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梅
(安徽省圖書館,安徽 合肥 230001)
鮑廷博(1728—1814),字以文,號淥飲,又號得閑居士,晚號通介叟。祖籍安徽歙縣長塘,隨父鮑思詡居杭州,后定居桐鄉(xiāng)縣青鎮(zhèn)(今烏鎮(zhèn))楊樹灣。其著述署題“歙西長塘鮑氏”、“歙鮑氏”。鮑廷博平生喜藏書刻書,致力校刊《知不足齋叢書》,博采眾長,廣搜遺編,終成書30集,收子目207種781卷。鮑廷博也因之于清嘉慶十八年(1813)賜授舉人,時年86歲。
鮑氏工詩,因題夕陽詩二十韻而得“鮑夕陽”之雅稱,著有詩集 《花韻軒詠物詩存》(以下簡稱《詩存》)一卷、文集《知不足齋隨筆》二卷,此二書皆因鮑氏晚年生活窘困,無力付梓,終未得刊布,均以抄本存世。《詩存》抄本別藏三館,《知不足齋隨筆》抄本今藏北京大圖書館。據(jù)光緒《桐鄉(xiāng)縣志·藝文志》,鮑氏另著有《花韻軒遺稿》一書,惜散佚不存,其他文獻(xiàn)中也未見記載,不知是否為后人拾遺編次所錄,待考。
鮑廷博一生與書為伴,“借書、購書、藏書、獻(xiàn)書、抄書、校書、刻書,聲達(dá)于朝廷,有功于學(xué)林,名垂于后世,是終其一生將自己的全部家財和心血奉獻(xiàn)給書籍事業(yè)的可敬學(xué)者”[1],然而他唯一的傳世詩作卻未及刊行。翁廣平《鮑淥飲傳》記:“所著述有數(shù)種毀于火,今所存者《花韻軒小稿》二卷、《詠物詩》一卷,皆晚年記憶出者?!盵2]《詩存》又名《花韻軒小稿》《詠物詩》,正文卷端題“花韻軒詠物詩存”,未題卷數(shù),抄本自成三大段落,第一段為《書香》至《自題詠物詩后》,第二段自《夕陽詩》至《別有所感,再用前韻》,第三段始《庭花八詠》至《張征士芑堂買舟湖上,山舟太史顏之曰 “煙波宅”,為作十二絕句,題之》。如此三段是為翁廣平所言卷數(shù)之由來,翁氏將《詩存》的前二段落著錄為《花韻軒小稿》二卷,第三段落著錄為《詠物詩》一卷。
鮑氏原詩稿無存,現(xiàn)存為后人抄錄,存世極稀。據(jù)《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詩存》有國家圖書館與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兩家藏傳抄本,另有安徽省圖書館藏海寧陳氏慎初堂黑格抄本。國圖本為清抄,鄭振鐸舊藏,當(dāng)為最早抄本。中大藏本抄錄時間稍次于國圖本,有嶺南李蟠題跋。安圖本為陳氏抄本,應(yīng)為最晚。以上三家均以近抄本而列入善本書目,概因《詩存》為一代名家鮑廷博的唯一詩作集,因秘不曾刊而流布未廣,尋常不易見人,故后世評介之說難覓,文獻(xiàn)價值突顯。
《詩存》所記鮑廷博七言律詩158首、詞1首,并附同人酬唱贈答詩17首。首冠嘉慶十年(1805)揚(yáng)州阮元撰《花韻軒詠物詩存敘》,盛贊鮑詩體物之妙,稱雅號“鮑夕陽”。 序文不足400字,卻是阮元文集以外的一篇重要佚文,見證了阮元與鮑廷博的交往,《研經(jīng)室集》未收。乾隆五十六年(1791)冬,鮑氏“家遭火厄,藏書損失有半”[3],“其著述有數(shù)種毀于火”[2],這場大火將鮑氏前半生著述幾乎全部焚毀,也使得后人對鮑廷博研究缺少第一手著述文獻(xiàn)資料?!对姶妗烦蔀橛涗浨螘r期江南文人士子階層生活狀態(tài)和交游之誼的重要的文獻(xiàn)史料,足謂是吉光片羽。
《詩存》自《夕陽詩》至末自然形成的兩大段落,所錄為鮑廷博與同鄉(xiāng)好友唱酬吟詠之作,共計60首。其中有《夕陽詩》20首,沈景良、趙懷玉、何琪、方薰、金德輿、郁禮各作《題夕陽詩后》,共6首,《附同人作》收魏之琇四首,鄭竺、沈景良、范廷甫、夏璜、吳長元、戴鎬各一,計9首,其余依次為《題夕陽詩作》、《自題夕陽詩后》三首、《讀魏玉、鄭弗人夕陽詩,感念疇昔,愴然于懷,再題卷后》二首、《書沈菘町夕陽詩后》、《蘭如鄂巖相繼下世,重題詩后,以寄哀思》、《重感夕陽悼蘭如,即用前韻》、《再用前韻悼鄂巖》、《竹煙管和顧菉厓》、《舊竹夫人和顧菉厓》二首、《張征士芑堂買舟湖上,山舟太史顏之曰“煙波宅”,為作十二絕句,題之》十二首,共25首。
鮑廷博一生與書為伴,結(jié)識了大批學(xué)者,有互通有無之助,有互相參校之誼,有交游唱和之樂。鮑氏醉心書簡,無意營商,及至暮年生活窘困,因為好友的解囊相濟(jì),才助其達(dá)成刊刻叢書的宏愿,這其中就不乏阮元等文人學(xué)士和藏書大家,他們的詩文集著對此也多有記載。
《詩存》收錄的多為鮑氏與兩浙地方文人墨客的題詩和辭,他們大凡為當(dāng)?shù)氐膶W(xué)者名士,嗜好藏書、???、刻書,精通詩詞文墨,與鮑氏有著相似的喜好和境遇,夕陽余暉里,知音共鳴處,每每惺惺相惜。詩文及其間小注記錄下他們交往的深情厚誼和真實(shí)的生活狀況,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因例舉記之:
趙懷玉(1747—1823),字億孫,號味辛,又號收庵居士,武進(jìn)人。乾隆四十五年(1782)賜舉人,授內(nèi)閣中書。工古文詞,詩與孫星衍、洪亮吉齊名并稱。喜與鮑廷博一處??苯?jīng)史,為忘年之交,助力鮑氏選抄善本,曾為《知不足齋叢書》撰跋文,后為鮑氏撰《恩賜舉人鮑君墓志銘》,甚為翔實(shí)得當(dāng)。著《亦有生齋文集》,其中有多首贈鮑氏詩作,其中卷十一有《書鮑大廷博詩后》?!对姶妗芬嗍珍浻凇额}夕陽詩后》,云:“人間最重晚晴時,好事參軍更詠詩。絕唱肯教孤雁占,春愁憔許夕陽知。直將倩女魂呼出,不管才人發(fā)易絲。我亦倚樓吟倦客,只貪花塢影來遲?!眱善娢幕ハ嘤∽C,感情自然真摯,毫無做作之態(tài)。
魏玉橫(1722—1772),名之琇,號柳州,錢塘名醫(yī)。生于醫(yī)學(xué)世家,工詩畫,著有《柳州遺稿》。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五末《續(xù)名醫(yī)類案》記:“錢塘魏玉橫之琇《續(xù)名醫(yī)類案》六十卷,世無刊本,余從文瀾閣借四庫本錄一部,凡六十六萬八千余言,采取繁富,間有辨論,亦皆精當(dāng)。玉橫自述醫(yī)案數(shù)十……余仿其法,治此數(shù)證,獲效甚神,特表其功用以告世之誤用香燥藥者?!薄对姶妗分袖浫攵嗍孜河駲M唱和詩文。鮑廷博詩小序云:“玉橫名之琇,錢塘人。嚴(yán)力庵為書‘詩如云態(tài)度,人如柳風(fēng)流’一聯(lián),人稱‘柳洲先生’,有《嶺云詩鈔》、《柳河洲遺稿》行世?!睌?shù)語描畫了魏玉橫名醫(yī)而外,做為詩人文士的風(fēng)流態(tài)度。魏氏存世資料甚少,《詩存》所記殊為珍貴。
金德輿(1750—1800),字鶴年,號云莊,又號鄂巖、少權(quán)、仲權(quán),文瑞樓金檀之從孫,桐鄉(xiāng)人,藏書世家,工書畫,有《桐華館詩鈔》、《史翼》。官刑部主事?!都螒c府志》、《昭代名人小傳》有傳。關(guān)于他的突然離世,其他文獻(xiàn)罕有說明?!对姶妗酚小对儆们绊嵉慷鯉r》記云:“誓向西湖畢此生,無端一語我心驚。老輕書畫兼金值,死避窮愁兩字名。詩卷新排(寧)有意,酒杯笑擲已無聲。電光石火須臾景,除是斜陽寫得成。”鮑氏自注云:“藏弄書畫法帖數(shù)千金,晚年脫手散去,不計值也?!庇衷疲骸胺脚c余晚酌,獨(dú)未見跋。把杯一笑而逝?!庇纱嗽娢目芍?,金德輿晚年已是千金散盡,寓居西湖,不得已典當(dāng)家藏書畫以避窮愁生計。嘉慶五年(1800)鮑廷博來訪,二人晚酌,把盞言歡,金德輿突然擲杯倒下,含笑離世。
何景良(生卒不詳),字敬履,號菘町,錢塘人,曾輯元白珽《湛淵集》,歸鮑廷博,后鮑氏進(jìn)呈四庫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著錄:“《湛淵集》八卷,《文淵閣書目》尚著錄,今已久佚。此本為近時杭州沈菘町所輯。”何氏生平行實(shí)他處未見史料?!对姶妗蜂涻U氏《書沈菘町夕陽詩后》小序云:“景良字敬履,號菘町,窮居北郭,課童、抄書以自給,吟詩飲酒之外,無余事也。老年詩稿為人竊去,悵怏而卒。嘗輯元人白珽詩一編,跋后署菘町而不名,《四庫全書》即著于錄,亦藝林佳話也。何春渚為作傳,惜為之及?!毙蛭拿枋隽撕问蠎巡挪挥?、孤標(biāo)清傲的一生,并為《四庫全書》的著錄內(nèi)容提供了完整的資料來源,使這位隱士一般的錢塘藏書家的生平事跡不至于湮滅無聞。
郁禮(生卒不詳),字佩先,一作佩宣,號潛亭,錢塘人。諸生。儲書甚富,有書樓“東嘯軒”,藏書頗具規(guī)模。趙氏“小山堂”藏書散出后,殘帙異本為他所購,得以整理校勘。又因所居與厲鶚“樊謝山房”較近,又抄錄厲鶚?biāo)孛貎浴桖樔ナ篮?,又購其家藏手稿,如《遼史拾遺》等,一一整理,閉門綴輯成編,由汪憲雕板印行。徐珂《清稗類鈔》有傳。鮑廷博遷居桐鄉(xiāng)之前,曾與郁禮親善有加,后郁禮聞鮑廷博二十首夕陽詩,欣然唱和,詩云:“詩人好句夕陽多,偏耐閑窗細(xì)揣摩。愁思茫茫接榆塞,馀情渺渺托煙波。何人肯贈金丹訣,無計能停玉女梭。只有玲瓏知此曲,晚來還為使君歌?!滨U氏錄入《詩存》,見證了他們之間志同道合的真摯友情。
鄭竺(生卒不詳),字弗人,號晚橋,慈溪藏書世家二老閣鄭溱之五世孫,諸生??岷迷姽盼霓o。鄭竺久病纏身,咳血而卒,年僅25歲。生前奉母命養(yǎng)病于西湖,他內(nèi)心思念親人,無限惆悵。此事《詩存》有鄭氏作和夕陽詩序文記:“予有幽憂之疾,老母命渡江,養(yǎng)疴湖上,日與柳洲、淥飲倡酬為樂。入秋,思?xì)w頗切,會社中有拈此題者,即景言愁,勉占一律,不知其言之悲也?!焙篚U廷博作小注云:“弗人名竺,慈溪人,寒村先生曾孫。時養(yǎng)疴湖上,輿予及玉唱和甚多。及秋,病劇,思?xì)w漸深,吟至‘殘柳歸雅(鴉)’一聯(lián),凄然擱筆,掛帆亟去,竟返道山,不復(fù)唱渭城矣。詩中特為拈出,以志人琴之感。”鄭氏青春韶華早逝,詩文道盡了鮑廷博知音不再的無盡傷感之情。
顧菉厓(生卒不詳),有《山居讀書圖》,曾刊刻姚際恒撰《書畫記》一書。有傳云:“吾郡石門顧菉厓修性,嗜吟詠,兼善丹青,遷居吾邑,筑讀書齋,繪圖以見志,有‘曾留穠綠常開徑,只愛丹青不買山’之句。與歙鮑菉飲廷博交好,亦喜刊書,有《讀書齋叢書》行世?!薄对姶妗蜂涻U廷博與他的唱酬詩作三首。
《詩存》中所提及的文士墨客未能舉全,他們莫不與鮑廷博在藏書、刊刻、???、詩文方面都有共同的交集。由于史料闕如,除《詩存》之外,他們的許多生平逸事都無由考證。
“倚欄何限蒼涼意,費(fèi)盡閑心寫得成?!蓖砟甑孽U廷博老病纏身,形容枯槁,床頭金盡,只得以出賣珍本收藏慘淡維生,而叢書的刊刻心愿卻尚未全部完成,他只有把自己的平生之志托付于子孫,后4集為其子鮑士恭、孫鮑正言續(xù)成?!对姶妗房v然是他唯一的詩集,也因此無緣付梓。
《詩存》是鮑廷博唯一留存詩集,字里行間見證著知不足齋主人作為藏書、刻書的平生之志,記錄了鮑氏與阮元、金德輿等清乾嘉時間江南學(xué)者文士唱酬的文辭及注語,逸事的描述也清晰地勾勒出他們的性情作派,甚至離世的狀況也敘述得栩栩如生,折射出乾嘉年間兩浙文人學(xué)者真實(shí)的生存狀況和精神風(fēng)貌,補(bǔ)充了輯軼史志之缺,為后世的研究者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
[1]周生杰.鮑廷博藏書與刻書研究[M].合肥:黃山書社,2011.
[2]翁廣平.鮑廷博傳:國朝耆獻(xiàn)類征初編.卷四百四十一.文藝十九[M].清光緒刻本:葉三十四右.
[3]劉尚恒.鮑廷博年譜:卷三[M].合肥:黃山書社2010:157.
[4]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二[M].續(xù)修四庫叢書:第1140冊.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