒十一年(1885年),李光炘病逝于泰州。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黃葆年在蘇州十全街建歸群草堂,聚徒講學,蔣文田也前往相助,南北合宗。黃葆年門人極多,有名姓可傳者近二百人,包括下層群眾在內(nèi)則近萬人,稱為“黃門”。黃葆年去世后,李泰階、黃壽彭相繼主持講席。新泰州學派主要在蘇州活動,50年代初期解體。但直至80年代,泰州、蘇州仍有少數(shù)信徒活動。新泰州學派以宋學為宗,但常別立新解,諸如“宋儒談‘理’,吾談‘欲’;宋儒談‘性’,我談‘情’”;“天之賦我曰‘命’,父母賦我曰‘身’,合德曰‘性’”;“無惡于志則中矣,無惡于人則庸矣”。又不為門戶所限,援引釋道的某些說法,且賦予佛教的“心息相依”“轉(zhuǎn)識成智”以“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的含義,使之成為“圣功”之學。新泰州學派還強調(diào)仁民愛眾、養(yǎng)教結(jié)合,并進行烏托邦式的試驗,這在我國學術(shù)史上甚為罕見。周太谷傳道,喜談先天象數(shù)、陰陽怪異,并且重視儀式,有一定宗教傾向。至黃葆年、蔣文田,已專談心性,純?nèi)肴逭哒?。但因黃崖教案的影響,新泰州學派強調(diào)口耳相授,很少刊布著作。
關(guān)于太谷學派的神秘性,1908年,近代著名學者劉師培在日本東京《衡報》上發(fā)表的《論共產(chǎn)制易行于中國》一文中,提到:“又江蘇泰州,當咸同時有李晴峰者(筆者按:李光炘字晴峰),承陽明、心齋之緒余,別立教宗,至為隱秘?!?926年,章士釗在《孤桐雜記》中對太谷學派南宗的情況加以記述:“光緒年間,有泰州人李晴川(筆者按:即李光炘),云是教主,年八十余,曾有人迎至京師說教,后李化去。傳者黃姓(筆者按:即黃葆年),聞黃近亦死矣,而教仍有力江湖間,門戶甚謹,非嚴介不得入云?!盵1]406?407范文瀾曾這樣描述太谷學派之狀況:“咸豐同治(光緒)間,泰州人李晴峰闡明舊傳,增人反滿宗旨,秘密講授,有子弟數(shù)百人,散布長江南北,兩江總督沈葆楨下令拿捕,李晴峰急毀所著書,泰州學派亡?!盵2]751有研究者指出,太古學派有“圣圣心法,口口相傳之秘”[3]568?!疤葘W派作為一個近代民間儒學流派,走了一條宗教化、政治化的道路。其民間宗教的特征十分明顯,神秘主義的色彩異常濃厚”[4]161。有學者介紹:“由于太古學派傳道方式和學術(shù)體系較為詭秘,宗教神秘色彩相對濃厚,也產(chǎn)生諸多負面影響,使得周太谷被視為‘術(shù)士’,太谷學派也被當做‘邪教’?!盵5]261
劉蕙孫說:“黃崖教案以后,龍川先生李光炘就成了匪黨,不能公開講學,轉(zhuǎn)為地下?!盵6]揚州圖書館劉向東先生認為:“太谷學派主張遵循‘述而不作’的做法,主要教義口口相傳,傳世文字資料極為少見,因此太谷學派在世人心里留下非常神秘的色彩?!盵7]
近見舊寫本《群玉山房詩集》(以下簡稱《詩集》)三卷,紙本,線裝一冊,經(jīng)筆者考訂,此本乃清末具有重要學術(shù)和社會影響的太古學派南宗領(lǐng)袖李光炘詩集黃葆年手定稿本(孤本)。是為有關(guān)太古學派遺書研究的重要著作,考訂依據(jù)條陳如下。
筆者推斷,“群玉山房”應(yīng)該是作者書齋名或室號。經(jīng)查檢,明清兩代學者名人中,傳世或不傳世的,室名群玉山房者有多人,清季有太谷學派南宗領(lǐng)袖李光炘。然僅依據(jù)“群玉山房”尚不能確定該《詩集》為李光炘所著。
細審該《詩集》內(nèi)有《和石琴自題七律四首》《戊戌之秋與石琴游焦山得詩二首》與《舟過小孤山下與石琴菊畦共酌感而賦此》等。張積中出生年不詳,卒于清同治五年(1866年),字子中,號石琴,為太谷學派北宗領(lǐng)袖。既與張積中關(guān)系如此稔熟,吟此詩者亦當為太谷學派中人。再審此《詩集》,第八葉后半頁倒數(shù)第三行,詩標題《戊申九月登滕王閣》。查檢清人謝逢源編《龍川李夫子年譜》(以下簡稱《年譜》)有“(道光)二十八年戊申四十一歲……九月登滕王閣”條[8]241?242。謝逢源為李光炘門人,依據(jù)此條,基本可以確定該《詩集》作者為清人李光炘。又該《詩集》第十二葉前半頁第六行,詩題《甲寅初春感懷》,下注“時避亂居艾菱湖”,此注與《年譜》之“(咸豐)四年甲寅四十七歲,春避亂居艾陵湖”[8]248條相合?!傲狻迸c“陵”系通假字。這更加確定了詩集的作者即為李光炘。
據(jù)張進《李光炘與太谷學派南宗研究》一書介紹,李光炘生于清嘉慶十三年(1808年),卒于光緒十一年(1885年),又名李炘,字晴峰,號平山,江蘇儀征人。李光炘道號子炘,又號群玉山人、甘草山人,晚號龍川山人,后人尊其為龍川夫子。太古學派北宗弟子尊稱其為龍川三夫子,太古學派三傳的歸群弟子則尊稱其為龍川太夫子[5]。李光炘一生致力于“傳道于南”,成為太古學派傳承中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性人物?!袄铨埓ǖ囊簧饕灾v學為手段來起纘太古學派道統(tǒng)。他為太古學派在黃崖教案后,能不絕如縷,發(fā)揚光大,作出了卓絕的貢獻”[9]。還有學者這樣介紹:“周太古死后,張積中北上山東,在黃崖上開拓出一片事業(yè),被稱為學派北宗,終被清廷鎮(zhèn)壓。李光炘則在南方傳道,被稱為學派南宗。李氏之傳道,一秉周太谷的精神,不避俚俗,會通三教,并被其后學奉為圣人?!盵4]22由此可見,張積中系太古學派北宗宗主,無疑,李光炘更是當之無愧的南宗宗主。
太谷后學更有神化李光炘的記述:“師知為虎,乃拱手曰:‘道友,旅人行倦矣。愿假一宿,詰朝當去,幸毋下逐客令也。’虎諦視良久,長嘯一聲,曳尾而去,山谷皆鳴?!盵8]239從此處亦可見太谷學派濃厚的神秘色彩。李光炘緣何室名“群玉山房”,群玉山傳說為西王母所居處,《穆天子傳》卷二:“天子北征,東還,乃循黑水。癸巳,至于群玉之山?!崩罟鉃宰栽疲骸叭河裆绞抢錾剑瑒e名乃仙山,交界西王母所居之地,內(nèi)是瑤池?!盵10]42李光炘以群玉山房為室名齋號,也反映出太谷學派的仙道取向。
陳三立曾這樣記載李光炘:“李先生者,儀征人,所傳道術(shù)莫窺其涯矣,徒黨服其數(shù),深盛?!盵11]233劉鶚在《老殘游記續(xù)集》中也借老殘之口,評論李光炘等太谷學派中人,“據(jù)說絕非尋常煉氣士蹊徑,學問都極淵博的。也不拘于專言道教,于儒教佛教,亦都精通”[12]162。劉鶚系李氏門人,生于清咸豐七年(1857年),卒于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其所著《老殘游記》備受世人贊譽,是晚清四大諷刺小說之一。光緒八年(1882年),劉鶚入太谷學派,李光炘授記其“超賢入圣”,劉氏入門后自刻一方“如來最小弟子”圖章。劉鶚后終生致力于實現(xiàn)太谷學派“教養(yǎng)天下”的目的,太谷學派的思想可以說是劉鶚的精神支柱。其時太谷學派門人中,另有黃葆年、毛慶蕃、蔣文田與程紹周等名士名人,應(yīng)可謂群賢云集。
關(guān)于李光炘所著詩集,有學者曾說:“《歸群寶笈目錄》中載有《龍川先生詩集二卷》,而無《群玉山房詩抄》和《群玉山房詩續(xù)》?!度河裆椒吭姵泛汀度河裆椒吭娎m(xù)》是否即《龍川先生詩集》二卷,待考?!盵13]《李光炘與太古學派南宗研究》一書的作者張進先生,經(jīng)過比對后,指出《群玉山房詩抄》和《群玉山房詩續(xù)》即是二卷本的《龍川先生詩集》。筆者經(jīng)過查考,發(fā)現(xiàn)迄今為止,此部清代寫本的三卷本《群玉山房詩集》,未收入公私藏目或研究文章,由此,我們可以肯定,該三卷本《群玉山房詩集》,為現(xiàn)當代之太古學派后人與研究者均未曾知見過的孤本。
同時,網(wǎng)絡(luò)文學、網(wǎng)絡(luò)游戲等過去網(wǎng)絡(luò)出版服務(wù)中的缺項和短板,近來年正在興起,盛世閱讀網(wǎng)、迅游等原創(chuàng)網(wǎng)絡(luò)文學網(wǎng)絡(luò)和游戲公司的崛起,對完善重慶數(shù)字出版的產(chǎn)業(yè)鏈,構(gòu)建重慶數(shù)字出版生態(tài)圈有積極的作用。
《詩集》作者是李光炘既已明確,然觀其字跡,與傳世的李氏真跡比對,卻并非作者本人手跡。筆者反復翻閱此書,卻未在此《詩集》中發(fā)現(xiàn)任何蹤跡。筆者在《龍川李夫子年譜》中發(fā)現(xiàn)這樣一條:“(光緒)九年癸未(李光炘)七十六歲……十月,師(李光炘)命建安刪書,存二十七篇;命錫朋刪詩,存八十一篇。”“建安”即陳士毅(字建安),其生平待考。行文中的“錫朋”即黃葆年。李光炘曾這樣評價陳士毅與黃葆年:“吾門有建安,則子弟日親;有錫朋,則講學益明”[8]298。
細數(shù)此本《詩集》中之詩作,七言律詩30首、五言律詩23首與七言古詩28首,恰好81首,與《年譜》所記吻合。再行查閱黃葆年的真跡,從字體、運筆筆勢、筆鋒等方面逐一比對,可以確定此冊為黃葆年手跡無疑,故此本必為《年譜》中所記“錫朋刪詩,存八十一篇”之手稿。其實這“存八十一篇”,應(yīng)該也是有仙道取向的,如眾所周知的古典名著《西游記》一書中,唐僧師徒就在經(jīng)歷八十一難后修成正果、功德圓滿。也許,在李光炘與黃葆年看來,此部“存八十一篇”的《群玉山房詩集》手稿無疑是最圓滿的李氏詩集。
另外,該稿本首葉前半頁第五行第七字“材”,為刪定者貼小紙片重寫;后半頁第五行倒數(shù)第六字“間”,刪定者用小紙片重寫;第六葉前半頁,第三行刪定者用小紙片粘貼隱去約六個字;第二十一葉前半頁,第六行最末之“詢”字,刪定者用小紙片重寫。上列各處,均有小紙片浮簽修改或貼改。由此可見刪定者對該稿本的恭敬認真,不敢輕易在其上涂改。在黃葆年眼里,李光炘顯系“仁及萬物”的當世圣人和堪為千古師表的人世楷模[4]124。從該《詩集》手稿中,黃葆年用浮簽認真修正自己手書的某些小筆誤或微略潦草之字跡,亦可重現(xiàn)黃氏對其師李光炘詩集存稿的慎重之意與尊重之情。這也是門人黃葆年刪定老師李光炘詩作應(yīng)持的態(tài)度與作風。
有研究者這樣介紹黃葆年:“黃崖慘案后,轟轟烈烈的黃崖教已成昔日黃花,黃崖孑遺已成星散之勢,無復作為一個團體開展活動。李光炘在南方顛沛流離,苦撐講學,圖謀學派恢復,終亦回天無力。南北兩宗同陷逆境。太谷學派在南方的發(fā)展畢竟保存了學派的元氣,為學派以后的復興準備了基礎(chǔ)。李光炘臨終遺命:‘數(shù)定錫朋明年當赴山左,承嗣北宗。將來道運之興,由北而南,南隱北顯,自古而然?!S葆年不負師命,承擔起南北合宗的重任,終使學派起死回生,金聲復振?!盵4]30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黃葆年辭官,促成太谷學派南北合宗,在蘇州十全街創(chuàng)辦歸群草堂,聚眾講學,影響很大,成為太谷學派三傳之領(lǐng)袖[5]335。“至1924年病逝,黃葆年前后主持歸群草堂共計二十二年,在黃葆年執(zhí)掌期間,經(jīng)過太谷學派同仁的共同努力,太谷學派的組織和規(guī)模一度達到全盛,‘葆年捐棄術(shù)數(shù),務(wù)為儒雅,風裁簡亢同,遠近競趨問業(yè),有移家相就者……為東南之望者達三十年。’因此,黃葆年時期的太谷學派亦被稱為‘黃門’,散居海內(nèi)的黃門弟子多達萬余人”[5]220。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黃葆年以其學識與才能,確立了其成為繼周太谷、張積中與李光炘后,太古學派南北合宗總宗主地位。
陳三立曾聘請黃葆年的弟子王伯沆為西席,教授衡恪、寅恪諸子。陳氏對黃葆年亦頗欽佩,時有贊語。馬一浮謂(黃葆年):“海陵黃錫朋先生善為教,弟子逾千人……受其教育,輒有以自異于前,鄉(xiāng)黨稱孝悌焉?!盵14]1092由此可見,馬一浮對黃葆年十分敬仰。有研究者這樣評價黃葆年的學術(shù)地位:“一般人想不到,受他們景仰的大學者王伯沆先生之學術(shù)思想,淵源于隱沒于民間的太谷學派。則太谷學派的(黃葆年)歸群草堂之保存,弘揚之古國文化恰與東南大學不謀而同,甚至可說風機在先?!盵4]84太谷學派南北合宗后,黃葆年的領(lǐng)袖地位是名副其實的。關(guān)于黃葆年與《老殘游記》作者劉鶚的交往,有研究者指出:“黃氏(葆年)對劉鶚之才是佩服的,對劉鶚之德則直言不諱,痛下針砭。謂劉氏耽于‘宮室妻妾玩好之供’,則至道終不可得。然而正是黃葆年的這封信,引出劉鶚著名的‘教養(yǎng)天下’和‘二巳傳道’說”。[4]101對于確立黃葆年太谷學派領(lǐng)袖地位的愚園雅集,劉鶚有《題〈愚園雅集圖〉撫本后并序》記述,此文系極其重要的太谷學派史料,特全文移錄如下:
泰山頹,梁木壞,龍川夫子上升于丙戌之冬;三年心喪畢闋,弟子東西南北,飄泊于天各一方,歷十有七年。歲在壬寅,黃先生希平由山東解組至海陵而與蔣先生子明會。相攜來滬上。予亦因事至自北京。程子紹周聞兩先生聿至,自杭州來迓。毛實君適總理江南制造局事;為東道主人焉。邇時同學之來會者,凡十余人。毛公曰:“自夫子去后,同人之聚,未有若今日之盛者也;于是假愚公之園,為盡日之歡。”午飯方畢,散步園林,各適其適。吹笛于小亭之上者,楊子蔚霞。過三折橋負手聽者,程子心泉也。蔣先生取伯牙之琴,奏水仙之操。傍坐靜聽者,徐君月樓也。侍立蔣先生后者,王子仲和,焚香者,蔣子元亮也。黃先生方據(jù)大石坐;毛公實君恭敬啟請曰:“不聞先生至德要道久矣;請宣海潮之音,震我聾聵?!眻?zhí)拂侍立者江子月三,抱卷者毛子子遜也。立毛公之側(cè)而聽道者,毛子勉初、劉子子纘也。家兄味青與謝君平原,契闊良久,對坐樹之石,敘離衷也。江君子若坐溪水之南,昂首長吟,聲出金石。吟日:“溪水清清兮,蓮花之馨兮,周茂叔所好也,適以契吾心兮?!崩钭悠綄O釣于溪水之北。達子粹伯倚石而觀之。溪之上有枇杷一樹,金丸累累然。程紹周曰:“此佳果也,可采可食?!痹畼涠≌?,汪子仲衡;捧盂承之者,程子定齋也。園之西有竹林焉,不知其若干畝也。主人以為未足,植新篁而補之。予適任斯役;揮鋤筑之,擁土栽之。助予培土者,黃子仲素也。竹園之東有茶灶,方煮茗者,王子位中也。居園之中為廣軒數(shù)楹。軒之中立長幾一。軒之西有朱欄焉。欄外石參差立素心之蘭;群花怒發(fā),清芳襲人。憑欄對花凝睇者,朱君蓮峰也。對花側(cè)其首,若聽琴,若有所構(gòu)思者,趙君明湖也。飼鶴竹籬之間者顏子信甫,掃徑者卞子子沐也。諸君四薌顧而樂之曰“如此雅集,不可以無圖。”遂據(jù)東軒長幾,奮筆急寫。但聞稷稷如春蠶食葉之聲。為之振紙研墨者,諸子光和也。不食時頃而圖成;黃先生為之序,傳其神也。同時諸人,皆有題詠。卷存歸群草堂。遲一年,予屬胡子仲尹圖一副本,不敢僭作后序,記其事也。俾后之人有所考焉。重綴以詩曰:愚公園,愚公谷,黃山之南蔣山北。有青青萬幸竹?,幥馘\瑟張高秋,玉液金泥應(yīng)丹篆。仙人如麻顏如玉。朝看素女采玄芝,夕覽青童薦黃菊。峽蝶圖中夢可尋,希夷榻上書堪讀。愚公園,極樂國!?①
至此,我們可以斷定,此《群玉山房詩集》系清代太古學派南北合宗總宗主(即領(lǐng)袖)黃葆年,于光緒九年(1883年),刪定其師太谷學派“南宗”李光炘詩集之黃氏親筆手稿。故此稿本《群玉山房詩集》完全應(yīng)該為太谷學派宗主著作、宗主手稿之集大成者,既是太谷學派的宗主(南宗宗主李光炘)著作,又是太谷學派宗主(南北合宗之總宗主黃葆年)手稿。無疑是太谷學派文獻至寶,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珍。
筆者將此稿本《群玉山房詩集》與抄本《群玉山房詩鈔》《群玉山房詩鈔續(xù)集》(兩種影印本)??北葘ΑC黠@的差異就是,所收篇幅差異顯著,稿本《群玉山房詩集》存李光炘詩作僅81篇,而據(jù)統(tǒng)計,抄本《群玉山房詩鈔》抄李光炘詩作108篇、《群玉山房詩鈔續(xù)集》錄李氏詩作128篇,共計236篇;黃葆年刪定稿本與抄本篇數(shù),竟相差155篇,刪定稿本純就篇幅而言,約為抄本的三分之一。
稿本《群玉山房詩集》中的詩作文字比抄本《群玉山房詩鈔》《群玉山房詩鈔續(xù)集》精善。據(jù)《年譜》可知,黃葆年手定此《群玉山房詩集》之時,李光炘仍在世,故此部稿本,必得作者李光炘審閱;顯然,李氏高足黃葆年手定的該稿本,非其他抄本可比。其精善之處,隨手舉三例如下。
其一,影印抄本《群玉山房詩鈔續(xù)集》(總第一一四頁)之《杏花》詩:“又是春風二月天,相看還在小樓前。行來西子湖邊路,望斷東家墻里煙。天上不傳閬苑種,人間誰作酒家緣。山夫子親培植,秾李夭桃總讓先。”[15]114檢稿本《群玉山房詩集》首葉后半頁也有此《杏花》詩作,最后一句為:“尼山夫子親培植,秾李夭桃總讓先”?!澳嵘椒蜃印奔粗缚追蜃印?芍?,抄本最后一句詩,被抄手遺落一“尼”字,顯然讀不通了。
其二,影印抄本《群玉山房詩鈔續(xù)集》(總第一三一頁)之《西湖吊古》詩為:“長堤楊柳兩行疏,遺愛猶思白與蘇。南渡樓臺成畫本,西泠松柏半坵墟。金牌十二忠魂冷,鐵弩三千王氣孤。惟有六橋依舊好,教人還識古西湖?!盵15]131稿本第三葉前半頁也有此《西湖吊古》詩,第二句卻為“南渡樓臺成畫本,西陵松柏半邱墟?!背局械摹拔縻觥薄皥w墟”,稿本中卻分別為“西陵”“邱墟”,“泠”與“陵”“坵”與“邱”均系通假字。
其三,影印抄本《群玉山房詩鈔續(xù)集》(總第一三九頁)之《題維摩經(jīng)后》詩中有:“水長天月滿空空,洞洞無窮妙里元機”之句,前后不對仗,念不通。檢稿本第二十葉后半頁也有此《題維摩經(jīng)后》,此句為“水長天月滿空空,洞洞無窮妙妙里……”鈔本中脫一“妙”字。稿本中“元”字明確為“玄”(缺末筆避諱)。有一“妙”字,此詩就對仗工整,通順可讀,若未見此稿本,此詩則令人不解。
從上述三例可知,此稿本對于??爆F(xiàn)存諸抄本,具有重要學術(shù)研究價值。
此部《群玉山房詩集》手稿中,尚至少明確保存有詩作者李光炘(南宗)與被清廷官府指控為“擾民禍亂、勾結(jié)匪徒、頑冥不化”[5]172的北宗宗主張積中(號石琴)交往唱和的詩作8篇。北宗領(lǐng)袖張積中,江蘇儀征人。自咸豐七年(1857年)起,張積中北遷山東長清、肥城間的黃崖山傳道,聚門弟子耕讀避兵,并經(jīng)營商業(yè),以給群眾生計?!巴嗡哪辏?865年),山東濰縣民王小花徒居黃崖案(彭令按:“案”字誤,當為“山”字),次年益都冀宗華謀反作亂案,牽涉到張積中。同治五年(1866年),捻軍途經(jīng)山東臨清等地,謠傳張積中準備黃崖寨發(fā)動叛亂。山東布政使丁寶楨派人進山寨調(diào)查,但是隨行馬弁一人為山寨方面誤殺。山東巡撫閻敬銘接報后,命張積中之子張紹陵陪其父赴濟南辯白,但被張積中拒絕。十月,閻敬銘、丁寶楨親率大軍,向黃崖寨進剿。十一月初,清軍攻破山寨,張積中全家及太谷學派北宗弟子數(shù)百人自焚而死,黃崖山附近居民數(shù)千人亦遭殺戮,史稱‘黃崖教案’?!盵5]336有學者認為,中國近代諸多學案中,最為慘烈和影響最大的,當屬此黃崖教案。
這8首作者李光炘與“叛賊”張石琴交往的詩作,見該稿本第六葉后半頁倒數(shù)第二行起,有《和石琴自題七律四首》;第七葉后半頁倒三行起,有《題石琴詩后》;第十四葉前半頁倒二行起,有《舟過小孤山下與石琴菊畦共酌感而賦此》;第十五葉前半頁倒三行起,有《戊戌之秋與石琴游焦山得詩二首》。自清同治五年(1866年)黃崖教案直至清亡,清廷一直認定張積中“謀反”,而此光緒九年(1883年)刪定的手稿本,卻還保留著與“叛賊”張積中的“和詩”“題詩”“共酌感而賦此”及同“游焦山”等深交摯交的鮮明“罪證”。因此,作者李光炘與刪定并書寫者黃葆年兩位宗主,未在該稿本上署名,更未鈐印,也就情有可原了。
唐李觀《項籍故里碑銘序》中有“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崩罟鉃栽虒S葆年:“得友者昌,失友者亡?!盵16]546這也可以說是太谷學派同仁為人處世的一種理念。李光炘與張積中既是表兄弟(張為李的表兄),又是太谷學派同道(一南一北兩宗主),更是好朋友;在黃葆年眼里,張積中、李光炘弟道、友道、師道古今無兩,并把他倆看成傳承、復興儒家之道,為蒼生造福的神圣人物。
從此部稿本看,筆者以為,李光炘與黃葆年應(yīng)該都有相同的堅定想法,即在此部81首詩作存稿《群玉山房詩集》中,北宗朋友張石琴無論犯有多大的“反叛罪行”,作者南宗李龍川與其交往的詩作是斷然不能全部刪去的,該《詩集》中不能“失去”這位朋友;不但不能刪去,而且必須保留一定的份量(近十分之一)。若深入思索,筆者分明覺得,南宗李光炘及其門人黃葆年以《群玉山房詩集》存詩81篇,卻大膽保留與張石琴交往唱和的詩作8篇,近占整部刪定《詩集》篇幅的十分之一;這是以一種隱晦的形式,在為北宗張積中鳴冤,為太谷學派之黃崖教案叫屈。有研究者也有類似看法:“他們(筆者按:指太谷學派中人)認為(黃崖教案)是冤案,還以各種方式謀求清政府能為其平反昭雪?!盵4]21
前文提及,查檢抄本《群玉山房詩鈔》與《群玉山房詩鈔續(xù)集》兩種影印本,可知李光炘傳世詩作236篇,為何張積中教案(即黃崖教案)17年后的光緒九年(1883年),李光炘卻命黃葆年刪詩僅存81篇呢?難道就有突出與北宗張積中交往唱和的詩作之深意嗎?這仍將有待太谷學派研究者認真比對此《群玉山房詩集》手稿與《群玉山房詩鈔》《群玉山房詩鈔續(xù)集》抄本后,再作深入研究。
此部黃葆年刪定李光炘詩作手稿《群玉山房詩集》,是唯一一部作者(太谷學派南宗宗主李龍川)親自審閱定稿的自著詩集。李氏身后傳世的《群玉山房詩鈔》《群玉山房詩鈔續(xù)集》與《龍川先生詩集》,皆是他人輯錄,略缺作者本人意愿。該部《群玉山房詩集》黃氏手稿,無疑是最能反映出太谷學派圣人——作者李光炘欲留傳后世之學派精神、思想與信仰、追求精華之詩集,對于進一步研究太谷學派,特別是對于深入研究太谷學派南宗與李光炘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文獻價值和意義。
傅璇琮先生指出:“王國維《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現(xiàn)之學問》一文,謂‘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逐列舉殷墟甲骨文字、敦煌簡牘等‘二三十年發(fā)見之材料并學者研究之成果’。陳寅恪又專就敦煌發(fā)見的材料立說,以為:‘一時代之學術(shù),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究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shù)之新潮流’。陳寅恪總結(jié)王國維的學術(shù)成就與治學方法,即將‘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遺文互相釋證’列為首位。兩位學者都主張發(fā)掘新材料,運用于研究中去,就能在各自領(lǐng)域作出新的開拓?!盵17]該部太谷學派兩代宗主共同參與、刪定的《詩集》手稿孤本之發(fā)現(xiàn),必將推動太谷學派研究的繼續(xù)發(fā)展,促進其研究成果不斷更新、進步。
太古學派有“圣圣心法,口口相傳之秘”傳統(tǒng),因黃崖教案的影響,更是“強調(diào)口耳相授”;又因其“至為隱秘”(劉師培語),再有范文瀾先生“李晴峰(筆者按:光炘字晴峰)急毀所著書,泰州學派亡”之說;查檢《歸群寶笈目錄》《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清人別集總目》與《江蘇藝文志》等書目參考資料后,可知,南宗宗主李光炘傳世的與太古學派相關(guān)的手稿,罕有收藏;而太谷學派南北合宗總宗主黃葆年傳世之與該學派明顯相關(guān)著作手稿,公私藏目暫都未見著錄,僅此《群玉山房詩集》黃氏手稿孤本存世。
前文已提及,有研究者指出“太谷學派主張遵循‘述而不作’的做法,主要教義口口相傳,傳世文字資料極為少見”。此部《群玉山房詩集》僅作為太谷學派南宗宗主李光炘著作清代寫本,就已極其寶貴,可遇難求。更何況,此部寫本還是太谷學派南北合宗總宗主黃葆年在其師李光炘指導下刪定李氏詩集的親筆手稿,兩大宗主合作之物,可謂雙璧。張積中認為太谷學派“圣功”與佛道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圣功之所以大者,為從人事上修也。明知為火炕而出入其中卻不燒一根毫毛,如此干干凈凈,二氏之學則畏火炕而避之矣?!盵18]79?80
太谷學派南北合宗總宗主黃葆年親筆書寫的南宗宗主李光炘所作,記載作者李氏與北宗宗主張積中交往之詩作8篇,無疑是證明太谷學派中人認定黃崖教案是冤案,不避風險,冒死以各種方式謀求清政府能為其平反昭雪的重要歷史文物;該黃葆年手稿,無疑更是曠世難求的太谷學派圣人圣著圣物。在中華文化史上,特別是在中國近現(xiàn)代學派思想與宗教研究史上,該部《群玉山房詩集》手稿,無疑應(yīng)屬于極品、絕品,系手稿本中的奇珍異寶。
①見劉蕙孫標注《鐵云詩存》(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20至22頁)。劉蕙孫文后注三:“詩序中所述諸人,稱先生稱公稱君者,除徐月樓外,均龍川弟子。蔚青伯祖是否龍川弟子不詳。稱子者均歸群弟子,并多龍川弟子子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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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小兵〕
彭令(1970―),男,山西平遙人,中國太平洋學會學術(shù)研究工作委員會委員、特約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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